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示間的凡派爾赤著一雙纖纖細足,站在柔軟的地墊上,一面讓母親為她梳理那頭雪白髮辮,一面對倒映在房中那面胡桃木掛鏡中的金髮司書相視而笑。
司書懷抱整齊疊起的一襲衣裳,深色群擺、湛白上衣,臂彎掛落一條幾乎曳地的薄紗披肩,彷彿由無數細小水晶織就,明亮而閃爍。那套衣服由一名不認識的紅鞋子推送而來,初見衣裝時,母親因為與想像不同而皺起眉梢,她不希望衣衫華麗耀眼,甚至和紅鞋發生短暫爭執。然木已成舟,他們仍接下華袍,由斯特凡收在懷裡。
斯特凡垂下腦袋,小心地確認尺寸與配件,那副謹慎抱著衣裳的模樣彷彿一名侷促侍從,也像個困惑的詩人,兩者的共同點是不明白自己為何站在這裡。星透過倒影窺視,內心暗想。他的確與許多紅鞋子不同,好像把自己套在不合身的衣服裡,格格不入。
在確定一切無誤後,藍眼詩人才踏著軟墊向她輕步走來。
「來吧,我的小公主。」他溫柔地說,與埃蘭一同帶著她向前,靠近那面明亮的掛鏡。司書雙手拉開禮服,層層疊疊的經緯間似乎繡有銀絲,使布料垂墜時流洩著光。
斯特凡將華袍展在她身前比劃,猶如展開一片群星搖曳的黑夜。
「好多星星。」
「而你是最明亮的小星星。」他神態從容、愛憐地說,接著拉起她的左手,放入一枚精緻的金色胸針。她輕輕握住,感覺星芒頂得刺手,於是微微鬆開。
「噢……星紋胸針?形狀均衡,工藝上乘。」母親以商人的語氣評價,愣愣注視躺在掌心的金飾,神色有些微妙。「非配戴不可嗎?衣服也罷,但胸針……戴上了彷彿昭示星屬他們所有。」
斯特凡露出苦笑,輕輕搭上妹妹埃蘭的右肩,搖了搖頭。
「星不屬於任何人——」
他倏然止了聲。
叩叩。
突兀響起的敲門聲打斷了他們。令斯特凡感到不寒而慄的是,敲門聲響起前,他分明很留意外面動靜了,卻依然沒聽見任何預兆性的腳步聲。
猝不及防。
心上泛涼,總有種不好的預感。他向兩位少女鄭重點頭過後,正要前去應門,門扉卻由外向內推了開來。
斯特凡不禁微微睜大眼——
誰?
「…………會長?」
深膚白髮的男子於門後現身時,三人皆是程度不一的驚愕。斯特凡率先回過神來,啊了聲,右拳輕敲左掌心,恍然大悟:
「『讀書會』的日子?」他像隻迷茫的金雀微微偏首。
「『讀書會』的日子。」讀書會會長則像隻鸚鵡笑著覆誦他的話。視線於眾人身上依次輕掃過,最後停留在凡派爾身上,目光如炬,笑意加深了。「這樣很好看。」
星瑟縮著躲避不速之客,彷彿逃離太陽灼燃那樣地藏在埃蘭身後,只露出半顆頭,以餘光窺看。來人饒富興致的眼神盯緊凡派爾幾秒鐘,才終於收回視線,看向兩位人類。
「晚安,如路希恩先生說明的,這周是『讀書會』的日子。一個念念故事、與大家聊聊天,增進彼此感情的活動。當然,凡派爾也是主角,因此我帶著故事而來。」男人笑容可掬,逕自走入展示間,身後跟著一台疊滿書籍的推車。他毫不在意眾人心思各異的目光,大大方方坐上會客椅,模樣泰然自若。
男人看一眼鑑定司書手上的透明薄紗。「還有配件沒穿上嗎?不要緊,請當我不存在。」他莞爾一笑,沒有忽略埃蘭面上迅速浮現的不悅。
「嗯,抱歉,只是開玩笑。都先停下吧,晚點再繼續搭配。看,我帶了摻了血的餅乾來喔。」他拿出一盤圓形小餅,表明來意,說是想聽他們說說過往,將點心交給趨近的斯特凡。
