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只是閉上眼就能看到那日眼前的景象。
在水中朝著自己露出淺淡笑容的是理應早已死去的刀匠。因憂鬱與蒼老混雜著白色的黑髮因水流而微微搖曳著。深灰的和服與袴仿佛不會被濡溼般,依然維持著飄然的輕柔。那人朝自己伸出了手,仿佛與自己也貼在水缸冰冷的玻璃表面相疊,而耳邊依稀響起了呼喚著那個令牠不禁厭惡、此時卻也成了自己名字的名諱。
「水屋。」
「水屋!」
牠睜開了眼,發現自己為了遮掩看起來形狀與人類不同的四指手的麻布條已經破散開來,恢復成了鳥爪形態,而那隻手生生捏碎了手上斟酒用的小瓷壺,草蓆上已經沾滿了點狀的血、細小的碎片也四處都是。
『咦、啊,十分、非常抱歉,安田殿。』
送行狼的眉間大概是因為瀰漫在空氣裡血腥味的緣故,眉間突突地跳著,似乎欲說什麼,但在那之前,牠便已經站起了身,用完好的那隻手托著受傷的那隻,露出依然輕描淡寫的笑容搪塞道:『拙馬上整理,安田殿在此稍候就好。』
牠轉過身時錯過了朝牠伸出的手。
牠一邊在迴廊上走著,一邊用指甲挑起了肉眼可見的碎片收集在掌心。妖異的恢復能力良好,傷口已經不再淌血,也不怎麼作疼。可能正是不作疼,所以牠來到接地的廚間、取來布沾取水缸裡的水的一路,腦子裡全部想的都是水族館的事情。
必須要回去才行,必須要去確認才可以。為什麼會這樣呢,會什麼那個人會出現在那裡呢,不是有誰說過吃下人類完整的軀體的話,連同他的靈魂都能夠攝入嗎。牠的腦子裡不斷繚繞著這些疑問。攥緊了手上的布,上頭因為也染上了一點血而呈現了粉色。牠有些呆然地看了一下,才想起自己不在安田的身邊純是為了要來取清潔用的東西。
牠於是折返,卻看見了安田側躺著的草蓆上已經沒有任何血的痕跡,空氣裡的鐵鏽味也變得很淡很淡了。
「太慢了,妳是跑去哪裡找抹布的?我自己都弄好了。過來。」
啊啊,不能更糟糕了,自己一點用處也沒有,這樣不會被丟下吧。牠癟著嘴,緩慢地移動了過去,窩進因為一直維持同一個動作,似乎有些冷僵了的送行狼的懷抱裡。
牠的雙手都被對方的手臂圈住,只好叼著那仍有一點濕意的方布,稍微啜幾下還能夠隱約嚐到帶鹹的味道。
「我有的時候真的不知道妳的腦袋裡在想什麼,但大概是不用一直掛念的事情吧?不要想太多了。」化作人形居於帝都以來鮮少食肉的送行狼總是看起來好疲倦,說著話的此時也打著呵欠。
良久以後,牠才微弱地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
不過要不去想是不可能的事情。牠的名字,牠變成如今模樣的理由,賦予送行狼那個充滿回憶的名字,一切的一切都是從那個人開始。不可能不去想的。
哪怕獨自離開那幢有些破敗的平房時牠怕到無法好好呼吸,但是念著那個宛如魔法般的名字就能冷靜些許,牠於是向著那座有著靈異的謠言的水族館前進。
從來到帝都之後,陸續從各處的地面上拾來的錢幣殘餘的量足以再支付一回的參觀卷,大抵是近日以來已經少了許多人潮,在輕易能夠看到盡頭的人龍中,很快地牠便又踏入了那人工的、由被玻璃框住的水體形成的藍色空間。
第一次來的時候,厭惡人群、也受不了人聲的送行狼在短短的時間便拉著自己離開了這個地方。太多事情沒有看清,而這並不只包含那在水中出現的故人。
