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次和員工吃飯,對方提到值班時從客人的閒聊中聽到了「用威士忌杯裝可樂的那個是老闆!」這句話,賢之進大笑,說下次他改用啤酒杯,看看這個小情報什麼時候會有更新版。
所以說,當他經過櫃檯發現源一郎時,手上正拿著裝了八分滿可樂的啤酒杯,模樣怪詭異的。
「這不是源一郎嗎?怎麼會突然來池袋,該不會你住的那邊停水了?」
才正繳清包檯費的源一郎聞聲抬頭,一眼就看到了手中拿著杯碳酸飲料的高大男人,他隨意地朝對方打招呼,懷裡背著的小包揭示著自己將會在這裡過夜的線索。
「嗯,回家的路上在一樓看見公告了。」那棟破舊的複合建築已有幾十年的歷史,久未更新的管線脆弱不堪,只要到了殘水容易結冰的季節,水管破裂而導致的停水簡直可以說是三天兩頭的事。然而自己身上的那片刺青卻使他連普通的公共澡堂都去不了,在這種時候,提供洗漱間的網咖倒是幫了他大忙。
不過,這倒不是他千里迢迢搭電車來到池袋的唯一理由——
「...也來看看你和貓吧,傷口怎麼樣了?」源一郎手插著口袋慵懶地開口,後面的那句話同時指涉了男人和貓。
「還真的啊?」賢之進沒想到會這麼輕易猜中,本想虧自家櫃台說:「看你多幸福。」卻在聽見源一郎下半句話時打住,他垂眸瞄了眼低著頭裝忙的員工,很自然的把話題往貓的方向帶「露結紮的傷口已經癒合了,不用餵藥也就不會常常抓我了。」
露是賢之進家最小的貓,從撿回來到現在將近一年多,或許是流浪貓時期對人類有了壞印象,除了牠自願親人的場合以外都不太喜歡被碰觸,只能遠遠的看著。
「牠今天有來,目前在我的辦公室,你想進來看看牠嗎?或是我把牠放到你的包廂幫你搗亂一下?」說著,他對櫃台抬了抬下巴再搖搖頭,示意源一郎另個話題不方便在這說,去別的地方聊。
源一郎看看賢之進示意的動作,點點頭算是理解了對方的意思,他拍拍身上的簡便行李,配合地開了口:「我先把行李放下吧,一陣子沒有看到小貓了,不知道牠會不會有點怕生吶。」
他們並肩走過通往包廂區的走道,並在岔路處短暫分別。源一郎按照手中號碼牌的標示來到了自己的包廂,他已經來過這裡許多次,對店內的各種格局很是熟悉,就像自家院子一般。
才剛放下行李沒多久,連坐墊都還沒有坐熱呢,這就聽見包廂的隔間被那人給輕輕敲響。源一郎拉開了隔間,不出意外地看到賢之進帶著那隻剛結紮完的調皮小貓出現在了門口。
「不怕生的那兩隻今天看家呢!」賢之進和源一郎走一小段,分頭前向他要了房號後才回到辦公室抓貓。
在各種零食輪番賄賂下,傲嬌的白肚虎斑終於成功被收買,儘管眼神不情不願,身體卻很誠實的抱著貓條拼命舔,賢之進把握住這段黃金時間將貓打包帶走,三步併兩步就像手中有個特急件。
非常幸運的,這一小段路上沒有任何客人經過——要是有,那任務可以直接宣告失敗——露專心享用著零食,當貓條被交給源一郎,牠便立刻掙開主人的臂彎湊到源一郎那。
看著自家貓六親不認只認貓條,賢之進習慣是習慣了,還是忍不住嘆氣:「果然是勢利眼的生物啊!」
下意識地接過對方遞來的貓肉條,源一郎低頭注視著往自己靠近的虎斑小貓,本來慵懶淡定的他在聽見賢之進的抱怨之後,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不是都說能吃就是福嗎?小貓這麼勢利的話反而令人放心了啊。」男人趁著露專心舔著肉泥的空檔偷摸了兩下那毛茸茸的腦袋,隨後身子便往裡頭移了一些,示意賢之進可以進房。
