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潮不斷拍打至堅硬的岩壁上,掀起一陣又一陣的白色浪花,或許是因為持續燃燒的火光與厚重的濃煙遮蔽了這一帶的天空,就連理應蔚藍的海水亦呈現一片幽暗的灰綠。
他的視線,自始至終都停駐在底下不遠處的漁村——準確而言,是位處村落中心的白色教堂。
那裡是食屍鬼密集度最高的區域,隱藏於兜帽陰影之下的眼睛緊盯著徘徊於教會周遭的非人生物,比起觀察,偶爾移動的目光似乎更像是正在尋找著什麼。
「沒有。」男人依舊筆直地注視著前方,淡淡地回答了出現於身後的女性從者的提問。
「也是吶。倘若有的話,要把小紅帽找出來就會變成一項更為艱難的任務了。」
依然身穿著那襲與現場環境毫不搭調的華貴衣物,女人自顧自地替青年冠上了又一個略嫌可愛的稱謂,在對方無意去瞥的視野範圍外微微一笑。
「知道嗎?要是持續處於缺乏變化的環境當中,感官的敏銳程度便會在不知不覺間遭到消磨。就當做是必要的調整,要不要陪我一起稍事歇息呢?」
伴隨著細碎的衣物窸窣聲與輕盈腳步聲,清麗的嗓音自男人背後逐步挪移至靠右的那一側。
大概早已對不被以職階稱呼一事習以為常,男人無視了那個只適合小女孩的稱謂,冷聲拒絕道。
話雖如此,擅自落坐於身側的女性卻未被冷漠的態度所逼退,反倒抬起頭來,乍看似是紅寶石般的眼眸靜靜地盯著他瞧,予以無聲的壓力——
沒錯,壓力。
看上去溫柔婉約的女人,卻散發出貴族一樣的強勢氣場。
「……好吧,就一下子。」輕嘆一口氣後,最終還是依言坐了下來。
注視著男人在自己身旁落坐的模樣,緋紅的眼眸微微彎起,唇瓣間透漏出了絲許滲著明確笑意的輕音。
他們坐在石崖的邊緣上。
肩並肩的,相隔著一點過於恰當的距離,面向被火光映得通紅的天與海。
「雖然不曾設想過會是在這種場合……我吶,一次也好,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一直都渴望著能夠像這樣看一遍海。」
小腿在優雅談吐的遮飾下悄悄地輕踢著,她仰著首,勾勒著金黃絲線的純白帽冠因而有了一點的鬆動,不過總算沒有自銀白之間滑落。
「不是狂風,亦不是暴雪。絲毫不遜色於天穹,蔚藍而遼闊的瑰麗大海……」
撲打著幼細白砂的白花浪潮。
在被陽光與波光曬得有點炙燙的沙灘上奔跑戲耍,無憂無慮的孩子。
隨著日月交替,夕陽會隱沒於海平線之中。
皎潔的月會帶走白晝所遺落的餘熱,銀色的光輝將鋪灑而下,孕育著無數生命的大海亦會沉沉睡去。
思緒仿彿隨著觸不可及的雲朵越飄越遠,自咽喉間傾出的聲線有如夢囈,描繪出在背後的那些頹垣敗瓦襯托之下顯得不甚嚴謹的想像。
「你說、當村子裡的焰光散盡,從這裡會不會看得見星星呢?」
對此以為常的她,唇間依然噙著那抹輕柔的弧度。
像是在順從對方的習慣,有那麼一會兒,他們只是無聲地放任目光流落在遠方,任憑靜寂蔓延。
「——在那群孩子當中,散發著英靈氣息的那一位說了。」
當她再次啟口,纖白羽睫的微微斂下,輕巧地掩去了流轉其中的情緒。
「只要能夠蒐集相應的身體組織樣本,血清的製作、並不是毫無辦法的。」
視線落向即使夕陽落下卻依舊紅豔非常的海平線,女子的聲線保持著一貫的平靜。
