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拉耶佛坑邊】《沒有生者的叫喊》
冰冷,黑暗,在蒼白幽微的燈光下凝望空洞的視線。
藉由聯想得來的標籤組成,讓思考死亡,變成是件奇怪的事情。

但所指的不是死亡背後的恐怖或未知,人並不忌諱於討論恐懼和觸動心弦的不安,所以邪典、靈異、獵奇等等面向的經典作品才會反覆地受人推崇與討論。恐怖的背後是未知,而未知在引發驚駭之餘也會引起好奇心,所以勇氣促使人學會控制恐懼,能伸手探往未解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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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所代表的永恆該才是使人抗拒的原因。
永恆的終焉,亙古的疑懼,沒有後悔與選擇的空間,一旦死亡降臨,一切所思所想都將成空。或許靈魂論語死後世界都是為了淡化,或彌補這份無法由任何方式介入的結束而誕生。

人心無法持續地處於動盪的狀態。為了擺脫促使心靈害怕從而緊繃的情緒,人腦學會藉由遺忘舒緩,好讓人可以繼續得過上尋常生活,而非每天在不經意間想到惶恐,便持續惴惴不安地窘境。
即使如此,大多數的人依舊排斥討論死亡,即使一人玩笑地起頭,而又幸運有人附和之時,最後也將只淪如戲謔的抱怨,只是種口頭上的譴責。
談論死亡並不能解決任何事情,死亡是結束,彷彿繩索上解不開的死結,能被討論的只有結束之前與之後的事情;而結,只是個結。

也許對不同領域的人而言,結束自有他所象徵的意涵,但對於絕大部分的人來說,死亡將只是個告別思維,告別生活的終點。終點或許黑暗,或許寧靜,或許讓人舒暢,但絕對不會令人興高采烈。
一切關於死者的事情,都該是安靜地,悠悠地,縹緲地,讓無法再開口的他們凸顯存在的機會。

死者將永遠存在,即使不去祭祀,不去想念,不去提及,不去傳述,他們無法永生,但曾經生活過的足跡,千真萬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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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代安走得很快,幾乎是扯下面罩隨手丟在路邊,她壓抑著因沸騰而僵硬的肢體,大步的遠離了所有人的視線,才在街上飛奔。
她的體能並不好,卻總是可以在逞強的時候爆發意外的力量,她奔跑著脫掉手套和口罩,漫無目的的在巷弄間逃竄。但背後並沒有任何人在追著她,無論是熟人,陌生人,喪屍也好像沒聽見她急匆的掙扎,讓狂奔的步伐一路遠去。

她想找個坑洞,像是發現國王擁有驢耳朵的理髮師,可惜他沒有任何秘密,她只是想要好好的大叫一場,好似彌補她才不過二十幾年的人生間,從未喊出的聲音。
她雙手撐著膝蓋發抖地喘氣,血糖低下的冰冷讓流淌的汗顯得濕冷,附著在發寒的皮膚上;只有喘氣吐出的熱沾黏口鼻,隨已逐漸炎熱的空氣吞入肺。
當蕭代安再次揚首張望周遭建築,她知道她迷路了,不擅長記憶路名和方位的她在兩年間已經不知道迷路了多少次,但幸好只要有隨生攜帶地圖,總能從路牌一一對應地回到社區。
這讓她突然鬆了口氣,彷彿身處陌生環境才是她所熟悉的常態,原本哽在喉中的叫喊煙消雲散,如隨著喘氣和堆積起的疲倦消失。
一個沒有人認識和知道她的地方,是多麼令人安心的地方。

蕭代安曾經花了許多使間調整自己顯露在外的性格,活潑、機警、風趣、善解人意、稍為的粗枝大葉、故作戲謔,或許一開始都有成效,也培養出不小的友人圈,然最終她發現自己對於大多數人而言依舊是個局外人,縱然自己或許顯得優秀而討人喜歡,在他人口中自己仍然是被貼滿標籤的俗物。
這並不讓她喪氣,不如說其實她根本不在意這件事。
但相較於先前總是盡力扮演的模樣,蕭代安不再接觸與干涉他人,她做好自己的分,只希望自己在他人眼中只要是個無害的存在就好。

因為無害不會被過度關注,就算有流言蜚語,無害的外皮也大多能使人們的興致快速消散。

這樣就足夠了。
她花了至今的人生追求父母的愛,最終總算理解父母也不過是外人,而若是能在家庭間找到平衡的性格,對於外在的社會一樣受用。
蕭代安坐在某戶人家外的機車座椅上,夏日的黏膩這時候才開始發酵,熱風竄入巷弄間,將她冰冷的皮膚緩緩加溫。

