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的小生物依著他的手指蹭了蹭,五彩的尾羽搔得他有點發癢,他翻過手指,順了順細小的絨毛。
手心捧著的溫度頭一次讓拉法葉明白藥物之外還有其他東西能夠緩和焦慮,甚至是透過最容易為他帶來恐慌情緒的接觸。
為了保持清醒意識,自從晨起以後,他非但沒有服用幸福藥,更滴水未沾。
「我出門了,很快就回來。」
小生物也許聽不懂他的語言,他輕輕順過頭頂,將牠留在屋內透得進光線的小角落。
與牠同樣色系的絨布袋躺在光影交會處,一層一層的深處裡有光照不進去的地方。
他簡單地理了理皺褶,停頓半晌,爾後轉身離開屋子。
「因為他來了,他來要審判全地。他要按他的公義審判世界,按他的信實審判萬民。」 他的手指,
輕輕地在潔白如雪的方桌上抬起,再放下。
修剪齊整的指甲並沒有碰觸到桌面,而桌子也僅是以沉悶的打擊聲回應他的敲擊。
「因為他已經定了日子,要藉著他所設立的人按公義審判天下……」 叩。
他看得特別清楚。
好像廠內的教育只是賦予他無法隱藏的野心一個個的台階...他只需要順著台階走便能抵達他所希冀的彼方。
「若有人聽見我的話不遵守,我不審判他。我來本不是要審判世界,乃是要拯救世界。」 叩、叩、叩、叩。
是,他看得特別清楚。
他知道他會是對的...無論是向他低下頭的伶俐黑羊、還是懷疑著那搖尾示忠的狗的愚蠢飼主。
他們都很愚蠢...愚蠢的隨著他充滿善意的言辭起舞。
如果他們不相信自己抱著惡意不就沒事了嗎?說到底...這是信任問題呢。
他確實看得特別清楚。
「棄絕我、不領受我話的人,有審判他的,就是我所講的道在末日要審判他。」
他看得特別清楚...
如果...如果
BCA不那麼蒼白無力...如果他用六邊形去建造...如果...
難得感受到的痛楚讓他的意識瞬間被揪了回來。
他望向疼痛的來源。
一直在敲擊桌面的手指早已有些瘀血,紅紫相間的指腹在此時看來竟為這毫無色彩之地帶來唯一一抹生意。
他笑了,修長的雙眼細細地瞇了起來。
他用著那隻仍在發熱腫痛的食指點開了桌上終端機的螢幕,輕輕的點了點他平時不是很常理會的—那個弒神者給予的—電子寵物。
「嘿,小傢伙。」
「我們來打個賭?」
「嗯...就賭我的鄰居...」
「什麼時候會按響那個門鈴好了。」
「如何?」
他踏出門,等候身後兩扇金屬嘶一聲重新閉上才往前邁步。
在執行命令的無光夜裡,他曾提問有關這兩人、有關信任。
而解答之書的答案何其荒謬,卻足以令他信服。如同黑市裡舊時代的占卜桌上,各具含意的卡片最初不具意義,賦予解讀意涵的差別在於人心本身所想。
若他內心沒有底,最終何來結論。
「他被列在不法的人當中。」 他是不法的、他是有罪的、他一犯再犯一手造就的痛苦掙扎,是連舊神也無法拯救而如今的信仰也將他否定的。
這一切說來都是一種矛盾的過程。
當他遞出那一把刀,將他與凡之間搖搖欲墜的信任一把割斷。
當他意圖證明自己的推斷,然而只盼得一場空落。
這一刀既不證明他將全然相信諾曼的誡言,
也不證明從此以後將孓然一身投入亡羊補牢的未來。
他還能論及未來嗎?
