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中的困惑像是一團亂麻,她跟藤蔓告別、並許下未來還會和它一起玩耍的承諾之後,合奏彩子走出了卡特離開的大門。
原先她是想要回到熟悉的那三人身邊──即使他們已經與她記憶中的有所偏差,她現在也有點不知該怎麼面對他們三人,但她可以肯定,即使再怎麼改變,那些人也不會傷害她。
不過夜晚的商場已經失去了光源,雖然現在她已經可以在夜晚九點之後走在商場之中、並且不被攻擊,但是腳上的疼痛從來沒有減緩過,被綁架的記憶也在腦中不斷閃過,她永遠無法適應黑暗。
她走了很久,一位有著銳利長爪的怪物與合奏彩子擦身而過,而另外一名身軀龐大的怪物踏著沉重的步伐在尋找著它看到的倒楣鬼。
這些是她以前會擔心、恐懼的怪物。
快速的從保全身旁經過,合奏彩子抬頭,看到了一間以前她都一直想進去、卻被種種事情給阻攔,而從來都沒有踏進去過的人偶店。
她想起了第一次與多禮仕相遇時,對方曾與她說過,他在五樓有開一間店,是這裡嗎?
雖然非常微弱,但店內透露著一絲絲的光亮,合奏彩子下意識地抬起手想要推開大門,但是纖細的手指卻沒有遇到阻礙,直接穿透了門把。
像是被嚇到一般,她收回了手,低頭凝望了一下自己的手掌,最後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直直地穿透進了店內門中。
「請問有人嗎?」
她詢問著,但她也只是稍微試探的開口。
一片寂靜,想想也是當然的。
這個時間點,她並不冀望會有回應,只是當那可能性消失的時候,她還是感到些許頹靡。
她抬頭看向四周,這間店裡有各式各樣的人偶,全都沉默地坐在貨架之上,有些看著她,有些的眼睛則是閉上──她無法看得太仔細,畢竟這個地方的光照不足,只能看到輪廓與大概。
就算是已經死亡的現在,拔去一些生理需求以及穿透的問題,她跟還活著時沒有太大的差別,並沒有因此而變成千里眼或超人。
稍微繞了一圈,她雖然還記得原本來這裡的目的,但是各式各樣的人偶吸引住了她的目光,她的視線停留在一些可愛的小人偶身上。
應該要早點來的,她這樣想著。注意到一隻木偶的瀏海略嫌雜亂,她下意識地伸手想撫平,卻在伸到一半的時候停止了動作。她還是有點不習慣這樣的身分。
她不討厭人偶,從這些造物身上可以看到創作者的心血,只是她再也碰不到了。
合奏彩子打算等白天再來仔細觀賞這間別樹一格的人偶店,但現在,她需要做的事情是找到那位曾經看見他們的男人。
......至於找到之後要做什麼、要說什麼,她沒有任何的想法。
合奏彩子聽到了房間的深處有些微的聲響,如果不是在這種夜深人靜的時候,這樣的聲音可能她會直接忽略掉吧?
但是她聽到了。
朝聲音的地方望過去,有一扇門豎立在那裡,剛剛她看到的光亮就是從門縫之間透露出來的。
裡面有人嗎?多禮仕會在嗎?
帶著這樣的好奇,她眨了眨眼,決定走進去。
在你踏入了那個空間之後,裡頭是跟外面風格完全不同的空間。
基本上沒什麼特別的裝飾,大部分的空間都被高大的貨架佔據,架上被塞滿了各式各樣的木偶們,擁擠到稍微擦撞就可能導致雪崩的程度。牆面則貼著壁紙,上頭貼著許多書寫著不少東西的紙條與紙張。
更引人注目的是在房間的深處有特別明亮的光源,那方向也時不時地傳出摩擦聲響。
進去之後是滿滿的貨架,上面的木偶甚至比店內陳列的還要更加豐富。
她看著架子之中的人偶,帶著好奇與感嘆。
這些都是多禮仕做的木偶嗎?