伴隨濃香的甜食味,一絲奇異的香氣混融,竄入鼻腔,使星抽了抽鼻子,差點打噴嚏。她抬起頭,看到母親側顏凝肅,隱忍的情緒中醞釀幾許驚訝及警戒。女孩不知如何是好,放下胸針,輕輕握住女人圓潤的手臂,而埃蘭立刻將椅子拉前,以成年人的身軀全然遮掩孩童。
當母親挺身時,返回的斯特凡將餅乾送到星面前,站在她身旁沒有離開。凡派爾聞到濃郁的麥香和血甜,但在外人面前她毫無食慾,她更想和母親、和斯特凡一起享用,在沒有紅鞋子的地方。可是紅鞋無法理解她的想望,接連拋出數個問句及閒談,似乎意欲在此久留。
這名紅鞋的嗓音十分柔軟溫和,但她卻無端感到幾許不適,或許是那股奇特香味使她頭暈,也或許是藏於輕緩言語中的刺骨冰冷,使她必須竭盡全力才能維持平靜,使自己身處現在。
星子般透亮的瞳孔眨了眨,視線穿透了當下,返回死蔭的過往。她的情緒總由雙眼開始,冬寒自眼睫吹送,逐漸加快,不多時便要化做恐懼澆淋。
「他傷不到你。」司書輕聲說,從後觸探她的背脊、頸背,在紅鞋看不見的地方以掌心支持。
她微微抬眼,正好與他對上視線。一望見那對熟悉的晴天,感受他安撫的觸碰,她的恐懼立刻消融,僅剩冰消雪化後,在點點殘雪中綻露的雪滴花。
星深深呼息,將注意力放回埃蘭與紅鞋的討論上。
母親雙手交疊,端出名門育成的溫婉神情聆聽不速之客侃侃而談,額頭卻微微蹙起,眼神嚴厲,那是受某事困擾、惹怒的表現,暴風雨前的微涼。
紅鞋子毫無覺察,輕咳幾聲繼續分享
話題。
埃蘭在勞倫佐言語停歇的段落輕輕抬手,彷彿指揮家終止樂曲一般斜劃。說書人笑著往後靠上椅背,似乎誤會她欲回以故事,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對比那人的盎然興致,母親沉著臉,桌燈黯淡的光束讓她的面孔在黑暗中顯得益發蒼白且不悅。
「恕我冒昧,有一事必須請教。」她低聲說:「對您而言,凡派爾是怎樣的存在?」
「強大又美麗的生物,每一隻蘊含的生命力都令我神往。」他不假思索地回應,面龐依舊掛著笑。
「強大又美麗的生物。唉,瞧先生您說的,我差點以為您在談龍、談鳳凰、談永恆,談那些壯闊傳說中的神話生物。」她的輕蔑溢於言表,似乎終於放棄隱忍,丟棄貴族作態。
「我本來以為你只是不懂實際情況……可你說的和做的完全是兩回事,勞倫佐。你以『隻』為量詞,好像凡派爾可以任人呼之即來、揮之即去,這是美麗強大應得的模樣?被關於此處的凡派爾——包含星——在玫瑰花賦予的毒性底下、在我們『慘無人道』的對待中,哪一位看起來足夠強大、足夠美麗?沒有誰活該生來受他者宰割。」
她在慘無人道時壓下重音,將自己也囊括在內。「我倒認為能立足其上的人類——你更為強大。在人類頭頂上的是上帝,所以在凡派爾之上的你或許自詡為他們的救世主吧,才能沾沾自喜地舉辦拍賣會,用金錢決定他們的去向,以人類的標籤衡量他們的價值,透過群眾暴力為他們定義身份。
「說來沒錯,神愛世人,你也深愛凡派爾,的確擁有共同點。」埃蘭聲音飛快,不無挑釁地在胸前劃一道逆十字。她以往從未這樣講過話,星暗忖,傾聽女人為著信念奮戰。
令人意外的,紅鞋沒有因為埃蘭的批判勃然大怒,反而露出驚訝的神情,嘴巴微微張開,好像無法理解她突兀又尖銳的劍般怒意。
「那位拯救過你的凡派爾,無論是不是你領口上那枚——就當作是吧,對你或許沒有區別——你都該取下胸針好好審視你倒映在上的臉,那就是他救你之後換來的回報,一切都被自以為是的好意扭曲了形狀與色彩!
