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限定交流 with heat_

維新以來,繁榮命黑暗退避至牆角,惟獨深如死亡的晚夜,方得在人世聚攏挨擠。未逢人造太陽淹沒的僻遠側巷,疑似女人的形廓搖晃如燭火。

若有似無的妖氣纏繞在未成鬼身。含恨啜泣沿途掉落,每回遇見行人,均緊緊攀附其足踝,而化身成恐懼,上竄腦髓逼退所有好奇。
latest #48
無論是何種荒謬傳聞,均會吸引記錄者的腳步無畏地遁入黯影。正欲一探究竟,回首卻發覺了同樣相溶於晚夜的黑衣。

果然是厄除者。與一般軍人迥然不同的衣裝為判斷提供解答。但肇無有退卻之意,只是在原地等待對方打算挨近或遠離而已。

怨婦的綿長哀嘆還未遠去。
行走於夜色中的人將身影藏在無光的路徑中。
宇佐見紗央可不是什麼捨身取義保家衛國的正派人士,在難斷樂趣程度的狀況下沒有長官傳令他可不會讓自己攪和進這種事之中。而如今他現身於此,結論就明顯了。

腰間的佩刀隨著步行動作一點一點刮破夜沉靜的空氣,又於女子停下腳步時一聲鏗鏘。要察覺他人存在對訓練有素的厄除而言不算太艱辛,難就難在身份辨識。耳邊隱約能聽聞的慨嘆未曾停止,顯然並非出於面前的另一人物。

「……夜安。」
在稍微能捕捉對方輪廓後他選擇率先輕聲開口。
「晚安。」

清脆的一聲證明猜測不止於猜測。日本決意邁向現代之後,武士已不復存在。而今猶能攜刀上街的只能是軍人無疑。倘使廣義來看自己也在退治對象之列。記錄者卻不肯撤退。

「今天是適合散步的天氣呢。」

輕巧得宛如融入夜色的音調逕自延長話題。就算彼此心知肚明,對方不是為了散步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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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呢。」

雖若被察覺多少失禮,紗央的視線依舊不著痕跡地在來人身上打轉。無論來此地目的為何,那鳴泣與惡意皆非由如此近的位置散發,他也就暫且由腦中排除與衝突的選項。

在自己的目的沒被打攪的情況下素來如此。

「可惜有些聲響,壞人興致。」
沒有明道音聲為何,藉以試探對方是否與自己有相同感知。
「──悲傷得無法欣賞此夜色,定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依稀感覺到視線殘渣時,肇反倒報以莞爾。身披的是羽織。懷中揣的是紙筆。就表象而言,全然不是應當現身於怪異巡行之地的打扮。如此一來可以衍伸許多假設。若對方心中早已具備假設,興許不會遭阻攔。

「正想,稍微關心一下她呢。」記錄者繼而揭明自己的目的。
未讓軍服遮蓋的皮膚感受到夜晚的微冷,紗央表示同意地頷首,又在對方接續時沉吟片刻。

「若是被感染了情緒,恐怕自身也將難以享受這氛圍了。」
委婉地,卻又帶點不容拒絕。

由簡短幾句女子能稍稍探得對方的來意,只是由目光可及之處看來人的裝束要比自己輕便許多,秉著如此身分的他便多少帶著勸退的意念在。

「雖然危險……我想是不至於有。」畢竟自己肯定不會置之不理。
「是嗎?」肇不置可否地答。意料之中的建議。僅憑一回問答,約略可以得出對方是個稱職軍人的結論。

「謝謝您的好意──不過既然目睹,實在無法撒手不管。」

儘管不是謊言,卻也半真半假。肇不全然是出於世間譽為善良的心性而奔赴夜色底層。

「我不會拖您後腿的。」添上的一句彷彿在回應十紋的態度。
未用公權力壓迫的說詞隨即便被回推,宇佐見紗央只是偏頭輕輕一笑。說意外倒也並不,或許這份堅持由於這個時點相會就已顯而易見。

