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旁,那標誌性的白袍輕擺,佇立著總處在睡眠不足狀態的都市人陸止。
若有熟識的同事在這見著了他,估計會感到相當不可思議。
要說——就連他也認為處在這般的場所是件不符合自己作風的事,可萬事總有些例外。
例如他的確身在此處的事實,例如他任由微風吹落了耳後的碎髮,例如那一份不知從何解決的情緒。
他波瀾無比,
可那鏡片下的墨眸卻直映著湖面,像是平靜。
加百列是伴著森林長大的孩子。
比起人群、比起文明,他更加熟悉自然與飛禽野獸。
除了最低限度的必要社交,他通常獨自一人。
徜徉於詩篇中,遊走於鬱林裡。
尤其他的「朋友」休假返家,加百列便更無待在基地內的理由。
坐臥在某根粗壯樹枝上淺眠,藉由哨兵的敏銳聽力捕捉到一絲微弱腳步聲,加百列金睫緩掀。
穿過葱蔥綠蔭的扶疏光點落入一深幽雙紺藍,他唇角輕挑,朝傳來動靜的方向傾身而起……
「Xing!」思索如何以震撼之勢登場,最終決定耍帥一回的加百列掌心勾著枝條,打直的長臂一甩,身軀如鯉魚打挺般劃出一道俐落弧線,同幾片被掠過的風勢刮下的翠葉躍至陸止身旁。
盛著斑斕光子的虹膜映出黑髮嚮導的身影,暈染了燦燦笑意的眉眼輕輕彎起,「你回來啦!」
嚮導的五感可與普通人無異,就頂多在男人勾弄枝幹引出唰聲後才能察覺。
而陸止顯然被這天降的大傢伙給嚇著了,接連退後兩步還踉蹌了下,穩了穩身子才看清來者為人。
「…靠、」一瞬間還以為自己撞上了叢林野獸。
「才一個星期不見,你就跑來森林體驗猴子生活了?」雖無法脫離情緒,但對這性情脫序的男人倒是習以為常地吐槽著。
要說,他確實有些習慣了。
隨即雙手環胸,慣性地以醫者目光去觀察男人的情況。
頂著那如陽燦爛的笑顏,陸止扯了扯唇角:「我今早回的營。」
約莫是身處孰悉的幽靜森林環境的緣故,金髮哨兵樣態顯得較為外放。
面對嚮導的調侃與探量,加百列露齒一笑,「我這叫反璞歸真。」一頭燦金髮絲因歪首動作輕擺,於鉑暖光輝中勾勒出幾縷透明淺弧。
「Xing討厭這樣嗎?」加百列微彎的紺眸裡漾著湖面似的粼粼斑斕。
除卻互動當下,他向來不怎麼關注周遭人事,但與自己交流頻繁的陸止是不同的,何況對方也曾提供不少趣味予自己。
故得知陸止請假歸家時,他便不時惦記起那名嚮導的側影。
不等對方回應,他又這麼追問了句:「這趟回家Xing都做了哪些事呢?」
虧得加百列總懂得替自身辯解,陸止聳聳肩,這般垃圾回覆也早被歸類在日常相處中。
「我哪天被嚇出了心臟病,你可有得賠了。」黝黑的眸自身旁那被枝葉碎光如星點般照耀的大男孩身上移向湖面,迴避了討不討厭的話題。
「也就稍微處理家裡的大小事,跟本土醫院的人交流一番,也順帶教育了一下我那快出社會的廢柴弟弟。」
微風自身後的林間拂來,揚起了與茂林不太合襯的白袍及那墨色碎髮,風稍走了他無奈的嘆息,僅剩平靜的語調在闡述著:「也沒能好好休息,就被那個千年老神木拖出去認識他老婆。」
「Xing的弟弟也是醫生嗎?」金髮哨兵頓了頓,而後曲膝盤腿坐在湖邊茵茵草地上,他本想拉住嚮導的手,指尖甫一觸上對方手背,卻又繞開了線條剛硬的腕間。
改為輕扯陸止白袍袖口。
加百列另一手搭在支起的右腿膝頭,偏首靠於其上,朝人露出脆弱的頸側,「別呆站著,湖邊草皮地的觸感很棒的。」
「分享一下那個有眼無珠的傢伙都說了些什麼。」他的眼裡寫滿吟吟笑意。
還未習慣以如此輕鬆的姿態和人談話,可那扯著袖口的舉動又有些像他記憶裡那糟心弟弟陸越,等他意識到時早已半屈了膝,索性就一屁股坐下了:「不是,他目前還只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大學生而已。」
「其實和你之前偷聽我們視訊時說的話都差不多。」調整坐姿之時鬆開了領帶,他漫不經心地扯起笑靨,順帶抱怨了下對方之前的舉動。
「他也說不出什麼有意義的話,姑且問問我最近的狀態,分享他跟他老婆的事,只差在多了一個真人坐在旁邊盯著我瞧,順帶搭搭他那飛躍性的話題了。」
「你要說他有眼無珠,倒也不全是,至少是找到了一個挺不錯的老婆吧。」
伸手撥弄身旁的草皮,對竹馬饒有怨氣的他,倒是相當理智地給予其伴侶讚美之詞。
「嗚啊……全都是自己的事情嗎?那個人對朋友的關心不夠啊。」聞言加百列臉上的五官皺在一起,做出誇張的、不忍直視的表情。
他選擇性地跳過黑髮嚮導刻意強調的詞彙。
「Xing真是富有寬恕和包容的美德的人。」金髮哨兵一邊把玩胸前晃蕩的十字墜鍊一邊啟唇感嘆。
徐徐吹來的清風拂過湖面挑起了兩人髮梢,加百列默然片刻,輕聲問道:「……所以,現在如何了呢,Xing?」
不是隔著遙遠的地處或螢幕,而是親自直面那份不可觸及的情感。
說著不會改變的嚮導,仍舊堅持無望的守候嗎?
