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有太多無底的謎題,每次的質問都是對自我定義的一種考驗,動搖著心中的道路,讓人不敢也不能去深思。
玖歌並不常去教會,無所屬的驅魔人沒有向舊日月宗回報的義務,但他們在任務中仍有得是機會和舊日月宗所屬的同行合作,因此他也不是對這地方那麼陌生。
環著手站在廊緣,他任由傾斜的光撫在身上,將一頭棕褐的髮染成蜂蜜般的色,像是自湯匙上滴落至鬆餅的甜。
放空著腦袋,教堂寧靜的氛圍卻突然波動了起,仿若石塊敲擊了深沉的湖面。
「跟其他人不一樣的衣服……?」
自四點鐘方向傳來了聲音,稚嫩而怯弱。他綠色的眼眸轉動,鋒利的看向角落的矮小身影。
小孩子,是被舊日月宗保護起來的戴環者,他在錶面上看見了綠葉般的冠。
他一直都知道,這些被找到的小天使會被帶走,來到教會給予的住所,好好的庇護起來,養育成天使應有的樣子。
「哥哥是驅魔人嗎?」
那雙灰黑色的眼很清澈,充滿著對外人的好奇,還有小孩子特有的單純,對世間一切的探究,純粹的光。
「嗯,我是。」
看著有些緊張的孩子,玖歌放鬆了表情,讓自己看上去親切一點,配合著對方的身高稍彎了腰。
而那孩子露出了燦爛的笑,像是看見了什麼值得崇拜的偶像一般。他猜那些教會的人肯定灌輸了驅魔人會守護戴環者之類的話,才會讓幼小的孩童對從沒見過的陌生人如此敬佩。
「那,哥哥可以陪我聊聊天嗎!」
「嗯,可以啊,沒有問題。」
反正看起來他得再等上一段時間,現在閒得很。
「你們聊了些什麼啊?」
雪白的青年咬著手中的漢堡,那是驅魔人回程時順手買的晚餐,速食的香氣瀰漫,而他伸手拍掉了某隻想偷薯條的貓掌。
「就一些日常啊,他說了些教會裡的事,還跟我抱怨舊日月宗給戴環者的配餐健康到難以下嚥,他好想天天吃蛋糕之類的。」把想上桌的貓戳回地面,玖歌回想著以前問過的天使們的菜單,真的不會是那個年紀的孩子會喜歡的東西,他跟舊日月宗所屬的戴環者合作時也聽過不少次類似的話了,看來他們的菜單真的完全沒有改進。
「然後,他問了我三個問題。」
「三個問題?希望、熱血、公主的名字?」
「不,不是那個,他又不叫杜蘭朵。」翻了個白眼,褐髮青年對友人的玩笑表示差評,他也不覺得教會會給孩子們看那種作品,裡面的公主可是超有個性的,和他們要的制式不合。「就是關於為什麼人們會相信假象、驅魔人做的事都得保密會不會寂寞之類的……但有一個問題,我想聽聽看你的意見。」
「嗯?是什麼問題呢?」停下要往漢堡咬一口的動作,阡誓眨了眨紅色的眼,看著一旁若有所思的友人,微微偏著頭。
「那個問題……」
『哥哥,你知道為什麼嗎?』
坐在側廊邊的長椅,背對著以多種色彩拼湊出宗教故事場景的窗,矮小的孩子晃著腿,小小的手揪著自己的衣襬,小心翼翼的開口。
『這裡的哥哥姐姐都說我們是天使,是上帝賜予人間的恩惠,我們將榮光灑向大地,為了人們的幸福而來。』
『這應該,是很榮耀的事情吧?是很厲害的事情吧?』
『但是啊,我們持有的是如此孱弱的身軀。我的身體有時候會好痛好痛,隔壁床的菲爾看不見也聽不到,一起上課的愛咪沒有辦法走路,總是坐在花園的約書亞跑步心臟就會不舒服。』
『這是為什麼呢?』
『為什麼,我們為人類服務,卻要背負殘缺的身體呢?』
『這是我們的罪惡嗎?』
「他這麼問了。」回憶著那時戴環者的表情,玖歌轉述了那個問題,孩童天真的問句像塊大石,沉甸甸的壓在胸口,像是他離開教堂時看見的灰色天空。
「……」同為戴環者的白色青年沉默,琢磨咀嚼著那個問題。「以養在舊日月宗那邊的孩子來說,他的思考還挺自由的呢。」
「……你是怎麼想的呢?」綠色的眼眸映著雪白的身影,那張精緻的面孔還是帶著淺淺的笑,但他覺得那個人並沒有在笑。
他那總不願與驅魔人扯上關係的鄰居,是怎麼看待自己的身體的呢?
