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意並不是讓自己從垂直變成水平就必然產生的。
一日的忙碌為身體製造疲勞,又明知隔日尚有安排須養足精神,夜深人靜之時宇佐見紗央卻未闔眼。外頭露水落在枝枒上的音聲都顯得嘈雜,心底越發煩躁的他終究由翻來覆去中坐起身。
和式睡衣少了平時軍裝的緊繃感,與髮絲皆隨意地披在身上,腳底踏的鞋安靜無聲。有股焦躁的意念讓女子選擇暫離寢室,眼鏡則被留於寢室。漫無目的的行走終究要被什麼給拉去,或許是一點聲音、一點光線,又或者是……一個人。
「啊……」
他想說點什麼,嘴裡卻像是被那股腥氣給堵住,分明是寧靜的夜半卻如戰時般心臟狂跳。視線中都是紅色,過於駭人的紅。
「……這次不躲了,是嗎?」他看似不著邊際的說到,微妙避開自己的話題,下意識的控制表情不讓自己被軀幹上的撕裂感帶著走
鮮紅如同絨質布幔一般濃重,將他從頭包裹到腳,感官也暫時失去了銳利
就是視線有些模糊,他也有種說不出的,會讓人放下戒備那種--又或者,只是他沒有多餘的力氣戒備罷了
他不他太會對他人的外表發表想法,但卸下武裝的她,看著倒也有幾分新鮮
夜風拂過,吹動衣角和批散的髮絲,沒有吹動女子的身影
「……還能躲去哪呢。」
宇佐見紗央的語音和夜色一般微涼,臉上少有地缺乏笑意。目光明確行經被沾染腥紅的各處,他將手抱在胸前,由臉龐到頸部乃至手臂都白得發青。
以軍階而言他的姿態絕對有失禮節,心底難以言喻的不快卻讓女子難以控制自己。說不上這股焦躁來自何方,他只想把對方趕緊撂倒——不不不、大概也就是躺平休息或者接受包紮……之類的?
然而只是如此似乎不足以撫平這股情緒。
「而且,這種情況下該躲的應該也不是我吧?」
「哈啊,說得對,搞不好現在的我真的會被偷襲……你覺得呢?」
邊說邊調節著呼吸,簇著眉強忍刺痛,雖然血色依舊沒有回到臉上……
些許留白間,他先是用沒有沾上太多血汙的手套內側大致捋去滿頭的沾黏,隨後把手套脫下,塞進斗篷的內袋裡
熟悉又陌生的金屬味仍舊佔據著鼻腔
他不是第一次晚歸,也不是第一次負著重傷,卻是第一次被人絆住……被這種看不出意圖的瘋女人
「嗯……到底會是什麼呢。」
將風吹草動連同人的鼻息一併聽在耳裡,換作天明時宇佐見紗央肯定會更加匆忙地將人送往醫務班,此刻卻有什麼心思拉住他的腳步。相較屍體純粹的血氣對他而言並不與食慾畫上等號,在保持著稍許安全距離的狀態下傾身靠近對方,目光由下而上地試探。
「或許是襲擊,但也可能是安慰呢?」
兩者聽來相反卻又相似,端看執行的人抱著什麼樣的意圖——然而女子似乎總踏在攻擊性有無的界線之間。
「然而安慰也可以有相當多的意思......端看執行的人懷著什麼意圖,我說的對嗎?」
夜黑風高,毫無防備的人暴露在另一個毫無防備的人的目光下,這要有多引人遐想就有多引人遐想......