「既然都這麼說了,我也不好再發表意見——只是我想您大概不會介意多一個人同行吧?」

言下之意無論如何這觀察與交涉的過程他是跟定了,不僅僅是任務所需,身為十紋他也有不能退讓之處。踏出的腳步雖然仍舊無聲,步幅卻比先前稍大一些,正好能夠稍稍再比對方向前半步的程度。
「當然。」

和久遠肇相較,漸次浮現清晰輪廓的不知名十紋坐擁更正當的理由──不管是為了調查或退治,均是不容否定的責任。記錄者識相地待在跬步之後。

晚夜醃漬乾澀光影。髮頂掃掠的燈光微弱昏晦。譬似哀曲的嗚咽纏綿低迴。這是怪談的典型舞台。只是主角並非無能為力的常民。擁有異乎尋常之能者亦擁有改寫結局之能。

一步一步逼近女人的背影。一步一步遠離街心。迫近兩肩的只剩下陰翳時,她蓬亂髮間的燭火便宛如幽靈。
儘管不知對方如何理解自己稍微霸道的行徑,他充其量也只是為了抵擋可能迎來的第一波攻擊或任意突發狀況,即便疏於解釋仍不改其緣由。紗央雖快步邁進卻也非擋在人正前,稍稍側去正是希望留與彼此更寬一些的視線範圍。

隨著進發標的人士的形象越發鮮明,似是惡夢中會出現的幻象,又像過往無數個麻煩任務裡來找麻煩的那些麻煩的人。女子停下腳步的時刻瞇起眼睛,耳裡全是好恨好傷心一類的負能量發言——。

『您有什麼想先問的嗎?』
紗央半是用嘴型詢說道,手按在腰際的武器上目的則十分明確。
怨恨能刺穿人心。劃開徒留痕跡的傷痕時會滲血。埋頭前行的歸人不得不加快腳步。惡念猶如瘴氣,從女人身周蒸發、擴散、鑽進聽覺和毛孔。悄然尾隨的兩人卻不動搖,只是凝望著憎恨,唯恐對方的身影猛然消失在視界而已。

細若蚊蚋的聲音配合嘴型即可辨認端倪。肇沒有遺漏十紋按上武器的舉動。

「──您的任務是殺了她嗎?」問句乾脆得不輸刀鋒。
幻世🥗煞氣a凱薩沙拉
2 years ago @Edit 2 years ago
紗央的視線短暫由女人移轉到對方那兒,隨後又將注意力歸返該戒備之處。說實話,他忌妒著人類又對怪異感到怨懟,那麼面前這由各方能量集合的存在究竟又該如何被應對?

「……如果有其他方法可以解決,也不是不能考慮。」

幾乎沒發出多少音聲卻也同傳達明確意思,半是默認對方的詢問。說不准身為半妖的自己在他人眼中多少也是這副稍顯落魄的模樣,思緒觸及軟肋又令他膠著。

「但做好最壞的打算本身並不是件壞事。」
「是嗎。」肇既未否定也未肯定,只是恬然頷首。一介記錄者不具置喙十紋如何處理怪異的資格。

「若是她能聽進人言就好了。」感慨看似悲憫,實則包裹著極為冷淡的核心。嗓音輕柔,卻無有實質的感情。肇的態度始終像是觀看畫作。

女人終於停在一座町屋前。怨泣益發深濃。接著添補憤怒。彷彿一切瞋恨總算蒐羅完成,可以化為利刃。肇依舊沒有逕自抬步,只是等待著十紋的行動,抑或指示。
「若是如此或許還有些機會……」
紗央如此喃喃道,將自身投射於那存在之上的他顯得有些恍惚——這大概無法被定義為同情,卻又與那情緒過分相似。

無論接下來的行動為何,首要便是不跟丟標的。女子低矮輕便的鞋正是為此而著,一步步尾隨在後也不透露吵雜。最終在稍有距離的地方得以見著町屋的蹤跡,只是越發接近便越能聽到怪奇聲響,於此他終究隨之停了下來。

「在吃著什麼的樣子。」
像是與人確認般如此述說,確切一點更似啃著堅硬的骨骼,咬得喀拉喀拉地響。
即使腳踩木屐,肇的步履也奇異地沒有甚麼聲響。許是他讓水幫了小忙。許是怪異本就有能如此。肇跟在十紋後方,在恰恰得見宅院內異常之剪影的距離停棲。