老實說她對這位男性的認識不深,不過合奏彩子還記得當他們一起製作巧克力時,多禮仕製作的巧克力看起來非常精緻,玫瑰花一般綻放的巧克力包括包裝都不馬虎。
慢慢地走過這些架子,上面的木偶與木偶之間沒有空隙,無論是哪一層都被塞得滿滿的,她只是大略掃過,並沒有細看。
不過進門之後的紙條吸引了她的目光,她並非有意窺看,但是只要她一轉頭,就能看得到牆面上滿滿的資訊,大略掃過之後,她在角落的矮櫃那裡停住了步伐,聲音就在另外一頭傳來。
是那位男性嗎?
她深吸了一口氣,到了現在她反而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多禮仕正在組裝著玩偶,他手拿著雕刻刀並輕輕的削去木偶的稜角試圖讓它變得更圓滑一些,但是因為遠視的關係即使拿得遠遠的,也很難去細刻更細節的部分。
「哀...」他嘆了口氣然後放下雕刻刀,放棄去修細節,開始著手組裝人偶。
眼角餘光雖然看到了人影但並沒有特別轉頭去看,因為他知道這種事時不時就會發生,在過了9點之後基本上也不可能會有活人在外面閒晃進來。
他在製作木偶嗎?這麼晚了?
看著專心組裝人偶的多禮仕,合奏彩子總算貨架上知道那麼滿的木偶是怎麼來的了,桌面上的物品略顯凌亂,但是男人在製作木偶的時候卻是帶著嘆息──他做累了嗎?累了的話怎麼不去休息呢?
她帶著好奇觀察著眼前的多禮仕。記憶中的長髮男性總是戴著一副眼鏡,彬彬有禮的對待一切,而不是像現在的模樣,看起來有點不修邊幅、甚至頹廢的樣子。
雖然說是帶著新奇的視線,但是她總感覺自己似乎是窺看到了男人的隱私。這樣的時間點,多禮仕沒有回去鎮上,是不是想要有一個自己的時光呢?
現在出聲打擾對方的話是很失禮的一件事情,即使她已經算不上「人」,但是該有的尊重還是得有。
合奏彩子在「打斷眼前人的專心」與「離開不要打擾他」之間猶豫了一下,她最後選擇折衷的方法,決定在這個空間稍微晃晃,打算等眼前男性忙完之後再與他進行對話。
其實她的腳還在傳遞痛覺,但她未來總是要與這樣的疼痛為伍的。
她看了一下四周,稍微走了幾步路,靠近門口與矮櫃的牆面上都貼滿了紙條,這是她剛剛大略掃過的資訊。
這是男性的隱私,她不該偷看,但是名為好奇心的貓正在刨抓著她的心窩,她所待著的這個地方畢竟平常不會有除了多禮仕以外的人踏足。
再三猶豫之後,她終究敗給了自己的好奇心,走到矮櫃旁邊,略微彎腰的看著牆面上的紙條。
牆面上的紙條上雖然寫有著字,但在仔細查看後能發現以圖居多。矮櫃上方貼著許多畫在疑似線圈本內頁的人偶設計圖,以及一些不可名狀的素描。
再往上看,你會發現那些類似記事的東西變成了純粹的人像,尺寸上比剛才還小的多,看起來像是便條紙。如果放遠一點看,你會發現人像便條紙都被貼在用膠帶交錯形成的格子內,看起來明顯有個規律在。
(示意圖 人像比此圖所示的更多)
有些人像右下角被打著叉,有些則是問號,像是在記錄著什麼。(同編號代表同個人像、劃掉就是右下寫X、問號就是右下寫? )
人像?多禮仕會畫畫嗎?
她看著那些不可名狀的素描,伸出手觸碰自己的臉頰。
我現在也變成這些不可名狀了嗎?她這樣想著。但是我不想攻擊別人,也沒有想做其他事情,我只是......只是想跟別人聊聊天,說說話,我得知道我的存在還沒被遺忘。
她垂下眼,不再去看那些不可名狀。
雖然她剛剛只打算看一下,不過當她轉頭的時候,發現多禮仕還在專注地進行木偶製作,看起來短期內不會結束。
第二次的猶豫沒有太久,合奏彩子看著那些人像與記號,帶著好奇。
「這些是誰呢?」她喃喃自語,想看得更仔細一點,這裡面有沒有她認識的人呢?或著,裡面的人是多禮仕來到這裡之前,不想忘掉的人?但如果是這樣的話,為什麼要打叉或問號呢?