很多東西同時進入了他的感官
他能分辨出血腥味中混雜的妙齡女子的體香......並非甫沐浴完的清新乾爽,而是髮根濛過一層薄汗又被夜風吹乾的那種,什麼呢,他也形容不太上來
「那麼,我能得到什麼樣的......安慰呢?宇佐見紗央.....小姐.....?」
他披起一貫的笑,同樣不客氣的用視線回敬
「怎麼就說是安慰了呢,也許還是奇襲喔。」
聞言宇佐見紗央維持抱胸的動作聳了聳肩,隨後才將手臂鬆開。細小的氣流捲動他的髮梢,夜幕伴隨著微涼卻不致寒冷,他終究拖著鞋底把自己再送靠近對方一些。
男人的背後就是牆壁,於他同樣是咫尺間的距離。
「話說回來,我聽說轉移注意力的話就能降低疼痛感——」
碰。
素白的手在語落當下隨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重重打在對方身邊的牆面上。
宇佐見紗央的手,非常痛。但在傷害人與傷害自己之間找到平衡太過困難,他只能由此宣洩情緒稍許。
「如何……嚇一跳嗎?」
「……這個嘛,你覺得有就有,如何呢?」
興許是連精神都鬆懈了,他難得笑出聲來,將雙手半舉做出【投降】的……樣子?
「好一個奇襲,上等兵,」瘋女人終究是瘋女人,雖然跟他的皮肉痛比起來根本不是個事,不過真要他來用實戰標準評鑑,光是把慌亂寫在臉上就是扣分
「妳還有什麼需要拐彎抹角的嗎?」基於習慣他還是預設了對方的力場,即使大概對方真的沒什麼目的
他挪了挪軀幹,不讓背上的傷口在牆上壓迫,然就是這樣一個小動作,似乎再一次破壞了微妙的空間平衡--
稱呼由姓氏再轉為職等,宇佐見紗央也同樣勾起嘴角,那層或可被稱為友好的氣氛是自己一掌打破的,這點他也是最清楚。面對提問他只是搖了搖頭,並沒有錯過對方微小的動作,那稍微鮮豔的顏色依然令他厭煩。
拐彎抹角、這麼說或許也沒錯吧。
只是就連當事人都不明白的心情,被如此定奪似乎又過於嚴苛了些。
「手麻了。」
女子選擇老實把當下的感受說出來,只有兩人在的場合似乎連如此逾矩都變得輕微。他的掌心在人面前攤開,少了手套遮蓋上頭練劍磨出的繭在微光下若有似無。
「所以也沒什麼事了,『我的東西』拿到就回去。」
「……東西?啊啊……」他想起來,不如說是半自動的一直記著
他面對陌生情緒的做法向來都是立即扼殺,殺不掉的就封起來不見天日讓其活活餓死
只是很難得的,他的注意力會在一個人身上放這麼久
話又說回來對方究竟是刻意呢,沒意識到穿著單薄有多危險……還是覺得自己是傷員相對安全?
即便有著夜色遮蓋,但兩人距離是至近的;近的彷彿下一秒就會產生各式各樣洗不清的狀況
「很遺憾,你的東西似乎不在這裡……」他作勢探了探西褲的口袋,白色布料襯著深紅血汙,在燈光下越發刺眼
不如說就算帶在身上也無法倖免,如此一來似乎又會繼續欠下去……
……好像也無所謂
晚風帶著薄薄的涼意沁上皮膚令紗央下意識輕扯自己的衣領,未經鏡片阻擋的視線要比平時更加銳利,一刻不離地望著對方摸索——單由動作看來倒像是一開始就知道不在身上的樣子,如此做給自己看事實上倒也不必。
畢竟這本身也只是個推託之詞罷了。
「那就算了。」
並不是要贈與對方的意思,只是這刻他看著衣物被沁濕的模樣總不會再多加要求,他宇佐見紗央是這麼沒良心的人嗎……?