假如人有選擇的權利往往都會盡其所能避開風險與危難。
但他向著暴風圈走入、他要抓緊清醒的繩索,焦慮令他清醒,求一個興許無果的解答。
駐足在恐懼門前,他繃緊嘴角的肌肉記憶。
「救你自己吧。」 ─────叩。
人在危難時刻總會做出出乎預料的事...這不在諾曼的預料內。
對方指節在門上敲打的聲響讓他抵著螢幕的手指微微頓了頓,但這也僅僅是一瞬間的事。
他的眼睛眨了眨。
他撐著桌子,慢慢地站起身來。
「是我輸了這場賭注呢。」他笑著看像終端機。
「嗯...就當做是,」
他邁出步伐,一步、一步地,走向門前。
「我最後的憐憫吧...」
「真可惜...他其實是個挺好的人呢。」
隨著他的低語,大門應聲而啟。
(:≡
3 years ago @Edit 3 years ago
「......諾曼先生。」
他留意到對方沒有半句問候。
他雙手交握,狀似真誠,實則意圖留住生命殘留在他手心裡的溫度,唯有如此才不至於在恆溫的環境裡突兀地發抖。
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夠帶著那穩定心神的小東西──正當他直直對上那雙笑彎了的眼時。
也只是想想罷了。
(:≡
3 years ago @Edit 3 years ago
「希望我沒有打擾您......」
他練習過幾回,但這才發覺都是徒勞。
在實際面對人的當口,就連一句簡單問候也無法吐出口。
日光照在他的背後,也落在堆滿笑容前來應門的鄰居臉上。
「有關於上次您說的事情,我有些問題想請教。主腦大人在上,不曉得您是否方便?」
他想,什麼也比不上眼前的人照耀在陽光底下來得違和。
「拉法葉先生?」他用盡力氣的睜大雙眼,讓驚訝的神情溢於言表...無論他那友好的訪客是否相信他所表現的那些。
在他十餘年出廠的日子裡他從不偽裝。
「先進來吧。」
他領著對方進入那扇白色的大門。
門在兩人進入便緩緩的關上,沈甸甸地。
大概黑暗是我們人類的本質的存在方式吧...
屋內一盞人造燈光也沒有。
落地窗很大,是十分俐落的設計,也是屋內唯一的光照來源。
光線自窗外傾洩而入,正好和屋內的黑暗一同將空間分成了黑與白。
「所以,恕我失禮,拉法葉先生...」
他一邊問著已經沒有太多回答必要的問題,一邊停下步伐轉過身—
—所以你不閉上眼睛便永遠有一種虛假的感覺。 「您今天,所求何事呢?」
「總不可能是為了那些您也討厭的『違法的事情』吧。
他的身子一半沒入黑暗,一半流於光明— 卻從未見他腳下的步伐朝著任何一方。 「我也就不拐彎抹角了,諾曼先生。」
省去毫無意義的噓寒問暖,他眉眼間仍彎著客氣和善的弧度。隨著人的引導踏入門內,而言語不帶溫度。
再多善意也是枉然,那何必偽裝。
對方顯露出溢於言表的驚訝,他也僅僅給予凝視作為回應,而正在進入屋內的彼時此刻,他也確信自己沒有必要做出相等的偽裝。
這麼做興許有點失禮,稍稍刻意地避開放在他身上的目光,他選擇在對方止步轉身之後依然往前走到窗邊。
靠得也不太近,讓光線恰好灑落在他臉上卻不太刺眼。
他的雙手依然交握,堅定心神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光是心臟用力鼓動讓他彷彿聽得見自己的脈搏聲就令人足以感到焦慮不安。
「恰好正是如您所說的有關。」
雙手鬆開自然落下,爾後在身後勾起,沒有光線能清楚勾勒出輪廓。
原本他揣著作為朋友的草稿、打著關心名義的謊言,而在幾番思考下又捨棄這說詞。
本就不具有真實存在意味的詞語,就還是別說了。
他側過頭終究還是與人對上了視線。
「我聽說您送了他人一個不太恰當的禮物。」
「禮物?」雖然蹙著眉,但疑惑的反應卻是不假思索。
虛偽的問句彷彿至始至終便只是導引般的繩索⋯
而另一端繫著的便是對方的脖頸。
「我未曾送過不恰當的禮物。」
「但我開始好奇了...」
「主腦大人在上,究竟是什麼樣的禮物...竟然能讓您這樣慌張?」
他一如往常的攤了攤手,笑著—23度的笑著—回應對方。
「……」
禮物,不應該說禮物。
他停滯了一下呼吸,收回視線連同轉頭的動作都顯得不太順暢。
對方的回應聽在耳裡才發現,竟已經不自覺地將這僅存於他和凡之間的默契用於他人身上。
能夠確信的是諾曼顯於表面的態度並非發自真心,單憑自己開口即暴露的一手破綻,肯定就已經足以讓對方預測接下來所有發展。
可哪裡還有退路呢。
「我見過的人很多⋯多到我其實分不清楚誰是我的摯友...或是仇敵。」
「我通常會用他們對我說話的態度來分辨。」
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您是我的朋友...所以我願意和您這樣愉快的聊天、甚至是關心您—這讓我感到愉快和滿足。」
「希望您能相信我所言不虛。」
他拿起杯子朝著取水裝置走去。