妳仔細查看了那些人像,裡頭除了生面孔外還有不少妳認識的人。桑桑、卡特、辛西亞、克勞迪歐等...他們的人像旁邊都有兩個空格。
被劃叉的與阿加雷斯樣貌相似卻年幼些的男性,旁邊貼著的是阿加雷斯,最右邊則是空格。被劃叉努庫,旁邊畫著形似他的男性也同樣被劃叉,第三格則貼著長髮的「努庫」。同樣被貼了三張的還有荒鬼池子,只是最後一張被畫了問號。
而不意外的,妳、諾克斯、夏日以及羅尤的人像也被記錄在這牆面上,右下角都被劃了個叉,旁邊都貼著仿畫第一張的人像,右下角畫著問號。
「打叉?」
待她看仔細人像的樣貌之後,她啞然的豎立在原地,半天都沒有動作。
一開始她只是以為這是多禮仕閒暇時候的塗鴉,想把他認識的人都記錄一下之類的,但只是塗鴉的話何必要排列到那麼井井有條、甚至還有異樣的規律在呢?
她記得努庫,那位被夏日陷害,發送帶有芥末的甜甜圈給大家的男性,他的笑容靦腆又陽光。
阿加雷斯更是刻劃在她記憶中的其中一環,當初是這位男性牽著她走過錯綜複雜的商場,也是第一位讓她得知上一位「她」到底是怎樣的人的。
她也記得池子,那位大方的女性,穿著合適她的水手服,她們與其他女性一起逛了愉快的街。
這些不只是單純的紀錄。
如果說合奏彩子一開始還有多禮仕只是在單純在紀錄他認識的人的想法,在看到那幾位跟她一起走出那扇門的人像之後,一切想像的火焰都被掐熄了。
多禮仕──那位正認真製作木偶的男性,正在記錄著他所遇見的、他所知道的,每一個人的死亡。
這次她終於無法控制,抬起自己的手臂,手指用力的想要將自己的肖像給扯掉,但是卻怎麼樣都無法碰到。
那明明是她的畫像。
她成為了數據中的其中一員。
『誰叫妳要窺看別人的隱私呢?』
那道曾在她腦海中與她對話的聲音又出現了,合奏彩子努力的去忽略那出現的竊竊私語,手指仍舊是不屈不饒的摳挖著人像。
但是沒有用,她的指尖不斷地穿越過紙張、牆壁。
「我不要......」她說道,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經將內心所想的說出口。「我不想死,我、我不想──」
她以為她已經能夠坦然的面對自己的死亡──她甚至送走了卡特,那位高大溫柔的青年,她原本以為自己可以的。
雖然專注的在人偶上,但旁邊那個靈魂的動靜實在是太大了,大到無法無視的地步。多禮仕終究是忍不住的往一旁突然騷動起來的人影看去...
「
合奏小姐—!?」看著痛苦的彩子跟她嘗試抓下的人像,他猛地站起身來想阻止,伸出的手毫不意外地穿過了她的肩膀。雖然有想過自己總有天在員工休息室的東西會被人或靈魂發現,但是那些的資訊對那女孩來說太過衝擊了,畢竟那上面所記載的資訊可不單單只有認識的人那麼簡單。
索性人直接跨足用身體擋著彩子的視線,腳甚至還不小心穿過了對方的腿又趕緊收回。
「我...我很抱歉...拜託不要看這些...如果您聽得見的話,可以先暫時轉過身去嗎?我找個東西擋住這些圖...天啊我希望您沒有看的太多...」事情來得太突然,想要嘗試著彌補或道歉都顯得無力,自己甚至連好好說完一段完整對話都無法。
剛剛的畫像被男性擋住,合奏彩子後退了幾步,聽到了他語無倫次的道歉。
但是不是的,你要做這些事情是你的自由呀,我才是突然闖進來的那一個──我甚至都不能算是人了──所以不用道歉的。
她嘗試冷靜地去告訴多禮仕這段話,但她發現自己的舌頭打結,剛剛代表自己的畫像的右下角被打上了叉,跟其他人的一樣,她不停想到那樣的畫面,淚水在她眼眶打轉,縱使剛剛已經哭泣了太長的一段時間,但稍早的撕心裂肺又破開了她的防備。