我真可憐他,他本人成為裝飾你高貴脖子的權力象徵,拯救你的過往成為你口舌與人講感情的談資,而他同族的未來成為妝點你美妙生命的美德之花!」她氣沖沖說罷,閉緊了嘴巴,不願多言。
一片沉默中,星從側探手,按住母親垂在腰際的手臂;女人胳膊泛涼,因為激動沁出一層薄汗。女孩輕輕地來回揉摩,學習斯特凡那樣給予母親支持及勇氣。
見狀,訪客傾身向前,淺淡的雙眼看了過來。星在他的目光中停頓片刻後,繼續輕拍母親濕冷如皂的胳臂。
「真讓人動容,你的見解也十分精彩,初次聽人這樣剖析,令人印象深刻,收穫了許多。」他深膚的手指端著下巴,笑意再次浮現。
「透過這段故事,我想你與你的凡派爾感情融洽,你很喜歡她,我說對了嗎?真好啊,能得到喜愛的彼此。」
「無論你懷有什麼奇怪想像,我和星……我的女兒,都不是那樣。是你需要凡派爾,所以你愛他們;但凡派爾不是,他們不需要你。」埃蘭冷道,有短暫的一瞬,她的聲音聽起來非常古怪:「我們絕對不同於你對凡派爾的關係,現在不是,未來也休想。」
「這樣啊。真遺憾聽到這些。」
「你不打算為自己辯解?」
深膚的紅鞋子微微笑,搖搖頭。星認為那張笑臉彷彿貼在皮肉上,像是她在埃蘭迪爾老宅見過的精工娃娃,笑弧維持的恰到好處。
「很好,我和你也無話可說。不介意的話,我們打算繼續更衣。」埃蘭站起身,一手握緊星,語氣冰冷地下起逐客令,「假如沒其他事情,請離開。」
陡覺呼吸困難似地,克里斯多夫·勞倫佐無意識撫摩喉頸處嵌著的、那顆煙綠色拉長石,透過指腹傳來的寒冽冷意賜予他莫可名狀的安適。闔上眼,他緩緩吁出一口氣。
「路希恩先生,你喜歡凡派爾嗎?」
前血奴與他無話可說,勞倫佐轉而面向與他職業相同的金髮男子。
斯特凡寧靜淡然諦視著他的雙眼。
停頓須臾,輕輕頷首。
「嗯,喜歡喔。」無風無浪,兩面靜湖似的眼瞳皆倒映不出多餘情緒,猶如一汪凝滯千年的潭,叫人懷疑真心為何。
鑑定司書垂下眼簾,視線與餘光往這兒窺來的凡派爾一瞬相觸。終於,那面淺藍色靜湖泛起粼粼波光,他悄悄對她彎起眼角,露出僅有彼此心照不宣的微笑。
「和喜歡人類一樣喜歡。」不偏不倚。
相較於埃蘭直面與之爭峙的那份無畏果敢和明銳鋒芒,斯特凡將勞倫佐的話語輕輕提起,又輕輕放下。
落地無聲,點水無痕。
莫名感念,遙想往昔,自己也有為了他人如此憤慨、打抱不平的時候。
「不介意的話,讓我送您?」
彷彿為打斷讀書會會長再提起任何話題的可能性,斯特凡有禮而疏離地向外指劃出一條道路,像名恭送貴客的侍者。
「……美麗的東西往往脆弱,會長先生。」擦身經過時,他於他身後低聲喃喃。像專程說給他聽,亦或只是忽然心生感慨的自言自語。不帶任何稜角地。「如果您非要這麼認為,那麼軟弱的人,就是您了。」
勞倫佐微微張口,欲言又止,末了無奈莞爾。
他分明說了。
凡派爾是何等美麗又強大的生物——怎麼就遭致誤解了呢?
凜冬時節裡,即使是最深的地牢,也感受得到附著於空氣萬物之間的絲絲寒徹。石造的地板反射靛青色澤的寧靜冷光,厚重的牆垣削弱了堡壘之外的狂風怒吼。置身安謐之中,唯有側耳才能聽見穿行於廊道孔洞間的山風發出猶似女性的低迴鳴泣。
送走了會長,埃蘭帶著她的那份怒不可遏,氣沖沖找了諾蘭德去,嘴裡忿忿不平地叨念著要變強。
斯特凡希望見了諾蘭德後,她的怒氣就消散泰半了……否則氣氛一定相當尷尬。他亦是第一次見識到如此功夫了得的叱罵,原以為貴族小姐都溫婉得像春天宜人的花,這可不,他確實見到了費安納羅小姐如吊鐘花毒性駭人的一面。
而今不速之客走了,妹妹也走了,環顧空蕩的四周就剩他們彼此。
不會不自在,反而如此才是自然。
斯特凡輕聲喚她,擔憂之色溢於言表。
星微微晃動雪白色的捲髮,昂首專注地望向男子。即便自稍早起便一直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只要他一喊她,卻又很快回過神來。
彷彿對他的聲音有天生的感應。斯特凡不禁覺得好笑,怎麼會有這種事呢。但他還是坐到了星的身邊挨著她問。
「不舒服嗎?」為避免壓到貴重禮服,他一邊用手撥移笨重的裙擺,一邊細心替她調整衣領皺摺、穿戴最後的披肩。
