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不過聖誕節，她周遭的朋友皆知緣由，雖然知曉，但也偶有當要舉辦聖誕聚餐時卻不知該不該詢問她的窘境，問與不問都有著為難之處，因此後來程泱總是直接坦然，告訴他們無妨，吃個飯而已，毋須顧慮那麼多，只是自己不會參與禮物交換，二十四日前後也都不會在。

　　然而，能這般坦蕩也是上了高中後才辦得到，小時候她也曾有過一段不希望讓同學知道自己沒有母親的藏藏匿匿，起因於小學四年級，還是個小孩們不知話不能亂說的年紀，班上一個男生嘲笑她和程梬，說他們就是壞小孩所以聖誕老人才把他們的母親收了回去。
　　那次她印象很深刻，在辦公室，對方父母不斷向隱忍怒氣的父親、老師及他們道歉時，她忍不住問了，是不是只要自己做得更好，媽媽就會回來了？
　　小小的臉蛋掛著點點淚珠，認真且充滿期待。

　　霎時一片安靜，男孩的父母臉色蒼白，男人氣得發抖，出了辦公室說需要冷靜一下，如若不是有外人，他應該會把兒子抓起來一頓打；而女人緊抿著唇，在程泱和程梬面前蹲下，蓄滿淚水的雙眼寫滿了深深的愧疚和自責。
　　他們談得如何，被請回教室的她和程梬沒聽到後續，但一週後，那個男孩轉學了。

　　蘇禾聽了此事後表情古怪，支支吾吾半天，在程泱威脅著把她的奶茶一把搶走後，才連忙問她那個男生是不是姓胡，得到肯定的答案，她哀嚎著趴到了桌上，一陣沉默，悶悶說著那是她同齡表哥。
　　「外公外婆非常疼他，小時候被寵到有點驕縱，但他也很有小聰明，在阿姨姨丈面前都是乖乖好小孩的模樣。」蘇禾小心守護好不容易奪回的奶茶，回想著這個當初讓她們一眾表姊妹氣得牙癢癢的臭小子。

　　「那次事情後阿姨怎麼對付他妳想知道嗎？」蘇禾笑得神神秘秘，一雙單眼皮更顯狹長狡黠。
　　程泱瞇眼考慮再次俘虜奶茶的可能性，見狀，蘇禾立刻抱著奶茶背靠椅背：「好，我說，妳手下留情！」
　　「那年聖誕節，胡昕廷醒來發現沒有禮物，他媽也不見了，姨丈告訴他因為他太壞了，所以聖誕老人把媽媽收回去了。」蘇禾咬著吸管，雖然她也覺得這對小孩來說似乎有點太激進，但嘴角的幸災樂禍卻也不加掩飾。「姨丈說他哭了一整天，後來晚上阿姨回家，從那之後他個性就改了很多。」

　　「外公外婆知道後氣死，狂罵我阿姨怎麼可以這樣對孩子。」
　　「那他們外孫就可以這樣對別人的孩子？」程泱眼神黯淡，語氣幽幽。
　　「對！我阿姨就是這樣回他們！」蘇禾雙手一拍，放下翹著的前椅腳。「不知道妳還有沒有印象，阿姨看起來溫柔，但其實性子強悍，是非對錯賞罰分明。」

　　「世界真的好小。」她把奶茶塞到程泱手裡，注意到程泱隱隱的低落情緒，狀若無事地安慰，半開玩笑的口氣：「妳如果想揍他，我可以把他約出來。」
　　白了蘇禾一眼，程泱把奶茶塞回她手裡，轉身從自己抽屜裡拿出一瓶新的奶茶。兩人就這般盯著桌面，專心吸著鋁箔包裝的極甜飲料，直到上課鐘響，程泱在轉回去之前，才雙唇抿著一抹略微複雜的淺淡笑意，搖頭輕輕說了句：「童言無忌，都過去了。」

　　程泱母親的骨灰並未放在程氏的家族塔位，而是程父依著兒女被託夢指示的樓層，另尋了一處望山的位子，那是相鄰的兩個空位，當時看到時他莞爾，妻子的心思他和孩子都看得出，於是他連自己的也一併先買了。
　　出了轉運站，程泱找到早十分鐘到達的父親的車後，就直向靈骨塔去。