嗯、好像是。
「……醫務兵,我去請他們過來吧。」
將僅存的一點善意展現,女子邁出步伐打算離開現場,總覺得再這麼看著自己說不定要害人害己(?)了。
「那到也不必,這個時間根本沒人」
他說得輕巧,好似他不需要依靠醫療兵;事實上也是早已得知這個時段連個睡值班室的菜鳥都沒有
而更不巧的是,他剛從險境中生還,傷勢不輕不重,卻是一個人處理不來的……位置
「……怎麼,才剛想說我已經把它整理乾淨收在房裡,難不成就被妳覺得我不解風情了是嗎?」
伴隨語句的是那股熟悉又刺鼻的菸草味,只是因著血腥味顯得淡了些
他離開牆角,然才要穩住步伐,又往前踉蹌了兩下子
我不就是人嗎——…啊,半妖好像不算人的樣子。
原本想吐槽點什麼的宇佐見紗央看了看對方又看看自己,突然發現這個論述竟意外地完全正確,到頭來說不定搞笑的還是自己。而他也真的笑了出聲,輕輕一個悶哼衝出鼻腔。
「我只是要拿回我的東西,難道還需要什麼情調陪襯嗎。」
女子半似玩味地看著人踉蹌,菸與腥氣令他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隨後他向著自己房間的方向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補上一句。
「……所以說傷員就別亂動了。」
單薄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宇佐見紗央回到自己的寢室,同僚們正在細小蟲鳴間沉沉睡去,他由小櫃中取出備用的棉製繃帶與能用以清潔傷口的器具。說實話、他並不擅長這些細活,而他也不用擅長,總歸來說痛也不是痛在自己身上(X)。
取好物品他再一次回到光線下,確認人是否依舊停留。
說到底,他會把自己的時間留給別人,這件事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照理說這應該不在他的世界裡才對
「……你應該沒有試圖讓我欠的更多吧,我說得對嗎?」
看著帶上急救用具、凌亂趕回來的她,他淺笑道
他換了個角度,側身靠上燈柱,沾滿血腥的斗篷已被脫下拿在手上;裡頭的制服雖稍顯乾淨一些,但也僅僅是正面看上去罷了
也不知是否因為疲態浮上,發炎反應開始醞釀,他的神情看上去竟是柔和許多
「這裡不方便,」也好,罷了,橫豎自己一個人搞不來,過去也吃過沒妥善處理傷口的苦頭,要欠就欠吧……
「……要清的話,我房裡沒人」不可能就席地而坐,醫務室的門又是鎖死的,當然要是對方有所顧忌,那就再說吧
「……哎,計謀被拆穿了啊。」
隨口半開玩笑地這麼答道,宇佐件紗央將心底源自同僚情誼、憤怒、關心與各式各樣的情緒全藏於勾起的嘴角,表面的他依舊難以捉摸其目的,自己也同難下定論。
目光交會的時分他倒是詫異於對方卸下防備,看來果然還是傷得滿重的樣子。本想立即幫人處理而伸出的指尖很快收回,紗央的表情這會兒些微妙,說不上是正面負面、只是——
「這是在邀請我嗎?……但不盛裝打扮我可不能前往貴寶地呢?」
就算雙方當事人目的再合理心靈再純粹(?),三更半夜穿著睡衣前往異性居所傳到他人耳中又能發酵成什麼模樣。忖著至少回歸正裝要好說話些,但那不免也需要費上時間。
「……好問題,但邀請……算了,就當作是邀請吧……宇佐見小姐賞光嗎?」
大概自己是真的失去判斷力了,正因為自己是傷員,是弱勢的一方(?)便完全略過違規的可能性……不,他認得這個感覺,血管內像是有什麼生物在裡頭亂撞,是一定程度失血過後的暈眩,再拖下去會怎麼倒下,他還真不敢想;本能告訴他,沒什麼比保命重要