詭譎的音聲會使想像力作用。想像力作用時,經常描繪教人毛骨悚然的畫面。可是兩人均不為所動。

「請先讓我察看吧?說不定,真的能聽進勸說。」此提議的基礎建立在眼前女性身著軍服。相較之下,看似無害的自己更適合這項任務也是合理想法。
「請多小心,我也會在旁邊守著的。」

本也就半打算由著對方的紗央在聽聞提議時只是默默點頭無加阻攔,他稍微向後退上幾步,讓自己的身影再融於遮蔽物的陰影之下。眼下標的似乎對這方還沒有太多了解,而他也不打算讓那存在有足夠的認知。

此刻雖看來是平和的交涉但戰事也可能一觸即發,在暗處的女子一點一點鬆著指關節,若武器聲響會太過驚動那麼他也得考慮徒手近戰的可能性。
「那就麻煩您了。」

當然不可能從一兩人的行事態度判斷十紋的總體方針。但對厄除而言,少一道斷罪程序也不見得是壞事。正好方便了記錄者行事。
交給對方一句仰賴般的語音後,木屐逕自趨前,緩緩靠近町屋。昏幽闇暝的視野中,惟獨女人頭上的燭火滲透出一絲朦朧輪廓。
肇只是持恆挨近。直到距離近得連專心啃嚙骨肉的未成之鬼也不得不發現,並猛然回頭。

「──您被誰背叛了呢?」

肇的問句總是俐落得不像個記錄者。
木屐一步一步彷彿踏在紗央的心底,撞得胸口有些發疼,說不感到緊繃必然是騙人的,然而身分並不允許他擁有沉著以外的狀態。盡量不發出聲響的情況下他深深地吸氣,再輕緩地吐息讓氣流順著嘴角傾瀉。

男性的語音吸引了怪異的視線,赤紅早已超出哭得充血的程度,嘴角斑斕亦是非常事態。聽聞提問那『人』咧開嘴,似哭似笑,受悲傷與怨恨所扭曲的神情。

『嗚嗚嗚、我好恨呀、我好恨呀…那個男人,明明曾經那麼……』
「請告訴我,發生甚麼事了吧?」

語調極為溫柔,猶如輕擁行旅的山嵐。戀愛故事經常成為悲劇的開端。古今無數哀嘆皆因拋棄與背叛而成調。

肇自然不會知道「那個男人」的身分。但有時故事中的人物不需要名字。曾是女人的怪異訴說的他的示愛和他的離棄均沒有名字。對記錄者而言,只要收成脈絡果實即可。肇秉持微笑,直到最後一個音節落盡。

──或許是趁機制服的時機。肇微微挪動髮鬢,確認十紋的行動有或沒有某種預兆。
興許是那份溫柔撬開了枷鎖,抽抽噎噎的女聲一點一點道出他的過往,顛三倒四卻不致讓人難以理解。曾經深愛的男人,難以解清的自身情感,無盡的付出後得來卻是一場空……之類的,說不定是再老套不過的故事,卻是用力刺進宇佐見紗央的心坎裡。

生人述說的話音與那張本就憔悴的面容隨著發展越漸扭曲,像隻粗魯的竿撥亂心湖,攪動埋藏其中的泥沙正是紗央不願面對的一切。說來可笑,他甚至不曉得自己在意的是什麼,只知道這一切都讓他無比的煩躁。

當故事進入尾聲時十紋按著刀的手一震,於是說話的聲音便因此停止。此刻那名女性早就不似先前,已經失去大多人類的外貌,發狂的目光像是在尋找著那名竊聽他祕密的小賊。
急轉直下的異常漾開危機漣漪。肇識相地收回視線,沒有透露十紋的所在,反倒悠悠地回頭、張望,像是在尋找未成之鬼猛然重啟憎怒的理由。

即使是不諳軍官風習的他也一清二楚,那一聲破綻並非回應自己的信號。乃幽聲織就的如雨細絲有幾縷化為了針,刺痛了誰人的肌膚乃至心底也說不定。肇想知道十紋的故事。但現下得先擬定對策。

