掙扎著起身,不再對眼,他把那麼些個苗頭浮出的小小喜悅壓回了底。
只是,細瘦的臂在寬大的衣袖裡微微的抖了抖。
他不明白,為何又一次這樣了。
久遠的記憶中,也不是沒人對他示好過,無關後頭的利益糾葛,但總是過沒多久,良善待人的悄然消失了,餘下的,不苟言笑,神情肅穆的人才是留存在他身邊最久的。
遺忘了,不合理的。
安靜的進食著,卻不覺鹹淡,配著停滯的空氣,嘴裡如嚼蠟枯草,沒幾口便塞滿了胃腸。
「我吃飽了,謝謝你。」
稍微被挪動的餐碟、因肢體動作而相互摩擦的衣料——好段時間裡這個空間靜得只有那些細碎的聲響。
少女依然保持著沉默,他能看出付喪神眼裡沒有最開始對上視線時那般明亮,產生這般反應的箇中緣由也能多少猜個一二——然而現在的狀態、或說現在的「自己」,並不適合去回應那份期待。
即使終歸屬於一部分,沒有被接納便只能算是「異物」,再說若非原本掌握主導的那部分正在自我否定,也不會產生必須由只是碎片的自己來維持身體運作這種事態。
眼前這位早就意識清醒已經出乎意料,這打亂他本來只想放好餐點便離開的規劃。畢竟這種情況下是不該與這裡任一位付喪神有所接觸——這不符合那孩子的期望。
應要與他們有所聯繫的,是為了形成這個軀體而受到牽引、原先不過路邊一朵野花的……
……。
少女就這麼想著、看著,盯著那沒被吃完就回到餐碟的飯糰瞇細眼。他聽見面前孩童道說吃飽了,卻是皺起了眉,顯然對此難以接受。
下一刻他站起身,用不了幾步就和付喪神拉近距離,接著彎下腰、一手覆上對方的額,一會又將手抽開來收到背後。
兩人就這麼又成了上次那樣幾乎難以別過視線的距離,可肢體接觸除去方才那會、便不如當時那般。
他就這麼筆直地望著,向著付喪神開了口,語調同樣地沒有起伏。
「目前手段沒有確認到除了化形以外的生理體徵異常。」
「但在全天未進食的前提下、用餐卻不足一次正餐理應攝取的份量。因此、需要由你回答提問。」
「——第一,目前體內是否存在其他異常?」
問話精簡,裡外透著的疏離,卻是幾分熟悉。
啊啊,那時候,好像也有幾回差不多的交談。
所言,所遇,所做。
一絲一毫皆被攤在了光下,無所遁形,筆筆錄載,稍有差池便被可勁的問責。
但那也是許久之前的事了。
自打得到了錚錚金名壓身,後頭也得了那位青眼,待遇開始翻了幾番,陰私的活也能獨自接了。
有一段時日他是隨之謎蹤過,彷彿那些個給的虛名真是他自己掙來的一般,被同樣境遇的前輩給點了幾回,才明白不過也只是沽名釣譽,淪為人的談資罷了。
所以再遇上差不離的問話,下意識的,他其實起了反抗的心思。
「……我覺得我挺正常的。」他說。
少女聽著應答,又一次瞇細了眸。像是要藉此從對方的神情看出其他端倪,就這麼維持著姿態輕聲啟口:「……是嗎。」
沒有起伏、沒有喜怒,回話依然簡短。他褪去了審視的目光,卻對那帶有一絲頂撞意味的態度毫不在乎。
畢竟在如此近距離下被人宛如審訊般的提問,會出現這樣的反應並不奇怪。神也好、靈也好、人也好,只要擁有了意識與感受,在這方面並沒有太大的差別……也因此多少會拉開距離的吧。
這樣就夠了。
少女垂著眼退開來,直至回到稍早前那不遠不近的距離才又與男孩對上眼,再度提出問句:
「那麼、第二,是餐點不合胃口?太單調了、食材或味道和喜好不符,還是其他?」
「餐點……十分美味。」聲軟輕慢,他迎視了女孩的眼,挑動而起的反抗心思許是隨了現在這番模樣,壓不住的掙動起來。
「若是您想聽著我用有限的話語一二來回覆您如何美味,可以的,只是我想這不是您真正想得著的答案。」
往昔,若是這般囂張的亮出了俐齒伶牙,該是會被好生教訓一番。
探著眼前人的底線,倒是賭上了一把,反正,也沒什麼比得過更糟。
「……。」
那就像是刺。
與美麗的花朵相隨,恰好地躲在重重花瓣下,只要想摘取、觸碰便會被其所傷。
而那即使形體有所變化、樣貌仍然符合「美麗」這般形容的付喪神,正毫無保留地張揚著原本藏好的刺。
就像在孤注一擲。
如此明目張膽的挑釁,依然沒使少女的神情有所變化。藍白色的眼眸裡彷彿不存在情緒——沒有畏懼、沒有浮躁、沒有睥睨、沒有哀傷,什麼都沒有——如同一湖死水。
「既然明白那我也不多問了,是該進入正題……」
就好似對方根本沒有道出可能產生衝突的應話般,少女只是接著給予回覆和提議。
「這裡有你的房間,你可以選擇要繼續在這、或換個地方休息。」
眼看著得不到想要的反應,男孩垂下了眼不再看她。
歇斯底里也好,暴怒也罷,他想要的是鮮活的應對,而非那句句看著在理也實際上是為著他好的淡然話語。
雖只是短短一面,但他記著早些時候女孩眼裡的暖意,幾分笨拙焦急,卻實實在在的透著煙火氣息。