他當下大概也不會曉得,這話在長得一副毫不正人君子的他口中說出來有多危險
「……至於這次多欠的,妳打算怎麼辦呢?」
若有所思……又或者其實什麼都思考不了,目光投向對方,依舊蒼白的面容等待著對方的回答
哎呀、哎呀。
單薄的眉頭挑了起來,宇佐見紗央的詫異少有地並未全然隱藏,這一切顯然並不在他的預料之中,又或許是傷勢遠比自己想像要更嚴峻到必須向自己示弱的地步——
按照平日自己的習性或許會從人服軟中得到一點快樂,此時卻有更多不快的情緒滿溢。明明是長官為什麼要對下士低頭,為什麼要露出這種脆弱的模樣,叫人心煩。
「那個再說……欠得可多了一時算不清。」
紗央微冷的口調在空氣中散逸,他將物品放下再度回身,這回由房間內找出制服斗篷搭上,至少也勉強成了一般能外出的裝束。
「走得動嗎?」
「……往這」沒有再詢問對方意願,只是淡淡吐出幾個字,隨後轉過身往住處的方向走去
背上的制服已經破損,能隱約可見裡頭的血肉模糊;他的步履並不狼狽,只是放慢了些
他沒有說--雖然可能也沒有說的必要,傷口只要稍稍牽動背部肌肉就會痛,即使是呼吸也一樣
一路上他並無太多話
為什麼自己會把名交到別人手上呢?他不明白,至少此刻沒有力氣去明白;他也搞不懂這個女人,明明不想是有刻意藏匿思緒,卻讓他讀不出底下的意圖
真的搞不懂
良久,從另一棟建物的側門進入,最終來到一處樓層邊間的門前,轉開門把
「……直接進來」他說
房裡的陳設很陽春
成對的西式床榻、衣帽架、書桌及五斗櫃,以門口為軸對襯陳列;其中的一側有比較明顯的使用痕跡,但整潔得有些缺乏生活感,映入眼簾的私人物品也很少,大約是兩個皮箱就能收完的程度
他打開窗,冰潔的月光漫了進來
眼眸如同冰刀般反覆劃過對方的背部,宇佐見紗央再次感覺到自己興許是個狠人,腦子裡盡是些嚇人的想法——也許於十紋中讓自己對死傷逐漸頓感,又或許向來如此。
他知道自己不是個好人。
也正因對此再清楚不過,如今卻像是表現善意才會讓自己渾身發癢不對勁吧。沒人多說什麼亦是好事,降低了被注意到的可能性,彼此腦中各自縈繞著紊亂的心思。
「穿了制服立刻就變成命令句啦。」
站在門邊女子依舊有心情如此調笑,明明方才還似邀請,此刻卻變得像是理所當然,而他也就從意大喇喇地進門去了。
室內的擺設與自己的十分不同,大通鋪總會有人的東西擺放不正,物品丟失、互用更是常態。雖不厭惡熱鬧,這麼一想這樣清爽的單人間確實令人有些嚮往。月色透過窗框灑落在彼此身上,空間變得朦朧,彷彿置身於異世界。
紗央並沒有擅自走動或坐下,只是靜靜地看著對方。
「怎麼,還是說你喜歡多話一點的呢?」他沒有回頭,任由那利刃般的視線在自己身上四處游移;尚清晰著的疼痛消磨著他的精神力,不過跟以往那些快要沒命的經驗比起來倒也不值得說嘴
他還沒那麼容易倒下,只是點菸的閒情逸致沒了罷了
「水盆跟備品就隨意用吧」他說
拉出書桌前的靠背木椅示意對方坐下,接著隨手拿了塊布鋪在床榻,背對著她解下制服跟襯衣,隨手扔在地板上
他並不壯實,卻也不如想像一般孱弱,逆光加深了肌理的起伏對比;淨白的背部肌膚上漫佈著幾塊淺色疤痕,然後便是這次的【戰利品】--一道血色的溝壑在脊椎左側宣示著存在感
周邊的血塊已經乾涸,但肉裡滲出的深色液體微微反光,依舊駭人,彷彿再深入下去就要見骨
「……好啦,接下來我的命,應該就在你手裡了……」
……開玩笑的
「我喜歡什麼有那麼重要嗎。」
這不是疑問句。