她扯開喉嚨大叫起來。
理智盡失,歇斯底里,野獸似的叫喊。
一口氣將氣全數吐出,她又再次吸飽空氣低吼。
腦中既沒有鮮明的形象,也不知自己究竟是衝著什麼發怒。法律,潛規則,家庭,人情,道德,情感,她不想和這些虛無的準則衝突,早已選擇了漠視,但像是為夏日的溫度沸騰煮著她的耐心,激動和憤怒的蒸氣衝上腦門,逼得她叫喊。

她想為這份心情命名,一時間沒有找到好的詞彙。
這該是空虛。
她知道該生氣的對象一直以來不過都是自己。
「為了這悲慘的世界叫喊?」
「我叫你先回去了。」
「妳叫的這麼大聲,不可能不過來看看。」

她太久沒有扯著嗓子大叫,略低的聲音嘶啞,說話的同時胸腔嗡嗡作響,讓她聽不清自己的聲音,只能臆測語調是否足夠平靜。

「這會把東西引來。」
「我知道。」
曲學綱看著她,如為了展現兩人間差異的張力,他微笑著,像個乖巧的孩子咯咯地笑。

「笑什麼?」
「我沒有笑。」
「你照照鏡子。」
「嗯,原來我在笑。」
看著摩托車的照後鏡,曲學綱播起瀏海端詳。彷彿那笑意不是由衷而來,他癟嘴扭曲表情,一雙眼睛卻意外的真誠。
「妳要回去嗎?」
「現在不想。」
巷弄的陰影落在代安身上,夏日的陽光為街道調和濃烈的色彩,卻在她身上匯聚一片陰沉。她埋首冒著冷汗的雙臂,融入巧克力色的憂鬱;換作平常她早把曲學綱趕走,恐怕是大叫耗費心神,讓蕭代安沒心情面對他懷著好意的死纏爛打。

彷彿沒讀懂她的意思,曲學綱自顧自的呼喚她,說起他在世界異變之前的生活:他的學校,他的朋友,他走過的旅遊,他持續的興趣,說的鉅細靡遺,像在意著蕭代安可能無法想像,他仔細又精確的描繪他眼中的世界,好似只有他曾經經歷過美好。
「阿迪萊。」
「你不能安靜嗎?」
「人總是需要在沒必要的時候說些愚蠢的話,才能在真正需要開口的時候不會絆住口舌。」
好像還有點道理似。
蕭代安不擅長說自己的事情,她是個好的聽眾,並不是因為她善於傾聽,純粹因為她不知如何開啟話題,又不知如何任她想說的事情平穩的流入他人的腦海中。聽不懂,無法想像,她害怕這樣的評價,擔憂花費心力的好心或俏皮會不會使人厭煩,她甚少開口,只是因為她已經在心中模擬過對話的開頭和結尾。
她也知道這不過都是自己的自作多情,就像曲學綱所說,人大部分時候都是在說些愚蠢的話,只要能在對話中博得一絲微笑,便該不枉交流。
聳聳肩,她沒有不識趣的反駁這句話其實出於引用。
「阿迪萊。」
依舊不打算停下話匣子,曲學綱又輕輕地叫了她。可惜那是蕭代安討厭的名字,即使稱呼親暱,她動也不動。
「我想,妳會不會就這樣不回去了?」
「我能去哪?」
「不知道,或許是妳母親的老家。」
「想也別想。」
他坐在離她有些距離的位置,在對面門戶的花壇邊緣伸直雙腿,任由斜落的陽光將他褲腳截出一塊明亮。
曲學綱望著小巷的盡頭,潮濕的風吹不起塵土,僅僅晃動淤積的陰影,夏日之際長得旺盛的野花雜草,在黑影之中蠢蠢而動。
「如果,」即使聲音不大,但托空氣沉悶而黏膩的福,他的低語凝固在風中。「我們就不回去,而是一起去遙遠的地方,妳覺得怎麼樣?」
「……你想去哪裡?」
「我還不知道。但我們可以準備一點物資,然後走到哪,算到哪。」
「聽起來一點計畫也沒有。」
「的確沒有計畫,也毫不理智,只能說很蠢。」
曲學綱自嘲,這次他知道自己笑了,像是夢裡會露出的傻笑,融入懊悔與期待,真摯地惹人發笑。
「也許,」藏在雙臂底下的聲音模糊宛如夢囈,飄忽的藏著軟弱,蕭代安才開了口便停頓,過了會才給予答案,「下次,難得糊塗。」
「下次。」
「嗯。」

一旦拋棄思考與理性便什麼也不是的兩人,他們都知道沒有計畫的想法是可笑而無聊,卻無法抵抗玩笑在心中扎根,是種聰明人為了避免落入愚昧的胡作非為。
「那今天就先回去吧。」曲學綱知道自己該伸出手拉住蕭代安,就像她在自己病發時給予的擁抱,應該要牽住她的手,如同在愚蠢面前立下誓言的共犯。可他動也不動,只是看著如火的斜陽澆灌在她身上,綠松石的眼瞳流於墨色,她的手勢在夕陽裡拉出影子。

「走了。」
「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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