「請問,怎麼了嗎?」

所幸昨日下了雨。
『有人……有人要偷走我的秘密,偷走一切……』

女性擅自的發言讓宇佐見紗央差點笑出來,如果有這麼容易偷走的話他早就把任務解決了——或者說,那讓他加入十紋的原因、那一切說不定打從最初都不會發生。

緊緊按著的胸口彷彿破了一個窟窿。
自己究竟為何作為厄除站在這裡他始終沒能找到答案,興許對錯從來都不存在,有的只是無法回頭的結果。

『如果被他知道的話、知道我的想法的話……』
鬼魅的形貌與嗓音皆扭曲得不成人型,怨嘆、忌妒,甚至是恐懼。一點一點情緒透露,紗央躊躇片刻在依舊隱身的情況下發話。

「被知道的話,就肯定會比較不好嗎?」
這話像是在詢問著在場的其他人,又像是在梳理著自己越發混亂的思緒。
無論話聲如何椎心刺骨,都無法貫穿蛟的感官水面,直抵那不知存在或不存在的心。他站在鬼魅跟前,站在隱匿蹤影的十紋跟前,卻不屬於陰鬱而扭曲的空間。久遠肇是記錄者,再無其他。

『被知道的話、被知道的話……』回音似的反覆低喃持恆作響。

「被知道的話──」

相同的話端,在肇口中卻成了懸而未決的虛浮字彙。沒有情緒。毫無意義。不值一提。
「說不定問題一口氣就解決了……」
紗央聽見自己的聲音稍帶冷酷,彷彿在眼中看見了自己,教人無法憐憫。

這曾是他所希望的,宛若無事的結局已是理想。然而思緒的脈絡被理解是一回事,要順其前進又是另一回事。他無法操縱誰,也無法完好地被誰操縱——

「或者也許單單自己被解決也就沒事了呢。」

他看見那扭曲形貌地存在隱然痛苦地抱著頭,左搖右晃隨時處於瀕臨崩潰的狀態。

『不要……不要……我還有很多事要和他……需要很多時間、不能就這麼……』

明明時間打從變化起就停止了,興許就連當事人都明白這點吧。由空氣中隱約察覺壓迫感加劇,紗央選擇將武器出鞘。
零亂意念不堪一擊。綻裂的粗糙縫線終究無法佯裝完好時的模樣。曾是女人的怪異彷彿要將甚麼剜出大腦,低語益發悽愴。

『不能、就這麼──』

如同黑煙的惡念裹住身軀,滿耳均是毀滅。肇仍不為所動,惟有周圍隱蔽的水氣緩緩回應著蛟的無聲呼喚。

「……在恨成為實相的那時,就結束了吧。」記錄者寧定的嗓音宣告著結局,猶如即將鞠躬謝幕的說書人。
同道的對方這番發言與自己的想法不謀而合,如此便可知已到了得以動手的時機,紗央默默垂下眼簾似是對這番光景感到遺憾。

但心軟後受傷的終究是幾方,身經幾多戰役的他不留給情緒一點空間,手起刀落後便聽見匡噹一聲。

彷彿金屬之間的碰撞,他看見自己的刀鋒與女子如刃般銳利的爪刮擦——由怨念與惡意而生,以無盡攪和的混亂為食。紗央不知是否該將其視為厲鬼,只得以嘖了一聲,首先將自己移動到男性與『敵人』的中間加以防護。
就算實為怪異,肇的身分也是「常民」。記錄者不欲拖後腿,遂讓開空間──十紋趨前的同時,交戰音聲在耳膜留下刮傷。肇沒有撤退。發狂的意識噬食最後一點人類的意志,曾是女人的形貌已成為惡鬼。

局外人沒有感到悲傷的資格。即使雙眸親睹數不清的悲劇,他也認為擅自作興憐憫乃難以原諒的傲慢之舉。漫想間,肩負悲劇的人交手了數回。呼應召喚的水氣終於準備就緒。

雨聲如瀑。混融妖氣的水遮斷了恨念向外擴張的可能。
餘光見著同行之人後撤多少令紗央安心,他這會兒便將利器緊握手中。周圍的氛圍隱約有所轉化,他始終說不上究竟哪裡不同,只是心底有股異樣像是花粉症的人嗅到看不見的粉塵,如欲打噴嚏般的騷動。

