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走到海兔缸前,用手勢和小動物打了招呼,而海兔也開始了他今天的演講。他高談闊論著自己在變成海兔前有多麼令人恐懼,還附帶著激烈的甩動。
「嗯嗯……。」帶著微笑附和著小小海兔的激動,果然看幾次都很有意思呢。
萬思是因為有許多鎮民三三兩兩的在水族館進進出出,才跟著走進去的;長廊的黑暗令他心驚,但有著幽藍海水的水箱很快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的身高不夠高,很多時候都只能踮著腳尖,勉強自己貼上玻璃,好看到那些水草隨著水流的擺動。
幸好水族館裡還有一些平易近人的裝置,像是這個會胡亂說著奇怪的話的海兔缸。
還有一個萬思夢想中的身高的男生站在海兔旁邊,津津有味的點頭。
萬思偷聽了一會海兔單方面的對話,又偷偷抬頭看了一眼男生的臉。
該不會是海兔前世失散的部下吧⋯⋯想像力過度旺盛的少年簡直要被自己嚇壞了,海兔那些激情的魔王言論已經在他腦海裡演起戲來。
「孩子,你也要加入魔王的復活準備嗎?」海兔話說到一半,突然拉長了身體,試圖看清不夠靠近的白髮男孩。
「你是來看他的嗎?」寅因為海兔的話題轉變才注意到身旁的男孩,往後退了一步,黑暗與藍光讓他看不清對方的長相,但還是注意到他身上那件不合身的大外套。
這種風格強烈的服裝在這座商場內不算常見,但他沒有從記憶中翻出自己對這件外套的印象,可能是因為角度太高他沒有看見外套正面的獨角獸。
萬思下意識縮了一下,但周圍實在沒什麼大型物件能夠供他躲藏。
「呃、嗯……對……」他先是含糊地回答了肯定的答覆,接著才說,「什麼?」
萬思的內心掀起驚滔駭浪,他的眼神游移不安,雙手揪住衣服的下襬想:魔王跟魔王部下的密談被他撞見了!他要怎麼辦!
魔王的部下向他發起問話。萬思按著外套的衣角扭轉,竭盡全力地按B拒絕這場對話,他還沒決定要不要加入魔王軍……
「不、我、沒有……」少年縮著脖子,因為太過緊張甚至邁不開腿,他最後向著對方誠實以告,希望高大的魔王部下不要為了復活的秘密而將他滅口,「我只是來、來逛逛……」
「哈!又是個沒用的小傢伙!」海兔聽見男孩的回應,心想又是個搞不清楚狀況的小孩子,看起來有些不滿的甩開了頭,用海兔的緩速。
「您別這麼說。」聽到小小的海兔稱呼男孩為「小」傢伙讓寅忍不住的語帶笑意,雖然他沒有理解男孩內心的劇場,但還是能察覺他的慌亂。這隻海兔雖然不曾對自己說過過頭的玩笑,但聽說也有人被他嚇得不輕,或許是端看他對來客的第一印象吧,面前的男孩說不定也曾是被害人。
他知道自己的身高經常帶給別人壓力(尤其是小孩子)而自動的半蹲下來和男孩平視,表情看起來柔軟。
「那隻海兔好像幻想自己是魔王。」寅小小聲地和面前的孩子說明,他知道偉大的魔王並不願委身去聽取賤民的悄悄話。「所以不用怕他,配合他演演戲還挺有趣的。」
魔王部下蹲下來的那瞬間,萬思因為腦袋一片空白而緊張地縮著脖子。
少年緊緊閉著眼睛等待即將到來的審判。他和妹妹一起包在棉被裡看過那些灑滿血漿的R級影視作品,捅穿、扭斷、對折⋯⋯每個都看起來好痛好痛,他也還不想死掉——
萬思沒想到自己等來的是魔王部下的悄悄話,他扭著手指,愣愣地點頭。
他跟著用氣音怯怯地回問對方:「……所以你不是……魔王的部下嗎?」然後心虛地看了魔王海兔一眼。
牠把頭上的角角伸得長長的張望,看起來有些不可一世的樣子。
「不是啊。」寅笑了出來,繼續小聲回覆:「我只是個悠閒的遊客。」
直到現在他才定睛看向男孩的臉,看著那雙不同色的眼睛,腦中突然閃過了那位活潑的……
一陣不安刺向寅的心臟,但他還是先說服自己說不定這只是巧合,剛好有個跟他一樣異色瞳的孩子。
……剛好穿著一樣的外套。
說不定是弟弟啊?
