凱瑟琳打開房門，會來拜訪她的人並不少，她也已經習慣，然而在那熟悉的白髮印入眼簾之時還是掩飾不了驚訝。
「師傅？」不同於平常整齊的制服，凱瑟琳身著全白的連身裙，這是她非執勤期間的裝扮，而眼前的前輩也明顯不是為了工作而來。

「請先進來吧」快速觀察和分析目前的情況，凱瑟琳先是確認了長廊附近沒有其他人，以輕細的語氣請查德進房。

　　老者點了點頭邁開腳步，鞋跟才穿過門扉，裏頭恬淡香氣已然提起裙襬優雅迎上，房裡擺設他只瞥見門邊收拾整齊的沙發和矮桌──畢竟再往裡頭打量可就太過無禮。
　　自顧自地坐上沙發邊角，挪了挪身子總覺得身後頂著什麼，側過身子往後掏掏摸摸，總算是捉到擔當元凶的玩偶，或許是淺色的毛絨外表上繡著圓滾滾的眼，和淺淺笑容搭著讓人看了就喜歡。
　　「呃……我，先把這個……放旁邊。」明顯侷促地喃喃些什麼，小心翼翼地將玩偶擱到一旁，這才把視線望回房間的主人。

凱瑟琳從櫃子中拿出醫護用的急救箱放到玻璃矮桌上，隨後坐到了查德身旁。
「讓我看看吧」就外表判斷傷口似乎非常的深，隨意包紮的繃帶滲出大小血色。即使身為鑑定組也知道，讀書會最近為了拍賣的事情開採組早已停止狩獵活動，那麼這個傷口又是從哪裡來的？
黯黯覺得跟上次查德向自己索取的吸血鬼用藥有關，但不同於上次順著查德隱瞞，凱瑟琳難得明顯的表現擔心，蹙眉深思微啟雙唇似乎想說些什麼。

　　淡香靠得更近，查德臉上那抹緊張也更明顯了些，不過傷勢在前沒有什麼好扭捏的，伸出手臂緩緩解開破爛紗布，隨著粗紗一點一點被剝下，血塊痂皮糾纏不清的傷口出現在兩人眼前。
　　細密齒痕在手臂上排成半圓，該是犬齒的位子被指尖大的小洞佔據，失去紗布包裹的傷口正緩緩滲著暗紅。
　　「麻煩妳了。」終於抬起的珀色迎上她擔憂神情，可他該做的解釋卻是絕口不提，生硬地要求著人替自己包紮。

根據齒痕排列和那醒目的雙孔，凱瑟琳一眼就看出是出自凡派爾的傷痕。身為鑑定組替人類或是凡派爾處理傷口都是再稀鬆平常不過的事了，然而看到那血肉模糊的手臂還是讓她無聲的嘆了一口氣，她知道眼前白髮的男人是不會輕易來找自己尋求幫助的，撇開這傷口粗糙的處理方式，查德刻意隱瞞的什麼讓人更加在意。
「可能會有點痛」凱瑟琳先用身理食鹽水沖淨傷口，因為不知道查德放了多久所以盡可能的做了消毒，酒精的味道漸漸蓋過花香。

「這個傷口是怎麼回事？」躊躇了半晌凱瑟琳還是開了口，依她的個性多半會以旁敲側擊的方式，但她知道如果現在給了查德台階下，他就肯定不會回答自己的問題了

　　「嘶……沒注意就……被咬了。」深深皺起的劍眉下他雙眼緊閉，冰涼流淌之處淨是火辣辣地疼，要不是凱瑟琳的問題他早有準備，查德可沒辦法答得這麼輕鬆。
　　「小傷口而已，沒事……噢……輕點。」緊跟在酒精後頭的藥膏被她手裡棉棒緩緩抹開，感受溫和了些卻還是疼，咬咬牙盡可能忍著想抽手的衝動。

「你知道我不會信的吧」面對查德拙劣的謊言，凱瑟琳繼續手上的動作。她跟查德認識也有一段時間了，她很明白查德這種試圖迴避的反應，相信查德也同樣了解她只要一問出口，就一定會竭盡所能的得到答案。

如果馬上結束包紮的話查德或許會假借各種藉口溜之大吉，凱瑟琳放慢了上藥的速度，而即使並非凱瑟琳的本意，這個行為同時也讓疼痛感拉長。
「發生了什麼事了嗎？」凱瑟琳抬頭對上查德的眼，眼神中透露毫不掩飾的擔憂

