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或者接連幾天,吃一頓不能飽足的飯,是稀鬆平常的事。
至少,在『這裡』,是如此。
他一直,視之為理所當然。
六個孩子,歪七扭八的擠在一張小小的木床上,只要有人稍微動作,床就會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像是隨時會解體的聲音,有時候,還會引來責罵或懲罰,所以在炎熱的酷暑、或者嚴峻的寒冬,流汗或者發抖,他們還是必須緊緊的依偎著,動彈不得。
早上五點,是規定的起床時間,盥洗和晚間沐浴的時間被限縮緊繃,只有冰到刺骨的冷水能使用。接著,便是周而復始的打掃,在早已一塵不染的長廊弓起腰、雙手貼地,來回的奔跑,擦拭,直到筋疲力竭都不能休息。
美其名的『家教』,實際上是將早已達到入學年齡的學童,繼續關在密閉的空間裡,不與外界接觸,只有少數幾個『幸運兒』,是備受寵愛、光鮮亮麗的存在,可以正常的,像個人類一樣的活著,負責維持這裡的招牌。
兒童養護設施。
人們如此稱呼這裡。傳單、海報,隨處可見的佈置上,總是張貼著孩子們被幾位保育士簇擁在中心,開懷大笑的健康模樣,標語甚至用粗體字寫著:「讓孩子安心成長、健康生活的樂園。」
「沒有人會在乎你們的死活。」
「像你們這種廢物,吃飯只是浪費糧食。」
「覺得委屈嗎?那就向生下你們的父母抱怨吧。」
「你們就適合安安靜靜的死去。」
賞在臉上的耳光,浮腫又削減,重複好幾次;落在身上的拳打腳踢,乃至於棍棒、藤條抽打在背部、腳後,留下不可能被治療的痕跡;言語上的欺侮、嘲諷,俾倪輕視的目光,嘶吼、咒罵,佔據腦中所有的思考。
廢物、廢物、廢物、廢物、廢物。
只要有一個人做不好,所有的人要連帶受罰。
不準哭,不準笑,你們不需要擁有表情,你們不允許被擁有情感,像灰塵一樣低調的活著,最好還能一聲不響的死去,當設施裡的職員有任何不愉快,成為發洩的工具,就是被拋棄的你們唯一的價值。
長長的走廊盡頭,設施長(園長)的空間。
從某天開始,變成所有孩子不想去的地方。寧可在下雪的時候,被處罰到外面罰跪,高舉雙手,冷到渾身發顫,隨時會昏迷,也不想被帶去。從那裡回來的人,對裡面發生的事隻字不提,把下唇咬到出血,不斷搖頭。
個頭只到他胸口的男孩,難得洗了一次熱水澡,換上乾淨舒適的衣服,在保育士來以前,還笑著反過來安慰,「說不定是有趣的地方啊。」
……怎麼可能。
哪怕心裡清楚,能做的事情即是偷偷跟在後面,試圖去窺探,裡面的秘密。為什麼所有人保持沉默?為什麼所有人選擇迴避?
躲在柱子後面,看見深鎖的門被打開。
呻吟、哀號、痛哭、嗚鳴——聲嘶力竭的求饒,微弱卻無法被藏匿,站在門前,難得乾淨整潔的男孩無比惶恐,神色恐懼,保育士臉上是一模一樣的輕蔑,使勁抓著瘦弱的肩膀往裡面推。
他本能地跑了出來,使勁抱住大人的腳,往旁邊擠開,邊用堵塞在喉間的沙啞聲音朝男孩大喊,「快跑!快點逃!」
要跑去哪裡?沒吃飽飯的人哪來的力氣反抗?大人嗤笑著,滿是不屑,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將他的臉往上扳,掌心捏緊咽喉,再多加一點力氣,隨時能令其窒息,卻偏偏折磨的擠壓著喉嚨。
「深瀨,不要多管閒事。」
對了。他連名字都沒有。
廢物。不準笑、不准哭。你們是被拋棄的,被厭惡的,從一開始就不應該誕生在這個世界上,你們只會帶來麻煩,你們沒一點用處,你們就應該低調的活著,一聲不響的死去,但在這之前,必須要贖罪。
為你的錯誤負責,這就是贖罪啊。
保育士微微一笑,將他往牆邊扔。體重過輕的人在地上翻滾,額頭狠狠的撞上柱子既銳利又沒有防護的直角。那是疼痛嗎?大概,是吧?可是?他伸手摸著被劃破的傷口,摸到了鮮血直流、頭暈目眩。
掙扎著,他在地上爬行,往男孩的方向前進。保育士踩了一腳被血染紅的手,將眼睛逐漸失去光彩的孩子,推入門內。
為什麼所有人保持沉默?為什麼所有人選擇迴避?