「所以,店裡的事處理得怎麼樣,好點了嗎?」他撇眼看看那人的手臂,時隔一個月,當初的抓傷看上去已經好了許多,在對方黝黑的肌膚上幾乎看不出任何痕跡。
「安心嗎?確實是……等等、不是吧?要是哪天來個帶著黑鮪魚罐頭的,那我的位子豈不是立刻就被取代了?」賢之進嘴上開玩笑,內心其實贊同源一郎的說法,露是三隻貓中保留著最多野貓習性的,就某個層面來說他很放心。
當初設計包廂時賢之進是用自己的體型作為標準去規劃,因此即使是單人間,容納兩個成年男性也不會壅擠,他們甚至能在挪開榻榻米上的折疊椅後躺下來並且不會碰到彼此。
注意到源一郎落在手臂上的視線,賢之進伸直雙手讓對方看得清楚些,那些細長的傷口幾乎癒合,看不出一個月前還被抓得亂七八糟,此時享用完零嘴的罪魁禍首之一正事不關己的梳理著毛髮,還躲開了主人的撫摸。
男人收回手,無奈的聳聳肩。
「嗯,差不多結束了,你吃過晚餐了嗎?還沒的話跟我出去吃吧?路上我講給你聽。」
「這是軍備競賽啊,小貓在提醒你晚餐該加菜了。」見賢之進的傷已經好了許多,源一郎沒再多想,餵食完肉泥放走小貓之後便對著電腦懶散地玩起接龍,就像自己在學生時期翹課到網咖消磨時間那般隨意。
「還沒呢,注意到大廳公告之後拿著衣服這就過來了。」源一郎看看手機上顯示的時間,確實是到了該吃晚飯的時候,他伸了個懶腰,從榻榻米上站起身,稍微拍拍自己的西裝外套之後朝對方開了口:「走吧,吃什麼?」
「我想說去車站東口附近看看,那邊有些新開的店,不過這個時間點車不太好停,我們可能得用走的?大概十五分鐘左右。」賢之進維持坐姿和源一郎討論,包廂長寬是他決定的沒錯,但天花板的高度可沒辦法量身訂做,即使房子本身條件不錯,到了地板架高的包廂內,站直時的他頭頂和天花板間只有三分之二顆籃球的距離,為了避免壓迫感他會盡量減少站立的時間。
像是突然想起什麼般,男人仰頭衝著人笑:「對了,這個時間和我去逛的話還真像是約會,怎麼樣?你想要平分還是讓我請客啊?」
「哪個傢伙會跟滿身刺青的極道約會啊,又不是吃錯藥了。」源一郎無奈地朝著對方吐槽,他繞過賢之進的身旁,隨後坐在包廂門前的小階上彎腰穿上了自己的皮鞋:「男人跟男人吃飯,平分就行了,不是才剛剛花了一筆小貓的醫藥費嗎?」
他轉身站起,隨意地將雙手扒在包廂的門框上頭,此時的小貓依然悠閒地坐在電腦桌上舔舔肉球,好似並沒有想要搭理即將出門的兩個人類。
「快走吧,我要餓死了。」源一郎催促著包廂裡頭的高大男人,他已有一段時間沒有來過池袋,對車站附近也沒有歌舞伎町來得熟悉,看來今晚要讓對方來給自己做嚮導了。
「行,那我先把露帶出去,不然等等要拆店了。」賢之進摸出口袋裡面的第二支貓條拆開,用和來時相同的方法把貓拐進懷裡「你先到櫃台那邊坐一下。」說完,他抱起明顯不耐煩的露匆匆出了包廂,只是虛套著的拖鞋差點掉在半路。
換好鞋、安好貓順便披了件外套,賢之進遠遠就看見在沙發區翹腳發呆的源一郎,他喊了聲走吧,離開前也不忘請櫃檯的員工幫忙顧辦公室的貓。
夜晚的池袋熱鬧程度不輸給新宿,大大小小的商店招牌一個掛得比一個高,五顏六色的燈光將城市點亮,下班後聚會的上班族們、學生、情侶,街道上隨處可見人潮,彷彿一天才正要開始。
抵達車站東口後賢之進的導航任務也算完成一半,他側頭問:「你想吃什麼?我記得這附近有拉麵、丼飯還有一些西式餐廳,這會決定我們要不要過前面那條馬路。」