「那個——我叫寅(Tora),你叫什麼名字?」
原來只是悠閒的遊客啊。萬思看著對方努力與他平視的眼睛,對方眼底的笑意真摯地不像在騙人。他摸著自己胸口,心裡放下一塊大石。
「寅(Tora),」少年跟著唸了一遍,「真是個神奇的名字。」
他扭著手指有點兒害羞,沒有注意到對方微微變化的臉色。
「寅是外國人嗎?」他牽起笑容回答寅,「我是萬思•米勒。叫我小米勒 (Jr. Miller)或者——萬思,都可以。」
「對啊,我是日、」似曾相識的反應和—— 一模一樣的名字。
寅忍著不讓表情變得難看,撐起微笑再度開口:「我是日本人,這個名字是『老虎』的意思哦。」
經歷過其他朋友的「換人」,他已經不會為此再度驚嚇,只剩下對人逝去的悲傷與惋惜。
「那我就叫你萬思吧,很高興認識你。」他伸出手,像是初次見面一樣。
「你們要在那邊聊多久啊!」海兔終於等不耐煩,就算不在意兩隻螻蟻竊竊私語的內容,還是看得很煩。
「老虎,好酷!」萬思的眼睛變得亮晶晶的,在他眼裡,寅的高大完全和名字兜起來了,不愧是能夠和魔王海兔一起演戲的人。
少年笑的有些傻氣,他握住對方表達善意的、手掌大大指尖長長的手,因為對方解釋了自己名字的含義,所以也一同解釋起自己的:「⋯⋯我的名字,是一的意思喔!」
萬思被海兔突如其來的聲嗓嚇到立正,過了幾秒之後才放鬆下來,接著對自己的大驚小怪變得害羞。
「⋯⋯對不起⋯⋯」就算對方不是真的魔王,但萬思面對著盛怒的魔王海兔時,講話還是變得更小聲,「很高興認識你,寅。」
少年清了清喉嚨,依著不耐煩的魔王海兔的劇本演下去,像他在陪妹妹玩扮家家酒一樣。
「嗯、我、不對,我——魔王,我並不是無用之人,」萬思從自己的口袋翻出兩罐魚飼料,「我、我依約帶來了這個!」
儘管身形相距甚遠,但男孩的話不斷跟他認識的萬思重疊著,使他的笑容帶起一絲苦澀。
但對於面前的少年來說,自己只是一個剛剛在水族館遇上的人,他不想把這份悲傷強塞給對方,這時自己應該要當個成熟的大人。
「哈!」海兔不屑的撇開了頭,沒有把你的魚飼料看在眼裡。「要不是本王現在是這種姿態,你早就被燒得連灰都不剩了!愚蠢無禮的幼小人類!」
「抱歉魔王,他才剛來還不懂規矩。」寅也跟上了這個像是話劇一樣的表演,也剛好可以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哼,沒心情跟愚蠢的人類聊天了!愚蠢的飼料就拿去餵那些愚蠢的魚吧!少把我跟那些傢伙相提並論了!」及時的道歉稍微平撫了魔王的怒氣,或許是近日與太多人說話,也讓他變得比較沒那麼難以溝通了吧。見海兔往水缸的內部爬去,躲進了陰影中。
「他生氣了……。」雖然說著這樣的話,但寅卻笑了起來。「他生氣的樣子滿可愛的吧?」小小聲地說。
他看向男孩,提問道:「要不要去餵魚?」
魔王海兔似乎被他的魚飼料激怒了。
是因為他對物種的認知錯誤所以生氣嗎?萬思有點苦惱,原本拿著像寶藏一樣的飼料突然有些燙手,牠咋咋呼呼地在大罵時也激動地擺著觸角,少年被牠嘴裡的「愚蠢!」刺傷了心。
只有一點點而已。但正直青春期的少年被劈頭蓋臉地亂罵,罪惡感就這樣浮在他的腦海。
他想和魔王海兔道歉,說自己其實沒有那個意思——但是寅卻笑了起來,說氣噗噗離去的海兔很可愛,提議帶他去別的地方。
萬思對這種特別相異的情緒感到迷茫,但他還是對著同是人類身形的魔王部下說:「⋯⋯要!」
少年乖乖跟在對方後面,水族館幽暗的藍色水波照著他的臉,像要陷溺進其中的溫柔。