最終銳利的目光還是要回到異變的女性身上。
不可否認胸中尚且殘存一股共感的心情,此外更多的則是告訴他不該輕舉妄動的經驗談。厄除者由視線死角跳起身,由上而下地攻擊——並非刀鋒,而是用刀柄撞擊那人加以試探。

『啊、啊啊……』
再也不成語句的呼喊也不像哀號之聲,異物本該是頭髮的地方此刻卻如觸手般攫住紗央的手腕。

「……嘖。」
一個側踢讓將敵方向後甩去,只是在袖口與手套的縫隙間仍留下一圈紅印。
即使光線昏暗,火痕般的紅印看起來也怵目驚心。未成熟的惡鬼立刻重整旗鼓,揮舞著利爪伴隨猶如刮擦金屬的尖銳咆哮再度撲向十紋。

雨聲越來越響。帶有水氣的濕意滲透紙門。若稍加留心,即會發覺水氣藏匿著一股足以搖撼現實的幽微力量。同行者再怎麼說都身披十紋制服。僅僅出於尊重,蛟也未打算明目張膽地協助。

某處降落的雨侵蝕未鋪成路的土地。如伸展根莖地瀰漫至惡鬼腳邊時,缺乏實體的粒子昇華成氣體,死命糾纏斑駁和服的衣襬。
空間中的濕氣越發沉重,明明肉眼所見稀疏仍有似排山倒海而來的壓迫。呼吸在緊繃的心神與來回數次的過招之下越發急促,正陷入膠著之際敵方行動卻頓時趨緩,難解此番異樣的紗央片刻只之把握機會,手起刀落——

一隻早已扭曲的右臂摔落地面。

「嘔……」

然後是女子嘴角的唾沫。
惡鬼因肢體受損而尖叫狂亂的同時紗央的手背按住嘴部,另一手則壓著胃,試圖從令人崩潰的既視感中回復過來。他從不想讓誰遭如此難,無論是誰……無論是誰。

並不需要對對方有特別的情誼也是如此,肯定、是那樣的吧。
──正作此想,十紋展現的異常卻推翻肇上一秒的決定。
癲狂因疼痛而益發劇烈,禁錮的怨念衝破枷鎖,猶如赫然颳起的暴風足以捲走不幸途經的行旅。

無數銀箭不得不增添更多妖氣。即使對方是甫墮入惡念淵藪的鬼,也不應小看。稍有不慎,說不定兩人都無法平安歸返。雨幕鑄成牆。一方狹仄空間內,若是掀開音聲亂流,即會聞見底下駭人的闃寂。

水極為輕柔,亦極為篤定地扭斷鬼的脖頸。
記憶如洶湧的潮水拍打著思緒,但或許是心底的那份抗拒所為,記憶深切的一幕幕卻越發模糊,深沉地令人睜不開眼。分明無論彼時或是此刻的窘迫都並非由惡鬼所造就,分明反映在自身的痛苦向來都是自己一手造成,世人常云解鈴還需繫鈴人,難道套往自己身上就不管用了嗎?

但、當下他還有要緊事。
……那是比對抗心魔要更要緊的事。

食慾與抗拒擰出椎心之痛,紗央如缺水的魚般掙扎著試圖呼吸,手握緊刀柄的他嘴角被指間掐上些許痕跡。彎下的腰終究要再直起,他在昏眩中努力想重新掌握局勢,耳邊確有高亢的呼喊。

『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似男聲也與女聲有異,隨後是有人倒下撞擊地面的聲音。女子回過頭,目光彷彿在詢問著本欲保護的對象,
不知何時逗留在額尖的一滴汗珠又往他的眼角流去產生些許刺痛。
「您沒事吧?」

肇明白轉趨冷靜並拋向自己的目光在乎的不是此事。他邊問邊提步挨近惡鬼。惡鬼的身軀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腐敗,不消多久便會化作灰燼。帝都尚未入眠,可是塵世雜音無法穿過雨幕。