聽聞賢之進的詢問,源一郎本想隨意地回答吃什麼都好,然而卻在正要開口的前一刻,他的眼角餘光瞥見了街道對角前的一幅深藍色布幅,上頭用紅色的大字寫著「串カツてんぐ」,古色古香,充滿了傳統的日本風味。
「誒、原來東京也有這個啊?串カツ。」源一郎愣了愣,雖然類似的店在大阪倒是很多,不過自從搬到了歌舞伎町以後就沒再見過了,沒想到這天竟然意外在池袋找到了一家,這讓他很是驚喜。
「如果沒有頭緒的話要不要試試看?好久沒有吃到炸串了。」他指了指對角的那間店家,果然還是這種小店更適合兩個大男人邊聊邊吃,炸物配上啤酒什麼的,沒有什麼比這個更讓人心滿意足的了。
賢之進順著源一郎的視線看去,重複掃視幾圈才發現對方口中的炸串店,在充滿現代感的池袋鬧區,這麼傳統的小店並不起眼,連走過這條街不下百次的自己都沒印象,然而源一郎卻一眼就注意到它,賢之進明白了,下次要選就選最傳統的。
「走吧,難得你有想吃的東西,我還以為會繞個半天最後隨便進去一間。」
炸串店離他們不遠,過完馬路再步行約三分鐘就到了,入店前賢之進探頭從門上的玻璃往內瞄,裡頭還有許多空位,客人也都是有些年紀的,他不禁笑出聲:「源一郎,我們也真的不年輕了啊!」
源一郎斜了賢之進一眼,對方這話是沒說錯,自己也確實常常在Cinnamon的後輩面前自稱おじさん,但當處在年齡相仿的賢之進身邊時,不知是否是因為沒有了距離感而更為自在,男人此時反倒是產生了些叛逆心理:「突然地說什麼啊,不過也就三十出頭而已,要服老還早著呢。」
他撥開入口的門簾走進店裡,和大阪的炸串店一樣是僅有吧檯的店內設計,桌面上擺著不鏽鋼的鐵盤和濾網,模樣看上去並不討喜。如果是充滿活力的女高中生或許連看都不會看一眼,但這種熟悉的風格卻讓來自關西的源一郎感到很親切。
「我要土手燒、蓮藕串、野菇串和貝柱燒。」源一郎看著前方牆壁上懸掛的菜單,熟練地向前來的師傅點餐,他轉頭看看賢之進,這種座位的配置對那人的體型而言似乎有些狹小,兩人此時的距離相當接近:「你呢,想吃什麼?」
「我選擇困難症都要犯了。」男人托著下巴思考。
相較於源一郎的迅速,賢之進考慮的時間比較長,他把菜單完整瀏覽一遍,打算首輪先吃點保守的,第二輪再來些新奇的,比如起司、麻糬。
他向師傅點了蝦子、雞、豬、山藥、茄子、蘿蔔,本來還想叫些酒,但話剛到嘴邊又收了回去,側頭問源一郎今天還能不能喝。
「喝,怎麼不喝。」源一郎爽快地回答賢之進,這男人聚會,哪有不喝酒的道理?更何況自己今天本來就是到池袋來過夜的,倒沒有什麼酒後駕車的問題。他朝吧檯裡的師傅招招手,馬上要來了兩瓶冒著冰水滴的清涼啤酒。
「吃炸串果然還是配啤酒最好吧?」源一郎伸手拿起桌面上倒置著的玻璃杯,為自己和對方都酌上了滿滿一杯,啤酒的綿密泡泡恰好壓在杯緣,因為表面張力的緣故而稍微有些凸出,光是看著就讓人有了解渴的感覺。
「敬小貓健康出院。」他舉起慢慢變冰的玻璃杯,手臂向前一傾,使杯子和杯子輕輕撞到了一起。接觸的瞬間玻璃擦出了清脆的響聲,一如自己過去和同組弟兄做的那樣。
「喂喂,這時候不是該說『敬你忙完了』嗎?」與源一郎碰杯時賢之進忍不住吐槽「主要的關心對象應該是我而不是露吧!」
碰完杯,男人仰頭仰頭啜飲麥金色的酒液,不出所料喝到一嘴啤酒泡,看來只能等泡沫消一消了。
此時正好師傅將出鍋的炸串擺上不鏽鋼網,比較快熟野菜較海鮮與肉類先上,金黃的麵衣外冒著細細輕煙。