　　「人老了，總會有大意的時候。」凱瑟琳手裡動作的確變得更輕了些──也更慢了，老者察覺到她細微心思，艱難地想著答覆好配合她的拖延。
　　勉強扯了個笑容要人信服，換做平時，查德也許還會替自己的年紀和身手辨上幾句，但今天他還挺慶幸上了年紀。

「這種程度的傷口不是大意得了的吧」對於查德的強顏歡笑凱瑟琳毫不留情的板起面孔，接著低頭繼續處理傷口。

「隨著拍賣會接近，開採的狩獵的任務早就轉成守衛了。在展示房之中除了有圍欄，每個凡派爾被上了手銬和薔薇香精，根本不可能做出大動作的攻擊。如果真的有，劇烈騷動也會引起其他司書的注意，受傷的不可能只有師傅，更不可能如此掩人耳目的跑來找我治療。唯一的理由就是你在隱瞞著什麼」理性分析著局勢和所有可能性，凱瑟琳一步步將查德逼入絕境，平時優柔婉約的口氣轉為堅定和毫不退讓的剛強。

　　「妳沒選擇開採真是我們的損失。」嘆氣裡滿是無奈，身旁的她有條不紊地將線索鑄成短刃，一刀一刀精準擲來，封得查德是再無後路可退。
　　看著傷口蓋上敷料，她青蔥似地纖指捉著紗布一圈圈往自己手臂上繞，動作嫻熟卻慢得剛好，讓他不多想些什麼來搪塞眼前沉悶都不行。
　　「下次吧，下次再告訴妳。」思索許久，老者開口給的答案只想拖延──想要拯救吸血鬼的想法怎麼說都不適合向人坦承。

「跟師傅相比，我還只是幼兒等級吧⋯」面對查德一而再的逃避問題，凱瑟琳吸了口氣，話語間透露出一股無奈和少許的賭氣。

「我在開採待過一陣子喔，就在師傅離開不久，所以師傅才不知道吧。」凱瑟琳看似放過傷口的話題主動提起自己在開採時的心情。雖然也是想以此卸下查德的心房，但這也並不是茶餘飯後能閒聊的內容
「因為我無論如何都無法討厭凡派爾，所以比起狩獵的工作，我果然更適合鑑定。」凱瑟琳悠悠的說著，手上纏繞的動作就快接近尾聲。

「這樣我就能夠幫助更多的人了吧」

　　「這樣也好，要不然我可找不到人替我處理這傷口。」聽不出話裡真意，老者揀了個不過不失的答覆搪塞，抬起剛包紮好的左臂輕輕扭轉，刺骨的疼來得猝不及防，扎得他是皺起了眉。
　　「我能再拿些藥嗎？」勉強扯開笑容向她問著。

「沒問題，我會給你一些外傷的換藥和止痛藥」凱瑟琳收拾完沾血的棉棒及繃帶，轉身準備從櫃子裡拿出止痛藥時注意到一旁貼著「師傅」紙條的凡派爾用藥。

「這個是外傷藥，目前需要一天換兩次，直到組織液不再滲出時一天換一次就可以了，自己不方便的話可以再來找我。這邊這個是止痛藥，我拿了比較強的，痛的時候再吃，一天最多只能吃一顆，否則對腎臟的負擔太大容易有後遺症」凱瑟琳把藥品排列在小矮桌上悉心的解釋，最後則拿出了那瓶凡派爾用藥「這個，是你之前跟我要的凡派爾外傷用藥⋯——」排列在其他用藥旁，修長的手指卻沒有離開瓶身。

「你的傷跟這個有關係嗎？」

　　起初還認認真真地記著每一瓶藥的療效，直到凱瑟琳不偏不倚地直戳問題核心，查德禁不住又一次嘆氣。
　　「就當我這次真是不小心弄傷的，好嗎？」終於放棄要瞞過眼前機靈徒弟，老者望向她靈光閃爍的眼，打從開始療傷就沒停過的慰問讓人有些喘不過氣。
　　「在徒弟面前，我還想留點神秘感。」唇際彎起的弧度好淺好淺，嘗試用別的理由搪塞過去。

「那好吧」凱瑟琳沈默了一會，放開藥瓶。

她走到查德身邊，伸手繞過查德將他禁錮在沙發上
「你可以選擇告訴我過去在意的人，或是關於現在的傷」略低的領口從這個角度可以看見那白皙肌膚透著的一點紅暈。凱瑟琳的態度明顯是不得到答案就不放人走，而就目前的狀況查德也早已錯過逃走的機會。刻意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凱瑟琳知道眼前的男人不擅長這類事情，可以的話她也並不想用這麼強硬的手段，但是查德的傷讓她不得不介入——不可否認，她很擔心查德。