因為只有設施長的房間裡准許哭泣。
用骯髒的慾望沾染純真無邪,滿足了性,裡面沒有愛的成分。那些大人們,最喜歡乖巧懂事的孩子,將五、六歲左右,皮膚白嫩、眼睛澄澈透明,小巧的、可愛的,幼苗一般的孩子,粗魯的掰開,暴力的侵入,不斷哭泣、不斷求饒、不斷發出呻吟和喘息,直到永遠失去求救的能力。
沒有人會來救你們的。
沒有任何人會來的。
一旦向外呼喊,等於得失去這裡,沒人要的孩子會被送去哪呢?就算求助,下場也一樣,還要跟重要的朋友們分開,變成自己一個人,再一次的被拋棄、丟掉。乖乖聽話待在這裡,就是最好的方式。
世の中は(這一世)
地獄の上の(就像走在地獄之上)
花見哉(凝視著花)
「……對你們這個年紀的孩子來說,果然太難了?」
「等我喔,我去換一本書。」
相關科系的學生,到所謂的兒童養護設施進行為期一日的觀摩。大概唯獨這樣的日子,能保證不用被懲罰,不用贖罪,但假使多嘴,後果不堪設想。通常來說,學生們說的『再見,改天有空會再來看你們喔。』是表面話,不會付諸行動,短短一天的相處,難察覺出端倪。
設施裡沒有整理適合孩童的讀物,往往外界捐贈什麼就照單全收。
他搖頭,輕輕伸手拉住人的衣袖問,「『地獄』是什麼?」
學生雙臂交互抱著,露出在思考,如何解釋給小朋友聽的糾結表情,過了一陣子後才說,「嗯,地獄是人死掉以後會去的地方,如果是壞人,死了以後就會在那裡受懲罰,所以不可以做壞事喔。」
「那,『花』是什麼?」
他指著書頁上的印刷,模仿學生剛才的咬字。
「誒?」
似乎很訝異孩子會問這個,畢竟是基本單詞,但坦白說,瘦小的少年不易看出確切年齡,也不知道學習的程度如何,「花就是……外面種的那些啊,很漂亮,顏色很多的東西。」
「活著就跟走在地獄一樣,就算很痛苦、很可怕,但只要抱著希望,去面對那些不好的事,還是可以看到漂亮的花盛開——大概是這樣的句子啦,不過,每個人解讀俳句的方式都不同。」
活著,跟地獄一樣。
很痛苦。每天都,很痛苦。
這裡是地獄吧。
因為他們是壞孩子,才必須接受懲罰,必須贖罪,為了被生下來而道歉,這真的是正確的嗎?那為什麼害大家哭泣的大人,就可以平安無事的度過每一天呢?為什麼,盛開的花,一次都沒見到呢?
