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麼還沒醒,你不是說他沒事?」
「他還有呼吸就算萬幸了,妳還覺得他現在醒得過來?」
「妳應該也挺了解這點的。」
Versed,又稱「速眠安」。
導引鎮靜及失憶的安眠作用,可口服、靜脈注射、肌肉注射、噴入鼻腔,或是藉由口腔黏膜吸收,兩支針劑的藥量就可能讓人昏迷──
何況是複數管的劑量。
單人VIP病房,燈暈黃調暖上室內陳設枯燥,隱匿了空泛與無息的冷調,將一切包裹成暖調。
與此之間,存在著評頭論足的對話。
瀰漫的音節不曾驚擾到病床上闔眼的人,零星的細黑碎髮點綴在白額,眼睫在闔歇中延長而細密,液體規律地在針尖化成水滴,一滴滴地在點滴靜置筒裡堆積,順著既有安排的導管路徑,在消融入人體內一刻,再度堆積,如恆等式般。
「我就問問──」
女人慢條斯理音節從中泛起,拉曳著獨特尾音不見盡頭。
男人與女人佇足在病床旁觀賞起病床上的人──沉眠不醒的天使,不鏽鋼點滴支架折映出秘密,在普通人的現實中與天使的反射秘密下,天使浮圈擁著微光落在入睡的男子細黑髮間,而隨人靜靜地躺著──任人宰割。
女人亞麻色髮絲捲著黃金比例般的波浪弧,輕盈幾縷,搔上男子的睡容,她挨近幾分,能聽聞沉睡中的呼氣,能嗅到一點薄荷涼與鐵鏽的甜美,她在他耳際,漫上弧線,於紅唇漾起新月紅弦。
那是彷彿可垂涎唾得的香甜。
「要不然你現在抽他個兩管血,反正他醒不過來不會發現的。」
「機會難得──」
嬌俏音節構織與仍舊慢條斯理的結尾,而後那點綴薔薇色指尖攀附上病床扶手,骨節滑膩地換位,從床緣,到病院薄被上。
而吐息,與人何其之近。
「戴環者呢──還是如此精緻的戴環者──」
唱謠似地慢歌重複著,重複著世間至高的甜果。
蛇蟮低語。
一旁長白袍男人倒是望著沒挪開過視線──女人那如梅杜莎髮蛇般貪巧與美,與醉人迷惑的欣愉,他向人同擒起弧度攀上倒月眼梢,與昨日院長室裡疊合相同笑弧,男人正環起胳膊,富饒興致地,骨指支手撐上下顎,裂開唇笑中的白牙宣告著那過度歡快的至樂,贊同,是明顯寓意。
「是沒錯,我也是挺想的。」
蛇信嘶語是撒旦邀約,對於一介商人而言,對於聖骸倡議更是如此。
然而──
「不過這交易可不划算。」
「連舊日月宗的偽善者們都不幹的交易,聖骸倡議做了可有損名望。」
冷哼訕詞將談吐化作冰點,卻在近尾處沸騰成恣意諷笑。
男人在論調後唉嘆一聲,無可奈何地,惋惜地,可嘆可惜地,然而鬆挑的眉眼與拉扯長笑弧倒訴諸著事實並非那麼一回事,在追隨視線落上那病床上靜躺的美果──戴環者,與一旁的女人,或許同床異夢,殊途同歸都是這麼一回事,不論是他,是他,或是她。
人們將我之外,稱作你與他,舊日月宗將我們之外,取名為聖骸倡議,然而你與他與我同樣是人,然而舊日月宗與聖骸倡議同樣是覬覦著甜果的夏娃與亞當。
「況且都賠掉一個職員了,我可不想連人頭都賠上。」
而這回唉嘆,切切實實地。
回想起昨晚監控畫面一陣雜訊侵蝕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事態慘了,再說後續空轉向前的通話計時器,在數字跑馬的動影間收到薄潤音節的發問時,想來白長袍醫者忍不住把骨指挪向太陽穴一揉,再揉,最後乾脆雙手骨指都揉上腦袋那兩處最脆弱的頭骨。
他一個大好前程的醫師學弟就這麼沒了,雖然──
死不足惜。