於是最終她只能朝拼命解釋的多禮仕搖搖頭,用雙手摀住自己的臉。
太醜了,雖然她沒有思考過再次見到多禮仕的時候,她要做什麼,或是以怎樣的態度面對眼前這位溫柔又優雅的男性,但是就現在而言,她不願意將自己的醜陋暴露在他人面前。
深呼吸了幾口氣,合奏彩子將手放下,她的雙眼有點紅腫,嘴角扯出了一個弧度,那是有點難看的笑容。
「抱歉,多禮仕,那麼晚了......打擾了。」
她對多禮仕笑著說。
短暫的混亂之後她還記得當初從那扇門之中出來後遇到的男性雖然看得到他們,卻無法聽到她的話語,於是她在打完招呼之後停頓了一下,將一隻手舉起揮了揮,希望這樣的問候能讓他明白。
看著彩子紅腫的雙眼跟開闔的嘴,毫不意外的無法聽見她所說的話。多禮仕沈默了一段時間,才開口。
「抱歉我其實聽不見您在說什麼。」
「雖然我看得見您,但我還是聽不到聲音且碰不到合奏小姐您。」說完之後就轉身拿起擺放在一旁的壁紙,攤開後直接蓋住所有的紙張與筆記,用傢俱與牆之間的縫隙簡單粗暴的夾著固定在那。
「假如您想用說的方式跟我溝通的話,可能要想想其他辦法跟我交流。不過關於這點我無法給建議,畢竟也不清楚您那邊能對三維空間做到什麼程度的影響。」處理完之後才繼續面對彩子,講解自己的狀況。若是對方也是說英文的話多少能讀懂唇語,可是彩子的母語是日文,完全無法讀懂對方想表達什麼。
聽到對方的話語,她有點不知所措。
在這之前她沒有試過去拿什麼東西、或是做什麼事情,出了門之後她可以說是在渾渾噩噩的度日,不然她也不會到剛剛才知道她的──她現在的狀況。
不過她還記得多禮仕的母語是英語,而就算之前他們的對話不會因為國籍不同而有隔閡,但現在也有了。商場再怎麼萬能也無法橫跨死亡的那一條線。
並不是說她的英文不好,只是她很懷疑日本的英文能不能讓真正使用英文當母語的人理解。
她連牆上的紙張都無法拿下,那還有什麼東西是她可以移動的嗎?
合奏彩子並不認為剛剛跟卡特發生在小房間的奇蹟還能再出現一次,但是凡事沒有嘗試過便不會有結果。
她略帶焦慮的左看右看,最後看到多禮仕剛剛所在的地方,工作檯上有男性剛剛製作木偶之後所殘留的木屑。
沒有多做猶豫,她走向那張桌子,伸出手指在木屑上面嘗試的劃下一痕。
她的指尖沒有傳遞任何的感覺,但是桌面上清晰的劃出她的手指方才經過的一道。
能夠寫出東西來!
她的雙眼睜大,寫下了一句「抱歉,打擾到你了。」之後,她朝多禮仕揮揮手,再指了一下工作檯。
視線跟著少女的移動看,在目睹了她確實的影響木屑並留下訊息後,多禮仕不禁睜大了眼有些目瞪口呆的盯著桌面看。
「這...妳...
您居然有辦法辦到這種事?」
「如果靈魂多少能干預到這空間,那為什麼...」有些喃喃自語的說著,視線往一旁看去像是在思索著什麼,但很快的又看回彩子的方向。
「不,沒關係的。反正我現在也沒什麼事情好做,雖然在做人偶不過也只是單純消遣時間罷了。說起來,是什麼風把您吹來的?是因為上次見面的事情嗎?」所謂上次見面時是指在窄門前那時的狀況。在當時因察覺對方已死的事實,一時情緒激動就離開現場丟下了想向自己搭話的人。想想也是失禮,不過當下情緒也真無法顧慮到太多事情。
看到多禮仕驚訝的表情,合奏彩子原本要繼續寫字的手指頓了一下。
老實說她也沒想到自己可以直接寫字,這是因為她剛從那個房間出來嗎,算是跟藤蔓玩的售後服務?還是說她天賦異稟?