「寅到這裡很久了嗎?」萬思偷偷跟著變換的燈光踩了幾步,在水族館特有的水流聲中提問,「⋯⋯寅是⋯⋯怎麼跟魔王當上朋友的呢?」
「上次經過時他把我叫住,劈頭就丟了一大堆魔王演講過來。」他留意著不要走太快,「因為覺得滿有趣的所以配合了幾句,剛好很合他的胃口。」
「他自己待在這個地方應該也很無聊吧……我想他看到有人來應該都很愉快的,不過他嘴巴一直都那麼壞,別放在心上。」寅有感受到萬思被責備後的錯愕,但他已經被海兔罵習慣了,所以把自己的經驗告訴男孩。
寅腦中的魔王海兔就是隻想像力豐富的軟體動物,從他口中說出的話不管多尖銳也像是他們的觸角一樣柔軟。
「到這裡是水族館嗎?還是指商場呢?」隨著寅分享著他和海兔的故事,他們也走到飼養著花園鰻的魚缸。
少年注意到寅除了第一步跨得特別大(也不算特別大,只是寅的腿太長了)之外,之後的每一步像是特別放慢了一樣在等他跟上。
「謝謝寅等我⋯⋯如果我走太慢了要跟我說!」
萬思臉紅地在寅看向他的時候也抬頭笑了笑,小小聲地說:「我可以跑⋯⋯!」
「寅居然沒有被嚇到嗎?」少年認真地問,「魔王的聲音在腦袋裡嗡嗡嗡的⋯⋯」
寅的解釋讓萬思稍微放下心來,但他隨即有些擔憂地看像寅,偷偷牽起對方纖長的手指尖,「被罵久了都會受傷的。我媽咪跟我說,那些惡毒的話會悄悄鑽進心臟,所以不要說,也不要聽。」
少年不懂大人的樂趣,他的另一隻手在寅的手背上輕輕點了兩下,害羞而小聲地施法:「⋯⋯讓寅的痛痛都飛走!」
萬思很快就接著寅的分享繼續提問,好像剛剛那些媽媽傳授的幼稚行為不是他做的。他咳嗽兩下之後,努力憋著聲音不讓自己羞赧到發抖,「商場⋯⋯寅是怎麼進來的呢?」
他的聲音滿是懊惱,「我買個早餐就跑進來了⋯⋯」
寅用微笑感謝男孩的體貼,但偶爾這樣慢慢走也挺好的,感覺格外悠閒。
「嗯……可能聽到的瞬間有點嚇到,但你看他那個軟綿綿的樣子……」男孩手心的溫度暖和了寅冰冷的指尖,也稍微安撫了他暫時還無法置之不理的悲傷,他靜靜的聽著萬思說話,點點頭。
「說的也是,可能我長這麼大被罵太多次都忘記這件事了。」感受到自己手背上的觸碰,當然沒有錯過男孩為他提供的治療,雖然萬思看起來對剛才的舉動有些羞恥,但寅決定還是要向他道謝:「謝謝你,萬思。」
「買個早餐……我也是買個打奶泡機就掉進來了。」回想自己一開始進來的過程,到底為什麼那天會對奶泡如此執著呢。「我進來也快要四個月……五個月了吧?我沒有太認真在記錄日期。」
「你剛進來嗎?」
「不、不客氣!」寅的道謝讓萬思僵硬到同手同腳走路,默默地移動到離花園鰻只有一玻璃之隔的旁邊,像是想要蜷縮著躲起來般貼緊。
「奶泡機⋯⋯我去買早餐的那間店也有那種專業的東西!」萬思還記得那間從早上營業到下午的咖啡店一直都有著溫暖且美味的氣味,直到他打開門的那天。
甜甜的蜂蜜變成稠稠的血漿,朝氣的姐姐變成頭上長著枯枝和嘴巴的女職員。
「好久——!」他之前在鎮上遇到的警察好像也在這裡待了很久,萬思有點不安。
小小的網癮少年翻了翻自己在商場裡全無用處,但依舊讓他感到安心的手機。
這裡的晝夜很容易讓人迷失時間,萬思按出行事曆,將有著小小裂痕的螢幕展示給寅。
「我在——我在我生日的隔一天進來的。」他指著日期上標示的那個小小的點,揉了揉自己的鼻子,「我可能許錯了什麼願望。」
「……那只是這個商場硬塞給你一個惡劣的生日禮物,絕對不是你的問題。」寅低頭看著手機的螢幕,男孩的發言讓他自然的伸手摸摸他的頭頂,不知道這個萬思跟上一個萬思的生日是不是同一天,如果相同那真是最糟糕的生日了。