到頭來宇佐見紗央還是很了解自己的,無論是性格、身分、一切才能將話說得如此篤定——也早過了為其感到受傷的年紀。得人允許他便著手準備起包紮所需,身為戰鬥人員紗央也只懂得最簡便的做法,不免粗手粗腳的。
比預想中要更接近男性的體格與駭人的傷痕一同落在眼底,女子腦海隱約想像著這份疼痛總覺得背脊發麻……還是早早將其掩蓋要更好吧。用以消毒的藥劑攫在手中,凝視著的他沉吟片刻。
「講得像是要死了一樣啊……但說不定一下子就能復活喔?如果我、」
如果我這麼做的話。
唰——…
藥劑直接用灑的要是被其他人見狀肯定要受責備,此刻他只覺得這麼做有效率……當然、也或許只是壞心罷了。
「……這個嘛,隨你怎麼想」他輕笑答到
不如說本就怎麼想都無所謂,這是他一貫的應付方式
每個人都只聽得進自己想聽的話,實事究竟如何根本不會有人在乎,至少這個世界是這麼教導他的
「復活什麼的我是不懂,不過倒是知道這種程度的傷不處理的話還能活幾天……你要猜猜看嗎?」
語句漫不經心的從口中溜出
當然這並不是受訓時會學到的內容,而他的真實經歷,鬼門關前走過幾回的教訓
盤腿坐在臥榻上,上身前頃,呼吸起伏伴隨著接觸傷口吃痛的低喘,除此之外清創的過程中他幾乎一語未發
夜的寂靜將一切都放得很大,包括她粗暴地將藥劑幾乎潑在皮肉上的,如針扎的刺激
「嗯——大概,
天?」
隨著動作女子對提問如此達道,語氣聽來有些事不關己,然而手中的動作卻是這個答案成立與否的癥結。清潔傷口的藥品向來都是刺激性的,宇佐見紗央耳邊聽著對方的呼吸聲略重,臉色即便因角度而不被對方看見依舊未透露情緒。
「看來我應該要佩服一下才是……但忍耐不一定總是好事。」
就如靜止的湖面下總有各種肉眼不可見的東西滋長,有一天一切便會由內部腐壞、又或許向外爆炸,這是他的經驗談。彷彿為了刺激對方更多,當擦拭與以紗巾包裹傷部時他的動作格外粗魯。
(力道:
/20)
oO(真的要往死裡打????
「哈,三天?知道嗎,死神或許比你想像中的仁慈許多,我是說……有時候」
聽上去她沒有在認真回答,但也罷,這個問題本來就沒有標準答案
突來的施力令他不自覺繃緊肌肉,眼睛瞪大,呼吸聲又明顯粗重了些
照理說這種痛感應該會逼出些什麼東西才對,那會是什麼呢?也許他早已遺忘了
「……忍耐……是嗎?那麼不忍耐的話我該怎麼做呢?」搞不懂她的意圖,同時也搞不懂她究竟想從自己身上得到什麼,想想就哭笑不得
不解其意的紗央沒再針對先前的問題回答,只是維持著那力道持續刺激著流血處。傷口表面的血汙逐漸被清除,要說狀態有沒有變好以肉眼來看大概也算是有,雖然過程顯然並不舒適。
「所以你也認為自己是在忍耐嗎?」
沒有正面接續對方的句子,反倒抓著其中的語意做似是而非的反詰。他不是沒注意到對方因自己的動作不適,卻又彷彿刻意無視。
「我想無論是哭還是嘶吼都大有人在,只是如果在此時此地大叫會很困擾的……對你或對我都是吧。」
「活著總有不得已,」他繼續搬出這個【藉口】,一如往常不去正面回答問題,「你知道的,有些人的選擇就是比較少」
是刻意又也許不是,當她的指甲尖掠過患處時如同全身上下的神經元都被一把攢住一般,渾身發麻
但他的反應也僅僅停在這裡,並無更加誇張的表示,也沒有示意對方停下
「發出聲音會困擾是嗎?我倒覺得隔壁寢室的會先起來敲門呢」
清理乾淨的傷口讓綻開的皮肉清晰可見,即使止住了血也依舊有新鮮的嫣紅從裡層細細湧出
看上去並非器物所傷,而是被什麼致命的東西【咬】了一口……
……莫非她是期待自己會因為疼痛流淚嗎?