　　「等……！」『太近了！』心底暗自吶喊，濃烈許多的淡香和她精緻臉龐陡然湊上，視線逃避著往下，卻撞上他不該多看的曼妙嬌軀，急急忙忙閉上眼向後靠去，想把自己埋進沙發好爭取些距離。
　　「凱瑟琳，這太近了，我、妳、呃……」黑暗裡他拼湊著腦海浮現的幾個字彙，短短幾個單詞湊不成句。
　　「能不能、先往後退一點？」蠕動著身軀又往沙發埋得更深了些，那抹香氣卻依舊濃郁。

查德的慌亂和迴避都在凱瑟琳預料之中，這時不禁想著如果查德是個好色之徒或許事情會容易很多。凱瑟琳不打算在得到答案之前放過對方，側首靠近查德的耳畔。「師傅考慮得如何了呢？我不介意繼續維持這種狀態哦」即使查德閉上眼睛也能感受凱瑟琳的鼻息輕撫面頰，在實際情況和心理層面都將查德逼得無路可退。

　　拂過耳窩的氣息縱然溫暖，查德還是禁不住打了冷顫──大半輩子都沒有幾次這麼接近異性，羞窘帶來的熱度就快燒斷神經，退無可退的困境只餘下她給的選擇。
　　「我說，我說，拜託妳快點起來。」話聲急切又慌亂，要是對方是普通女性，查德或許咬牙猛然一推就能脫困，但現在壓上來的是凱瑟琳，幾乎只穿著連身裙的凱瑟琳，要是隨便出手，狀況十有八九只會變得更糟。
　　方才瞥見的絕景僅僅飄過腦海，查德就能明顯感受到自己鼻息又更重了些。
　　該死的吸引力，他不禁咒罵著。

「如果答應回答我的問題，要我起來也可以」隨著凱瑟琳輕柔語氣之後的是沙發的明顯的凹陷。凱瑟琳沒有觸碰到查德，僅僅抬腿抵上沙發，裙擺搖曳著有一下沒一下的掃在查德的腿間。與其說是維持，不如說只要查德一刻不回答凱瑟琳，她就會持續縮小兩人之間的距離。
「所以你是要告訴我關於過去在意的人⋯⋯還是關於這個傷？」指尖搔過剛剛纏起的繃帶表面，新傷被觸碰免不了有些刺痛，本應單純的疼痛卻因為凱瑟琳煽情的接觸顯得曖昧

　　快要融進沙發的老者眉頭鎖得死緊，腿間沙發突然陷下的感觸逼出他最後選擇。
　　「……在意的人。」齒縫間迸出答案，閉緊的眼向黑暗祈求越來越近的香氣能快點退開。
　　要是時光能倒流，查德百分之百會轉身離開凱瑟琳的房門前，轉彎直走再轉彎，找到蘭斯小弟的門牌敲上幾下。
　　至少不會被逼得跟沙發融成一體。

雖然不是最理想的狀況，但頑固的查德終於鬆口已經是一大退讓。凱瑟琳起身拉了拉裙擺，走向一旁為查德倒上一杯熱茶。
將茶放在玻璃矮桌之後坐在沙發的另一端，保持些距離好讓查德喘口氣。

　　迫近的香氣終於退去，老者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縫，謹慎確認凱瑟琳在房間一角擺弄茶具的身影，這才坐直身子稍稍打理弄皺的襯衫。
　　瓷杯和桌面見面的招呼預告著他一時半刻走不出凱瑟琳的香閨，先是無奈地嘆口氣，精緻茶杯就口抿了點茶，潤潤喉準備待會的老故事。
　　「那是我年紀很小的時候了。」普通的開場白後他頓了頓，抬眼望著空無一物的半空，引導思緒緩緩走入好久好久以前的回憶。
　　「她的名字是莎曼莎，我還記得她留著一頭長髮，金色……還是亞麻色？總之顏色很淺，很適合她的白皮膚，眼睛是漂亮的水藍色。」
　　「那雙眼睛很美，很美，就像大太陽下的湖水那樣閃閃發光。」

　　「身體一直不太好，總是坐著輪椅，還好她的父親……應該是吧，總之那個男人把她照顧得好好的。」
　　「他們一個月裡大概會來住上一周……噢我忘了說，小時候家裡開了間酒館，一樓有酒吧和幾張桌子，樓上就是客房了。」
　　「總是得幫忙整理呢。」說著說著，笑容回到他的嘴角，輕輕勾起了彎。