「話說,你好像對東京有炸串店很訝異的樣子,你是這裡人嗎?還是東北?關西?」賢之進捏起竹籤後段,在醬料池中沾了半圈再挪到自己的盤子中。
「幹嘛,這麼大一個人還撒嬌啊?」源一郎舉起玻璃杯將啤酒大口喝下,過後用支在桌面上的手托起了腮幫子,他看看賢之進,嘴角揚起一個有些不可一世的笑:「按我在Cinnamon的行情,一個小時2000円,你覺得怎麼樣?」
這話當然是開玩笑,他倆早已是隨便都能聊上兩句的關係,源一郎也從未向對方收過錢,只是有些忍不住想要捉弄對方。他用空出的手拿起眼前盤裡的土手燒,上頭沾滿味噌醬料的樣子看上去就讓人食慾大開。
「怎麼,我還以為我說過呢,我是從大阪來的。」他一邊嚼著熱騰騰的燒串,一邊撥弄襯衫的領口,讓對方能稍微看見花臂刺青的一角:「這個啊,就是大阪的那啥。」
男人把話說得隱晦,到底這裡仍是個公共空間,『朝盛會』的名諱雖然響亮,但在普通人面前依然聽來刺耳,他只能用這樣暗喻的方式簡單說明。
「也不是不可以,那我包一整夜到明天早上怎麼樣?」面對友人的玩笑,賢之進也用半個玩笑回覆,既然是半個,就表示源一郎答應了他也不會反悔。
因為職業和過去的經歷,賢之進也見過一些帶著特殊紋身的人,印象中每種花紋都被賦予不同含義,但他知道的僅止於此,還沒辦法一眼辨別。 不過當源一郎提起大阪,他心裡便有了答案。
「沒辦法嘛,我只看過一角!」賢之進笑笑,壓低音量試探道:「你還想說嗎?當然,我不會沒有分寸。」
「那你不是虧了嘛,網咖包夜一晚才1500円左右,你一個小時就要付我2000,虧大了。」聞言源一郎挑起一邊的眉毛,他倒是沒想到賢之進竟然順著自己的玩笑話應了,男人轉頭觀察那人的側臉,看不出對方究竟是認真的還是在說笑,或許各佔了一半也說不定。
「你想知道啊?」土手燒吃到了一半,源一郎轉而啜飲桌面上的啤酒。面對賢之進的試探並沒有馬上拒絕,但也沒有欣然接受,他僅是反手扔了一個問題回去,好確認對方的意思:「一般人遇到這種事都是能閃多遠閃多遠的吧,會惹上麻煩的哦?」
「這種沒辦法對小朋友們說的話題留給大叔我剛剛好?我這個人啊,對麻煩事可敏感了,要是哪裡不對勁可是會先一步摀住你嘴巴的。」男人悠閒的咬了口手上的炸茄子串,應對看似輕鬆自然實則字斟句酌。
他沒有明著說想知道,而是以旁敲側擊的方式給予彼此隨時能退出的空間,在小地方適時的展現自信或誠意,這個技巧賢之進已經相當熟練。
他想了解源一郎為何來東京,又怎麼會選擇進入牛郎店?因此決定從東京的生活著手。
「東京怎麼樣?還喜歡嗎?」
「嘛、也說不上喜歡或不喜歡吧,畢竟是來工作的。」源一郎一邊思考著一邊回答問題,相較於在後輩面前,在賢之進身邊時他確實更能放鬆談論關於自己的話題。他停頓了一會兒,猶豫一陣後還是從西裝外套裡摸出了菸盒。
「上面的人說要開公關店,聽說新宿在這方面很厲害,所以就安排了人手到當地觀摩觀摩。當然了,這種任務肯定是讓組裡沒出息的傢伙負責。」源一郎從菸盒中叼起一根香菸,只要聊起組裡的事,不抽根菸他都心煩意亂,所幸這種炸串店的客群都是些和自己一樣的大叔,店面也都多半都不禁菸,他也就這樣叼著香菸模模糊糊的繼續說著。
「所以我就在這裡了,如你所見的簡單,沒有什麼感人肺腑能拍成電視劇的故事。」他舉起菸盒在空中搖晃兩下,似乎是在詢問身邊的男人要不要也來一根。
見源一郎掏菸,賢之進猜這件事的背後可能還隱藏著什麼,即使之前在小攤子吃關東煮時對方也沒有少抽,但他依然認為吸菸和整理衣飾、捲髮尾等動作是類似的,除了分散注意力以外也能釋放不安或緊張的情緒,不過說到底也只是猜想。