只是後續處理事宜繁雜了點,好比死亡證明,好比器官捐贈,好比面對質疑而來的遺親屬,而慶幸的是那也並未多困難,只是少了他幾場酒會時間,幾回香吻女人的時刻。
女人,對呢,他還得跟赴約侯爵夫人的花會呢。
思考到這裡白袍醫者還是覺得現在確實是耽擱了,稍是抬眼望向此處另一位拜訪者,然而瞥見的是,女人白皙的手指與紅指甲──正抬起向前出手、向天使而去。
他忍不住出口打斷人的──那份饑渴。
「好了好了,妳那邊想必也有溝鼠要除。」
「我也是呢,柏莎‧坎佩拉。」
名諱打響在男人嗓調中,蛇尾因此滑膩地縮回。
柏莎‧坎佩拉從俯身觀賞天使的距離中抽離,順滑地眼珠,斜斜地,在一眼普通男人的照面後眼瞼闔上在輕起紅唇線中,應和尾音有著細微和藹的笑意慢展,環起胳膊凝聚女性窄肩與腰身,雙腿交疊擺置成弧度在不經意間纖長白淨。
或許甜果就該跟甜果擺置在一起,男人這麼想。
「嗯嗯嗯──在我這裡販賣黑藥,沒跟我打聲招呼太不紳士了呢。」
然而慢條斯理單音節,延續後的答覆未到盡頭,女人宛如無法等待手中捧懷的珍寶而迴轉到了病床上那男子身上,與普通男人交集視線僅僅9.572秒──在一場世界紀錄百米的時間裡,亞麻色捲絲在女人側臉姣好美觀線傾斜時再度垂憐在病床上空,天使那黑髮白膚與沉靜面容凝聚成一幅上好印象派畫作,能夠成為永恆的一瞬間。
然而世間沒有事物能成為聖典謳歌的永恆。
除了死亡的──凝止。
「連休斯都很紳士的遵守我的禁菸令,那些沒得到網開一面的人,未免太目無尊長了。」
「說是吧,慈善家?」
慈善家打了個哈欠。
「道森‧瓊斯院長先生。」
慈善家──道森‧瓊斯在哈欠後伸了個懶腰。
而柏莎‧坎佩拉餘光間全瞧見了,也了無興致地,也對此感到敗興的,畢竟同樣都是男人,她會在慵懶的貓舒展筋骨時,多瞧一眼西裝黑面料落線在軀幹上訂製的角度,多望一眼那捉準她而正迎接的澄蜜色眸盼,女人哼起了小慢調,音高在鼻尖旋轉出輕快,如期盼成春日花開的小姐,擁著在花磚地上舞出一曲華爾滋的愉悅,對著病床上仍舊沉睡靜寧的面孔。
她還等著,慵懶的貓睡醒。
來收她這回從買方得來的抽成,年輕的眼角膜,是美好的交易產品。
「不過他──怎麼不送我兩個,偏偏送一個。」
「那老先生、老頭的狀況還可以吧?」
「四肢槍傷。」
「眼膜上的沾血還得費神清理,就是生命徵象穩定,不過要正常就得經過洗禮。」
回收者仍舊是回收者,而慈善家現在是私人病院院長,是位醫生,客觀地闡述起病理狀況,總結輕描,然而道森‧瓊斯不禁感到他們的天使果然是天使,或許旁觀者認為對於一介高齡老人槍擊四發實屬殘暴,但對他這守密人倒不認為,對於透析過天使──休斯‧亞洛森的槍法而言,還有知悉,天使對不可名狀的厭惡。
在人腦門上開一個洞,是何其簡單。
倖存者又是一樁麻煩事,道森‧瓊斯這樣想。
然而那人也並非是個特有慈悲心的天使,道森‧瓊斯這樣想,否則他的好學弟額骨上也不會開一個大洞,但他倒喜歡,坦率的人,坦率的天使,不受舊日月宗荼毒的天使。
也或許,世人,無不喜歡。
他,斜眼瞧上──柏莎‧坎佩拉的行徑。
白長袍醫者剛是轉頭望向他們心念的天使,撞入眼簾地,是女人五指薔薇紅攀附上病人服間袒露的頸骨,指尖在上頭彈起鋼琴,點點跳躍地漫舞,指腹滑過菱骨下頷線,細黑髮搔上指尖有著如羽毛柔膩滑癢,而後恍若不甘那一丁點於指腹上碰觸,那道掌心貼實在人頸骨上,體會著生命的鼓動與其一起跳舞。
「道森。」
被換上實名那一瞬間,慈善家僅僅望見女人那頭亞麻絲長髮在燈暈間折映著光波,完全地把身子俯傾在病床上男子面前,遮擋住天使面孔,那或許會是個吻姿。