「不會。」她仰起下巴,讓斯特凡將薄紗披上雙肩,衣料摩挲的聲音有如風穿葉隙,細微地隨兩人動作窸窣輕響。她聞到一絲血氣,男人上週的傷未癒合,若有似無的甜香勝過紅鞋帶來的圓餅,刺激孩子渴血的味蕾。
她注視那雙手,然後那雙手抬起,指向前方,將她的臉導往牆壁的方向。
她在斯特凡指引中凝視掛鏡倒映的自己,安靜俄頃。「衣服很軟,它很美。」她對禮服不感興趣,它們確實美麗,但衣料的薰香氣味陌生而僵冷,穿上禮服的自己彷彿套入一層新的皮膚,與此格格不入。她張大眼盯視鏡子內的斯特凡,男人似乎和母親一樣,有片陰天困擾、遮蔽了他。
她想起前一陣子的事情,伸手穿過閃亮如四月細雨的輕紗,搭在男人膝頭。「斯特凡,有事想說?」她安靜道:「我會聽你說。」
擺弄衣物的手驀地一頓,空氣浮泛短暫的凝滯。斯特凡目光閃爍,緩緩將披肩攏好,表情緊繃而黯然,那變化彷彿雲翳悄然迫近,無聲侵蝕了皎皎望月。
「星。」他張手擁抱她,垂首埋進肩窩。女孩無從判得他的表情,只有微微一顫的指尖和低啞得快要碎裂的嗓音出賣他。「我擔心星辰尚未得冉冉升起,便欲殞落;我擔心果子尚未能育養成熟,便遭強奪。」
他與諾蘭德都願意當那個堅實的城牆壁壘,為稚子開闢安然無阻的前路。在她們還未強壯得足以抵擋風雨以前,撐起寬闊穩固的傘。可惜災厄永遠不會挑著時機來,他們擔心的是,眼下時間遠遠不夠。
斯特凡清楚過去的傷痛曾經帶給她多深刻的陰影,也不想如此強硬地逼迫她拾起那些不堪回首的陰冷回憶。失敗過無數次的經驗會讓一個人再也無力觸碰嘗試,他明白。
那個總有一天,不是過去,不是未來,是現在就要。刻不容緩。
「唔?」女孩是第一次見斯特凡如此,她躊躇半晌,掌心貼在男人背脊,生疏又溫柔地輕撫。
如今兩人身份顛倒,由他安撫轉為她撫慰。血與藥草的香氣傳入鼻間,使星必須全身發顫,方有能力專注傾聽。
「斯特凡。」她低聲說,反覆喚他的名:「斯特凡,不擔心,小星在這裡。」兩人默然擁抱,直到她感覺司書心跳漸緩,身軀舒放,才繼續開口。
星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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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特凡,我不能完全懂你的意思。」她貼著男人髮稍,因為僅存單臂,便以臉頰輕輕磨蹭,也不怕癢。
「星星掉到地上,會變成一種寶石,媽媽說那很像玻璃,是星星燃燒後的心臟,很亮、很透明。可是艾爾溫不同意,他認為,燃燒過的流星是隕鐵。我不知道誰是對的。」
與養育凡派爾的人類不同,孩子極為寡言,她更擅長與靜默對話、與黑暗相處,即便寥寥數句,也讓她思索再三,停歇將近半分鐘才續道:「墜落的星星,不是看不到,只是很難找到,因為星星不是之前的樣子了,他燃燒成新的樣子。很多人看不出來,在牆的這邊、牆的那邊、不同人、看的都不同。
「掉下來,我們一起找,只要和斯特凡、和埃蘭,就能找得到新星,我們可以。」
斯特凡深深呼吸,微冷的冬寒凝香攙和著埃蘭抹在星身上的淡薰香鑽入鼻腔。鑲飾在司書前頸的淚滴狀海藍寶石緊貼住衣領,冰冷而生硬的觸覺由咽喉滲透進心口。
俄頃,他以極其溫柔的語調輕道。
「我不渴求面目全非的新星,只盼眼前的妳安然無恙。」
星在懷中顫抖,他不能全然參透她的心想。人本來就不可能完全理解另一個人,凡派爾也一樣。斯特凡輕輕拍撫星的背,吻了吻那道載滿困惑微微皺起的眉頭。
「不需要燃燒也可以。不需要墜落也可以。不需要勉強也可以。對自己好,答應我。我們生來不是為犧牲自己成就他人。」司書柔聲低語,「星在這裡,不在天上。」他伸手撥撥她柔軟蓬鬆的捲髮。
「星在這裡,不在天上。」她鸚鵡學舌似地重複低喃,疑惑的眼與他寧靜對話數秒,輕輕頓首。
「星會在你這裡,安然無恙。我答應你。」她縮回環緊男人的手,往他左胸貼平片刻,安然放下。