考慮到源一郎的身分特殊,既然來東京和進入牛郎店兩個疑問都得到解答,男人秉持「時機到了自然有機會了解其他部分」的心情沒有繼續問,就著菸讓話題轉開。
「所以說大島先生今天晚上有營業嗎?有的話打火機也麻煩你了。」他笑笑的伸出手來向眼前人討菸。
「熟客點火,算你免費。」聞言,源一郎低頭敲敲菸盒將香菸稍微抖出來一點,待賢之進拿好菸捲後,他從西裝外套裡拿出打火機,「嚓」地一聲為對方給點上。那只銀白色的打火機上頭佈滿了劃痕,也不知道用了多久,但防風帽上頭冒著的火卻依然穩固,就好像它從未改變過一般。
過後源一郎也給自己點上了菸,尼古丁進入咽喉中的安心感讓他的腦袋沈澱許多,他安安靜靜地待在座位上多吸了幾口,半晌後才用那略為低沉的嗓音開了口:
「話說還沒問過你東西合不合胃口啊,這種沾醬關西以外的人能吃得慣嗎。」
護火時賢之進餘光瞥見源一郎手上的打火機,打趣道:「看起來是有一點年紀的呢?」他自己的打火機大多是生意上往來的朋友贈送,幾年下來也累積了不少,和誰見面就用誰送的,所以說最舊也是八成新。
「都是日本人,哪有什麼不能習慣,大阪和東京是有段距離,但也沒那麼遠的吧。」
賢之進也抽了幾口,邊看師傅將他們第一輪點的餐點上齊,正好是時候開始準備加點第二輪,他轉頭問:「你吃過起司和麻糬的嗎?有什麼特別推薦的?」
「嗯?」源一郎似乎有些分了心,沒注意到賢之進剛剛說的是什麼,停頓了幾秒過後這才反應過來對方指的是打火機:「這個啊,高中時用打工錢買的Zippo,算算都超過十年了吧,怎麼就用不壞呢。」
他一邊抽著菸,一邊聽著身邊人的詢問,兩個大男人就吃這點炸串肯定是不夠的,於是他又重新抬頭看看牆壁上那略顯單調的懸掛菜單,考慮一陣後選了幾個自己喜歡的品項推薦:「甜的雖然沒試過,不過獅子唐跟章魚算是我個人的定番吧,不是熱門的選項,但是我很喜歡。」
「...話說,你喜歡吃甜的啊?來炸串店還吃麻糬。」
幾乎沒有考慮的,賢之進點了對方推薦的兩個品項,再加上各種魚類、秋葵、蘆筍等,他猶豫片刻,最後還是把麻糬、起司條甚至是起司球通通加進去。
「也沒有特別喜歡,只是好奇這些東西炸起來是怎麼樣的味道。」或許是經常和年輕人相處,他樂於嘗試新奇古怪的事物,就像這趟來東口也是因為發現了新開的店。
待源一郎也點完自己的部分,賢之進呼出一口長長的菸氣,說好像是時候把「恐怖女友」那件事的後續講一講了。
「那不是女孩子和小朋友才會點的東西嗎,說是不沾醬的話就像遊樂園裡賣的炸起司一樣。」他將吧檯裡來來去去的員工招呼過來,也給自己再多點了幾份炸串,食物包裹著麵衣在油鍋裡冒泡的樣子看上去很是療癒,即使進店這麼久,他依然還未對油炸的香味產生嗅覺疲勞。
「我還在想你啥時要說呢,」源一郎暫且停止了吸菸,僅是將香菸穩穩地夾在兩指之間,轉而再去抿兩口杯中的啤酒:「看你員工那副心虛的樣子,事情花了很多心思處理吧?」
「還真是偏見啊!那麼等我吃完再告訴你心得吧?」男人大笑,說有列在菜單上的品項肯定都是老闆覺得有賣相的,他以嚐鮮的角度點來吃吃看也沒有負擔。
「嗯……那倒也並不麻煩,事實上我去Cinnamon找你後大概兩天三事情就全部結束了。」說著,賢之進邊想起了當時累得直接在店裡睡著的自己,即使知道對方不會特別挖苦,還是愛面子的墊了一句:「當時是有露的事情所以特別累人啊!」