「不過因為待了滿久的,我也趁機讀完好多本之前沒時間看的書。」幸好商場裡有書店,讓他還不至於無聊死。
他看向旁邊的水缸,突然想起走到這裡來的目的,為了看清水底乾脆蹲下,抬著頭看。
「來餵魚吧。」
寅的手先是碰到了他的前髮,接著才摸到萬思的頭頂。
他因為那溫柔的觸碰而眨了眨眼。若海兔真的是魔王,那眼前的寅一定是影視作品裡面,魔王軍中人氣最高也最迷人的大將。
萬思突然盯著寅點了點頭,覺得對方真是太適合這個角色了——所以他對著寅比出了大拇指。
「謝謝寅!不過沒關係的,」萬思對著對方笑了一下,真心地向他道謝,「我已經想過了,如果不是我進來⋯⋯那就可能是我妹妹⋯⋯」
少年的語氣漸弱,像是預見了難過的未來。他將原本揣在口袋裡的手拿出來,掌根已經印出幾個月牙痕,他生硬地順著寅的話語轉換話題。
「寅都喜歡看什麼書呢?」
萬思跟著走到寅的身邊蹲下,一起看向水缸中的花園鰻。
「牠們也會吃這個嗎?」
雖然寅不太理解萬思的大拇指,但他似乎打起精神了,那就好。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的確……」雖然這樣說有點奇怪,但如果掉進來的不是自己而是老爸,他應該也寧願是自己困在這裡吧。
面對突然轉換的話題,寅也沒有在留戀於上個漸漸開始便的陰沉的話題,而是順著對方的提問開口:「我喜歡看推理小說,可以邊看邊動腦又不會太沉重。」畢竟推理大部分是處理別人的事情,雖然有時會有感傷或反思但不太會讓人讀了之後不舒服。
「這幾隻魚不管撒多少飼料都會吃光,盡情的餵吧。」雖然這些小魚沒有發胖或撐死讓他感到有些困惑,但畢竟看似正常其實也是商場生物,有點怪怪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小說!萬思捉到關鍵字,他也喜歡那些用文字構成的世界——雖然他很多時候並不懂得那些感情的深刻,但少年起碼明白其中情節的喜怒哀樂。
「我……嗯、我最近剛看完一本妹妹推薦我的……推理?小說?」書腰是這樣寫的,但萬思不太確定裡面到底有沒有推理成分,偵探與偵探的助手倒是調情得厲害,連他們實習老師看見都會臉紅皺眉的程度。
「因為被沒收了很久,所以最近才看到結尾……」萬思思考了一下,其中的情節好像確實不太需要動腦,更像文藝版的連續劇,「的確是沒有很沉重呢……」
少年點頭,對寅在商場裡打發時間的做法感到贊同。
魔王部下的說法在萬思耳裡聽起來十分霸氣,的確像是帥氣老虎會說的台詞呢。
少年帶著隱隱的羨慕之情說,「是的!寅!」念起來相當順口,「好的!寅!」
他把魚飼料嘩啦嘩啦地灑進水裡。
「你上課時偷看嗎?」總覺得聽到沒收這個詞可以更感受到對方的小孩子氣息,覺得特別可愛,「這裡有些書店可以找到書,或是你可以來我這邊拿。」累積了一堆看過或沒看過的書。
寅聽到男孩有精神的回應又笑了出來,感覺像是在模仿電視上看到的軍人。
一開始只有零星幾顆飼料沉入水中,花園鰻們還能輕鬆的一個一個接住,但隨著魚飼料吸水後膨脹,上層漂浮的飼料開始如滂沱大雨般墜入缸底,讓花園鰻們吃得慌張匆忙,像是在跳著奇怪的舞。
「他們之前給了我銀幣。」看著鰻魚跳舞,「不知道今天會不會也送你禮物呢。」
不小心透漏出自己上課不專心的事實,少年先是僵了一下,接著才承認:「呃、嗯⋯⋯對。」
萬思原本想解釋一下為什麼自己會在課堂上看課外書,但又覺得自己只是越描越黑而已,於是點頭接受了寅的好意。
寅看起來非常正直,推薦的書裡面應該不會有讓青少年渾身燥熱的情節吧?嗎?