　　管理員林叔早已與他們相熟，一路看著從一家四口到一家三口，兩個小蘿蔔頭如今也已是亭亭玉立、一表人才。駕輕就熟地替他們開了那區的燈，並把備用鑰匙遞給總是忘記帶鑰匙的程家男主人，兩個男人相視一笑，一個轉身回到櫃台坐下，一個則走向了他的愛人。
　　簡單擺好零食水果，三人合掌閉眼，各自在心裡向這個他們生命裡最重要的女人訴說想念、分享日常，不論單調或有趣。

　　程泱和程梬站在窗邊，將那裡留給了父親和母親獨處。望著外頭明亮的風景，她突然想到還沒傳訊息給李鉑至報平安，迅速打了個短句送出，一旁的程梬看到，故意嘴了句黏人精，程泱忍不住翻個白眼，感到無言至極。
　　「你明年沒有生日禮物了。」她面無表情說著，邊拍張窗外美景傳給男朋友。
　　「今年我可是多送了妳一組妳偶像的官方娃吧？」程梬抗議。
　　「上個月我也多送你遊戲片了，扯平。」程泱氣定神閒，不等程梬再次回嘴反擊，便豎起食指抵在似笑非笑的唇前：「別大聲，吵到其他『人』被半夜入夢可別來敲我房門。」
　　程梬氣結，卻又無法反駁，只能訕訕哼了聲後住嘴停戰，大丈夫能屈能伸，忍一時是為了更遠大的報復。

　　外頭供奉主神的廳堂傳來陣陣反覆播放的大悲咒頌唱，程泱在心裡嘗試跟了幾句，最終還是不得不放棄，梵文發音著實不易，就算看著有注音標註的版本，她都不能流利唸出了。
　　唸誦經文迴向給亡者這件事，在被觀世音菩薩唸過幾回後，她和程梬選擇聽話，但睡前聽幾遍心經或普門品當作靜心，或是兩三天抄一次心經，這已經是身為忙碌大三生的他們能做到的極限，而從菩薩沒有再繼續入夢看來，祂大概也暫且同意了這樣的頻率。

　　兩人問過有在修的朋友，對方說其實菩薩只是好意的提點和提醒，畢竟他們都不是帶天命，只是有點靈感的普通人，或許是這樣能夠讓他們擋掉一些路過的「人」的拜訪，所以菩薩才會三番兩次入夢。
　　朋友也笑著讓他們別擔心，反正他們也覺得這能沉澱身心，那就放輕鬆不用想太多，世間運行、所遇之事，總有其道理。

　　離開幽靜山區，車子勻速行駛於高速公路，程泱還沒從方才蜿蜒山路帶來的暈眩中緩過來，閉眼靠窗休息的臉上有些蒼白，程梬在旁輕輕替她按著後頸，一臉擔憂。
　　「之前沒那麼嚴重啊，吃個藥吧？」
　　「昨天睡太少，趕著把一份ppt做好，不然等後天回去才給，下週負責上台的組員會來不及準備。」程泱微微擺手表示沒事，已經回到平地，那不用太久暈車症狀就會消失了。

　　「你熬夜的頻率未免太高，我要跟李鉑至告狀。」
　　「你少吵他，他最近在忙期末評鑑。」她半睜眼斜乜著程梬，用嘴型緩緩說道：「而且都熬到四點還在打遊戲的你沒資格說雙主修的我吧？」
　　程梬緊張地瞥了眼前方駕駛座的父親，連忙雙手舉起表示投降，盼求她嘴下留情，而仍然不舒服的程泱也從善如流，唇角微揚輕哼了聲同意敵方的停戰請求。

　　儘管是離峰時間，但是小週末的下午又恰逢聖誕節前夕，路上無可避免地有點堵車，程父透過後照鏡看著後頭睡著的一雙兒女，雖年近五十卻俊逸不減的臉上滿溢著慈祥與溫柔，伸手將空調溫度調高了一度。
　　他其實有點羨慕兩個孩子，能夠偶爾夢到已逝的母親，而他，只能從他們的口中知道妻子在另一個世界過得是否安好，或是在夢裡和他們說了什麼、又要孩子們向他轉達什麼。
　　就算是在夢裡，他也希望能夠再次看看會動的妻子，而不是只能看著相片裡永遠定格在過去的笑容。