各色的魚類在水中悠游著,有時游近時能夠清晰看到牠們身上仿佛星點聚攏的鱗片,更多時候牠們遊的方向交錯下來,與牠一度從橋上往下看,河堤畔市集的人們熙來攘往的模樣竟是類似的壯觀景象。而不知為何是藍色的水讓整個空間也染上了同樣的顏色,仿佛自己也置身在沒有重力的空間中。
『「哇--」』
牠發出了驚嘆,而後有些困惑於自己的聲音為何聽起來不太一樣,仿佛是分裂成了兩個人,卻說著一樣的話語。
一瞬間腦海裡閃過了那出現在水中的鬼魅。牠冷下了神情,透過人群對著四周的水缸張望,但是一無所獲。
『「咦、哇——!」』
牠的注意力很快地又被眼前倏地游過的、仿佛刀劍一般細長的魚類轉移,而又一次,牠張口發出驚呼的時候,同樣的狀況再度發生。
牠再次焦慮地快速看向四方,卻在偏低的角度與一道目光相會。
妖夜八期*百里
3 years ago @Edit 3 years ago
百里身在這裡是一場意外。
他在結束課程後離開的路上拾到一張方形的紙條,上面繪著很好看的魚,於是四處找著這張紙條的主人。
他想要是找不著主人就將這張紙帶回家。
但當百里試著用肢體語言向其他人詢問時,卻被露出了理解的表情。
他茫然不解,被嘰嘰喳喳說著不懂語言的婦人帶到擁擠的人龍,又誤打誤撞的闖入了這個漂亮、黑暗、映著藍藍水光的空間。
──好美。
百里從來不知道魚類在水裡悠游會是一幅這麼美的景象,眼裡的一切都散發著瑩瑩藍光,遊蕩而過的魚群鱗片折射成一片波光粼粼,被那幅景象所吸引,他將臉貼在冰冷而透明的物體上,兀自發出驚嘆的聲音。
『「哇--」』
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聲音好像變成兩個不一樣的嗓音。
腦子一瞬間的空白困惑,又被眼前擁有細長銀鱗的魚輕易攪散。
『「咦、哇——!」』
好長阿,好漂亮啊、像一把擦得亮晶晶的細長銀刃。
又一次和聲讚嘆,百里終於意識到不對,左右四顧找起來人,在大大的水族缸前與一名黑髮的少女對上目光。
...她也看著我。
兩人互相盯著彼此,百里因為剛剛自己的讚嘆有些害羞,他感覺臉頰有點熱燙,但又不甘心先轉移目光。
「...哇..」他對著對方試探性的又喊了一次。
『……哇?』仿佛是什麼確認的儀式一般,水屋也使用了同樣的狀聲詞回覆這小小的男孩子。
這一次聲音很正常,不再是仿佛兩人同時說話般的疊音。
所以是這個男孩在搞鬼嗎?但是牠看了一遍、兩遍,由上而下、由下而上,男孩怎麼也看起來不像是曾經泡在水裡,渾身都是乾燥的,連隱約一點水味都是從水族館裡頭逸散過來的,更重要的是,怎麼也想不出是他化作故人的模樣亦或反之,不知身子骨不像、相貌也是一點相似性都沒有。而且從那睜大地瞪著自己的眼睛看來,對方只怕是跟自己一樣困惑於聲音出了什麼事……
觀察並僵持了這麼久,水屋才得出一個讓牠有些心情複雜的結論——兩人只是剛好在同樣的時間點、發出內容相同的驚嘆而已。
牠於是眨了眨眼,轉過身復看向了水缸裡的魚群。
是啊,目的是那個水中的妖異,還有水族館本身。而且不能耗費太多的時間,安田殿一個人在老房子裡也不知道是不是一切安好——她抿起嘴側過身,雙目仍然緊緊盯著水缸,然後在完全沒有看著四周的狀況下向前踏出一步。
感受到少女有些困惑的打量,百里也觀察著這個看起來十分纖瘦的少女,耳朵上流蘇一樣耳飾抓住了他的目光,寬鬆的衣襬下微微露出白色麻布條細細纏繞的纖瘦手指,瑩瑩藍光照出她一半清秀柔軟的面容。
她也是第一次來嗎?