「回到剛剛您的提問⋯」
「如果您指的是那位常常到您住處作客的市民的話...我沒有見過。很可惜,但我實在是沒有機會和他當面聊聊。」
他拿著兩杯清澈的水,輕輕地將杯子放在一旁的桌子上,並示意對方坐下。
「有機會的話也把我介紹給那位吧...我很喜歡交朋友呢。」
「如果您希望我說得更明白……」
「但我相信沒有人比諾曼先生更清楚。」
他實在無法經由這樣的對話感受到對方口裡所說的愉快與滿足,這與他從來都無法共感他人的喜悅無關,而是打從一開始,這本就不預期會是一場順利且愉快的對談。
「若您掩蓋真相,那今天我的拜訪也就沒了意義。」
他看了一眼水杯,緩緩坐下,卻仍舊挺直著腰桿不見弛放。
「我想說的是,我從那位手上收到了來自您的東西,」
停頓了一會,又開口接續:
「再明確一點......是不應該私自留存的東西。」
「請告訴我為何您要這麼做。」
伸出的,欲碰到杯子的指尖頓了頓。
諾曼聽到自己脈搏跳動、快速的震顫。
快到像本就不屬於自己。
「願意和我持續來往的人⋯都會是我的朋友。」
「我將對他們忠誠。」
他輕輕的抿著雙唇。
「您覺得,如果今天對方對於我的忠誠不屑一顧的話...我會做何反應呢?」
「別急...我也沒有要繼續繞圈子說話了。」
他抬手示意對方讓自己說完。
「是,那小東西確實是我送的...但我所言不假。」
「那是我透過其他方式轉交給凡先生的...我確實還沒見過他。」
他是磐石,他的作為完全— 「您
足夠信任我的話,今日也不會有這樣的對話出現...我們只會是關係緊密的摯友。」
無論什麼人違背你的命令,不聽從你所吩咐他的一切話,就必治死他—你只要剛強壯膽! 可惜啊,可惜— 不會是這樣的,你如果聽著,只是聽著,聽著我一次不差的真話—
那些在磐石上的,就是人聽了道,但沒有根,不過是暫時信了……
他也僅只能攥緊手指彷彿掌心有一條救命繩索將他自險境引渡出來。
卻無暇顧及繩索的盡頭是為何處。
「若我信任您,事情不會這麼發展?」
出於對方口裡的話語荒謬得令人無法一時之間理解消化,直到人終於結束那番語重心長的大道理,以責備作為終結與開端,他自入門以後迅速積累的情緒忽然找到了宣洩口。
他的音量放大許多,也許連自己也沒有意識到。
耳鳴在響,波瀾在腦海裡失控。
「但您可知道我沒有理由應當全然信任您。」
「事實上您需要知道的是,人各有自我意志,盲從也許是在這個世界生存的途徑之一,卻並非與人相處之道。」
「我不理解的是您的告誡難道目的只是為了朋友著想?」
自他離開培養艙,擁有自我意識以來便從未徹底在第二人面前暴露過度激昂的不安不滿及憤怒。
他可以捨棄良好市民的偽裝直言盲從與自我眼中的現實,也可以捨棄制式規矩下對空泛膚淺幸福的追求僅遵從自我內心的直覺。
他甚至也能選擇和平然而他並未。
他不願意捨棄身而為獨立個體理應擁有的價值,無須體制定義,也不可被他人蒙蔽。
「還是為了您自己著想?」
那些在磐石上的,就是人聽了道,但沒有根,不過是暫時信了…… ……在試煉的時候,就退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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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years ago @Edit 3 years ago
「您誤會了。」
他喝了口水,吞嚥時咕嚕的聲響迴盪在空氣裡。
「我並不是讓您信任我,進而相信我說出的話皆為真實...」
「您的最終選擇...是糟踐我的心意啊。」
他抓著領口,看向和脖子十分接近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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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years ago @Edit 3 years ago
他看著自己瘀血的指腹,接著看向拉法葉。
他必須承認他喜歡紫色多於自視甚高的紅...那抹蒼白無力的紅。
他以前不知道抓住他視線的色彩也有姓名。
但他仍舊翻遍了所有他能翻閱的舊時代書籍,終於在一本乏人問津的植物圖鑑上看見。
牽牛花。
它也是紫色的—
完美的紫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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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years ago @Edit 3 years ago