同行者不是新兵,他臆斷此舉不是出於抗拒揮刀。只能是厲鬼的言語、怨恨乃至孕生的原因催化了某種情緒。交戰前的會話在耳畔嗡鳴未已。即使無緣得知全貌,記錄者的敏銳感官也能描繪出準確或不準確的事實雛型。

雨停了。
沉吟也不過數秒,卻彷彿長得讓人忘記呼吸。
緊張感終於在那樣的存在消泯時隨之崩解,紗央嚥了口唾沫,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究竟發生了什麼、自己感受到的那股力量又來自何方,太多的疑問濃縮為一陣搖頭。

「我還好的……您呢?」
硬生生現場表演了一段I'm fine thank you and you的句型,耳邊滴答水聲在不知不覺間轉小,善戰的十紋知曉這是有什麼退去的信號。

「……好像應該要先向您道謝才對。」
「我才該向您道謝。」肇在對方眼前站定,聊作反詰的答案,繼而不卑不亢地向盡責的軍官行了一禮,「希望沒有造成您的困擾。」

話中指涉包含允許局外人同行,以及隱瞞的怪異身分似未造成隔閡。敉平鬧劇時,惟獨水滴唱著序破急後依依不捨的餘音。記錄者伏身察看早在揮舞利爪前就失去生命的女子,獻上無聲默禱。

譬若煤煙燻黑的手腳汙斑次第侵蝕全身,一眨眼那女子的容貌已然不見。
「您太客氣了,反倒是我欠了人情……敝姓宇佐見,往後如果有需要之處請務必別吝於詢問我。」

女子微微欠身,對他來說任務沒有既定的準則,比起過程或許終究對結果來得更重視些。到頭來無論是對怪異的怨念抑或對人類的欽羨都是源自回憶深處的死角,盡可能不將這些不理性的情緒加諸他人是他少數能做的了。

「……您對這個有什麼想法嗎?」
想起對方前來的目的,紗央的目光再灑於早已不成人形之物上,暗忖如此狀態究竟自己有沒有將其帶回的義務——不只理智極度抗拒把這份屍首歸類為可食用的範疇,整個流程還有那麼點麻煩。
蛟重新豎起身子,也不推辭十紋的姓氏與提議,只是微笑著頷首,隨後報上跟隨自己千年的名,「敝姓久遠。請多指教。」

問題牽著思緒捲入漩渦,終結在肉眼不得見的深處。死亡會帶來空虛。無能為力會沉沉地緊攫手腳,耳語著誰的錯誰的責任。有時會造成更廣泛的破滅。悲劇自古以來都為人歌詠。

「……就算躋身新世界,也無法阻絕這種事呢。」肇當然不能直接取出紙筆,「您應該見過不少吧?」
「久遠先生。」

女子複誦道,將姓氏音節默默刻入腦海。
他的心緒依舊為當下情況所翻攪,胃部內側也受撩動興起波瀾。紗央垂下頭,沉吟片刻才點了點。

「……確實如此,雖然並非出自個人意願。」興許就連邁入十紋也是隨著水柿所為,究竟有什麼選擇出於自身他早說不清。尋根溯源總會迷失在錯綜複雜的脈絡之中,生命中有太多難有定義與是非的事,眼下最現實的除了活下去以外、也就是活下去,如此而已。

「不過後悔也是沒有的,畢竟人如果不繼續前行就是變相在倒退吧?」
「是這樣嗎?」肇聽似無意否定,卻恬然反詰。

覺者若是於世遠遁,恐怕無法領會圓滿真諦。追尋者經常忽略目標以外的事物──追尋者經常忽略「前進」本身亦是一種目標。耽於愚魯直至傲慢死盡,方能臻至境界。

記錄者曾目送無數苦行僧。即使衣衫襤褸,謙卑屈膝,亦不一定能聽見萬物的聲音。就算視界濃縮至眼下也約莫如是。哲學總是脫胎於塵世。

「有時惟有退得連現在都逐漸模糊,才能真正地前進。」
「……誠實的說,我並不確定這個想法究竟正不正確。」

對於反問紗央倒也坦率回應,於他而言有太多思緒找不著出口,彷彿置身於五里霧中,而對方的話語如遠處的燈火在混濁的曖昧中一明一滅牽引著他,若即若離讓女孩的心底無端萌生少許躁急之情。