　　路面一個微微的顛簸，程泱醒來，睜眼時剛好看到父親抹去眼尾淚痕的動作，她沒有立即出聲，而是望向窗外飛嘯的景色。父親總是鮮少在他們面前掉淚，但她和程梬心裡都明白，他的思念與悲傷才是這個家裡最深最沉的人。

　　「嗯？醒了？」

　　程泱聞聲轉頭，看著後照鏡裡同樣看著自己的父親，方才的脆弱早已被收起，只餘一如既往的溫潤笑意。眨了眨眼，她突然前傾身子，下巴抵在前座的椅背上，歪頭注視著一臉困惑的父親。

　　「媽媽一直都在哦，她常常跑回來看你。」她輕輕說著，邊伸手戳了戳父親的臉。「但她說你的氣場太強了，她進不去你的夢。」
　　程父愣住，自以為藏得很好，沒成想還是被女兒捕捉到他不堅強的一面。十年的身兼母職，他不知道自己做得夠不夠好，努力做到寵愛卻又不能過度溺愛，既是白臉又是黑臉，並且當生活圍繞著年幼孩子與繁忙工作，他其實也沒有太多時間去處理自己的情緒，總想著要當孩子們的後盾，而堅強的面具，就被他這樣自然而然地戴上了。
　　幸好，程泱和程梬細膩又懂事，每每能看透他的脆弱，卻又體貼地不說破，用著他能夠明白的方式表達著他們的擔憂與關心。漫漫時光一路走來，他們也在不知不覺間慢慢地、慢慢地，修復著自己，也療癒著彼此。

　　「那妳怎麼不跟我說呢？」語帶埋怨，他右手往後輕敲了下女兒的頭。
　　程泱邊笑邊縮起脖子，隨即面露無辜，兩隻漂亮的眼睛睜得圓滾滾：「媽媽叫我們不要跟你說的。」
　　媽媽牌這張最強防護卡被亮出，程父也只能無奈搖頭，嘴上說著她狡猾，再次敲上她頭頂的動作卻滿是寵溺。這聰明伶俐和愛撒嬌的部份，真的是徹底隨了她母親。
　　程泱嘿嘿嘿笑了幾聲，在程家兩個男人面前，她可以全然安心地當個被疼愛到有恃無恐的小公主。

　　「妳幹嘛，笑得像個傻子。」剛醒來的程梬嗓子微啞，從表情到語氣都充滿毫不掩飾的嫌棄。
　　「你才睡得像個傻子，嘴巴還張那麼開。」接住程梬扔來的玩偶，程泱禮尚往來地也朝人的臉砸了回去。
　　「哇，李鉑至知不知道妳的真面目！？」輕輕鬆鬆單手接下程泱的攻擊，程梬將手機螢幕轉向程泱，讓她看清楚他剛剛眼疾手快拍下的她扔玩偶家暴他的證據。「身為一個程家好男人，我有義務讓他知道妳有多幼稚。」
　　「我們都交往快四年了，所以別白費力氣了。」程泱無所謂地聳聳肩，同居近三年什麼模樣沒見過，程梬的威脅可謂是十分不痛不癢。

　　終於到家時，兩個人還在打打鬧鬧，走在後頭的程父已是筋疲力盡，歷經一路的努力，仍然沒辦法成功阻止一雙睡飽的二十歲幼稚鬼鬥嘴一整路。方才還在感動孩子們的細膩懂事，此時的他只能揉揉被摧殘的耳朵，對著玄關櫃子上的照片低聲喃喃道：「老婆，麻煩晚上幫我去罵罵這兩個吧……」
　　想一想後，瞥了眼還在那邊追著程泱嘰哩呱啦的程梬，他回頭看著照片裡笑容活潑亮麗的妻子，又認真再加了句：「可以的話再幫忙揍一揍關關，他真的是太調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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