同樣忐忑著的百里突然就對她有了親切感。
在少女收回目光往前踏出一步時,百里小心的湊近她的身邊,努力踮起腳尖、貼著玻璃也往缸內看,想看這個都是初次來這裡的同伴正在看些什麼生物。
水屋原本是想,既然在這缸裡除卻綺麗的魚群之外再無其他,便能前往下一個,只是說時遲那時快,牠的眼角餘光在玻璃後的那一片湛藍捕捉到了人影。除了愣住的牠,周圍同樣意識到人影存在的人類也發出陣陣驚呼,散了開來。
牠與那個有著明確形貌的「人」四目相對。遙遠的記憶被勾起後變得無比鮮明,那張含著悲傷笑意的臉無疑屬於絕不可能是倒影,但也絕不該存在於此的,逝者。
牠顫聲喊出那個人的名字:『安田、殿。』
然後牠看見那「人」頷首,在那一瞬間仿佛一切都靜止了,方才碰見的男孩、周圍的人類,在遠遠的「家」裡等候著自己的狼仿佛都不再重要。牠忍不住顫抖,握著自己一邊的手,上頭纏著的、白灰的麻布條慢慢垂落,慢慢露出了底下不似人、而更有鳥類爪子的質地的手。
玻璃缸的高度對百里來說有些吃力。
他踮起腳尖,手指攀在扶手邊緣、也只堪堪看見下排叢生的水草間、極小的魚影游動。
──什麼啊,她到底在看什麼?
這麼想著的他聽見人群驚呼著分散的急促聲音,注意力從水缸裡之物離開,聚焦在身邊少女映在缸壁上,纏繞麻布條的手的倒影。
白灰色的麻布條垂落了些許。
而那隻手,看起來完全不似人類、纖長而尖銳,在散發著微光的缸前隱隱反射著如鱗片般的質感。
就像是,龍爪一樣。
百里下意識的聯想,眼睛睜的溜圓。
發覺的時候,他的手已經輕輕而小心的、握住了少女的手。
牠一切陷入渾沌的思考與情緒在手被附上另一層來自他人的溫度時瞬間變得清明,而在牠回過神來、看向那個在自己身畔,用仿佛那種街坊間孩子們會拿來玩耍的玻璃珠的雙眼看著自己露出原型的手的男孩,而水缸裡方纔掀起牠宛若波瀾般的憤怒的「人」,此時已經仿佛與水、與泡沫徹底結為一體,再也無法看見。
不過,手。想到這一點,牠迅速地從男孩那裏抽回了手,然後將鬆開來了的麻布條纏回,將自身不符合人類化身的怪異斂回布下。
一切動作流暢地做完後,牠看向那個男孩,一股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如果是人類的話不知道會不會問出什麼奇怪的問題。但這裡的氣息亂成一團,搞不好其實也是妖異也說不定。但無論如何都不知道要拿他怎麼辦才好。要是有好好跟安田殿說明,跟她一起出來就好了。牠陷入了沈默的糾結。
感受到少女一下子抽回手的力道,百里也驚惶著發現自己怎麼如此冒昧、牽住未曾相識的人的手。
「我不是故意...。」
他一下子發出小聲的解釋,又想起自己的語言大部分的人都聽不懂。
腦子裡亂的不得了,既想道歉、又因為剛剛觸摸著的觸感如同龍爪而想與對方更親近一些。
語言不通就用肢體,百里背過手,將手交叉在身後,想表示自己不會再碰觸對方,可眼裡星光閃爍,目光直直盯著她,誰看都是崇拜著少女的樣子。
對方好像說了些什麼,但水屋並沒有聽出那串迅速告結的聲響代表什麼意思,只見對方將手揹到背後,朝著自己看來的眼神裡有種莫名的光。牠有些不適應送行狼以外的誰這樣直勾勾地看進自己的眼裡,更何況牠方纔還在對方面前露出了幻化不完全的手。
牠遂轉身往前方的另個水缸走,而莫名地有股直覺,就算人流洶涌,而且素不相識,但那個有過極短暫的肢體接觸的男孩大概還跟在自己身後。
牠沒有因此放慢或加快腳步,只是持續以不緊不慢的步調在人群中穿梭,眼睛緊盯著所有經過的水缸。