可美麗的事物總是稍縱即逝...就連如此嫣然的花朵也在陽光最為明媚時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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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years ago @Edit 3 years ago
在出廠第三年的時候他看見淡雅的紫搬進了隔壁房。
他想要擁有那朵紫色的花。
他漸漸的發現,那名總是帶著笑容的紫髮鄰居似乎有很多小秘密。
藏藥、私自治療...諾曼能抓到的小辮子信手拈來便是。
但他將其視為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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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years ago @Edit 3 years ago
他回過神來,嘆了口氣。
「是,我的善意並不是完全的替您著想。」
「我為了告訴您這一切...將會做出很多讓步。」
「興許我會為此感到受傷、感到不快—」
「但您可知道,凡先生從不畏懼疼痛—」
他當然知道那位訪客是曾與自己出過任務的夥伴。
「您應該早就知道了不是嗎?」
「他不是。」
他的回應幾乎不帶猶疑,如果在更早之前恐怕不是如此。
但正因他已親手證明過這番臆測,長期下來將人留在身邊一次次定期檢查的目的也正如此。然而結局推翻多年的觀察。
如非必要,拉法葉從未想要將潛在威脅套上項圈,但事實證明冒險都是枉然。
強據在眼角的酸澀硬是被拋諸腦後,刀刃沒入肌膚的噩夢僅憑一句話就讓他重新體會了遍。
但一句話也同時表達他對於有關善意的否定態度。
他並非從未相信過諾曼的話,事實是拉法葉的多慮不安總會在他每個意識明亮的時刻拉扯思緒,探究凡毫無理由的靠近與停留、討好與親近,而諾曼的提醒一如明燈告誡著他應當遠離。
但光總有明滅。
「我沒有誤會您,打從您來到我的地方論及秘密,」
「那就已經不是值得信任的善意了。」
他的眼睛骨碌碌的轉動著。
無數次的觀察沒有讓諾曼意識到對方反駁的可能性。
是說的不夠清楚嗎...怎麼可以愚蠢成這副德行?
這是什麼?
這就是所謂、完美的市民?
完美?
他愉悅的笑聲貫穿室內。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深吸了一口氣,換了隻腳輕鬆地坐在原先的位子。
「還是希望您別曲解我的善意...這實在太難受了。」
「說不準我難過的時候會做出什麼呢。」
他輕輕的朝著對方說著,好像只是在聊新口味的營養液。
「但有一事我還是挺好奇...」
他將身子向前傾,目光死死的盯向拉法葉。
「您如何確定他並非變種人的呢?」
「沒有任何質疑您的意思—啊,不對...」
異常突兀的笑聲彷彿還在他的耳內迴盪,遲遲不散。
「他……」
「他並不是不會畏懼疼痛……」
分明對方的樣貌絲毫沒有變化,若是局外人看來也無法察覺異樣,似乎就只是普通的聊天交談,而自己方才說了些引人值得放聲大笑的逗趣笑話一樣。
他低垂的眼神動搖,未抬起半分。
然而即使僅有不到一秒的猶疑也肯定被捕捉得一清二楚,他明白在他面前的諾曼就像個獵人,比誰的眼神都銳利且足以致命。
人在難過的時候會做出什麼。
諾曼在
難過的時候會做出什麼。
輕聲細語的威脅像把刀刃抵在他頸處的動脈,不得呼吸、不得動彈,剝奪他掙扎反抗的勇氣。
「疼痛⋯⋯是啊⋯您也知道是什麼呢。」話語間透露出的讚賞並無任何掩飾之意。
他摩挲著腫脹發青的指尖。
「您看起來已經做了確認。身為您的朋友...我覺得我不應該再問下去了。」
「不得不說,我敬佩您的敏銳。」
「那些都不是正常人能感知到的異樣⋯您做得很好。」
他拾起桌上的水杯。
「拉法葉先生。」他深吸了一口氣,喉結輕輕的滾動著。
「身為變種人,您不是應該能明白異能不是無時無刻都在發動的嗎?」
讚揚的話語聽在耳裡,像是除不去的疙瘩與怪異。
他張了張因缺乏水分而乾裂的雙唇吐露猶疑,即使口乾舌燥卻仍然不願意飲下杯中的水。
他確實明白身為變種人可能不一定隨時處於異能使用的狀態,正如他本身一樣。
打自這多年來的觀察,原已經驗證了凡對痛覺無感的特性無須媒介或者時機決定,否則也不會有諸多連凡自身都沒有察覺到的傷口。
對於無法預測的傷害,他又怎麼能及時發動異能。
然而原先的判斷又與他最終驗證的結果相互違背,如果諾曼的話確實沒錯的話呢?