他直起身,像個騎士伸出手,讓公主殿下得以借助他的力氣站穩身子。可惜沒掌握好力道,星起身的時候晃了晃,倒進司書懷裡。斯特凡咯咯輕笑,女孩亦被笑意感染,微微彎起秀麗的眉眼。
「抱歉、抱歉……我的錯。」他仍在笑,笑聲一如春日細雨輕敲嫩綠葉片上、落進濕潤土壤裡,滋養萬物。
「我雖然不是專業,但根據書上記載,幻術和隱形應是鐫刻在凡派爾身上,以適應環境、求取生存的原始本能。所以我盡量用相似的方式來引導妳,如果妳有什麼靈感一閃而過,一定要馬上告訴我。」他說,徐徐地收斂起笑容,嚴肅交代道。「最重要的是,如果妳覺得難受了,盡快停止練習,告訴我。這件事比什麼都還優先。」
時至如今,星才後知後覺明瞭斯特凡的憂愁從何而來。
她輕輕點頭,讓男人拉近她。他屈膝跪下,柔握女孩左手,低喃的聲音深厚沉穩,宛如低音提琴的樂音繞耳。
隨著他的觸碰及引導,凡派爾深入記憶迷廊,透析肌理、臟腑、心脈,直抵曼陀羅的原點。在反射點點星光的漣漪之中,有些被她遺忘的東西落在那裡,沉在深深的、無法一眼望穿的水底。
她在水面靜定,此處黑暗無邊,僅有水面繚繞霧氣似的星星淺光。她垂首凝視,看見倒影以同樣的愣怔回望。她想往深處前進,但無法多挪一吋,甚至連手指都動彈不得。
某種束縛從黑暗中逼近、縮緊,牢牢擒住她的喉嚨、綁縛雙手、壓迫胸腔,空氣中有一條繫繩忽然栓住頸項,迫使她雙腳離地,呼息止歇;那條被他人斬斷的右手傳來陣陣疼痛,只要試圖動作便有更多黏膩絲線攀附、彈射,帶來極端痛苦的割裂感。
密集的線絲從右手發散侵襲,星逐漸被壓沉,在她親手遺棄的物事旁黯淡。
「星——」
彷彿從迢遠迢遠的其它時空傳來,喚聲不足以攫住星破碎而紊亂的思緒,身處的這裡好深、好暗、沒有盡頭、沒有光線。
在所有人都發現不了的,受詛咒的,凋謝的世界一隅。唯獨她安安靜靜適應著無邊黑暗,將自己融入成為黑暗的一分子。
曾親眼見的火光像燃盡了煤的燈影殘像,不一會兒,星便想不起來那道光應該是何種模樣;曾側耳聽的跫音像離她遠去的故人離歌,不一會兒,星便想不起來那抹笑應該是何種模樣。
永遠等不到天明的夜晚。
只有她自己與自己相對。
「星——停下來!」
斯特凡。
焦灼如焚的叫喚,和近在咫尺的鮮血氣味,栩栩如生。
星張開雙眼,看到斯特凡雙手緊握她的手,以令人訝異的焦急叫喚她。縮緊的細繩與絲線突兀消去,女孩終於得以再次呼吸,她深深吸入一口新鮮空氣,吸入屬於他的藥草香及一絲血甜。
男人焦慮的藍色眼珠望穿深水,直視著星。她迎向他,自漫無疆界、濃稠恆久的無意識淵藪中拉回自我,感受到熱度——斯特凡雙手的熱,光與血的熱。
斯特凡似乎說著什麼,她聽不清,她的思緒正回湧復甦,在漸次清醒的覺知中暈頭炫目。
星欲開口向斯特凡說不要緊,卻因腦內一片渾沌與鈍痛而反胃、乾嘔。斯特凡拿來洗面盆,一段時間後,他彎身擦拭孩子臉頰,清理嘔出的穢物,將一切收拾得乾淨整潔。
人類輕柔地觸碰凡派爾,想為她換上柔軟潔淨的睡衣。有某個瞬間,女孩亟欲縮退,但一道清晰的思緒遏止這個動作——她不願讓斯特凡受傷——最後溫馴如常,接受他施予的寧靜與舒適。
「斯特凡。」她輕聲說,因嘔吐而嗓音暗啞。他跪下,執起她的手,凝視她的臉。
「星、星,你想停止嗎?無法說話也沒有關係,點頭或搖頭,請告訴我。」他的聲音比月色還輕,面容比月光還柔。
「你過得好比萬事萬物還要重要。星在這裡,無須燃燒。」
她點點頭,小手握緊斯特凡,握緊屬於他和她的熱。她望向他的心口,似乎看見螢火般細小幽微的光倏忽閃掠。
「溫暖,舒適,安然無恙。」星悄聲道:「我可以繼續嘗試。」
陰影在水底潛伏,但她有地方能去。
那雙藍眼睛流露不忍,但他仍願意相信她說的可以。低而柔的聲音叮嚀著別逞強,接著略大的掌心闔上了星的眼皮,洋溢溫和柔暖的觸感。
關閉了五感之一,頓時聽覺、觸覺、嗅覺、味覺都變得靈敏起來。司書——現在是她的導師——要她屏棄一切外在感知,專注於心想。
然而不久前,心想才帶著女孩重回過往曾待過的、沒有止境的深淵。這令她畏懼,不禁全身發顫。
「不是過去,不是未來,心想現在。」彷彿從迢遠迢遠的時空親臨,踏破了暗河長流而至的嗓音。