天外飛來的想法在他思緒裡閃了一下,又迅速消失在腦海裡
「哎呀,這麼講可就變得世俗了呢。這種時候不是該仙風道骨地說點大道理的嗎?」
畢竟痛不是痛在自己身上,即便只是普通的對話都令宇佐見紗央顯得苛薄。然而他也不是真的想聽到那些哲理,只是、或許,期待著能見到誰去突破這顯然矮到不得不低頭的屋簷吧。
「……所以說隔壁寢室來敲門就是所謂的困擾呢。」
微微加重力道的那刻女子笑了出來,不知是源於手上的動作還是對話的內容。他不知究竟是什麼給對方造成傷害,只知道自己也是傷人的一員——向來都是。清潔過後的傷口在紗布包裹時又隱約透出一層淡淡的猩紅,如此傷口所滲的血液並不容易停止,見著紗央自言自語道。
「這樣大概一段時間內都不能出任務了吧。」
「哼,誰知道,還得看明天匯報時上頭怎麼決定」
接下她的呢喃,他冷笑著不經意將目光投向一旁窗邊的書桌,上頭只有燈台跟打火匣,桌面一角隨意堆著部隊的印刷品,隨意到讓人覺得抽屜裡八成也是空的
「隔壁敲門便敲門吧,那一邊的衣櫃是空的,如何?」
他戲謔的說道,當然這也只是順著話題的脊髓反應,認不認真應對都無所謂;又也許是因為血液流掉太多有些缺氧,用不上太多力氣思考
「話又說回來,咱們的賴皮小姐有什麼想聽的高大上的大道理呢」也許是對她【動作】的一個不痛不癢的小小反擊,嘴皮上順勢耍起了無賴
紗央的目光順著對方往桌面去,這也是他的寢室所沒有……或者說大通鋪放不下的東西。他曾覺得軍階並不那麼重要,如今卻稍微有點嚮往。
「……反正要躲的肯定是我,所以讓我決定嗎。」
視線再轉往那空曠的櫃位,不屬於這個室內的人是他,以體型要藏進裡面亦可說是綽綽有餘。但、明明是被叫來處理傷口,如今會為此受到冤屈的好像仍然是自己,這說得過去嗎?
手上的力道總歸維持穩定地重,傷口倒是一層層被包好,距離完成包紮也不遠了。
「那麼、我想聽聽有沒有不會讓任何人感到委屈兩全其美的方法呢?」
「委屈?噢……」看似上下文不連貫的兩句話,楞了一個留白才會意過來;現在這個讓她委屈的狀況完全是他一手造成的,而直到對方提起前都沒有自覺
「不如這樣吧,」他說,「先把咱們剛剛的帳算清,如何?妳可以告訴我想要【還妳】些什麼……合理範圍內我來兌現」
邊說邊留意纏在腰上的紗布,被繞了
圈,顯得有些緊繃
包紮完成後他緩緩起身,繞到自己的五斗櫃前,拉開抽屜隨手取了一件乾淨的襯衫套上,而興許是顧忌,沾上血汙的下身沒有換掉
「怎麼樣,考慮的如何?」
對方的頭頂一瞬間出現了不解的loading轉動宇佐見禁不住笑,明明每回總說欠了什麼還了什麼,這會兒思緒倒是沒由此連貫——他倒不是真的想要求些什麼,一時半刻還得不出個結論。
「看來不擔心我獅子大開口,難道是個有錢人?」
玩笑地如此說著,由於過往鮮少有需要消費的情況,自身由十紋工作的積蓄一點一滴也不算少。見人已經能夠好好行走紗央便也起身,不知過去多少時間,他得在有其他人起來前回到自己的寢室去。
「但我也不缺什麼,要說的話、大概就是
吧?」
紅-想多幾天休假
黑-想換個人少點的房間
藍-想變更食堂的菜色
綠-收到什麼都是額外的開心
「……還真是清心寡欲呢」
慣例上他會反射的對這種答案感到不安,總會覺得這是引君入甕的伎倆,總有一天會被反咬一口,只不過這次……他苦笑,被咬好像也活該就是了
「不過換房間,這就有些難辦吶……直接要錢搞不好還簡單一些……」說著打開書桌的抽屜,將前些日子洗淨摺疊好的手帕拋給對方,然後拉起另一張靠背椅,坐下並翹起腳
「或者說你想要這個房間的另一半呢……我開玩笑的」
「畢竟也沒什麼能讓生活再變好了。」
宇佐見紗央聳聳肩,目前的日常並不令人憎惡,但要說是幸福快樂也並非如此。
他曾經為誰而活。
如今就連那份目標也失去,就只是活著……或者說,只是有幸沒死罷了——也不是說生活再無其他重要之人,只是自己對他們而言的必須性又是如何呢?
