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診療間，又一次結束例行性的諮商療程。

　　走進電梯裡按下數字鈕，抬頭看著面板上樓層的遞減，不多時她便重新收回視線隨意瀏覽兩旁貼著的各式小廣告，只因紅色的燈號太過刺眼，著實有點讓她不太舒服。

　　電梯時不時的輕輕晃動如同她不安定的思緒，她已經不只一次試探是否能被允許得以暫時停止這無休止盡的療程，只是父親和醫生討論後的結果令她感到沮喪，離徹底結束還有一段不短的距離和不少考量要謹慎評估，最終只同意她可以減少回診的次數。

　　走出電梯，撲面而來的是台北冬日的濕冷，灰階色調壟罩整座首都城市，她把雙手藏進外套毛茸茸的口袋，快步走到了在大樓門口撐著一柄黑傘等著她的父親身邊。

　　「跟方醫生聊得還好嗎？」迎上前一把把女兒摟進懷中，程父伸手溫柔地揉了揉她的腦袋。

　　「和上次差不多。」程泱笑著晃了晃腦袋，把被父親弄亂的頭髮整理好。「不過醫生說作夢的次數有減少是好事，雖然很慢，但也是在慢慢進步。」

　　「嗯，慢慢來就好，不要急知道嗎？」

　　她乖巧地點點頭，勾著父親的手臂一起走入毛毛細雨中。

　　回家的路上，兩人聊著即將到來的寒假、聊著模擬考和未來志願，還聊了當爸爸都會擔心的問題──女兒的戀愛。

　　程泱的前兩任男朋友交往得皆不長久，都是他還只聞其名不曾見其人，就從歡天喜地的兒子那得到分手的消息。

　　而今日知道程泱報名了寒假在學校舉辦的戀愛冬日營，程父難免更加緊張和不放心，雖然不擔心也不禁止女兒高中談戀愛，但「戀愛冬日營」這五個字聽起來就十分不懷好意，畢竟他鼓勵孩子們多嘗試，不代表希望孩子們談速食愛情。

　　「爸，不用擔心，我只是當作去認識新朋友而已。」程泱看著父親面露複雜神色，想阻止卻又覺得不該限制孩子那麼多的糾結表情，感到有點哭笑不得。「不過你的反應比關關好多了，他聽到時一副像是世界要末日的樣子。」

　　「他啊，妳別理他，我真該也問一下方醫生，關關這樣是不是也要預約一下療程比較好。」

　　程泱忍不住笑出聲，關關的戀姊程度確實某方面來說，會讓他成為未來姊夫入門的最大絆腳石。

　　看女兒笑得歡快，程父這也才放下心，跟著笑了起來。

　　車子平穩地在高速公路上行駛，車內播放的是舒服放鬆的輕音樂，窗外呼嘯而過的景色是十年來沒什麼改變的千篇一律，轉頭瞄了眼頭靠著車窗睡著的程泱，程父臉上滿是溫柔與寵愛。

　　他知道程泱有點煩了心理諮商的療程，不是排斥，只是看醫生的日子久了總是會感到厭倦，然而身心科醫師和諮商師評估過後，一致認為療程還是暫時不要停止比較好。雖然恐慌、失眠的症狀已經減輕不少，但程泱對於特定畫面、關鍵詞引起的反應仍然有點嚴重。

『她能控制自己的情緒不失控，不代表那些傷已經癒合結痂。她只是學會去強迫自己轉移當下的痛苦，或是把它們強壓下去而已，時間久了，這或許會成為另一個更難處理的傷。』

『依照她目前的穩定度，我們可以減少回診的次數，讓她放鬆一點。』方醫師的笑容飽含理解，這種創傷後的壓力表現本就不容易處理，也急不得。

　　嘆了口氣，程父壓下方向燈，打著方向盤將車子下了交流道。

　　他有時候會自責，自責自己當下為何反應不能更快一點，或許悲劇的發生必然不能被阻止，但至少或許可以讓程泱不用目睹那一切。只是事情早已都成定局，懊悔過去無用，他所能做到的只能是陪伴著孩子們，幫助他們療癒心底那道深刻且無法輕易觸碰的傷。

　　「嗯──到了啊？」程泱伸了個懶腰，動作還沒伸得完全便一臉痛苦地縮了起來，按壓著因姿勢不良而痠痛的脖頸。

　　「快到了，等等繞去買個午餐？」

　　「好啊，我問問關關要吃什麼。」一動也不敢動地等待脖頸肌肉放鬆下來後，她這才拿出手機，指尖靈巧，沒幾秒就送出了訊息。「啊，駱凡今天是不是也會來？」

　　「對，關關昨天好像有說。」燈號轉綠，程父踩下油門，車子勻速切入車道。「那就買披薩？」

　　程泱點點頭，再次輸入一串訊息告訴關關午餐已有結果，沒有選擇權也不得異議。

　　方才的陰雨綿綿已經轉停，微微的幾束陽光透過厚重的雲層灑落，程父踟躕了半晌，才深吸了口氣緩緩開口：「泱泱，爸爸下個月要去日本出差，可能要待一個月左右。」

　　程泱聽後瞭然地點點頭，父親職業使然，出差是常有之事，這次出差日本一個月已經算是短且近的了。

　　「關關和駱凡可能要麻煩妳了，吳嬸那邊我已經跟她說了，一星期她會到家裡四次，你們就專心準備考試，其他事情不用擔心。」

　　「他們兩個要是太過份，就打給妳姑姑，她會來幫妳揍關關。」

　　「我也跟公司談好了，這次結束，到年底前都不用再飛了。」

　　程泱放下手機，轉頭看著父親滔滔不絕，她看懂了，這個四十幾歲的男人正在笨拙地掩飾、解釋著自己在這緊要關頭還必須得出差的內疚。
　　她想，自己細膩敏感的個性大概是遺傳自父親吧，明明是不需要感到抱歉的事情，卻這樣認認真真地想要彌補。

　　「爸。」卡著一個停頓點，她輕輕柔柔地出了聲。
　　「不用擔心，一個月而已，我們不會把家裡炸掉的，你放心。」她故意開了個玩笑，希望能夠讓父親的心情好一點。「你回來時記得帶小雞餅就好。」

　　十七年父女，程泱的心意他豈能不明白，胸口的暖意讓他會心一笑：「好，買一大盒給妳。」
　　「三盒。」
　　「三……盒？不不，好像有點太多了，八十四隻小雞餅？」
　　「我還可以分給朋友嘛。」

　　做父親的最看不得前世情人撒嬌，一瞬間毫無堅持原則底線，才三盒而已，八十四隻小雞絕對整整齊齊妥妥當當，一隻都不少地帶回台灣。
　　至於兒子？
　　給他一盒東京バナナ就好了。
　　除非這一個月他表現良好不給姊姊添麻煩，他再來考慮是否要增加獎賞。

　　「哈啾！」
　　「怎麼了，感冒了嗎？」蕭駱凡把衛生紙盒遞過去，關心問道。
　　「不，可能誰在說我壞話吧。」程梬抽了張擤了擤鼻涕。「哈、哈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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