就像諾曼也曾準確地挖掘出他的秘密一樣?
諾曼如何肯定也已經不是重點,他明白對方玩的只是心思,可一旦諾曼呈報就有風險,而他虧欠那人的已經太多,他禁不起再冒一次險。
那就這樣吧。
「您說身為朋友......」
呼吸停滯,他的掌心被汗水浸溼。
「......我請求您別再探究這件事。」
「悉聽尊便。」他抬了抬手。
「那麼,介意我做些推論嗎?」
「畢竟...我們是來解決問題的吧?」
他將手放至下頷,做出思考的樣子。
他要說的話早已悉數思考完畢,現在這樣的舉止也只不過是過家家...
想了想,他似乎是發覺沒什麼必要的將手放下。
「就你我所知,凡先生不畏懼疼痛⋯」
他語氣平淡說著,抬手將桌上的玻璃杯往桌上用力一擲。
伴隨著清脆的聲響,杯子應聲碎裂。
「那麼,身為一個極欲知道此事是否為真之人...會怎麼做呢?」
他拾起一塊略為尖銳的碎片—
在清脆碎裂的聲響炸開的瞬間他反射性地縮起肩膀,雙眼睜大的瞬間,他看見玻璃碎片橫越眼前。
他一向討厭激起他的恐懼、不在預期中的意外;
一如凡對他無法以理性解釋的作為;
一如他自認為自保的作為;
一如諾曼的所有作為;一如現在握住的碎片。
他在始終讀不透的雙眼裡發覺異樣,對此拉法葉熟悉得彷彿上一秒才經歷過相同的事情。
「──!」
不要!
積蓄的情緒終於還是迸發,鋒利抵在肌膚上的觸感讓他在後來才意識到自己的叫喊,以及未經思考就握住了對方與手裡的碎片。
他甚至無法判斷究竟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氣。
恐慌與暈眩幾乎在他恢復呼吸的同時衝上大腦,佔據思緒。
掌心的溫熱已經無法判斷究竟是誰的溫度或誰的鮮血,但即使他也明白自己全身發顫、眼眶正在發熱,看在他人眼裡肯定脆弱不堪卻依然不願意鬆開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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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years ago @Edit 3 years ago
相較於對方繃緊如弦一般的慌張,他一派輕鬆的僅僅只是把空著的手放了下來。
「只不過是開了個小玩笑...您的反應好像有點激烈?」
他微微抬起下巴,示意對方正鮮血淋漓的掌心。
「您肯定是做了什麼...也肯定是想到了什麼...」
「但無論您所想的是什麼...做了什麼...都無需懷疑自己的判斷。」他緊接著說話,句子間沒有任何縫隙。
沈默了半晌。
似乎是在給對方思考的時間⋯儘管諾曼敢肯定對方腦中已然混亂到連個有意義的字彙也不存在。
「聽過直覺嗎?」
「我說的是,生而為人的本能,直覺。」
「直覺是...可能有人會說是不理性的...但其實不是。」
「大腦早已分析出答案⋯⋯只不過它仍找不到能夠告訴自己的合理方式,於是釋放出了所謂直覺的訊號。」
他繼續說著,屋外時不時的傳來人們走動,奉行著幸福是義務的市民的愉快的交談著。
屋外一片明亮,卻好像怎麼也趕不走那片突兀的黑。
「您一定也是透過直覺認定凡先生是變種人...後續的行動也只是在確認而已。」
「您的直覺十分敏銳。」
「我希望您多相信自己。」
「多相信那匹狼...並不是狗。」
「時機一到,野獸才不管誰曾賜予他棲身之地⋯」
他悄聲說道。
連帶著手掌的布料被玻璃銳利的邊緣割破,掌心裡的結社印記在血漬裡也昭然若揭。
手掌原本是人類最容易遮掩的地方。
握拳、交疊、合掌,只要透過有意識的掌控,要窺探掌心內的祕密就不會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而事實上,顯而易見地,在諾曼的面前早已沒有甚麼秘密可言。
諾曼的話語確實沒錯。
若不是對凡抱持警戒,他也不會長時間地私自替人診療蒐集資訊。他早已經斷定這件事實,然而不只是心智不夠堅定的問題,而是他自知無法承擔後果。
頸項在野獸利牙之間,他為了被傷害而終日感到恐懼不安,平淡無奇的生活為此添上懷疑與焦慮,苟延殘喘,等著某一天被撕咬的可能性到來。
可是利牙始終沒有咬在他的致命處,反倒是他多次遞出刀刃。
野獸是真的存在嗎?