去哪裡了呢,那個「人」,不消多久,這又成為佔據牠大半思考的問題。當然殘餘的部分都是在略有些緊張的精神狀態下仍然顯得無比絢麗的魚群、以及某隻不在此處的送行狼的事情。
百里可以看得出眼前的少女不想與他對談。
畢竟素昧相識,有不能確認對方是龍...自己沒有任何方法能夠與對方溝通...。看著少女轉身離開的背影,他糾結的抓撓著自己的手心,直到感覺手心刺痛才下定決心。
他亦步亦趨的跟上了少女的步伐,不遠不近的,他盡力在回歸平靜的高聳人牆中跟著那個悠然走遠的背影。
百里注意到少女不停地看著水缸,就像在尋找什麼...。
她在找什麼?丟了東西嗎?...還是在這充滿偌大水缸的奇怪地點,有想要尋找的東西。
一邊追趕一邊忍不住轉移視線,百里將手貼在冰涼的缸壁上行走。看著近在咫尺的水裡突然泡沫湧升。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不像是泡沫聲,更像是...某種生物溺水的聲音。
異相抓住他的目光,從泡沫之中有東西浮現,是一隻大手、上面滿佈碎裂的紋路,「啪」的一聲擊打在百里面前,使他一下子往後退了好幾步,警戒的看著水缸。
水屋也自然聽見了那驟然響起,凌亂的腳步聲,只是當牠看往那個她經過時並沒有發現異狀、此時男孩卻警戒地看著的水缸時,映入眼裡的卻不是牠原先預想會看見的東西。
牠太過清楚眼前在水缸裡的「東西」,此次並不像前兩回的那樣,呈現出故人的樣貌,而是與被牠的手隔出一段距離,此時依然表露著防備的男孩更為相似,只是那個形態亦是扭曲破碎的,看起來相當可怖。
第一次造訪的最後,送行狼的話語在腦中響起。「大概是在水中生活的妖異吧」,她說。
牠依然沒有把視線上從眼前所見移開,只是想著,所以驅使她重訪此地的那個樣態,並不是水妖本身的樣貌嗎?那麼,為什麼它在自己眼中會是那個人的模樣呢?又為什麼現在不是了呢?
疑問只是愈來愈多,而注意到了這一角落的騷動的人們也將注意力放到了牠們面前的水缸上,而自然鼎沸的人聲中又開始瀰漫起恐懼的情緒。
方才也是這樣,才突然讓它跑掉了的。然而水屋跟妖異之間終究隔了水缸的玻璃,一點辦法也沒有。
百里在水缸裡看到自己。
抑或是說,更高、成熟、更邪佞的自己。
另一個百里有著扭曲破碎的外型,軀體上有無數裂痕與碎口,卻沒有血,異瞳顫動,臉上深刻的劃痕猙獰無比。
轟然炸起的是人聲的恐懼,人群們往出口湧去的雜亂腳步聲,啼哭聲,躁響嗡鳴著震動空氣。
百里渾身僵硬,只能直直地望著水缸裡的自己,口型張闔,是百里聽的懂的字彙。
來、找、我。
它化為一陣細密的泡沫,一收一縮,湧升的樣子如同脈動,彷彿挑弄、彷彿指引,泡沫自水屋面前的水缸劃過,低沉的發出與水屋記憶裡相似的音色,伴著泡沫咕嘟,聲音與泡沫皆朝向水族館陰暗的更深處滑行。
──我、帶、了、蕎、麥、來──來──
百里感到一陣脫力,他撐著不讓自己因為膝蓋的顫抖脫力倒地。
極度驚慌之中,他只記得往剛剛發現的龍夥伴那邊快速跑近,就算只是為了汲取些許安心,他仍靠近與自己有段距離的少女,眼裡閃爍欲哭的水光。
他不懂水裡的東西是什麼,他感受到痛苦、就像他曾經感受過那所有裂痕與碎口的傷痛。
情緒一下子湧上來,百里貼在纖細的少女手邊顫抖。
「──不要擔心,請照我們的指揮疏散。」
遠遠的有穿著黑衣的幾名人類昂高聲量,很快的壓制住吵雜的門口,那些聲音彷彿都沒有傳來兩人之間,周遭依然因水妖的細語,流動凝重的空氣。
細聽缸裡水波的波動,彷彿都如吞嚥的聲響。
──咕嘟─咕嘟─