「只是每每被時間推著走時,這麼想會讓人稍微感覺自己的行進是有意義的——至少、至今做出的選擇不是些荒唐的錯誤,如此而已呢。」
無心的一言有時會對淒寂人生造成巨大影響。肇深知言語的重量。宇佐見話中的漣漪漾散至現實世界。肇不得不負起責任。

「人總在嘗試中找出正確的道路。那過程本身不應稱為錯誤。」

無法得知這究竟是蛟從長遠人生得出的總結,又或是從誰人口中聽來的理論。只能聽得寧定語氣不帶一分批判。肇始終堅守記錄者的分際。

「──或說即使是錯誤的,也惟有錯誤能醞釀出『正確』。」

有說法是重生必定從泥中開始。
濃厚的雲層難以因著一陣風就全然退去,但那言語確實如氣流將模糊地帶抹散些許。紗央聽不明出口與入耳的究竟屬於答辯的範疇,又可能其實是自己正被慰藉著也說不定,無論如何、此刻他並不受否定,這樣其實也足夠了。

「這個路程痛苦時常比喜悅要更多,但那也是必經之路吧。」
並非隨即就接受或是妥協,他僅是將此番話刻入腦海,未來的某天或許那會成為滋潤心田的養分。而表達心意對紗央來說總是有些彆扭,猶豫片刻才將其道出口。

「……謝謝您,和我說了這些。」
「只是拙見罷了。並無什麼值得感謝。」

從面見生成、扼死怨鬼到彼此存在的此刻,肇的微笑均彷如靜止千年的清池,文風不動地接住降雨,接住落花,接住投水的身體。記錄者明知,面對的是在時間中經歷成住壞空,無論多優美的文字也留不住的人。肇能寫的只有故事而已。可宇佐見的人生也能被概括成故事嗎?

「評斷這番話,繼而決定去向的是您。」
「畢竟人生還是得自己過呢。」

雖說自己也並不是人就是了。
由先前那份光景可見對方也屬另一種存在,這麼說著的紗央稍稍被自己逗笑。他書頁一面面的翻讀著生活,未到下一章節都難知峰迴路轉,也只有身在其中的自己能為其負責。

正因如此,由他人點上的漣漪才能有如此力量讓他繼續前行。

「未來若有機會,請再讓我和您分享結果吧?」
「榮幸之至。」

對記錄者而言無疑是件意外之喜。肇追尋的是悲傷女人的足跡,真正邂逅的卻是名為宇佐見的十紋──比俗套悲劇更複雜費解的生命。

「我是『帝都軼聞』的記者,據點在煉瓦街的側巷──倘使您得出了答案,請務必告訴我。」

甫經雨水滌洗的世界煥然一新。行人只會覺得奇怪,惟獨兩人知曉真相。肇再度不疾不徐地施了一禮。
「雖然不知道會不會是令人滿意的答案,但我會。至於我的話……不、沒什麼。」
如夜漆黑的衣著說明了一切。
感覺自己不須再對針對身分贅言的紗央只是將名字與所在位置默默記下,心底似是不自覺地期待起往後心緒得以撥雲見日時能大方地造訪——大概也是許久之後的事了。他的鞋尖在挪動時撩動細小的水氣碰撞,彷彿在催促他該走上歸途。

「那麼、期待之後再見了。」
只要答案本身成形足矣。沒有一種結局在紀錄者眼裏不值感到滿意。肇的原則最終沒有流為語言。夜色未央,依戀於帝都繁榮不捨歸去的行人亦漸次減少。怨念所剩無幾,想必會連同水氣在明朝揮發殆盡。

晨光照耀時,怪異不得不適應人類生活。人類生活的苦悶亦惟獨夜裏能化為怪異。肇提筆錄下或喜或悲的色彩。敲出跫音的有時是皮鞋,有時是木屐。

「──我等候著再會的那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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