停頓片刻,他緩道:「森下那傢伙你也看到了,優柔寡斷、內向、爹不疼娘不愛,啊、我不是故意要損他,我是意思是……他和我年輕的時候特別像。」
源一郎靜靜聽著賢之進說的話,雖然手上進食的動作沒停下,但依然能從神情當中看出他很專注,時不時點頭的模樣就像是在提醒對方自己正在聽,請放心繼續說吧。
「看見年輕時的自己了?」源一郎測過臉去看看賢之進,他理解對方這話中所想表達的意思,從年輕的後輩身上看見自己過去的影子,因為太過了解這種心情,所以作為過來人義無反顧地去拉了後輩一把,到了他們這年紀的男人多多少少是會有這樣的經驗,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源一郎對那人的過去卻是一無所知。
「話說,倒是沒怎麼聽你提過自己的事啊,所謂年輕時的自己,究竟是看見了什麼樣的身影呢。」他緩聲道,說實話自己很難將剛剛賢之進所說的幾個形容詞與眼前的男人搭上聯想,源一郎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管得太多,但事已至此,他仍是將心中的疑問給問了出口。
換作是平常,賢之進可能會四兩撥千金,但今天話題是他開的關子也是他賣的,再加上源一郎稍早分享了自己的故事,他沒有絲毫猶豫,一句話一口酒,好讓酒精把塵封已久的記憶帶出來。
「我啊,因為是長子的關係從小父母管得嚴,除了讀書以外幾乎不允許有其他娛樂活動,直到升大學我都還必須把課表上繳,門禁時間被訂在下課後一個小時內,很不可思議吧?那時我整個人都讀書讀傻了,不擅於表達情緒也交不到半個朋友。」他以詼諧的語句敘述著,時不時配上一些手部動作,為得是讓自己和聽眾更投入,以掩蓋心底那些不願意釐清的複雜情緒。
「……但你知道,世界上沒有任何事可以永遠牽制一個人。」
又是一口酒液,賢之進跳過了故事的後續,悄悄把話題的重心轉移到感受層面。
「只是那些被關了半輩子的人,獨立後往往都會有一段很長的迷茫期,用來重新認識自己和適應社會,年輕時我在這段迷茫期吃過悶虧走過歪路,所以才想多少幫他一點的。」語畢男人又笑,問源一郎是不是很難想像他大學時說話都是支支吾吾的。
面對賢之進的故事,源一郎低著頭沉默了起來,對方的話與自己想像中的有點落差,有些壓抑、有些令人心頭生悶。他夾著菸的手穩穩地停止在原地,一瞬間的靜謐讓時間的流動變得漫長,只有菸頭燃燒的微小火光提醒他現實的存在。
「......你臉上的那個疤,也是在那個時候弄的嗎?」男人沒有具體說清是哪個時候,但言下之意是指賢之進獨自面對著陌生社會的挑戰時。
他們所遭遇的過往大不相同,但卻殊途而歸,斷開了與親生父母間的羈絆之後,在午夜時分的超商櫥窗裡,映照出的倒影只有自己。
源一郎太過理解這種感受,以至於他的語氣中富有的並不是多餘的同情,也不是矯情的憐憫,而是兩個成熟男人之間的神會心領。
短暫的沉默讓賢之進有些不寧,他在等待,等待源一郎的回應,他希望那是一句簡單好應付的調侃,所以句尾才特意開了自己口吃的玩笑。
但賢之進顯然錯估了,源一郎並不像年輕人那樣好唬弄,他忽視那些用來營造輕鬆氣氛的贅句,彷彿因為嚐到話語中的苦澀而沉默,並在開口時問起那道傷疤,這分明是賢之進保留最多的部分。
「啊啊……」他歎息,搔了搔臉頰。
「確實是這樣沒錯,不是什麼光彩的事。」
男人皺起眉頭,即使賢之進對此隱晦地閃避了說明,但混著江湖的他對實際情況仍有個大略的猜測,再怎麼想,那都不可能會是個多美好的回憶。
