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之鴆】
在遙遠的北國,有一座恆春的都城。
去者皆無回,唯有櫻雨飄散。
陽子的臉上總是洋溢著笑容。
「吶,涼子。你不覺得今天天氣真的很不錯嗎?」
明明陽子說句「今天天氣很好」就行,非得拖個七言六字才講完一句話。他總是不懂這種話有什麼好說的,就算今天天氣晴朗,那也不過就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實罷了。
「天氣真好,陽光暖暖的,也沒有什麼雲,看起來會是好天氣哦。」
統合成兩句就是萬里無雲,熱得要死。他回頭看著已經與自己距離一公尺的義妹,不明白只是走個路去上學為什麼也可以停下來三次。陽子又抬頭望著一如往常翠綠的樹葉,露出了意義不明的笑容。
「也不過就是天氣好吧。」
他終究是開口答覆,深知這女孩沒人打破她的思考就不會回神。陽子發出了哎呀哎呀的聲音,略帶歉意地說:「對不起,讓你等我了。」接著小跑步跟上義兄的腳步。
涼子面無表情地看她,在少女來到自己身旁才啟程往學校走去。
「可是今天天氣真的很好,感覺會有好事發生。」
女孩安靜不過三秒,又笑著朝他說道。明明只是上學走個路,到底為什麼可以說這麼多話?日復一日的春夏秋冬已經是看了數十次的景色了,人生活了十七年,他在這一年內的上學途中受到的干擾特別多,惹得他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妳每天都說這句話。」
「因為這樣講的話,說不定真的會有好事發生哦。又或是當事情發生了,你就會覺得那是好事了。」
這已經是他第三百六十四次聽見這段對話了。陽子每天早上與他會有的對話也就那麼幾種,在這一年內唯獨這句話就像答錄機那樣被反覆播放了數次,跟學校每天早晨都會放出的廣播一樣擾人安寧。
「妳每天都說這句話。」
我聽膩了。他忍不住多補上一句話,在出口之後聽見身側的腳步聲又停了。又來了,他帶著不耐煩的表情回頭,卻見陽子露出訝異的神情望著他。
接著是笑容。
「涼子,你生氣了?」
生氣?陌生的詞彙。他過了幾秒才意識到陽子究竟在說什麼,女孩像是一陣風般快步路過他,在奔向校門口的時候露出一個燦爛的笑。
「對不起呀,中午見。今天我會幫你買午餐的!」
他有些發楞地看著陽子消失的校門,在魚貫而入的學生中,只有陽子一人的身影彷彿閃閃發光。銀髮的少女踏著輕快的腳步,消失在校舍的陰影之中。
鐘聲與廣播一同響起。
「現在時間是早上八點。」無機質的機械女聲復誦他從小到大聽慣了的話:「請記得服用抑制劑,八點半會實施藥量檢測,違者將以校規懲處。」
聽膩了。
他拖著慢了別人幾分鐘的腳步進入校園。
*
涼子最後一次看到義妹,是在高高的高高的旗桿上。少女單薄的身影在空中飄著,像是旗幟那樣、像是綢緞那樣,破布娃娃一樣的身軀左搖、右擺,左晃、右盪,像是鐘擺那樣、像是十字那樣。然而那而沒有該被救贖的人存在,有的也只有一群瞠目結舌、站在旗竿底部的人們。
──喂,快放她下來!
──我沒有想到會那麼高,人不是應該很重嗎?不是這樣的......
──那不是重點!快呀!快點!老師們要來了!
沒救了,他想。那些七嘴八舌的學生一臉驚恐,他隱約看見他們的影子逐漸扭曲變形,裡頭溢出了幾條紅緞帶,綁住他們的腳。
──她動了!天啊!她動了!
她還活著!
聲聲驚呼從三兩人群中傳來,他逆著光,看見的只有吊掛在旗桿上的女孩。女孩的臉不是那麼清楚,在銀白的髮絲與眩目的光線亂射之中,他瞥見女孩安詳的睡臉,像是個孩子那樣,好像她不曾掙扎或反抗過、不曾哀求或乞憐過。
──但她也確實從沒做過那樣的事。不如說,他不覺得那個女孩會做那樣的事。
一股異樣的感覺從他的腹部底下升起,從那些陰暗混濁的淤泥中出生,沿著他的喉嚨爬出他的口腔,從他的眼眶與大腦中盛放。
今天肯定會有好事發生的。
他記得今天早上,陽子的臉頰被冰冷的寒冬凍得鼻頭發紅,而那個女孩即便是在冰雪之中仍舊笑著說出她每天早上的祝福。
──騙子。
騙子,他想。女孩逝去是一瞬間的事,像是在極北的城市中無法綻放的櫻樹一樣,轉瞬即逝。
騙子。
他的頭長出了枝枒,綻放出了女孩最喜歡的花朵,帶來了不存在的春天。
聽我說吧,聽我說吧。
壽命只有一天的少女如是說,在不斷循環的誕生與死亡之中唱頌。
這世界上有些美好存在在天空、草地、石頭裡,當然也有些東西存在在花朵、露水、雲朵裡。那些些許的美好組合起來就是人生,被美好的東西組合起來的人生肯定也是美好的。假如有什麼感到悲傷的難過的憤怒的,那肯定都是因為一件事;假如有什麼感到開心的愉快的舒服的,那肯定也是因為一件事。
那是愛啊。她說。
像是那些七彩的影子那樣,那些全都是被藏在世界的縫隙裡的愛。奪人性命也好、戳人痛處也好,那些斑斕的東西肯定也不是壞的,他們只不過是想要展示那些本應屬於大家的美好。
所以啊,所以啊,她說。所以啊,聽我說吧,影子也好、光芒也好,那些屬於世界的、屬於人們的、屬於大家的東西肯定也都是愛的一部份。
聽我說吧,聽我說吧。
死而復生的少女如是說,如她的名字那般,成為三生三世照耀著大地的暖陽,育出含毒的春櫻,在北國的風寒之中散播她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