......死後才發現的才能,如果可以的話她希望能夠在五十年後或更久才發現。
『一開始是想確認。』把剛剛寫字的痕跡給抹掉,合奏彩子在桌上繼續寫道:『但後來就是單純想找人說說話,除了跟我一起出來的人以外,我沒很少遇到能夠遇到可以看到我的人。』
她原本想寫說除了多禮仕之外沒有遇到可以看到她的人,但是她想起剛剛遇見的卡特古坎,於是她把一些字劃掉。
「原來如此。畢竟有這種能看見靈魂的雙眼我目前也...沒看過其他人跟自己一樣的...?」看著那個劃掉的「沒」,多禮仕挑起了眉頭,畢竟這兩者間有很大的不同處。
「您遇到了其他能看到或跟您對話的人?」
這件事情要解釋起來不知道要耗費多少唇舌,想再找一次那個房間也不知道位置有沒有變動,現在的時間已經接近零時,正是那些不可名狀在外活躍的黃金時期,要帶這位男性去儼然是件不現實的事情。
⋯⋯況且,她也不知道多禮仕會不會願意與她一起走。
合奏彩子想起了卡特古坑在離去時的傷痕累累,纖細的手指無意識的攥緊,隨即放開。
『剛剛我有遇到卡特老師。』她帶著苦笑,用指尖在桌子上敘述:『在某個房間,他在那裡看得到我、也能跟我對話,但是無法觸碰到我——』
一筆一劃,她寫得並不算太快,她還在熟悉這樣的對話方式。
『但是當他離開的時候就看不到我了,我求他除了那裡、與你之外,沒看過能看見我的人。』
她中途抹掉了一些字句,很快的速度。
「這樣啊…沒想到商場還有這種地方…」對於彩子迅速的修改字句並沒有多想,畢竟對方有可能是修飾字句才特別改成更貼切的用詞,既然修正了在乎也沒意義。
「既然得出了這樣的結論,想必您也嘗試過跟人搭話不少次吧?那種感覺一定很不好受,辛苦您了…」
「說起來剛才合奏小姐您說想確認,是想確認什麼事情嗎?或是有什麼問題也可以直接問,我會盡己所能的去回答您。」
她有嘗試跟別人搭過話嗎?聽到多禮仕的問題,她愣了一下,原先不停在移動的手指也隨著思考而停頓。
有的,答案是有的,她曾經與其他三人一起遇見過認識的人,但是在她的記憶之中,嘗試開口與其他人搭話的只有她。
老實說,出了那道門後的記憶並不是太清晰。這是因為她是幽靈的關係嗎?這個地方死去了那麼多的人,他們的時間就在這個商場之中停留,這樣的生活要怎麼過下去呢?
合奏彩子沉默地想著,以前她不是這樣的,她從不沉默,有話直說,絕對不會讓自己委屈。
所以是這樣啊,我現在的感受,是純粹的負面。
腦海中的聲音在嗤笑著。
『老實說,我想確認的事情已經得到答案了,只是我』她沒有寫下句點,像是不想承認接下來想寫下的字句,她寫得異常艱難。『我死了,我最先只是想確認這件事情。』
她的視線移到剛剛她曾試著想將其抓下,卻總是穿透的紙張。
合奏彩子不是笨蛋,或許當初她在黑暗之中看到獨自演奏的音樂盒時就該有有所覺悟了,但是她不承認,因為不承認的事情在她就等同於不存在。
只是這樣的自欺欺人也有額度,就跟現在的她一樣,站在多禮仕的面前,懷抱著最後的冀望,卻總是破碎。
『多禮仕一直以來都看得到嗎?』
沒有等到多禮仕的回答,她將剛剛的字句劃掉,接著寫下了完全不搭嘎的問題。合奏彩子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這樣啊…」看著少女迅速的把字句劃掉,便不在這點上多做回應或詢問了。
「是的,我一直以來都看得到。要說的話算是我那個世界中特有的…能力?好像也不太算,因為就算不是我這世界的人也會有少數看得到的。」聽傅說過他也能感知到靈魂,但總覺得又不太一樣。
「簡單來說的話就是人死後會成為另一個維度的存在,絕大多數活人在演化後雙眼也能看到部份過去所看不到的光譜。而靈魂的反射光就正好包含在這部份。」
在長時間多次的被人詢問這件事後,對於解說也變得駕輕就熟,就像是無情的解說機器一般。
『所有人都看得到靈體的世界嗎?』
她有點難以想像,這樣的街道不會非常擁擠嗎?那麼這樣的人會因為他人的死亡而感到哀傷嗎?這樣的情況之下死亡除了無法對話的差別之外,還有其他的意義存在嗎?
