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自在菩薩

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

照見五蘊皆空

度一切苦厄

死去的字跡，借了一回生。
反覆書寫著，一遍，又一遍。

即使將紙張徹底撕碎。
也走不出邊界以外的世界。

「抄那個，有意義嗎？」

按表操課，晚上六點開鋪。
塞了十三個人的窄房裡，十九歲的他問。

角落的男人被搭話，似乎頗意外。草蓆上，盤腿坐姿，膝蓋即是桌面，背脊駝得謙卑。抬頭，甚至靦腆。

「新來的，別沒事找事。」

舍房裡，其他人皆不敢違逆的頭兒笑了笑，不知是笑他的提問，抑或是笑埋頭抄寫的人，緩緩蹲下身。

一把奪過紙筆，皺巴巴的紙上密密麻麻。
『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

嗤笑著，轉眼，紙頁被撕個稀巴爛。
破碎的殘餘在地上苟延殘喘，鉛筆折成兩截。

「都是狗屁！」

為非作歹的嗤之以鼻被默許。鐵欄杆內他者的漠視，鐵欄杆外巡守者的輕恕，包括他在內，都是共犯。

懲戒下反覆犯著相同的罪惡。
容許侵侮與睥睨，容許位階。

所有人都被作息制約。
晨起、勞動、用餐、就寢。就寢前有人書寫著、抄寫著，佛經、聖經、具『教化意義』的字文。

「抄那個，有意義嗎？」不由得，他又問了。

他好奇，男人那份任勞任怨。
『打鼓』放風被作弄、工廠的作業時間被刁難，洗澡、睡覺、浴廁，從沒一刻得以放鬆，總是被輕賤。

沒有一次能完好抄寫，總在終點前被輕易摧毀，支離破碎。那麼，還有書寫的必要？只求慰藉？

男人淺笑，眸彎瞇起。
一言不語，只是起身拿來第二張紙。

用斷裂的筆繼續抄寫。

分數是手段？
當然是。美其名的宗教信仰，換取假釋的狡詐。
當然不是。假如心靈的慰藉、平靜，重新審視。

各執一詞，不重要也不必然。
佛經抄寫換取教化分數，教化分數作為懺悔與否的部分量化標準，可能從寬、減輕，是結果並非答案。

他不再靠近。

或許，比起作弄、比起刁難、比起輕賤，更不容侵犯的是質疑與探究，日復一日，沒有終結的等待裡。

因果、輪迴、良善。
改過、更生，自由。

自由？

逐漸，人們不再嘲弄，怠於阻止。
他親眼看著男人抄滿足足一整張紙，字跡吞食了所有，只能看見完整的漆黑、完整的慰藉。

隨後，朗朗地，男人笑出聲來。
親手將紙張撕個粉碎，悶熱、空氣不流通的世界，輕如紙屑亦無法起飛，重重墜入地心。他看著、他錯愕。

男人轉身，手扶著牆。
一次又一次，頭猛力撞上牆面。

正如那些死去的字跡。
一遍又一遍，反覆書寫著。
一遍又一遍，反覆撞擊著。

碰。
碰。
碰。
碰。
碰。

旁觀成為積累的習慣。

或許試著拉住對方，也或許沒有。
他記不得了。被推倒在地以前的事。

『▇▇▇▇▇』
衝入牢內的夜勤管理員大喊，兩個人險些攔不住一人的執念。頭顱在劇烈撞擊下，鮮血直流、面目全非。

手段？意義？

每天做著同一件事，可在最後試圖掙扎？
自釋、求生、過錯。天真、循環、因果。

其實什麼也不是。或許，只是不甘。

不甘於什麼也不是的，自己。

晚上九點，熄燈就寢，無關睡意。

塞了十二個人的窄房裡。
十九歲的他，撿起紙片破碎，凝視字跡。

闔眼。三秒的空白是默哀，試圖組織拼湊。

……

度一切苦厄。

最終，他只記得一句妄圖。

畢竟邊界外的世界，文字也好，男人也好，他，並且此處的所有人，都走不出、也看不見。必須作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