「也不能說關心不夠,他姑且還是常來找我——」
話及此,才像是踩了剎車似地停了下來。
自己雖然老抱怨著人,卻還是忍不住替對方說話,這下更深刻感覺到自己是多無可救藥。
若要問現在如何了,他也想釐清當下的狀態,理性地預估過這獨自思考還得花上一整天的時間。
但他不懂,怎麼總是會出現一個加百列。
「…我清楚的不得了,之前老是說我明白、我會放下,但也只是掛在嘴邊而已。
他們是真的處得好,好得不得了了,看他笑得跟以前一樣開心。我才真的恍然大悟,我不能再只是說說不做。」
理性地釐清了情緒,他抬眼望向金髮哨兵,像是想證明自己沒事似地。
可在霎那的鼻酸感湧上,他略顯狼狽地低下頭以掌掩面,無暇顧及的鏡架隨即落上草皮。
「哈啊…我就是來這裡散散心的,怎麼又碰上你。」對加百列而言或許是沒來由的控訴,可他還是沒能忍住這梢上鼻音的抱怨。
他維持枕著右膝的動作,掛在唇邊的弧度不曾落下。
是基於所謂的「喜歡」或「愛意」,所以會不斷為對方解釋吧,加百列心想。
——真是……
金髮哨兵瞇起一雙紺眸。
——令人羨慕的同時心生……
他打住盤旋腦海的思緒。
當陸止抬眸望來、而後倏地垂首時,加百列不禁怔了怔。
墨黑皮手套下的大掌蓋住薄唇,隱沒那若有似無的上挑線條。
「Xing. 」加百列溫聲呼喚。
在對方應答前,他雙手捧上嚮導的頰,低下頭來與其對視,如斯呢喃:「這裡只有我和你,所以啊……無論是想做的、或是不想做的事情,都是可以的喔。」
猶似伊甸之蛇。
而後又改以爽朗的語氣,微笑說道:「不嫌棄的話,我的肩膀和大腿也可以借給你。」
那像是一種引導、亦或是誘惑,
他在男人低響的嗓音間感受到自己被拉長的心跳聲。
像極了初見時那附著革皮的指尖,遞來的一記曖昧摩挲。
不知何時,這宛若空氣靜止的時刻變多了。
也分不清到底是誰的哪個念想先起的頭,才導致了他的觸動。
「……別說傻話了。」墨髮的嚮導一咬牙,掙脫開男人狀似無害的束縛。
「我才不想,老是被你看到這麼狼狽的表情。」看似氣勢地烙下了這句話,他死命地低下頭,傾身用腦袋撞上對方的胸膛。
頑固地反抗,卻又妥協。彆扭又矛盾。
止不住的顫抖終是淹過了情緒,淚如甘露,落上翠綠澎發的綠苗。
那輕顫好似飛鳥拍翅抖落的絨羽,又如盛夏滾落露珠的葉梢微晃。
加百列薄唇無聲開闔,欲出口的話語最終化作順撫陸止後髮的力道。
歛下的金睫半掩了幽深紺藍淵底的閃爍磷綠。
「他」甚至擔憂起自己的如雷心跳被對方聽去。
「選擇胸口嗎?鑽規則漏洞真是狡猾,不過沒關係喔,因為是Xing嘛。」空出的那隻手移向嚮導背脊,順著微弓的脊弧一下又一下地緩慢輕撫。
遠看就像相互擁抱一般。
他的情感是釀了近二十年的酒,盡在這一刻發散。
那些閃亮的回憶,曾經的溫度,夢想中的沙灘、每一個因戀而起了心思的小細節。
這些回憶擅自轉成了跑馬燈,逼迫他去二次承受那邊依依不捨的戀情,背脊輕柔的觸感更加催化脆弱,他咬唇忍聲保護著仍然堅持的自尊。
他讓自己哭了個盡興,大概不曾像現在這般失態過。
直至不再顫抖為止。
不知是幾刻的光陰流動,在發熱的大腦冷卻過後,也稱不上是後悔的情緒湧上心頭。