聽聞對方的說詞,男人沒有流露一絲一毫的動搖,亦未有解釋為何隱瞞部分事實的打算,反問出口的質問之間隱約混入了尖銳的細刺,隨意一碰便會扎得生疼。
「能夠確實殺死變異體的方法依然尚未明朗,在這項前提下,以突破由多數變異體組成的防線、刺殺女王體為目標的方針與規劃,本來就存在著諸多的不確定性。」
「如今在具備豐富醫學知識的從者的判斷之下,出現了可以透過醫療行為減少變異者數量的嶄新可能性——我認為這有一試的價值。縱使所屬的陣營不同,我和你的共同目標皆是針對這個特異點的異常做出修正,只要可以順利達成這個目的,沒有必要拘泥於單一的形式。」
與剛才繪聲繪色地傾訴著夢中想象的她判若兩人,女人的說法缺乏感性。
「你所謂的醫療行為,說到底也還只是理論的階段而已……在拿出實際的成果之前,都只是空談。而比起相信那種空談,我寧願用自己的方式解決這件事情。」
也許是明白自己的行事作風,又或者是女性英靈本身同樣屬於實事求是的類型,對方並未以「拯救」的角度分析這項提議,而是作為一個「手段」來談論——
畢竟不管那些食屍鬼最終是否能成功變回人類,特異點一旦被修正,一切都將回歸原本的軌道,無論如何努力,已被固定的結果亦是無法被改變的。
「可是,你所採取的方式,同樣沒有換來任何實際的成果,不是嗎?」
「……至少,不會是沒有意義的事情。就算真的救回來了那又如何?到頭來只是白費工夫罷了。」
他感覺自己似乎說的有點多了。
面對不同的觀點,根本沒有與之爭論的必要,但不知道為什麼,面對女性字字句句直指核心的詰問,心中的想法便不受控制地溜出了嘴巴。
「即使最終的結果可能殊途同歸,殺戮和救助,兩者的意義大有不同。」
遙望着透過異色連接為一體的水與天,女性魔術師偏過首,視線改而轉向了身旁的暗殺者。
不同於一貫不帶強烈情感色彩的冷漠語調,不曾停歇的浪潮聲近乎直接淹沒輕聲道出的呢喃。
「更重要的是,我不能冒著讓這些傢伙擴散出小島外的風險同意你們的作法。」
「只要能保全住絕大多數的人類,這點犧牲並不算什麼。」
仿若是融化的雪,傳入耳際的嗓音放得極輕,然後在下一刻再度凝結。
這一次,溢滿其中的是堅決,以及更多的不容置喙。
「……是呢。犧牲少數、拯救多數,以守護者的角度而言,是何等合理的正論——」
亦是她所清楚的,這個人一直以來所貫徹的作風。
「那——按照你所奉行的這套準則,將我犧牲,以保全絕大多數的人類,難道不是更加合理的做法嗎?」
她知道,和佔去了她的全盤視野的他不一樣,她的存在並沒有一邊一角能夠掠入那雙眼瞳當中。
即使如此,她的目光依然沒有偏移半分。
「對於被塑造為英靈之身的我們分明是沒有必要的,卻把我帶到了方便歇息的場所。」
「能夠用於分析的素材顯而易見,卻不允許我採取任何調查行為。」
「應該善加利用到再也無法利用為止的、來自Caster職階的從者的輔助能力與魔術知識,未有讓其發揮出任何應有的價值……」
女人口齒清晰地細數著。
只將目光傾注在對方一個人身上的、因漫天紅蓮而渲染上溫度的緋紅寶石,隱含著某種熾熱而鮮明的情感。
倘若能用觸覺來形容聲音,女人的聲音必定就像包覆住嬰兒的襁褓一樣柔軟吧。
分明是年輕女性的樣貌,此刻的她,口吻卻如同母親在教導懵懂無知的孩童時那樣富有耐心。
無須轉頭去看,亦能想像那對閃爍星彩般光輝的瞳眸是用多麼熱烈的眼神凝視著自己——