水屋看著那水裡的東西在閃神間又開始與故人的模樣靠攏,被水所模糊的聲音吐著熟悉的話語,使牠又開始混亂起來,有瞬間因為想到安田而變得清明一些的腦袋也仿佛發著高燒般昏沈起來。
在牠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勉強撐著貼在自己身側,顯然也因眼前所見之物而嚇得魂不附體的男孩,讓兩人不至於一同癱倒的時候,牠聽見了仿佛距離自己好遠、好遠的人聲,而原本擠著宛如沙丁魚一般的人們的水族館內,不知不覺中已經變得空曠、呼吸也不再因為擁擠而那麼難受。只是仍有什麼在接近,更熟悉地、勾起本能的什麼,呼喚著——
牠的視野裡出現了混著紅與金的墨黑,然而牠下意識地將手探向腰際時,並沒有碰觸到冰冷而堅硬的、武器的觸感,只有微涼的,不知何時抓著自己在後方紮成蝴蝶結的腰帶的小手。
牠許久沒有碰過化作人形的送行狼以外的「人」,所以呆了片刻,然後牠聽見了朝著自己方向趨近的呼喚聲。
「喂,那邊的小姐和小朋友,請配合疏散——」
好像是,無法解決依然在眼前呈現扭曲模樣的水妖、亦無法逃走的狀態。
少女的重量依靠過來,百里發著抖、一下子也偎過去。
「你好...。」
好可怕、...未知名字的同伴,請不要丟下我。
「你好。」
他又重複了一次,語氣泫然欲泣,小心的攢住對方繫成蝴蝶結的素淨腰帶。
抗議兩人腳步凝滯一般,水缸內的妖異巡遊不去,水波聲躁動,面前的水鏡泡沫洶湧,這次依然是破碎的百里樣貌,面容扭曲,帶著深刻的裂痕,對著兩人吐出血紅與泡沫,是字正腔圓的中文。
─來──實現──願望──?
妖夜八期*百里
3 years ago @Edit 3 years ago
彷彿有什麼撞在腦袋上,嗡的一聲,忍耐到了臨界,百里將唇瓣咬的死緊,深怕一不小心就會露出驚叫,牽起少女與自己相疊的手,回頭往正說著不明話語往這裡走來的人方向跑去。
人聲因為兩人跑過來遲滯些許,看來也意識到他們身後的東西,便無暇去指揮百里與少女疏散。
「報告...、請負責這里的佐官過來,發現在水族館裡的妖異,立即查封水族館!」
那一聲聲腔調微妙、放在這種狀況下也無比詭異的「你好」只讓水屋感到困惑,但牠並沒有甩開幾乎完全靠在自己身上的男孩,而是保留了視線的餘光對準那依然在水箱內,不斷在破碎的男孩與刀匠和其他自己分辨不清是誰的面貌之間轉換著,至牠都頭暈起來的水妖身上。
牠同樣也聽見了水妖說了什麼,只是與男孩聽見的並不相同,是以自己能夠理解的語言作出了同樣的,是否想要實現願望的提問。
只是在水屋來得及做出回應之前,牠就被意外地強勁的拉扯帶著離開了水缸旁,而那一群的「厄除」出現了在牠的眼前,然後又似乎是注意到了那仍在水中從未消失的妖物,很快地便散了開來。
牠無暇顧及那留了下來的黑衣人類欲對自己與男孩說些什麼,無非也就是「這裡很危險,請依照指示迅速離開」之類的僵硬語句。牠只是忍不住想那水妖最後會變成什麼樣子呢,更也挪不開腳步,對「厄除」急切了起來的勸說聽而不聞。
其中一名身影轉身離開大喊著什麼。
不過幾分鐘,百里看見越來越多的黑衣人從門口跑過來兩人身邊,以警戒的目光看著剛剛他們跑離的水缸。
因為少女停下腳步,他放鬆扯著對方的力道,望望身後來時的門口,害怕同伴要往水缸再前去,百里恐懼的、不停地搖著頭。
隨著周身的人越來越多,水缸裡的水妖不停在各個水缸間變換身影,偶爾是有著慈愛面容的老嫗、艷麗的女性、十分有威嚴的老者、擁有獨角的紅膚妖異...每變換一次,人群裡就發出驚異的聲音,還有各種急促的詢問聲,整個空間因為各種聲音嗡嗡作響。
聲音的高潮落在某個黑衣人揮出刀刃的悶響。
──啵哩、咖啦──啪沙──