少年的小腦袋瓜胡思亂想,揮灑飼料的手勁更大了,那一管飼料很快就見了底。
花園鰻左搖右擺在水中扭來扭去,像是不小心就會打結一樣地柔軟。
「銀幣⋯⋯!」萬思睜大眼睛。他沒看過水生動物送人禮物,一時之間無法想像這些魚是從哪裡翻出銀幣的,甚至伸手偷偷敲了敲缸壁尋找機關,但一無所獲。
「是因為寅跟魔王是好朋友,所以牠們才送你禮物嗎?」少年的想像已經在湛藍一片的海洋館下譜出史詩大戲,「還是因為寅拯救了這些魚,牠們非常感謝你?」
萬思最後對天選之人發出純粹的感嘆:「寅那麼厲害⋯⋯」
「咦?」寅沒有搞懂萬思此刻的腦中構築起來的是怎樣的世界觀,是怎麼得出厲害的結論的?
「嗯……這我就不清楚了……」不過很多人在餵這些魚,自己的餵食應該跟拯救搭不上邊吧。「不過你可以試著跟魔王打好關係?說不定他會幫你說點於聽得懂的好話。」
「⋯⋯可是我已經把魔王氣走了。」少年相當沮喪,自己居然在不知不覺間失去了當家臣的機會。
他也想跟魚打成一片哇。
在萬思跟寅閒談的過程中,花園鰻已經將落至水裡的紅點點們吃光了。
少年注意到的時候,那些魚類的頭已經跟著他的手指左右搖晃了一陣子,直直地看著他,像是在說還要更多。
更多。
萬思從口袋內側摸出另一管飼料,撕開包裝的聲音在館內迴響。
「還是牠們其實本來就聽得懂我們講話,只是裝作不想懂呢?」花園鰻在水裡跟著漂浮的飼料搖頭。
「沒事的,魔王心胸寬大,我也惹他生氣好幾次了。」寅伸手拍一拍萬思的頭髮,感覺有點像在安慰跟朋友吵架的小孩。
他看著少年再撒下更多,內心偷偷祈禱花園鰻們至少挖一顆銀幣出來給他。
「……好像也有可能?」雖然從沒看過這些鰻魚對飼料之外的東西有反應,但既然都不是正常生物了,這麼猜測也不是不可能。「說不定他們真的只喜歡飼料,我們說什麼他們也不在意吧。」
寅和他的距離很近,對方沒有說教,發言也和少年想像中的不大一樣——畢竟寅看起來非常溫和,不像是會特別與人(或者動物)起衝突的類型。
對方的觸碰反而讓萬思認真地看著寅,他的視線比較低,可以由下而上,穿過對方略長的前髮,看進寅的眼睛:「……寅看起來不像是會故意惹人生氣的人。」
少年的腦袋瓜隨著大人拍拍摸摸的弧度上上下下,最後得出結論,「一定是魔王脾氣太差了。」
畢竟是魔王嘛。
萬思沒看過銀幣,自然對那些天選之物沒什麼渴求。
但他這次特別注意自己丟出去的量,剩了半管要留給自己茶几上那條可憐巴巴的魚——沒有同伴、沒有廣闊的居住空間、沒有辦法讓人們聚焦起視線的那條。
就像萬思自己。
「……不在意也很好。」正值青春期的少年這麼說。
他停手之後便看著那些早已饜足的花園鰻用緩慢且懶惰的姿勢進食。
萬思小小聲地說了一些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話,然後又認真地皺了皺眉,「我想不在意一些事情,但我也不想當魚。」
「這樣是不是有點貪心?」
「嗯,他真的很暴躁。」完全同意萬斯的結論,如果他不是住在海兔的可愛外殼裡一定是個單純很討人厭的傢伙。
寅沒有思考太多對方的提問,不太理解這兩件事情是否有相衝突。