合奏彩子的眉頭苦惱地皺起,她雖然現在身為,呃,多禮仕口中「靈魂的反射光」之中的一部分,但她畢竟不是生活在對方所存在的世界,而且沒待過的環境,沒做過的事情,她還是一樣難以去想像。
『那多禮仕會跟死去的人聊天嗎?就像現在的我一樣。』
或許是想要拓展新的話題,也或許是純粹的好奇,合奏彩子這樣問道,畢竟她現在最多的就是時間。
「我…」
第一反應是想否決的,但腦海回憶的畫面中自己似乎…算是蠻常這麼做的。
「我會啊。雖然通常不會這麼做,但仔細想想自己精神狀況不佳時還蠻常這樣的。但說是聊天比較像是我單方面在自言自語,畢竟實際上也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
「老實說我也是第一次這樣跟靈魂『對話』。在這之前我甚至連靈魂聽得見都不知道…這讓我不禁擔心是不是讓某些人聽到不該聽的話了。」
這樣啊......
合奏彩子歪著頭思考著,除去剛剛與卡特的冒險,她已經有好一段時間沒跟「人」有過對話,即使這是用她寫以及對方說的方式在進行。
『那這樣對多禮仕來說,我究竟是活著的還是死去的呢......』
對所有人來說,合奏彩子是已經走出「門」,離開這裡的人,但對得知她死訊的人來說──目前也就只有兩位──一位抱著「我已經不會再與他見面」的想法,另外一位則是在這裡、用奇異的方式與他進行對話。
這讓剛認知死亡的她感到不可思議,就好像自己還沒有真正的死去,可以跟真的人進行正常的對話。
但是這個慶幸剛冒出芽就得掐斷,因為她不是自己一個人,她想起陪伴她的人。
『我覺得靈魂或許比你想像中的還要能感知到額外的東西唷。』她這樣寫著,雖然她覺得多禮仕並不是會說別人壞話的類型,但......『如果有些話、有些事,可以現在直說的話,他們會聽到也不一定。』
「......」
「雖然看起來很真實,但對我來說依舊是死去的。」這是個不爭的事實,或許這樣會再次重傷一次這個孩子,但是對她來說早點接受這件事是最好的。對於這點,多禮仕並不打算在這點說虛偽的安慰。
「真的嗎?這可不妙啊...」
多禮仕臉上掛著笑容,但看起來像是僵掉了一般。
接著他沈默,好一會兒才開口。
「假如我說我在商場中殺過人,會嚇到您嗎?」
『啊、果然是這樣啊。』
她並不意外多禮仕的回答,但是聽到後她還是會難受。眼角餘光她看見多禮仕貼在牆上的肖像,縱使她再不願意承認,但那是她已經死去的事實。
合奏彩子無法欺瞞一個看得見靈魂的人,也無法再自欺欺人下去。
她深吸了一口氣──一個生前的假象與習慣──或許她會來找多禮仕的目的就是因為這件事情,她必須領悟到、認知到自己已經無法與人類為伍。
但無論如何,她享受著與正常的人類對話這點是不爭的事實,因此當多禮仕沉默的時候,合奏彩子帶上了些許的不安,但她隱藏得很好,沒有表達出來,就與她現在的情緒一樣。
『欸?』聽到多禮仕的問話,合奏彩子愣住了,她的表情在一瞬間沒有管理好,微微的皺了皺眉頭,這是驚訝的表現,但其中並不包含厭惡。『會......?』
突然被坦承這樣的事情,驚嚇到是一定的。但是在短暫的懵怔之後,她眨了眨眼,繼續寫下她的想法。
『但是殺了人又如何呢?』她想起了倒在血泊中的女性,就算帶著美艷的笑容死去,但這也遮掩不了她殺了人的事實。『這個地方沒有道德的規範,沒有法院,只有那些規則......只剩下人性,假如多禮仕被攻擊過,或是想做其他事情,這個沒有規範的地方,並沒有法律制裁呀。』
她一口氣寫了很多字,原本想在這裡結束,但她想了想,又補上一些字詞。
『而且我並不覺得多禮仕會無冤無故的殺人唷。』對男性揚起笑容,她是真的不覺得一個殺人犯會心平氣和地與她進行這樣的溝通──就算真的有什麼好了,但她現在是幽靈嘛,不怕再死第二次。