「心想妳擁有的如今……」
躁動的心慢慢地,慢慢地靜若止水。
隨詩人輕語深入回憶,她再次返回倒映星芒的寧靜水畔,望入一大片暗影幢幢。
她的趾尖輕觸濕冷液體,水面濺起的漣漪震碎了星光,潛伏的的陰影順著滴水上攀,沉沉黑暗圍繞四周,糾纏如迷宮內滾滾纏圍的毛團。
孩子又一次沈寂,接著又一次被斯特凡拉起、擁抱、安撫、繼續。有如學習泅泳的淹者,反覆溺亡伴以反覆甦醒,她隨他呼吸,他隨她隕落。
最後一次,女孩想起抬頭仰望頂穹,絲絨黑幕布滿萬點繁星,她於彼時方知天頂始終有溫熱星光灑落,細細柔柔地傾注於身。
她看著光,輕挪步履,並未陷入必經的暈眩目盲,反而維持醒覺,思緒益發清晰。深水底下的黑影湧動、活躍,而星任由它吸附。她如同一尾游魚滑入池水,那一群騷動的暗影在她指尖輕撫中慢慢鎮定。
突如其來的,她回憶起那道熟悉足音、那盞芥子似燈芒,以和緩的態勢劃開黑暗而來,彷彿正在自己體內,用她的眼凝視縛索;如此轉過,再以手撥動、挪移,就能拉開麻繩離開木樁。
他悄然退去,有如來時一般安靜無聲。女孩深落水底,悠然環顧。光與熱力滯留指尖,繩索、陰暗仍蟄伏,卻已暫時失去支配力。
無光的深水源頭,某些她遺棄的物事積淤於此,堵塞了出水口。女孩滑動四肢游近,沉水徐徐滲過髮際,她的一頭長髮閃爍星塵般微光。
星拉動失物,非常輕易地拉動了。她很訝異,卻又懵懵懂懂地感到理所當然,畢竟那本屬於她,不過是物歸原主,指尖撥正了指針。
龐大的水體顫動,而後洶湧地活絡起來,有一汪清澈、明亮的鮮甜自水源縫隙奔湧而出,漫過她的眉目、她的耳際、她的身軀,明明身處水中,她卻感覺有噴泉濺疼了眼,於是閉上雙眸。
一闔、一張,光芒傾落,斯特凡憂慮的臉映入眼簾,他跪在她身旁,一手搭上後背,溫和穩固地支撐。
「星……星?」他不知道,他憂心問,他摟緊了她。凡派爾落入人類輕柔震顫的懷抱,數條細膩美麗的氣味緞帶在她臉側嬉戲。
「斯特凡。」她回以擁抱,低語喃喃。「回來了,斯特凡。」
「……是嗎,回來就好。」
導師以指腹輕輕揉摩她的眉眼,反覆確認女孩是否曾在那片黑暗裡瀠洄、流過安靜的眼淚,細膩溫和的藍眼眸底輝映出綠芽漂亮靈動的色澤。儘管斯特凡看不見。
映在星的眼裡卻很明淨。
他的憂愁掛慮、他的莫可奈何、他對她近乎沒有底線的溺愛縱容。
全數收擁其中。在那對澄瑩而通透的綠鑽石之中。
斯特凡對此則感到遲鈍。他想著別的事情,肅正神情,壓低聲音輕交代:「那麼星,接下來請將我視作獵物,看著我的眼,對我使出幻覺,做得到嗎?」他緊握星的手。
星以皺眉回應斯特凡的探尋。「斯特凡不是獵物。」她小聲反駁,默然佇立。女孩將視線迎向男子,眉梢依舊擰緊。
「可以試,可是斯特凡永遠不是獵物。」
「好、好,抱歉……抱歉,小公主,我不是獵物。」一小簇笑意自他嚴肅面容浮現,彷彿燃起火苗,點亮星的少許靈感。「那麼星……將我當作練習對象?就像睡美人,以鳥兒作為練習舞蹈的對象那樣,作為睡夢裡的一場練習。」
「唔。」女孩的小腦袋瓜遲緩地轉動,她並非靈慧孩童,需動用龐然心力思索方能創造。凡派爾明亮的眼眸偏向掛鏡,又轉回斯特凡身上。
她試圖回憶一泓清泉湧出的意象,移動完好的手,在他眼底望見自己。
「星……?」男人輕喚,一抹柔軟的理解如啟明星冉冉浮升面頰,他加深覆在星手背的力道,說:「不用沮喪,假如累了——」異於往常的衣料輕柔摩擦聲響起,他低垂視線,發現手臂被深藍色的禮裝包覆,修身單扣外衫、銀灰緞面背心、灰黑紋西褲——一套晨禮服,優雅低調。
「在那邊,艾爾溫穿過很像的。」星慢慢說,小心翼翼又生疏地維持聯繫。「我不知道能給斯特凡看什麼。」
她抬起小手,如同男人引導她凝視自己,推移他視線的角度。司書目光盡頭是那一面胡桃木掛鏡,明亮的鏡面倒影中,日光色金髮閃耀,他久違地望見一對蔚藍如晴日的眼眸。
「在水底,我看見你,你也看見我。是你、是我,屬於彼此。」星不似女童的低沉嗓音喃喃傾訴。
「我想讓斯特凡看見你,看到自己。」
斯特凡睜大眼睛,顯得很驚訝。
就連神仙教母的魔法也是有時效的,他曉得。只是,如眼前這般色彩斑斕的世界,他有多久沒見過了呢?