卻也在下一刻,女人轉頭回望眸色中打破遐思,唇上胭脂紅仍如血,而天使面孔仍是不沾染。
唯獨可見沾附著紅花瓣的指尖在白膚脖骨中央,虎口在頸凹處貼覆出遐想,彷彿隨時一施力就可以將其──摧折。
「嘿,這──我就先預訂了。」
「等到那一天來臨的時候,你可別跟我搶。」
紅唇弧線中吐出嘶語,慢條斯理地,格外清晰地,在她能藉由手掌與人相貼皮膚間感受到撲通撲通的脈動,以及淺穩的吐息,蛇尾並未圈緊在好喜歡的甜果上,好喜歡的天使。
好喜歡的──男人身上。
而對於預訂商品,商人忍不住笑勾起唇,畢竟這話聽來有點天真。
「我們。」
液體濃稠如絲般,在面前,在眼前,在黑暗中,在俯身於上的那道和藹女士的面孔上,在甜美可期的眼瞼上,勾黏地、滴落。
與勾黏的話語一起──我敬愛的天使。
啪搭。
滴濺到臉頰,如雨萬般澆淋在臉上,從人的七孔,從人的面孔上到──
他的臉上。
啪搭,液體落在他眼瞼下幾公釐處,啪搭,冰涼地,無色無味地,啪搭,混沌意識中澄蜜細眸不太清晰地追尋上,向天花板望去。
啪搭,是一滴水,從輕鋼架天花板縫隙間滲漏。
啪搭,落在休斯‧亞洛森的眼瞼下。
彷彿上帝的垂淚。
米白輕質板材在上面構築出網格天花板,中央空調下黏貼的風紙徐徐成波浪符號,偵煙器LED燈正閃爍著,規律地,一滅一亮,一時之間休斯‧亞洛森凝盯著上頭沒有動作,而那一點水珠在板材間隙中潛伏,凝聚,勾黏,吊絲般正要下墜。
正要垂降到他眼簾。
成為他的淚。
啪搭。
重力與速度下,力度落上同一處,打醒慵懶的貓與其慵懶的筋骨,舉起胳膊帶有病人服,棉紗纖維間散入的薄光,在窗簾遮擋下唯獨斜落進室內的日光,這讓無燈的病房內顯得昏晦曖昧。
白膚腕骨抹去眼瞼下堆積溢下的淚痕──水珠,蜜眸忍不住又往上頭覷眼,若不是那滴答水滴又要落下,他真不想起身,畢竟那水來源不明,或許是冷媒凝水管的水,也或許是──
The other ,another.
不過那起身可不是普通大腦連結四肢這般簡單,起身時牽連起骨肌伸展與筋膜收縮,痠疼感讓細黑髮下長眉一皺,細微悶哼不由自主從唇線中吐露,倒抽一口氣的嘶聲在彎起腰骨時一併發出。
從樓梯上端讓人給攥落,怎麼說他也是會疼。
畢竟他,是人。
艱難困頓地起身後休斯‧亞洛森倒是又愣坐在床上不動,體會半晌身軀酥痠的無聲抗議,啪咚,許久,又是一聲啪咚,這回水珠打響在厚實羽絨枕上,演奏出沉實聲響。
道森‧瓊斯這個混蛋,這是哪門子的病房,他想。
而VIP病房特規洗手間。
或許能夠稱作浴室,在乾溼分離衛浴設備與淋浴間中,或許只差一只貓腳浴缸。
鏡面裡有人,與鏡前的人並無差別。
那細黑髮細碎在前額,隱約了低頭中那一眸蜜色威士忌,點滴針管黏貼下不怎麼麻俐的手捻著一塊乾毛巾,浸入洗臉檯內,乾燥密度與滿盈的水面形成阻抗,骨指將毛布料傾壓下阻隔面,波嚕、波嚕地,氣泡眷賴著空氣的模樣,波嚕地上升發出悄悄話,最後無聲成為水。
而嘩啦流水聲正與綿密水泡在洗手檯上白瓷盆中綻開,嘩啦啦,嘩啦啦,在水槽孔形成渦流,捲入透不見底的黑洞。
嘩啦啦,嘩啦──
鏡射下的兩人,卻有一方成為斷線的木偶,在大幅鏡面中,涼眼觀望著。
不曾垂頭,不曾拾起毛巾,涼眼望著他。
嘩啦啦,嘩啦、嘩啦啦──
光圈的浮映,沒有依循動作的斜度在,那頭的人佇立著、細眼觀察著,與正在垂頭擦拭臉面的人照不上眼,卻擁有心照不宣相同的面孔。
他,正替他回答。
是替他,還是替祂。
『我是我,你是你,那你為何物──』