「我不管他是什麼……」
也僅僅是所有受傷的人會做出的反應,他意圖蜷曲身子,將傷處藏在胸口,緊握不住掌心的疼痛。
「……我得走了。」
「這麼急?」
他出聲制止對方。
「您難道不好奇我是如何得知的嗎?」
話音方落,他刻意的、重重地又補充了幾個字。
「主腦大人在上?」
他將雙手交疊,閉上雙眼。
過了一會,他再度睜開眼睛,像是做了什麼攸關生死的決定—
如果他臉上並沒有帶著張狂的笑意的話。
「拉法葉先生,」
「擁有相同秘密的人,」
他將手舉起,撩起了右臉上方蓋住額頭的髮絲。
他肯定是瘋了才會這樣做。
但事實是他的確是瘋了,而他也這樣做了...現在只要有一名市民闖入,他便必須要付出因為違逆主腦大人的代價。
原因無他...
只因代表著秘密結社的標誌正清晰的刻在他的腦門。
「別急...」
他彷彿在品嚐些什麼的看向對方的表情。
緊接著他放下撩起瀏海的手,順著像是在微笑的下顎線條,一路到了被高領覆蓋住的脖頸。
「您應該要好奇我是如何得知這一切...如何得知凡先生的秘密⋯或甚至是您的。」
他用手比出了吃藥的動作,瞇著眼睛朝著對方笑了笑。
「我看的特別清楚。」
他又將手放到領口,緩緩地將脖頸露出。
而現在那個形狀以一個不能再更明顯的樣子呈現在拉法葉面前。
他腳步停了下來。
拉法葉對那個形狀並不陌生,不如說,那也同樣是自己小心翼翼藏起的秘密。
光明會之於普羅大眾就如同都市傳說,然而對於特定變種人而言,他們比任何人都清楚光明會的存在意義。
看向面前笑得過於燦爛的人半晌無法答話,他握著手掌心,刺痛感仍然持續蔓延,有半刻他分心地想,這樣的溫熱就與那隻擁有翅膀的紅色小東西一樣。
差別在於冰涼得無法自制的手指,以及此刻掌心中的,不是帶來安定的溫馨可愛生物,而是真切的疼痛與焦慮。
「您看得特別清楚。」
他跟著複誦了一遍對方的話。
雙眼注視著揭露在頸處的印記。
「所以呢?」
意識到自己的生活時時刻刻都有可能受到監視,如同將自己的一切暴露在鄰居視野底下。
他埋藏著不說的疑問都有了解答,即使曾經猜疑過,聽見真相時卻依然引人作噁。
「人生是您的...所以我想選擇也應該是您的。」
「您一直覺得我的動機可議,所以我便試著展現我的真心。」
他將手放下,自然的垂落在兩側。
「您可以去告發我。」
「因為我違反的是完美的秩序,背棄的是受人景仰的主腦大人,」
他戲劇性的停了下來,看了看對方的神情才繼續開口。
「但您也可以做出其他選擇。」
「什麼樣的選擇就要由您自己判斷了。」
他要是還不明白,那也就枉費了這幾遭的交談。
「選擇?」
顫抖還未平息,倒也不是他還無法冷靜下來,而是空氣間都還充斥著壓抑而不得一吐為快的緊繃。
選擇的權利原本應當是屬於個人自由,而當他人特此奉上似乎就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主腦大人建立懲罰制度想必是為了建造知錯能改的良善社會體系,他隱約明白諾曼也正藉由他建立自己的體制,或者將自己框入。
若非如此那又何必提及信任與懷疑。