「…是這樣啊。」源一郎能察覺賢之進就這個話題暫時保留的態度,而他的身分亦不允許過多地追問。公平地說,自己剛剛也確實對自身的故事做了很大一部分的省略,因此他才能如此雲淡風輕地對那人訴說。
源一郎稍微側過臉,從這個距離伸手能夠輕易地搆到對方的身子,抬起至半空中的手有些猶豫,但最終仍是撫上那人的後腦勺,不輕不重地,略帶生疏地順了一下,飄在空氣中未被說出的話語仿若是一句『沒事的,都過去了。』
那隻握著啤酒杯耳的手定格了,輕輕的順撫讓賢之進睜大眼,比起安慰他更有一種受到肯定的實感。
但為什麼呢?他理應對目前的生活滿意到不需要在意其他人的看法,現在所擁有的一切即為應證,應證了他過去的決定都是正確的,他不該心虛。
事實上賢之進很清楚原因就藏在那些被隱瞞的細節裡,但他不願意面對自己的動搖,於是故意問源一郎是不是頭髮上黏著什麼,就想聽見對方回答「沒什麼。」只有這樣才能假裝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你我都是三十多的人了,害羞什麼啊?」見賢之進那副忸怩的模樣,源一郎也不再委屈他,男人收起手來托起臉,以一個帶著些調侃意味的笑容看看眼前有著淡藍色雙瞳的對方。他知道自己的意思已經傳遞進那人的腦海裡,正經話再多說那就顯得做作了,就此打住是他們不約而同的默契。
源一郎拿起放在桌面上還剩下一半的酒瓶,為賢之進和自己的玻璃杯都給重新酌滿,他動動眼珠子,似乎正在思考些什麼,幾秒後才拿起啤酒邀請對方碰杯:
「敬完小貓,敬年少輕狂的自己?」他笑,灰色的瞳眸裡滿是真誠。
賢之進想澄清自己並不是害羞,可眼下又不方便說得太深,只得順著對話走向默認了,慶幸的是源一郎從不深掘,他們總是預留給彼此足夠的空間。
「不不,兩杯都是敬我的,這裡可沒有貓的份。」他舉杯與眼前人相碰,再次敲出一聲脆響,與之相反,男人心中感嘆,要是剛才把故事給說齊的話或許這就不是一件可敬的事了。
第二輪的餐點很快被上齊,他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享受炸串與啤酒帶來的滿足感,賢之進不得不稱讚源一郎選擇啤酒而非日本酒,沁涼解膩的啤酒拯救了對年紀沒有自知之明、手癢去點兩種炸起司的他,至於麻糬倒是推薦嘗試看看。
空盤上竹籤交錯疊起來,他們用完餐後又在店裡坐上一會兒,直到把酒喝得一點不剩才熄菸,付帳離開。
在回去網咖的路上賢之進提到東京的事,說他雖然不是本地人但也住了十年有,源一郎既然是來觀摩的那肯定不會久待吧,不如就趁現在享受一下東京的生活,說完他還吹噓了自己很會帶觀光客。
店外頭早已入夜,在過了晚飯時刻的現在路上行人少了許多,僅剩誤點下班的業務和喝醉的上班族零星行走著,徐徐的晚風吹在身上有些涼,讓剛喝完酒的兩人清醒許多。
源一郎慵懶地將手插在口袋裡,隨意的腳步踏在人行道上敲出規律的聲響,他抬頭看看眼前花花綠綠閃爍著的霓虹燈,在聽見賢之進的話後,源一郎斂下眼,難得露出有些苦澀的微笑:
「說什麼傻話,要是對東京有感情了,你要我到時候怎麼抽身啊。」他說得平淡,就彷彿是在談論他人的事一般。
「這樣想可就虧大囉,應該要抱著『我這趟來就是要回本』的心態把東京玩遍!」對於賢之進來說得到歸屬感是最困難的,即使待個三五年也不一定能培養出來,就像住了十年以上的他依然認為自己並非本地人,所以不覺得在去過淺草寺、晴空塔、輕井澤後源一郎就會捨不得離開。