對於眼前這明該是同一人的少女,既然對方不想跟他有過多牽扯互動,那再多作妖也只是徒勞。
於是他拒絕了,對於移動或是旁的什麼問話。
「謝謝您,但我覺得這裡挺好的。」
或許,下一次開了門進來的,會是他想見的那位。
所以他得在這兒等著她。
不管多久。
「您忙的話,其實可以不用花費時間在我的身上,眼下只是暫時性的型態轉變,若有旁的需要,我會在晨起後的其他人員那尋的幫助。」
男孩說著,如此體貼乖巧,像是他從未把刺向著人般,只是眼底收起了本來的愉悅眷戀,剩的只是他們會喜歡的三日月宗近。
——有一瞬。僅僅是那麼一瞬。
就在付喪神垂下眼的那刻,少女那雙眼眸、宛如誰去往那毫無動靜的水面丟了顆小石子,有一瞬間出現漣漪。
「……你的反應很正確,因此、『我』給你一個忠告。」
如果對方正好看著,或許會認得那正是他印象中、少女應有的神采。
接著,沒表現過情緒起伏、好似人偶的少女,道出了在此時顯然過於唐突的話語。
「『那孩子』就在這裡,如果你在等的是這個——記住,最快的辦法是叫醒她。」
「『我』這次的時間要到了。這裡是母親大人無法介入的範圍……只有你們才能讓那孩子確立存在。」
那樣的話語,以少女現階段的情形而論,顯然也相當詭異與矛盾。
「……別給『我』太多時間,你至少、一定得記住這件事情。」
少女在這麼說完後,如同要應證說過的話那樣,兩眼一渙散便像是發條停止運轉的人偶般、突地向前傾倒——
緊接著的下一刻,少女臉上浮現感到錯愕的神情。可目前完全沒有用來思考的餘裕,當務之急是不撞擊到地面。
慌亂之下她伸長手,試圖藉著抓住什麼來維持平衡——此時此刻所謂的「什麼」,也只有距離不遠也不近、在少女印象裡原先是陷入熟睡的三日月了。
他錯過了什麼?
藏在言語底下的詭諧,似是而非,沒有明晃的呼救,安靜的冒著最後的求生泡泡。
然後,那個泡泡脆生生的,破了。
他只來得及接住突然倒下的少女,眼底的驚惶相撞,本來臨時紙糊出來的淡漠經此一遭全給破壞殆盡。
難得的,他動了火氣。
「您到底是?!」
「咦?」
若說眸光流轉人與人之間並無不同,那他是很想揪著那人領子好好與他探討。
他本以為自己丟失了記憶還不知名的縮小了身形已經夠算的上荒唐了,那眼前的這位又算什麼?
他便比她更是還要不解慌亂,驚詫之間,他只做了一件事。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雖然不知道會不會沒多久又恢復原樣,雖然我現在很生氣有很多話想說。」
「但,現在,此刻。」
他以額輕靠,壓制著顫抖,所以聽著語氣平平。
「……歡迎回來。」
此時此刻的兩人許是抱持著同樣的思緒——不,實際上有著決定性的差異。
三日月說他現在在生氣。
生氣、憤怒……個體從他人或事物受到威脅、傷害而產生排斥的激烈性情緒反應。如同喜悅和悲傷,那是少女再怎麼翻閱書頁、看過多少文字敘述也難以理解的東西。
然而她看不見他的臉,從對方的話語中也幾乎聽不出一絲能判定為「激烈」的部分……那所謂的「生氣」各方面都和少女所認知的相距甚遠,忍不住腹誹著情感果然還是很難理解。同時又開始進一步地思考。
三日月是因為什麼而感到「生氣」?少女只知道自己似乎睡了很久、又做了個不太想記住的夢,而記憶還停留在那一天——因為自己錯誤的判斷,讓眼前這名尚處困境之中的付喪神平白增添苦痛的那一天。
若是基於如此,那的確是該生氣。自己傷害了三日月、是個不稱職的審神者,這是不爭的事實。
即使如此,他依然對自己說了「歡迎回來」。
那麼,無論如何都要有所回應才行。
左思右想著、少女才從宛如正在發愣的狀態反應過來,兩手有些無所適從地在空氣間晃過幾下才抓住對方身上衣著的一角,相較曾經的莽撞更透著股小心翼翼。這已經是少女能夠想到的、盡量降低傷害到對方的可能性而做出的回應。
「……對不起。我回來了。」
沒有起伏的嗓音放得很輕,在此之後便是好一陣沉默。可抓著衣料的手卻時不時鬆了又緊,似是替著表達侷促和欲言又止。
蒼茫夜色,惹了墨的月,本就已經理不透,現下又徒添了幾縷解不開的結。
礙於無力,望不到頭的困境一層繞著一層,唯一解只能找到節點陸續攻克崩毀。
然,現在只能蟄伏靜默。
至此,他們都沒有再出聲,或許經此一遭也算是小小的劫後餘生了,還得慶幸有個人相伴著,至少抱著腦袋燒的時候不是一籌莫展。
將手覆蓋而上,阻了她繼續摧殘衣擺的可能。
「……還請您之後要做什麼之前都能知會我一聲。」
無論是小到如靈力疏通,大到像是掉了一魂一魄般宛如換了個芯子。
知曉這人或許對自身來說很重要,可以的話,還是再多仔細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