說實話，凱瑟琳仍舊非常在意查德的傷，也想過對方是否會為了逃脫隨便拿個故事敷衍搪塞。但是查德柔和的眼神和話語間透露珍惜，都讓凱瑟琳漸漸的在意起這一段往事，原本隨意坐靠在沙發上的背脊也不自覺的挺起，雙眼專注地注視著查德，也隨著他的笑意被牽動了嘴角。

　　「她在的那個禮拜我總是往外跑，打獵、採花、釣魚，甚至揀幾塊長得奇怪的石頭，就只是想和她分享外頭有些什麼。」
　　「畢竟她看起來不方便出門，她的爸爸也挺奇怪，把她丟在旅館就沒怎麼看過人。」
　　「不過有天他們離開之後，就再也沒回來了。」
　　「只記得大概是……偷偷喝酒會被罵的年紀。」笑著搖了搖頭，吧台後的瓶瓶罐罐他能認得出一半，卻沒嚐過幾次裡頭裝的什麼滋味。
　　「好啦，故事說完了。」偏頭望向聽得入迷的她，稀薄的記憶讓他猜著凱瑟琳的那頭捲髮大概就和記憶裡的她有幾分神似，就連眼睛的顏色說不定也挺像的。
　　不過不可能那麼年輕的。

如同交響樂在演奏到最激昂時嘎然而止，凱瑟琳被查德徒然的結語拉出情緒。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忍不住接著詢問「你有試著去尋找過她嗎？」

　　緩緩搖了搖頭，讓視線轉回半空又要走進回憶。
　　「他們離開的那幾年附近不太安穩，三天兩頭就有人被砍倒在路邊，再之後酒館的生意也越來越糟，我們家幾乎是最後一批撤出那片荒野。」
　　「我只記得她的名字、長相，姓氏、身世、來歷沒一樣搞得清楚，就算想找也不知道從哪裡找起。」
　　「如果還待在哪裡，還開著酒館，或許能再見她一面吧。」
　　「可惜沒有如果。」瓷杯懸空就要靠上唇際，茶湯裡自己的倒影皺紋滿面，刻意提醒他時間的足跡已經走了好遠好遠，遠得他就快追不上。

凱瑟琳沈默了半晌又緩緩啟齒。

「如果⋯⋯還想見面的話，我可以幫忙打聽。」行動不便需要輪椅輔助是一項明顯特徵，如果能夠回去故鄉詢問的話⋯——時隔多年，凱瑟琳也明白這件事有多困難，但能夠讓查德如此念念不忘的對象，即使希望渺茫還是想鼓勵對方。不論如何都想見上一面的人——因為對她自己而言也有這樣的存在。

　　笑容淺淺卻是搖了搖頭，老者喃喃說著些什麼。
　　「不，這樣就好。」擱下飲盡的茶杯，輕碰聲響為短短詞句畫下段落。
　　「就算找到她，我也不知道該和她說些什麼，說不定她早就忘了呢。」
　　「不是有句話這麼說嗎？回憶最美。」嘴角弧度抖了抖就快垮下，心底倔強硬是撐著笑容。
　　「就讓她在我心裡永遠永遠都那麼美吧。」

看出查德強顏歡笑的勉強，凱瑟琳本想說些什麼，但自己終究不好對別人的事指手畫腳，或許就連要求查德揭露這段過去都顯德有些無情。

「雖然過程有點粗暴，但我非常感謝你願意跟我說這些」凱瑟琳垂下眉朝著查德露出一抹微笑。

「我相信在日後一定還有機會可以相遇的」在這之後凱瑟琳也會默默的祈禱這一天的到來。

　　「謝謝妳，凱瑟琳。」抿緊的唇再也勾不起笑，一吸一吐間他站起身子順手撈過擱在矮桌上的藥罐。
　　「我想……我打擾得夠久了。」　
　　「謝謝妳替我包紮，還有紅茶，味道很棒。」扯了扯襯衫讓它再筆挺些，免得幾天後又要聽到刺耳的猜忌和懷疑。
　　搭上門把就要轉開，鞋跟轉起的霎那，老者話音再次響起。
　　「無聊的故事就留在這裡吧，拜託妳了。」

凱瑟琳淺淺的勾起嘴角，走至門邊，伸手整了整查德的領子。
「師傅今天只是來找我包紮上次狩獵被野鹿攻擊的傷口而已，其他的事我不記得了」待領口處的翻起被拗正撫平，凱瑟琳抬頭看著查德瞇起眼露出令人安心的微笑。

　　老者微笑透著感激，轉下門把輕輕拉開，謹慎地左右張望，仔細確認寂靜長廊上再無他人，這才貓著步踏出房門，心底默默祈禱著待會誰也別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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