「而且你明明還掛念著吧?」他把視線從繁華的街道上移開,落到源一郎的側臉「大阪。」
「掛念啊,怎麼可能不掛念。」源一郎幾乎是下意識地就將這句話給說了出口,就彷彿那是刻在自己靈魂深處的答案那般斬釘截鐵,只是就連他也不確定如今大阪對於自己的意義究竟是什麼,老爹已經死了,幸男哥也離開了,大家都不在了。
源一郎暗自思考著,不確定該給出什麼理由才能說服自己,可他卻並未對這個答案產生一絲的懷疑,於是只能隨口說了一個最基本的理由:
「說到底我也是朝盛會的一員吧,嘛、雖然這可能不是什麼值得光榮的身份就是了。」他注意到一旁來自賢之進的視線,可卻沒有選擇轉過頭去看對方,似乎對於那人對極道的看法沒什麼把握。
「朋友一場,相遇即是有緣。」男人笑了笑,若是幾年前他確實會對極道多一分警惕,除了過去的經歷外就怕影響到剛起步的事業,但如今他腳步已經站穩,與各式各樣的人相處過後也習得全身而退的技巧,這便不再懼怕,平心看待。
「總之,等你哪天看膩了新宿的霓虹燈就打電話過來吧?我們先從雷門下手。」
「真要去啊?」源一郎轉頭望向賢之進,這會兒是真有些意外,他本以為對方只是禮貌性的隨口說說,就像是東京人平時會做的那樣,沒想到對方的話聽來竟然是認真的:「載個關西大叔兜風什麼的,你也不嫌無聊。」
談話間他們不知不覺已經回到網咖門口,櫃檯前的員工仍坐在原本的崗位上,一切就和幾個小時前他們剛出行時如出一轍。
「行吧,要是你真想去,哪天我休假了再給你打電話。」源一郎隨意開口說著,然而男人並不認為自己會是個好旅伴,因此他也不確定一時衝動答應下來是不是個好選擇,但要說的話,他覺得被邀請的感覺並不壞。
「關西大叔算什麼?我還跟年過半百的老人團去打高爾夫,整趟都在聊大河劇。」賢之進聳聳肩,要是客套的話他會讓話題停留在東京好嚮導那邊,不會說這麼多「總之,再聯絡我吧。」
進到店內,男人的先是抬手和櫃檯打招呼,再告訴源一郎他差不多也該下班了,進辦公室收收東西就會回去。
「記得多點一些食物多喝一些飲料幫我們衝衝業績,都靠你了!」
源一郎本想吐槽『這究竟是什麼場合啊?』,但見對方準備要下班了,最後還是選擇將這個疑問給放在心裡,等下次有機會再問問吧。
「真是,需要衝業績也不早說,要是知道就不在外面吃了。」雖然明白賢之進這話是在開玩笑,但他仍是把這句話給說了出口,似乎是在告訴對方下次就在網咖裡吃吧,自己並不介意。末了還擺了擺手嘗試趕走對方,這話題一開,又回到了小貓身上:「好了大老闆,趕緊回家去吧,不是還有兩隻貓在家裡等著嗎?」
見那充滿嫌棄意味的趕人手勢,賢之進忍不住笑出來:「是—是—怎麼我好像老是被當成貓的附屬品,他們明明是最不期待我回家的那個!」
由於往源一郎睡的包廂和他辦公室的路線有一半重疊,他們又走了一段才分頭。
「好好休息,之後見。」
「我這不是讓你早點下班嗎,真是。」不知是否是被對方給感染,見賢之進笑,源一郎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們在走道盡頭的岔路分別,源一郎站在原地目送對方走遠,直到那人拐過彎,消失在不遠處的轉角。
「...之後見。」男人低聲附和,暗數著留在東京的日子又少了一天。
偶原本想說大概30,結果變50!大叔們吃飯?
歐吉桑一起吃很不可愛的餐廳(源一郎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