「…謝謝您對我的信任,合奏小姐。」多禮仕抬頭與彩子四目相對,雙眼像是內疚的狗一般,露出可憐的微笑。對於這點多禮仕終究還是自責且害怕被人所知的,但以彩子現在的狀況…才有辦法脫口說出這點。
「我當時確實是被攻擊了,那個人他似乎把我當成他的伴侶…但行為上給人感覺非常不適,甚至意圖暴力威脅人。」
「然後我就…在轉移他的注意力之後,將雕刻刀插入他的太陽穴之中。而他也因此喪命在我的店鋪內。但您也知道,我看得見靈魂…」
「所以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能在店鋪內看到他的身影。這讓我變得有些歇斯底里,畢竟一個曾經對自己造成生命威脅的人,長時間不規律的出沒在身旁壓力挺大的。」
多禮仕低頭看著自己的右手,每次看著他,感覺雕刻刀陷沒頭顱的觸感又再次的浮現。
「那段時間挺煎熬的。祂對我來說看起來也跟活著沒兩樣,所以我—有時會罵祂個幾句,叫祂少來干擾我。而那些話老實說其實也蠻不堪入耳的,所以您說靈魂其實聽得到讓我感到蠻抱歉的。」
當然,這也不是自己唯一一次跟靈魂『對話』的經歷。早在更久之前多禮仕就有這種壞習慣了,只是發作的頻率差別而已。
假如多禮仕現在與她坦承的當下,她並不是靈體的話,她想她會嘗試去擁抱對方的。
她並不是一個非常喜歡肢體接觸的人,但多禮仕的哀傷與自責吸引了她的注意,對方的話語勾起了她壓抑在記憶之中的女人。那名女性時不時就會在她的夢境之中占據一角,對她勾起笑容,親切的喚她「小彩子」,然後最甜美的聲音會化為刀刃,在她毫無防備的脖頸上毫不猶豫地割下,接著女人會捧起她的頭顱,在唇上印下帶有鐵鏽味的吻。
想到這裡,合奏彩子的雞皮疙瘩都冒出來了,她不由得想到另外一種可能性,就是依她現在的狀態很有可能會看見高挑女性的身影遊蕩在商場之中,那不吝於她獨身行走在黑暗之中的恐怖。
眼下她忽略了這個可能性,反正她到現在還沒有遇見過,她將注意力集中在多禮仕的話語上。
『但是這並不是多禮仕的錯啊。』聽完男性略帶自責的解釋,合奏彩子這樣寫道:『你沒有將對方殺掉,痛苦的人就會是你,他纏著你,痛苦的也是你,罵幾句又怎麼了?剷除掉對你有威脅的人,無論是在商場中還是職場上都一樣。』她想起了爸爸的教誨,但對方說話的模樣卻是許久都沒看過了,她再也看不到了。
那名女性揮之不去的身影會如此烙印在她心中的緣故......大概是因為她覺得她第一次被欺騙的如此之深,對方凋謝的死亡就如同戲劇般,她無法忘懷,以此作為警惕,揮之不去。
但她真心誠意的覺得對方看得見靈體真不是一件好事,尤其在對方會纏著他的情況下。雖然現在受益的人是自己,不過多禮仕看起來是第一次好好訴說這段記憶,這種事情一直深埋在心中,沒有人可以分享,是很讓人疲倦的。
『辛苦你了。』她並不是會安慰他人的人──呃、鬼?──因此她最終只能寫下這四個字。
『......那個人現在還在嗎?』如果在的話,她或許可以與對方進行理性的溝通,讓那個可怕的傢伙早日投胎。
「對,我知道在這裡殺人是可以被接受的可是...內心還是希望能堅守一點道德底線...至少在當時還是這麼期望著的。」或許這是一種偽善的想法,為了能保持商場內外相同的價值觀自己也是掙扎許久。但結果也顯而易見的,他失敗並放棄掙扎了,就這麼任由商場的黑暗吞噬。
「我想他已經不在了?至少已經好陣子沒在店裡看見他了。只是有時候我還是會有些錯覺,但吃個藥就沒事了,問題並不大。」十分輕描淡寫的講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