「我想應該不會?」他也轉頭看著魚,「只要能說服自己不在意那繼續當人也可以吧。」
他沒有去好奇少年想拋諸腦後的煩惱,畢竟光是待在這個鬼商場就是超大的一個煩惱了。
萬思似懂非懂。
他小小的腦袋裏正在進行無意義的思想激蕩,最後只能囫圇地搖頭晃腦,表示自己大概可以明白年長的大人的話。
少年最終還是沒有看見寅說的「銀幣」,但那也不要緊。他只是有一點點想看那東西長什麼樣子而已。
萬思忍住了那近似抽獎的誘惑,把剩下的魚飼料揣回自己的口袋中,轉頭向寅詢問:「那、寅要回去了嗎?」
他回望一眼來時的幽深長廊,忍不住想伸手去捉寅的衣角,尋求更多來自親和人類的觸摸。
「……寅可以陪我一起、回去嗎?」
寅其實還是打算想繼續晃晃的,但來自萬思的詢問立刻讓他打消了這個念頭。
「當然。」他朝著少年伸出手,在這樣陰暗的地方獨自一人行走就算是大人也會害怕。
反正明天再來看就好了,早點回去也不壞。
「我也差不多要回去了。」
萬思牽住寅向他伸來的指尖。
他自己的手有些出汗,但對方的手寬大且微涼,是他理想中自己長大之後,對自由和其他的一切都變得豁達的樣子。
可以是魚,也可以不是魚;可以是海兔魔王的部下,也可以不是海兔魔王的部下。
可以不在意,可以有一點點貪心,也可以很溫柔。
少年跟著寅的步伐走,穿過那些巨大的水缸和豔藍的光。
所有的、小小的不安都變得像氣泡一樣,又遠又近。
又遠又近。
「寅,」萬思在要走出水族館前,突然不想這麼輕易地和相遇的對方分別,「回去之後……可以讓我看看銀幣長什麼樣子嗎?」
寅也輕輕扣住對方握上來的手,這樣簡單的連結讓他感到安心,以及捲土重來的心疼。
為什麼連死亡都無法終止這個地獄,為什麼連天真的孩子都得遭受這樣的懲罰,他控制住沒有加重與對方牽手的力道,但不止的思緒讓他變得沉默,直到萬思呼喚他的名字。
他看向少年,迅速把腦內的黑霧扇去,微笑著道:「可以啊,你應該也住在MYSIG吧?」
他無法為少年做些什麼,但至少現在可以讓他盡量感到安心。
與對方一起短暫地扮演海兔魔王的手下這件事,讓萬思覺得自己已經跟對方足夠親近。
「寅也在Mysig嗎?」
在這一段隨時都可能有意外發生的路上,有魔王部下相伴真是太好了。萬思想。
「那我跟寅就是鄰居了!」萬思走著走著就踮起腳尖,努力不要讓寅為了牽他而彎腰駝背,「寅都在鎮上做些什麼呢?我想幫忙但好像什麼都做不到。」
「是啊,這樣就可以馬上讓你看看那個銀幣了。」寅沒有發現少年的貼心,但稍微感覺腰部的負擔少了一些。
「我最近都在幫人修東西,飾品或是工具。」雖然最近狀態不好的關係比較沒有先前做的那麼勤,但他沒有跟對方說,畢竟萬思如果拿東西來他是一定會幫他修理的。
「你會找到事情做的。」寅看向萬思,捏一捏對方比自己小了一圈的手,「看你想出去撿點東西回來,不想出去的話窩在MYSIG也可以幫忙打掃啊?」
「懶洋洋的時候來陪我講講話我也會很感激的。」過去他不曾有過這樣的需求,但這陣子他發現自己和人說話時腦中的雜音會變得比較小聲,如果能來陪他聊天是真的幫了大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