同樣薄潤嗓色,同樣英式腔節。
同樣的。
是祢,還是你。
『休斯‧亞洛森,28歲,紅色盲,戴環者──』
『雙親死於車禍意外,被愛德莎公爵夫人以天使之名豢養,被雷特‧史塔克以天使之由收養,被柏莎‧坎佩拉以天使之因接近,被道森‧瓊斯以天使之實互利。』
『你不是你,你是天使。』
『你清楚。』
『你清楚。你清楚。你清楚。』
『你清楚。你清楚。你清楚。你清楚。你清楚。你清楚。你清楚。你清楚。你清楚。』
『你清楚的吧──那不是一場單純的意外⋯』
『否則這矯情冷漠的汙穢社會並不會以殉職之名進行禮葬。』
『你清楚。你清楚。你清楚。』
『你清楚的吧──』
『你清楚。你清楚。你清楚。』
『你清楚的吧──』
『你應該為此感到悲傷,他們是你的血親,你怎麼就沒半滴眼淚⋯⋯?』
『你清楚的。』
『你清楚。你清楚。你清楚。』
『你清楚。你清楚。你清楚。你清楚。你清楚。你清楚。你清楚。你清楚。你清楚。』
『你清楚。你清楚。你清楚。』
『你清楚的吧──』
『其實你還記得的吧,只是你懦弱的怕想起⋯』
『⋯想起他們臨終前的模樣,紅色洋裝,紅色跟鞋,紅色襯衫,紅色面容,紅色吐息──』
『炙熱滾燙而澆熄的──』
『紅色的⋯』
『愛。』
『紅色⋯』
修長指骨捻壓上白瓷盆邊緣,他原先白膚捎上泛白指尖後與瓷色近乎一體,指腹細微血色推擠上交接處而漫開,在作用力的反向溢出。
在攥緊力道之中。
而另一個休斯‧亞洛森正笑著,如往常一貫,唇線彎形在上好弧度,在拋物線的至高點。
至高的歡愉。
高舉的點滴架無聲,在無聲的揮擊下。
碰、!!!
匡瑯──!!!!!
頃間撞擊聲夾雜過多銳耳碎裂聲響,於磁磚構築空間空迴,無止盡地,撞入耳膜將神經拉拔至心跳儀上頂端,陡降而落,陡升而起。
不存在緩坡,如碎傾檯面上流星──水銀鏡面。
蜘蛛網裂痕攀附在人面容,在破碎鏡面橫裂過間滋養出無數錯影,錯視拼湊不出原先人的面容,複數的他在碎片中生長,看不見面孔。
僅剩一道唇線。
他張嘴。
『⋯愛、為何物?』
祂闔上嘴。
人偶牽線重新歸位,在劇幕間,跳舞。
「我們的戴環者。」
『Our halowearers.』
===
本來結企前想發這一篇的,結果修修改改到了愚人節⋯還已經過換日線
這篇大概後半有點意識流,但想表達的大概是這麼一個只可意會的概念
⋯如果有人能體會出來真的太感謝了(什麼
順帶還寫點有關於休斯與NPC們之間的關聯感,與這個世界觀,也重複的使用著很多篇章出現的詞彙,與故事碎片,希望所有事情能給人拼湊縫隙間的窺探感,以及不用探出全貌也能連貫出完整感受,美麗外在去包裹出殘酷,甜美詞彙去包裹出惡意,其實連休斯本身也不例外。
寫一點聖骸倡議,寫一點天使,寫一點互利共生卻也各懷心思,能夠過河拆橋的喜歡,還有愛。
喜歡有很多種,愛也是,濃縮成篇名。
不過柏莎是真的趁機超級大(?)偷吃豆腐就是了⋯畢竟天使要是醒著哪有機會讓人亂摸的份呢⋯(老闆娘:
(道森:
不過老闆娘的手也真的不是在開玩笑(氣音
慈善家的本名是在開箱男人(?)的時候有埋點小梗
休斯就是很好意思刷別人的卡的人(好
最後也趁機利用了官方發布的問題小寫一點,鏡子裡與鏡子外照應出的人,說話的人,或許兩個都是休斯,也兩個都不是。
不可名狀真的很會抓休斯的小辮子
其實這篇偷偷也算是反向寫主線02的雷特視角,寫休斯本人對於他父母的感受,即便他什麼也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