「是要借我放東西的雜物嗎,那倒也是個方法……」
自動忽略了開玩笑的部分,聽聞『提議』的女子認真思考,他看著拋來的手帕,差點遺落最初的標的之一並沒有被他立即拾起。
「放這的,我拿得回來吧?」
「……無法是嗎,說得可真好……」沒有正面的肯定,但大概是表讚同的
人們口中的所謂【幸福快樂】,對他來說不過就是自欺欺人罷了;又不如說,心裡懷著愛或仇恨,本身就很奢侈
在他看來這群人根本不懂什麼叫做為了活著拼盡全力
「這個房間目前沒有第二個主人……至少看來在我死了或被解僱之前不會有……噢然後,你知道的,我并沒有侵占他人財產的興趣……」
血色似乎是慢慢在恢復……雖然在月光下還是看起來同樣蒼白;呼吸跟說話間也還是會動到背後的窟窿,看來能共存還要一陣子
鏡片後方苗色的瞳目任由視線於室內流轉,這處看來切實沒有其他人所住,或者說就連面前的人該有的居家感都難以體察……那麼東西借放於此大概也還算安全吧,雖然他也沒什麼違禁品需要隱藏。
「那可得請你別死太快呢。」
嘴上說的依舊不算好聽,卻也是宇佐見紗央少有的善意(?)發言。他回過頭,昏暗的天光透過窗櫺模模糊糊,如夢境一般渲染。他想起了什麼、也正是方才漏接而落在某處的東西,便朝人攤開手掌心示意著歸還應該要妥當地交到此處。
「那個。」
「……哈啊,我會謹記在心的」
這是又被關心了嗎?他無法判斷,畢竟能再活多久也不是他能自己決定的
他為何靜止在這裡,正是因為上頭會需要一些不上不下,隨時可以死去的存在,自己大概只是運氣好,沒被那麼快玩死罷了
說完彎下腰,把洗淨的白手帕交給對方,然是待在這個空間一段時間了,不免沾上薄薄一層熟悉又陌生的菸草味
而【出租】房間的交換條件,看似是虧本買賣,事實上由於軍紀加上圈子封閉,所以吃虧的是誰也很難說
他當然不是有意佔人便宜,但也不會提出讓自己吃虧的選項
「……應該沒有再忘記什麼了?」
諳知自己並不是個太好相處的人,宇佐見紗央在人配合自己的眉眉角角行動時心底有股異樣的慰藉。倒不是說他就喜歡勉強別人照自己的意思走,只是當那帶著陌生氣息的手帕好好地交返時,他或許會把這舉措歸為『體貼』的一種。
「忘記什麼、嗎……嗯……『晚安』?」
戶外夜色依舊昏暗,然而在這個季節天亮只是不消片刻的事,已經有些許片刻沒去留意當下究竟幾更,只得快點回房去。最後將這聲問候流洩,即便背著月光難以看清面容,他的笑意依舊由語音透露。
「……剛好趕上能說晚安的最後一刻了,我說得對嗎?」
順勢接下對方透出的笑意,同時也回以自己的,一抹很輕,很不經意的柔軟
只是這一切發生得不知不覺,他自己大概不會曉得
「那麼,需要我送你嗎?」他還是相當被社會化的,不至於連這點禮儀都生疏;住人的起床時間不一定,天色也是隨時會亮,即使自己是傷員,這一點也不是不能做到……但這次純粹是出自禮儀嗎?他同樣不曉得
「如果不需要的話……噢,」他又快速打量了對方,目光在她腰部以下稍稍逗留了一陣,「我都忘了,現在這種打扮不能翻窗戶出去呢……」
「再慢點也能趕得上說早安呢。」
沁著月色的女人聳聳肩,過於寬大的制服斗篷隨著這個動作由肩頭微微滑落,他讓重新拉了回來。別離時分似是種默契,宇佐見紗央由稍啟的門縫向外窺探,似乎廊下依然沒有其他人走動,那麼大概也不用勞師動眾。