星的魔法變出的非是他物,非是他人,正是他自己。為什麼呢?
明知道是虛假的空中樓閣、不能實現的鏡花水月,明知道是曇花一現,明知道夢醒後仍然是慘白色的死灰世界。他心湖上輕波蕩漾開的細小漣漪,瞬息之間,卻彷彿續了永世那麼悠遠。
這一剎那,記憶中的藍天回來了。繽紛亂舞的鮮麗色彩透過鏡中那雙驚疑不定的藍眼睛,將觸目所見的錦簇浸染一片清新的蔚藍色調。
烈火以外的顏色。
鮮血以外的顏色。
斯特凡抬起頭來,似有煦風拂過耳畔,他不確定是不是幻覺的效果。只是,無關其他,他理所當然與星四目相接,而後,不約而同相視微笑。
令兩人陶醉其中的魔法猶如到了時限,高塔敲響鐘聲,禮服和色彩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逝。女孩略為赧然地注視著指導者,似乎想讓幻視的期限延長,惋惜力不從心。魔法正在融化,如同指針只會向前,不可逆的變化。
星的身體陡然一沉,斯特凡趕緊擁住她,而後是耗盡氣力帶來的頭暈目眩。
他眨了眨眼,一面適應著轉變回來的原世界,一面緩緩拍撫她的後腦、背脊,溫聲安慰道。
「還會有的。下一次奇蹟、下一次魔法,我會陪妳,我們一起實現。」
「不用下一次,可以繼續。」她臥在斯特凡懷抱,揪著他衣袖,繃緊身軀,在一陣細微掙扎後緩下動作。「……造不出來。」
男人和緩輕拍,「星很了不起,你已經做到非常多,可以歇息了。」
「唔。」
她點點頭,小貓一樣趴躺,因為力量耗盡而虛軟。這位像詩人又像隨從的男人細緻撥攏她的髮辮,輕輕柔柔梳整於一側肩頭,接著端起她的手輕吻,宛如星下靜影寧和。
「我欠公主殿下一支舞。下一次午夜夢迴,請讓我跟隨你。」不像司書的斯特凡開懷說,那對能傾訴十四行詩的眉目瞇起、搖漾。星覺得,如若斯特凡是凡派爾,對於幻覺一定異常靈巧,因為他的雙眼能訴說萬事萬物。這是他的天賦,無須水底蘊藏的東西,生來注定領人向光,望入豐饒色彩。
「我弄不長,不夠跳。」星說。她揉揉眼睛,聲音聽起來有點睏。
男人有如現在才注意到時長這項問題的眨眨眼,「沒有錯,幻術最長只能維持半分鐘。」他這麼說,面上卻毫無困擾之情。
「但是,我正好知道一個小秘密。」
正撫觸痠疼眼皮的星聞言,抬起頭凝視。在展示間球燈投射的暈黃燈光下,羽般睫毛往她雙頰落出細緻秀長的影子。
「什麼秘密?」
「噓,放輕聲音了,這個秘密只能你知、我知,僅僅是公主與我兩人的薔薇之誓。」斯特凡神神秘秘地伸出右手食指,貼在唇畔豎直了。
人類手心的血甜又一次遞送,她隱忍慾望,在近得能感受他溫熱呼息的距離側頭傾聽。
「我們可以不在幻術底下旋舞,我們任何時候都能跳舞。不需要南瓜馬車、用不上玻璃舞鞋,只要公主願意伸手接受,我必乘風而來。」他輕說,藍色眼珠因為認真、調皮、快樂而明亮靈動。她真希望再讓他看一眼這樣的他,但她實在太累了。
女孩睏睏倦倦地頓首,儘管她根本不會跳舞。
龐然倦意如海潮捲起、將她淹沒,星勉力地撐起眼皮子,仍然抵不過身驅本能頹倒。斯特凡低如催眠的嗓音像搖籃曲,誘哄引導她進入夢的國度。
半睡半醒朦朦朧朧地,被熟悉溫暖的雙臂抱了起來,然後從溫暖的地方換到了一個不那麼溫暖的地方,凡派爾皺皺鼻子瑟縮起身子。
溫熱的掌心覆上後腦,為女孩調整一個適合入睡的姿勢,但她仍為異於熱暖人體的冰冷被窩輕輕發顫。斯特凡為她攏緊棉被,使得冷空氣無法鑽入,接著俯身朝皺緊的鼻尖點水輕吻,揉開女孩的眉梢,靜待她呼吸漸緩,沉沉入睡。