男人不明白,素不相識的女性英靈為何會對自己表現出異常熱絡的態度。
在他的記憶裡,確實不存在任何一個與她相似的對象。
柔軟如冬日新雪的嗓音細數著他不應該犯下的錯誤,一點一點地、奪走了剩餘的溫度。
「……一方面將我視作道具,一方面卻處處為我着想。」
如果說一開始僅僅是她一廂情願的臆測以及推敲,當男人在聽聞醫者的探究與作為後仍是表現得無動於衷,她便心生出了確信。
——對這個人而言,要回到那個家裡,並不是能夠讓他心生緬懷與喜悅的事情,但他還是在沒有需要建立據點的情況下那樣做了。
——發生在這座島的居民身上的事緣為何,在他的心中亦早已有了解答,而那些會將變異體的真正面貌完全剖白的情報資訊,並不是他不願被人碰觸的禁忌。
「因為比起我自己,你更要在乎我的感受,如同我一直在意着你一般。」
「……我不懂你為什麼會得出這個結論。一切只是你一廂情願的誤會而已。」
目光的盡頭仍是兩人面前的一片汪洋,男人的語氣亦如往常般缺乏感情的起伏——然而,驟降加重的尾音卻又在無意間暴露了鋼鐵意志外層下產生的細小空隙。
「比起與他人攜手合作,我更習慣獨自行動,就只是這樣單純的理由。憑什麼認為我就必須在乎你的感受?完全無法理解。」
無法理解。這大概是這段談話所能帶給男人的最大感受了。
作為清道夫的他本來就不應該思考任務以外的事情,現在卻和滿口莫名言論的女人坐在岩壁上。
做出繼續待下去也毫無意義的判斷,男人逕自站起、掉頭便要離開已經失去偵查作用的海崖——
「你已經發現了,不是嗎?」
——發現了被指派前來擔任協力者的、獨獨只有缺乏強攻手段的她這一騎的理由。
「為什麼、為什麼必須要去否定呢。你所擁有的心,以及由心所生的堅強,正是你所教會我的,讓道具也能夠成長為人類、最為寶貴的事物,但你自己卻……」
執意要拋棄那顆心,從人類變作道具。
「不要說得一副好像很了解我的樣子。我不是你口中的那個人。」
維持著背對對方的姿勢,原先垂放腿旁的五指握成了拳狀,透露出強硬的抗拒。
「我不知道你是透過我在看著誰……但我不是他。絕對不是。」
「我知道的唷。在此地現界的我,也絕對不是陪伴在他身邊的那個她。」
抬起的手覆上擬似心臟所在的位置。
分明不是用於生理運作的假造器官,正隱隱抽疼著。
女人的眼角噙著晶瑩淚花。
逐漸模糊的視野裡,男人的身形結實,卻也單薄,甚至比她所熟知的更要來得——
沒有遭遇預想中的術式障礙,自漆黑槍孔中擊發的子彈分毫不差地連同覆於其上的手背貫穿了位於胸膛中的心臟(靈核),只見因淚光而更顯閃耀的紅眸圓瞪,尚未來得及褪去的哀慟瞬間凝結於那張端麗的容顏上。
微張的雙唇似乎還想再拼湊出什麼,卻被接連朝人體要害位置開了數槍,無情地擊碎了最後的掙扎。
總算轉身正視女人的男人垂下握著槍枝的右手,用以構築英靈肉體的金色靈子於視野之中逐漸消散,恍若迎來生命盡頭的螢火蟲般一一凋零,直至完全消失。
扣下扳機的手沒有半點猶豫。亦沒有半點偏移。
一切一如既往。
浪潮仍然不斷拍打著堅硬的岩壁,加裝了滅音器的槍響十分細微,很輕易便被海浪聲所淹沒。
高聳的海崖上什麼也沒有。
彷彿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