每當摸到藏在瀏海下,額頭那道傷口,就算癒合、結痂了,仍會想起那天的疼痛,聽到的哭喊聲,以及,做不到任何事的自己。
不要求助,求助沒有意義。
孟逐
3 years ago @Edit 3 years ago
求助會失去一切,會害大家變得無家可歸。
……
……可是我,
我希望,大家可以,露出笑容啊。
他觀察學生怎麼操作手機,並偷了一部。
錄製的影片,拍攝的照片,還有,種種錄音,成為鐵證。
要結束這一切,不管必須付出什麼代價——
要讓所有人都可以,逃離地獄。
孟逐
3 years ago @Edit 3 years ago
回來設施尋找失蹤手機的學生,成了幫忙揭露一切的助力。陸陸續續的,一些聲音、關注投向此處,已經離職,不認同設施作為的職員,現身說法,終於,在警方調查和輿論壓力下,事件爆發。
九月初,不知不覺間,蟬鳴漸漸消失。
設施將被勒令永久關閉,孩子們將被重新分配其他地方,或回到原生家庭的前夕。深瀨家的人來了,沒見過一次面的「母親」,來了。
是個比想像中年輕非常多的女人,比設施裡的任何一個職員都要年輕。簡直就像是來觀摩的學生。「母親」臉色蒼白、雙頰削瘦,連正眼都不敢看他,還是坐在一旁的外祖母厲聲道:「後悔就帶他回去吧。無所謂。反正這孩子自己都能長這麼大了,你也能養活他。」
沒有拒絕的餘地。
有人要帶他走、給予名字,就是恩賜,必須心懷感激地收下。活著並不是像走在地獄一樣,活著就是地獄,要不斷輪迴、重複上演,無能為力的人還是無能為力,逃離是虛幻,結束是夢想,一閃即逝、蒙蔽雙眼的花宴。
車子緩緩駛出設施門口的鐵門。
幾個來不及告別的孩子,追了上來,追在車後,不再需要壓抑跟忍耐的放聲大哭,朝車裡根本看不見的他揮手。
『我們會被拆散嗎?』曾經有孩子這麼問。
堅定地,那時候,他說:『不會有事的。』
回到本家的某日,被帶著繞了整棟建築一圈。
走到後院,看見萎靡成片的太陽花。
他問:我可以,照顧這些花嗎?
孟逐
3 years ago @Edit 3 years ago
太陽升起,太陽落下。沒有人在乎的角落,跪在地上,膝蓋遍布擦傷,手上也有細碎的傷痕,不用鏟子或任何工具,而是透過雙手,以最虔敬的方式,將泥土撥開,挖出潰爛失去生機的向日葵。
我說謊了,對不起。跟那些傷害我們的大人一樣。
拋下你們,一個人離開。
我想贖罪。我想向你們懺悔。我要記住這一切。
假如花盛放燦爛,分散各處的彼此,是否都能看見希望?
滿是泥濘的手背,抹去眼角不斷滾落的淚水。
目送客人離開,清脆的銅鈴聲響,大片落地窗外,可以看見一對情侶互動溫馨,女孩抱著粉、白兩色的月季,笑容甜蜜燦爛。唇角揚起淺笑,將門闔上後,沉穩的步伐慢慢踏回櫃檯邊。
用剪刀、雙面膠、綠色和黑色的瓦楞紙,剪黏出一個三角形的支架,讓西瓜幣小精靈有個安穩的新家,並擺放到靠牆的落地櫃上,相當明顯的位置。兩位筆友的信則用鑰匙鎖在抽屜裡,方便隨時閱讀。
櫃檯上有張對摺的傳單,寫明認養和義賣會到6月30日截止。
「如果真的很喜歡牠,就算可能會有不小心,也請給自己一次機會,也給牠一次機會。」
昨天在現場遇到的少年,是個很喜歡貓、溫柔的人。每句話,都既深刻又溫暖,讓他認知、意識到,那些被忽略的細節。
不管是朋友也好,貓貓狗狗們也好,以及,現在正處理的花也好。
拿起拔刺箝,將玫瑰上的刺逐一拔除,謹慎、小心、細膩。
因為自己讓他者受傷,是比自己受傷要慘烈的疼痛。
經歷過,更知曉。
將花轉一圈,臉上浮現淺淺淡淡的溫柔笑意。
輕推額上的頭帶,蓋住傷疤、蓋住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