他盤算著自己能在什麼時間點抬起頭,然後面對一些現在擅自埋在別人胸膛,暫時不用去煩惱的羞恥心。
他是哭得有些疲憊了,大腦也沒有最初的清明。
——最終。
陸止扳回了自己前傾的身子,低著頭從白袍口袋中掏了根棒棒糖。
拆了包裝便塞進嘴裡。
美其名為補充葡萄糖分。
那人強烈情緒淬入滾落的淚水,和體溫於沾濕的衣襟暈染開來,熾熱的暖意冷卻後成為冰涼的溫度。
如同纏繞他人腿足刺出斑駁血跡的荊棘般情絲。
宛若苦行僧緊攥著那份除給予傷害外別無他物的灼人愛意,黑髮嚮導殉道似的身影倒映眼底,如今對方已然頓悟並表明要放下了。
那麼,於前方等待的是什麼?
不再是迷離撲火飛蛾,也不再飲汲穿腸毒液,那麼陸止會成為怎樣的人呢?
——「他」十分好奇。
奈何「加百列」無法成為見證者,也並非溫柔的引導者。
稍感可惜的他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撥撓著對方柔軟墨絲。
而後察覺黑髮嚮導鴕鳥埋沙般的逃避,加百列忍不住抿唇壓抑嘴邊笑意。
當對方扶正彼此坐姿,沉默著叼住一根糖果,加百列只是揚了揚眉角,捻起嚮導掉落於草叢間的眼鏡,放在自己鼻樑上後歪首湊近。
「Xing?」鏡片後方的紺色含著一汪碎光輕眨,緩緩彎起,「心情有比較好嗎?」
哭了這麼一會,這心情要以舒暢來形容也未嘗不可。
靠著糖分逐漸運轉起的腦袋開始清明,嚮導頂著眼眶泛紅,十分勉強地望了哨兵一眼。
「只剩火大而已。」他是這樣回答的:「煮熟的鴨子就這麼放了的感覺。」
這話語氣說是發火,這更像是平日隨意說起的垃圾話。
陸止隨後又從白袍裡掏出剩餘的兩根糖塞入哨兵手裡,狀似封口。
「不要嫌少,我幾天後振作起來,你剛才看到的都不成把柄了。」恢復了平日的語氣,他歎著氣,伸手自那雕刻般的精緻面容上取回眼鏡。
聞言加百列忍俊不禁,啣著一彎淺笑側首靠上交疊於膝頭的手背,「沒事的,優秀的廚師有雙善於分辨食材優劣的眼睛,相信Xing主廚能夠發現更好的鴨肉。」
收下硬塞過來的糖果,加百列睜大雙眼,以訝然語氣說道:「原來在Xing的心裡我是那種抓著同袍把柄不放的人嗎?」
「換我覺得受傷了……」金髮哨兵抓著棒棒糖仰躺在翠綠上,燦漫暖揚光輝照映出他哀戚神情。
「比起主廚,我還是當醫生比較合適。」含著糖,講話有些含糊的陸先生伸手拍拍伸到他腳邊的大長腿。
敷衍了躺在地上的傷感哨兵:「沒事,吃根糖就能振作了。」
「你平時就在這片樹林盪嗎?」憶起方才那令他感到震撼的相遇,他認為自己是對加百列的理解還不夠多,才總處處產生被這哨兵嚇著的情形。
吞回那句來到舌尖的「Xing開始對我產生興趣了嗎?」,加百列抬臂阻擋額前刺目陽光,金髮哨兵輕瞇紺眸,深吸一口氣後道:「也沒有,我只是想給Xing一個驚喜,Xing肯定沒料到這樣戲劇性的登場方式對吧?」
絢爛金輝下,那雙湛藍隱隱透出一抹晦暗翠綠。
加百列轉過身來面對陸止,盪出衣襟的銀十字躺在茵草之間流轉熠熠白光。
「我喜歡自然,它們能讓我平靜下來。」他緩緩開口,「Xing呢?除了讀醫學書以外,還喜歡什麼?」
這似乎是他們第一次如此平和、不帶一絲目的地對談?