看似公平,讓他握有諾曼的把柄,諾曼也握有他所有不見光的汙濁。這番舉止事實上也只是顯現他的無力與薄弱,徒有其名卻稱不上選擇。
「……我不會這麼做。」
他迴避視線,側著身對著人,光照在背後。
「您難道,懼怕著死亡嗎?」
他沈吟了一陣。
「看起來不像呢。」
「您在害怕什麼呢?」
「這明明是個好機會啊。」
「如果您不做出這樣的選擇...」
他的聲音輕輕的。
如果有陣風這時吹來,自他嘴裡說出的那些恐怖的字詞大概也會隨風消散吧。
「那您還能怎麼做呢?」
「我不想做出這樣的選擇……是因為我不認為這是您真正的本意。」
拉法葉淺淺地搖頭,放棄移動腳步的念頭,僅僅是低垂著頭眼看對方的腳尖靠近一吋又一吋。
他未能移動步伐,極輕淺的語氣彷彿從他耳邊拂過,接著他眨著盡顯猶豫神色的雙眼,抬起頭看向諾曼。
「諾曼先生,我明白秘密是無法長久存在的。」
他抬頭看向諾曼的雙眼沒有光線反射,僅有塵埃光點降落在他纖長的睫毛上。
「就像這段友誼關係也不會長久存在。」
「無論是我選擇檢舉您,或是……處置凡的身分……」
脫口之後拉法葉才發覺自己說出了似是毫不相干的內容,便抿了抿唇,重新接續。
「結果都是一樣的。」
耳畔邊幻覺般地響起玻璃杯破碎的聲響,他差點又要聳起肩膀。
「所以,諾曼先生,我只請求您一件事。」
「我不是一個光明磊落的人,我應當為此付出代價。」
「……用這些和您換取所有事物的平衡。」
「包括我們的情誼,包括…… 」
話語就像被中途截斷一樣,拉法葉重新眨眼,半晌無法組織後段語句,他雙手交扣緊握,即便旁觀者也能看得出更深一層的焦慮。
「……拜託。」
「您現在
又和我談論情誼了呢。」
他的眼睛眨了眨,眼神裡滿是戲謔。
「我給過您選擇的權利...我給過您。」
「如果說您希望我替您做出選擇的話...」
「行吧。」
他衝著對方笑道。
「拉法葉先生,您知道嗎?」
他低頭了片刻後慢悠悠地開口。
「我通常不會讓自己的判斷失準。」
「您是我的意外。」
「因為很有趣才繼續看著的...但還是不夠。」
「不足夠完美。」
他指向對方的胸口。
「可惜了...它跳動的太過紊亂...毫無秩序可言。」
「我們得糾正它,對吧?」
他拿出終端機,輕巧的敲擊著泛著藍光的螢幕。
過了不久,他愉快的抬頭看向對方,舉起手裡的裝置。
「噠—啦—」
螢幕上顯示著『您已成功檢舉』幾個大字。
提醒聲從對方的終端機響起後,他察覺胸膛內的鼓動也逐漸平緩。若對方正在
看著那肯定也顯而易見。
他並不是沒有預料這樣的結果,更應該說,這就是他希望的走向。
作為導正所有事情所必要的歷經,作為他個人的解脫,作為他應當得到的果。
「您說的對。」
他盯著泛著藍光的幾個字樣,爾後撇開眼,對方面露愉快的情緒絲毫無法讓他也沾染上一絲半點。
「......我們必須糾正它。」
他不太記得自己是怎麼跨出腳步走出門外,也不太記得自己臉上呈現的情緒。
恍惚間他只聽見諾曼又朝向他說開口,卻沒有半個字進入他的腦海中。
晝日的光線白晃晃地似曾相識。
即使在明媚陽光下也仍有看不清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