水從缸壁的裂縫裡不斷湧出來,人類與妖異之間的隔閡被打破。
剛剛乾淨的藍色淨水一瞬變成黑色吞沒地板。
屬於妖異的尖嘯聲震耳欲聾,黑衣人一擁而上,百里恐懼的又退幾步,扯著少女的手又往後拉了拉。
異變全是在一瞬間的事情。
水屋睜著一雙綠瞳,看著眼前的視界全被黑水淹沒,牠對於扯著自己下臂的力道恍若無知,僅僅只是被牽引著踉蹌地退了幾步。冰涼的水濺到了牠的面頰上,而那水中妖異的身影已經徹底與水溶為一體,無論是同樣陷入混亂但依然抱持高昂的戰意持續與之纏鬥的「厄除」還是牠與男孩,都分不清了。
但水屋依然是怔怔地看著眼前上演的場景,仿佛那一切與牠都已然毫無干係——是啊,那個人被水(雪)沒過了身影、被吞噬,即使幻影再度以記憶中的模樣現身,此時此刻也將迎來無法還原的終結。
而當水的邊緣開始觸及牠鬆開了繃帶的足部,牠被一道更強勁的力道扯離了原地,連帶著依然驚懼的男孩一起。
「——水屋,妳在做什麼!」
牠聽見那聲音,眼瞳裡原先渙散的焦距全又凝了回來,因為肢體僵直的動作,轉頭這個微小舉動竟也困難萬分,但這並不妨礙牠看見牠最重要的那個「人」,用著那不快的表情,飄起的衣袖底下露出綻開青筋,似乎擠盡力氣把牠與男孩拉出了險域,此時大概煩惱著該怎麼同時拖著兩個人逃離的模樣。
『安田、殿?』
百里正煩惱著怎麼將少女帶出此處, 黑水早已蔓延至他們的腳下,鞋底的騷動不是錯覺,接觸到的黑水開始變的濕黏濃稠,絆住步伐。
遠方的戰鬥愈發白熱化。
黑衣人們手持的刀刃輕易削掉黑水化成的支幹或各種容貌,卻削不去模仿著各種聲音的問句,削不去總能重新以水組成的無力。
腳下的黑水開始冒出氣泡,彷若一張張貪食的口。
咕嘟─咕嘟──
怎麼辦、怎麼辦...?
耳邊突然傳來了急促的呼喊,是陌生的聲音。
百里感覺與少女相連的手被握住,自然的被分開、自己與同伴的掌心皆落進了另外一隻修長溫暖的手掌之中,被用力的托扯出這片黑色的沼澤。
這才發現自己從剛剛到現在一直在落淚,連來人的面貌也模糊不清,只隱隱約約看到那雙炯炯有神的金色眸子。
是同伴的朋友嗎?
他分不清此刻是失落還是感謝,只能用力的吸鼻子,率先扯著拉來的溫暖手掌,指指半掩的水族館大門,很快的邁步往向光處跑去。
步到水族館外,也不知是因為安田的存在或者如何,一切都變得好明亮。水屋微微瞇起眼,反手握緊剛纔安田拉著自己的手,不發一語地接受著她著急與擔憂的碎念--雖然半數都是沒有聽進去的。
雖然安田的存在足以讓牠把水族館中發生的一切全都拋諸腦後了,但那些場景依然在腦中閃回著,最終,還是什麼答案也沒得到。雖然似乎也沒那麼重要了。
「我--說。這隻小東西是誰?」
牠回過神來的時候看見的時已與自己面對面,此時還離得非常近,仿佛眼睫會直接撲在自己臉上的距離的安田用著有些不耐的語氣問著。
『咦、啊……方才在「水族館」裡便跟著了,拙也不太清楚。』
安田聽了牠的答案後重重地嘆了一聲,水屋也只是以不變的笑容對著她。
「應該是走丟的妖異小孩吧,妳都帶著它做了什麼,讓它哭成這樣……」
『拙不清楚。』
「又是這樣的回答啊,倒是給我搞清楚來啊。」
水屋眨了眨眼,稍微找了一下男孩的位置之後才微微彎身對上他的眼。牠思忖了一下該問什麼、又或者該說什麼,但半晌之後仍只擠出了一句:『已經沒事了喔?』
眼眶中的淚不停積蓄落下。
今天的一切都讓人害怕而恐懼,那個漆黑的地方是,奇怪的妖怪是,耳邊不停響起的...、聽不懂的語言也是。
同伴不是一個人這件事也讓他沮喪,莫名的。
就好像只有他是一個人。