在黑暗中
燃燒的星星呀
聽見了嗎
遙遠的歌聲正呼喚、哀悼、唱頌革命
粉身碎骨的
夜空裡燃燒的星星呀
他憂婉輕唱既已無人銘記的鄉野歌謠,安睡的凡派爾已然聽不著。這樣也好,好得不得了。畢竟這個人唱起歌來,十個拍子裡總有十二個拍子沒對上五線譜原本該處的位置。
金髮司書收起那件被眾人稱為底座的禮服,悉心折疊,心想著拿回去清洗完了還能穿——大抵趕不上下周的行程,如此一來妹妹埃蘭也許更高興也說不定。又或者直接把這套底座扔了會更合她意。但是不行,這做工看上去挺昂貴的,要惜福節儉。
何況這套衣服可能與他的身價有得比較。司書訕然微笑,他實在太習慣自嘲以作為苦悶生活的調適劑。
「真遺憾。」
夜空裡燃燒的星星呀……他始終想不起這首歌於何處聽聞過,忘了是哪位女士拔高尖細的嗓音斥罵他別歌唱禁曲,但是人世間不就是這樣嗎。
越是被禁止、被制約、被不受承認的秘密,瘋長的速度就越快,燃燒的速度就越快,毀滅的速度就越快。
展示間的燈閉上了,無邊黑暗中,一簇明豔火苗驀然升起。寒風裡晃動的細焰只夠映照出持燈人部分五官,曖昧不清、晦暗不明。
那把火逐漸遠離凡派爾,遠離木柵欄,來到門邊。
漾盪著焰光的藍眼睛於出口停頓半晌,背對著星,他輕閉眼,哼曲般輕快的語調猶似問候,而非通知。
星之子
3 years ago @Edit 3 years ago
【埃蘭.路希恩】對會長表達珍惜凡派爾的想法
+1
【星】對司書表達對人類的友善
+1
【斯特凡.路希恩】對會長表達珍惜凡派爾的想法
+1
星之子
3 years ago @Edit 3 years ago
各位企劃朋友大家好,感謝閱讀完的每一位。
真抱歉,嗆了會長一通,先在這裡為官方、會長粉及費賽爾下跪道歉!(撲通一聲)
這一篇描述了許多星的心象部分,也因此我的部分通篇以星的視角描述,希望不會太過難讀!
而凡中也帶出上一篇斯特凡心境說明,我非常喜歡埃蘭和斯特凡兩人對星的教養方式不同導致的應對差異。
細微迥異的,卻也不約而同地共軌。
斯特凡那句星在這裡,不在天上,實在非常動容。不需要成為別的人,是你自己就很好了。
唉,斯特凡...怎這麼好(大哭)(我永遠喜歡斯特凡.jpg)
總之接下來要面臨W5的挑戰,希望四人都能繼續勇往直前迎向未知的道路!再次感謝讀到這邊的各位,也再次擁抱我最棒的凡中,謝謝我們一起完成了這篇,我們最棒棒
依然感謝看到這裡的每一位!每一週更多的情報釋出以後,我總是在想,這樣是對的嗎?客觀的嗎?究竟誰值得信任?
猶豫再三後,我決定不想那麼多。
他們之所以身為真正在亞斯德斯克裡活著的角色,便是因為他們誰都沒有全知全能的視角。如同我們在生活裡靠著一個人的言行舉止來判斷能不能予信任,就算被背叛痛苦得撕心裂肺,那也是選擇後需承擔的結果。
像這樣子毫無保留地傳達每個人的信念、立場、價值觀,是我想追求的。他們不是全知全能的上帝,是真正活在故事裡的人物,鮮活、激烈、各自擁有魅力……PS.埃蘭那一段我真的好喜歡
結末,「我帶走了唯一的火」,就像睡美人裡杜絕了所有紡織機的父王母后,斯特凡也帶走了(意象上)可能使星誤燃的物品,但他顯然沒想過,最後引火上身自焚的,會不會是他自己呢?……(你住嘴阿!
哥可不能自燃@@@@@@@@@@@@(怎是你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