……本來是想就這麼婉拒並由正門出去的。
然而在對方目光滑落腳邊的時候回過頭來,他望著男人挑起眉頭,對這番發言頗有微詞之色。
「身為軍人可不會受這種程度的阻礙影響喔?」
畢竟平常就是穿著短裙制服也從來沒有走光過(?),不受控制的女人這就一腳踩上了窗框,完全沒有管房間主人的意願。
「……說得也對」
對於她的反詰,他只是回以一個無可奈何的輕笑
然後就是她走近窗邊,毫不客氣的跨了一隻腿上去,衣角滑動之間露出的白皙肌膚理應是相當誘人的--但此刻她一副輕車熟路完全把這裡當自己家的態度,他也只是簇起眉,並無多表示意見
……雖然這一部分是他默許的
打開窗斜對著樹,樓層高度不算高,下方是沙土地,以落下來說相對安全……不過要反向登上來似乎不是那麼容易了
「這點高度是家常便飯,我說得對嗎?」
也許是無心,又也許出自一些察覺不到的心裡活動,他的剪影輪廓沾上了漸漸回溫的冷光,樹的搖曳從窗外飄了進來
宇佐見紗央見著對方眉頭細細的摺痕,笑容很快帶上些許得意,再熟稔的同僚要踩上別人的窗框機會可不多吧?明明也並非值得驕傲的事、認識微不足道,仍足以讓他開心一回。
維持著這個姿勢女子探出頭,確認窗戶的外側也並沒有人行經,他一手拉緊斗篷一手按著睡衣衣襬,回手向人點點頭。
「小意思。」
說得十分有自信,他終究由這非常規的出口躍下,安靜的夜晚微微的碰盪聲都有些刺耳,也幸虧並沒有人注意到此處……至少暫時。
『我之後再拿東西過來。』
壓低的聲音透過空氣傳遞有些模糊,紗央很乾脆地由窗外揮了揮手。
他靠近窗口往下探,她輕巧的站在地面上,安然無恙;以一個體格正常且經過訓練的年輕半妖(???)來說這個高度並不至於會受傷,沒料到的是她彷彿早已這麼計劃,毫無被言語煽動的痕跡
服了吧,這女人大概真是出其不意的專家
……不過,他是不會做虧本買賣的
托著塞靠在窗簷,帶點微微濕熱的夜風吹動未束起的黑髮,因為逆光有些看不清他的神情
『當然,上得來的話隨你便』
語句在空氣中飄蕩,音量放得很輕,像是自言自語
「看來已經有房間要被放半滿的準備喔?」
訓練有素的女子腳尖如蜻蜓點水沒發出半點聲響,如此一來勾起的笑容可就過分刺眼了。明明衣著上也沒多少塵土,他依舊下意識地又拍了兩下。
語音在夜風裡抹得模糊,於他而言相比『再會』這才是更理想的道別方式,在邁前幾步他再回頭拋下一句。
「所以說別太小看我了。」
他的時間是靜止的
什麼是哭,什麼是笑,什麼是真心
它們存在嗎?或者曾經存在嗎?
心碎是什麼?他只記得因業務疏失途中肋骨被摔斷有多痛
淚水是什麼?他只記得青春期第一次點起菸被薰得腦殼疼
表達是什麼?他更多的是連汁帶料把吃痛的嗚咽硬生生吞回去,因為多發出一點聲音可能就少活一天
或疾或徐,多少人事物在他身邊流過;然他卻不曾伸手,感受這川流不息的究竟是清甜亦或是腥羶
他也不知道今天發生的,究竟是上面的哪一種
反灰天幕的空氣有點酸澀
沉寂的湖底深處,有什麼肉眼無法察覺的東西開始蠢動起來
也許在某個以後,很久很久的以後,死水會出現擾動,有個誰的時間將傳出齒輪轉動的聲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