一片朦朧中他感受到同伴彎下腰來,一雙漂亮的綠眸往下望著自己。
視線相對,一時無言。
百里用力擦著眼角,耳邊剛好聽見少女輕聲說著什麼,是和緩的語氣。
儘管不明白意思,他簡簡單單的因為這句話緩和了心情。
帶著抽噎的哭嗝,百里指指自己。
「我、...百里、百里。」
手指轉了方向,指著少女,他嚥下嗓子裡的哽咽,卻不知道你這個單詞該怎麼用日文說。
「...?」
「唧……」
水屋與安田短暫地交匯了眼神,那雙微微瞇起而更顯銳利的金眸裡像是在責備著牠為什麼又把男孩惹哭了。牠稍微感到有些委屈,於是將視線對回指指自己之後發出了短促的幾個音節,而後短短的指頭又轉為對著牠的男孩身上。
牠很努力地試圖理解男孩的意思--儘管其實並不難理解,但猜測安田殿以外的人、或者妖異的意思,從來不是牠擅長的--良久之後牠才鈍鈍地回話:
『拙、嗎?拙是水屋,水--屋--』
牠多少有聽出男孩似乎比自己還不擅使用人類的語言,於是字字發得清晰。
然後牠又抬手了指向環著臂凝望著牠們的互動的安田,同樣以明確的語調也報上了她的名字。
『她是、安田殿,安--田--』
牠隱約聽見了身側傳來咂舌聲,不過牠並不以為意,而是莫名心情輕鬆地複述三人的名字--或許是因為安田殿在的緣故:
『百里。』牠的手指著與自己面對面的男孩。
『水屋。』手順勢指向自己,然後划向側邊,『安田。』
同伴好像懂了自己的意思,不僅如此,她還將自己的朋友也介紹了。
就像被與非自己族群的龍相遇而開啟的一點點緣分。
百里睜大淚紅的雙眼,細聽少女的發音。又如學舌鳥般重複。
指尖落在綠眸少女身上,帶著鼻音。
「水屋。」
手跟著滑向同伴的朋友「安田。」,又指回自己。
「百里。」
發生了那麼多意外與恐怖的事,兜兜轉轉、他終於獲得少女的姓名。
開心的同時,百里也明白...離別的時刻來臨。
與少女在小黑屋裡相遇的事情就像夢境,恐怖又難忘。
遠處的爭鬥聲還在繼續...。
知道這裡絕非久留之地,他含淚不捨的跟水屋揮手。
「水屋、安田,謝謝、...再見。」
百里用生澀的日文說著,發音有些不標準。
「再見。」
聽見那代表著告別的片語,水屋垂著眸,思緒又在一瞬回溯到了過往離別的事情。
即便是朝夕相處的人都無法留下,再之後一面之緣的人也只能用死亡將他們永遠錮在那已經距離帝都很遠、很遠的山頭,牠看著眼前明明仍淌著淚卻依然揮著手道別的男孩,張開口本欲說些什麼。
『啊……』
要對方留下嗎?明明只有一面之緣?牠想到這裡又止住了聲。而且要用什麼方式留下來?
牠伸出的手微微打顫,而這時原本只是在一旁觀望的安田挨了過來,和自己同樣俯下身來,用清晰的語調說了:「百里,再見。」
水屋用有些驚惶的表情望向身邊難得露出了柔軟表情的送行狼,然後得到了一個不解的表情與回話:「做什麼,它是在跟妳告別吧?」
於是牠又沈默良久,期間只能聽見不遠處依然騷動,而街上仍然熙來攘往的人群依然做著自己的事情,對於這邊的情況充耳不聞。
牠好像是第一次使用這個詞彙。
『……嗯,再見,百里。』
看著同伴那纏著微鬆繃帶的手朝自己伸來,微微發顫。
百里有一瞬間想要握上去,腦子裡轉著這樣奇怪的思考,瞬間因自己的名字被呼喚而抬頭,將眼神挪至安田臉上。
「百里,再見。」
看見對方蓬鬆柔軟的灰色髮絲垂下來,與自己道別的表情柔軟,金眸裡映著自己的身影,片刻後又轉頭雨水屋說了些什麼。
綠色眸子的少女猶豫了一下,輕輕的說著告別。
他想,同伴只是跟自己一樣不太會表達而已,自己是不是能貪心的想,初次遇見的同伴也有一點點不希望與自己分開呢。
況且這次分開不是結束...不是都說再見了嗎?