空氣沉默了半晌,只剩下虎斑貓輕拍著紙袋邊緣的聲音,阡誓放下了食物,將柔軟的生物抱起,端坐在自己懷中。
「如果我是個虔誠的信仰者,我會如此說:『他們要將你們其中一些投入地獄之中。你應當至死忠心,我將賜予你生命的桂冠。』」
「但你不是。」
「對,我並不是。」扯了扯嘴角,阡誓輕輕搔著貓的下巴,血紅的仿佛能看見脈搏跳動的眼眸垂下,帶著純白睫毛的眼簾輕顫。「我認為……這個問題的主客反了。」
「我們天生的缺陷並未和服務人類有直接的關聯,只是基因在眾多複製排列中偶然出現的錯誤。我們具有的力量也只是亂數下的結果,雖說不知為何,這份力量多出現在有缺陷的我們身上,但這也和服務人類沒有關聯啊。」
「將這些連在一起的,是舊日月宗……是他人的期望。」
「追根究底,我們並沒有要拯救所有人類的責任在啊。從出生那一刻起,我們需背負的是衰弱的身體,而不是人類的大義,不是嗎。」
「『我們為什麼有著殘缺的身體』這個問題並不只有我們會問,最終有人會認為那是考驗,也有人會認定那是運氣不佳。而『為人類服務』這件事,該問的對象並不是我們自己。」
「俗話說能者多勞,但那多勞與否決定權該是在能者手上,而不是被分擔責任的人手上。」
異色眼曈的貓輕喚了聲,夾帶的雜音讓阡誓晃了晃身軀,白皙的掌撫上動物的小腦袋,像是在要它不要擔心一般。
玖歌的唇開了又闔,吐不出半個字句,他覺得褪去黑色的天使每個音節都像把內心深處的質問血淋淋的掏出來,攤在所有人面前,要人無法自那些高喊哀傷憤怒移開眼。
他的友人想說這些話多久了?
「說到底,也不是所有的我們,都自願成為『我們』的啊。」
他好似在那白色的語句間,聽見若有似無的哽咽與嘆息。
「阡誓……」
他的話語剛在冰冷的空氣敲打出聲,戴環的青年便猛然抬起頭,用力的搖了搖。
「我沒事……抱歉,說了奇怪的話。」吁了口氣,阡誓再度探出手,拿起他咬到一半的晚餐,貓自膝蓋上溜到了地面,乖巧的在桌子下縮成了一團。「身體是不可改變的,為人類服務不是必定的,這個問題該問的是『為什麼我們背負著殘缺的身體,卻得為人類服務』才對……我是這樣想的。玖歌,你那時候是怎麼回答的呢?」
「我啊……」看著身旁的人沒事一般的咬起了有些涼掉的食物,玖歌看著那雙點著微光的水亮紅眼,回憶著自己那時的答案。「我跟他說,我無法回答,因為我並非戴環者。」
只有戴著光的人有資格質問這件事,只有披著荊棘的天使有資格吶喊這份困惑。
而他只是個手持聖物的執行人,他屬於被服務的那類,並非服務人的那邊。
「那,如果可以選的話,你會想成為戴環者嗎?」
溫柔的聲音如此說,而他點了點頭,他早已思考過這個問題。
「我想……會吧。這樣的話,我就有能力去保護自己的家人,而不需要讓其他戴環者流血了。」
不需要讓他人承受傷害,他自己就能擔起責任,能自己保護好重要的人們。
「果然是你會說的話。」
白色的天使折好了空了的包裝紙,小小的三角形被放回了桌面,鮮血般真實的視線是清澈的潭面,而那人輕輕的微笑,真實而虛幻,像是散著光一般。
「你真的很溫柔呢,玖歌。」
如果你是戴環者的話,想必也會是他們理想中的天使吧。
在現在的世界上,有多少戴環者是抱著和你一樣的溫暖,又有多少是懷著和我一般的冰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