加百列心道。
Xin-陸止
3 years ago @Edit 3 years ago
「你這個叫做驚嚇,我原本還以為是野獸來襲了。」白袍醫生扯著唇角望向哨兵,隨即將視線投入湖面。
雖然是加百列搭檔過幾次任務,他可卻不確定這名哨兵能靈活到什麼地步。
「可以享受自然,但別蕩過頭了,受傷還是挺麻煩的。」作為醫生,職業本能地叮嚀一番那在他眼裡過於危險的行為。
隨著哨兵的詢問,陸止發現話題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上,看在方才的插曲上也不扭捏地回覆:「喜歡的東西自然不少,可讓我投入的也就只有醫術了。」
他停頓了三秒,又似回歸老實地補了幾句:
「……動物不錯,甜的東西也好,之前收藏過一些皮鞋,錶也挺喜歡的。」
聽到陸止的調侃,加百列像是惡作劇得逞的孩子般笑出聲來。
接著笑吟吟地說:「要是受了傷我會去找Xing的。」
「皮鞋?」金髮哨兵挺直腰板坐起身,藍眸目光於嚮導足部流轉了圈,「也沒多出幾雙腳呀……Xing每一雙都會穿嗎?」
「說起來你是醫生呢,之前也粗略提過一點家裡的事情,哇……現在真的有『Xing是貴公子』的實感了。」
腦中回顧對方提及的興趣項目,加百列金睫輕歛。
「真好。」匆匆掠過那金砂髮梢的微風撫去一聲感嘆。
陸止輕哼了聲,他倒希望每個人都如加百列所說真受了傷就老實地看醫生。
「……要是你有十幾件衣服,你也不會多幾個身體吧。」這說的都是些什麼話。
而貴公子這稱呼,是有點誇大了。
一抹嫩葉落致湖面,隨著那聲感嘆圈起陣陣漣漪,他被哨兵胸前那反射著碎光的墜飾的吸引了注意。
「若不在這樣的環境裡,你很難平靜下來嗎?」
「那不一樣。」
加百列愣了愣。
過了一會兒,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我的意思是、處在自然中感官負荷較少,引起反應的訊號源也是。」
……就像剔透湖面層層交疊的漣漪出現了一個缺口。
他必須導正這一切。
加百列緩慢開口:「我喜歡獨處,但也喜歡和人待在一起。」
素面棉質上衣因他肩頭微垂下聳,露出兩側單薄肩頸肌膚,金輝光點滑落哨兵歛下的長睫,「很矛盾對吧?」
「有時候更會成為某人的壓力,所以這是我的秘密。」加百列豎起食指放在唇前。
金髮哨兵彎眸莞爾,「這下Xing也有我的把柄啦。」
「嗯,我知道,大多哨兵都是這樣。」嚮導彎起唇角,他當然知道自己提出的問題對哨兵而言是理所當然的事。
「所以大多會跟他們建議,真有不適就別逞強,去找個嚮導協助梳理。」這句倒是以一名嚮導醫生的角度去給予的,墨髮嚮導低頭思考了會,繼續回應道:
「人心向來矛盾,這是因為他們能從多面向去看待某件事,亦或是心理對某些事琢磨不定所導致。你能從我身上看見矛盾點,自然也能從你身上找著吧。」陸止撐著草皮起身,伸了個懶腰:「但我其實不認為獨處和相處是必須被相對看待的事。」
索性重新系上原先鬆散的領帶,將落在頰邊的碎髮撩至耳後,慢條斯理地理齊衣裝後笑著回應:「真棒,哪天就把你給賣了。」
加百列微愣了下,雙肩忍不住輕抖,而後仰頭笑出聲來。
「那可得小心別得罪Xing呢。」
金髮哨兵挑唇歪首望向陸止,一雙湛藍在燦爛陽光中輕輕瞇起,眸底墨綠幽轉。
「嗯,小心點,否則到時不只賣你,我還要拼命整你。」
見哨兵笑得開懷,總待對方多了幾分彆扭的陸止不禁莞爾,隨即撫去沾染白袍的草葉,伸長了臂探出袖裡一只銀裱來查看。
「給自己閒了快一小時,該回去做事了。」
若非眼角仍存有泛紅餘色,這轉頭就想投入事業的男人全然不像方才大哭一場的人。
「真是勤奮。」金髮哨兵依然賴在地上,揣著一貫的清淺笑靨作勢目送對方。
他瞇起一雙紺藍,輕輕吐出一句低嘆:「要活得快樂哦,Xing。」
別說,這趟散心確實地讓他從哨兵的身上獲得了不少快樂。
可陸止不允許自己停下腳步。
於是回過身的嚮導僅是頓了頓,抬手輕揮,頭也不回地朝軍營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