「再見、再見。」他用力揮手,又鼓起勇氣伸手。
用小上許多的掌心小心的抓握了安田與水屋的指尖。
百里漸漸的止住淚,嘴角努力的勾起一個笑臉,想在初次見面的同伴們前面留下最後的好印象。
「水屋、安田...再見。」
要走不開了啊。
百里輕輕捏下兩人的指尖作為告別,很快的轉頭跑遠,慢慢消失在遠處喧鬧集市的轉角。
在看不見百里離去的身影後,牠與安田依然待在原處。
牠凝視著自己留有些許他人餘溫的手,重複著將之張開,又將五指併攏的動作。
『好寂寞啊。』牠用著沒有希望任何人能夠聽見的聲音低喃著:『拙還是沒能……什麼都……』
「啊啊。不過妳想看的都看到了吧。」
安田的耳朵很靈的,自然什麼都聽見了,她維持著微微彎身的動作,於是說話時的聲音仿佛直接吹在耳邊,有些發癢:「百里的話,既然說了再見,搞不好何時又會再見面了,反正我們也沒有要再逃到哪裡去。」
牠清楚陳列事實是安田一貫試圖讓牠舒心的方法。但身體裡殘留的無力與空虛感,大概還要過些許時間才能消卻吧。
『非常、感謝您……安田殿。』
「說什麼呢,我們回去吧。下次別這樣一聲不吭地跑掉了。這不是幸好我有找到妳嗎。」
安田很溫暖的手拉住了牠的手,五指與四指相扣著,牠不禁也露出了笑。
『能找到拙、太好了呢。』
「別讓我找啊。」
牠們便就著已經慢慢暗下的天色,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沿著踏步時都會揚起一小陣塵灰的路上,往那城郊的老屋走去。
交流正正好好五十樓!是個吉利開心的數字吶
我要告白最棒的水屋寶寶跟安田狼狼,這次交流照顧哭包百里真的辛苦了呀我都不好意思了TOT...可以前排吃糖,還能與水屋跟安田牽手,我也好想變成百里一瞬間喔...
謝謝水屋中願意讓水屋跟百里說話,我愛您!
yaoyaboli:
謝謝百里中跟百里陪很久沒有交流的我一起對了半期的交流……剛好整數結束也蠻開心的!
百里寶寶真的好可愛,雖然有語言隔閡也完全不減他的可愛……總是好想打水妖,怎麼可以嚇他呢!!
水屋跟安田應該也多多少少有感受到這一點吧,我是這麼相信著的,雖然這一次的接觸很短暫,但或許九期、或者未來還有機會的話,也還是能再多說說話吧
我覺得我可愛這個詞碰上百里跟百里中的時候就好濫用,但還是謝謝你們,補充了我河道的可可愛愛能量,也讓我結企的時候最後一則噗不是上標的XD!
妖夜八期*百里
3 years ago @Edit 3 years ago
上標的有什麼不好很好看呀><!(怎麼第一句就是這個?)
我才邊跑邊想打水妖,怎麼可以讓水屋魂牽夢縈,能讓水屋魂牽夢縈的只有安田!我要打他以示懲戒...(這是什麼胡言亂語大賞)
既然都說了再見肯定有機會再見的呀,百里離開的匆促,是為了讓同伴們也不要擔心他,趕快離開這個不知道什麼時候水妖又會跑出來的地方...雖然只是短短一次會面,可是能留下名字,還共有了那段在小黑屋裡的記憶,肯定都是很深刻的,以後等百里日文好了也能聊聊呢,想想我就好期待
水屋中才是最可愛的小寶寶,以後也請多指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