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東京迎來了第一場初雪,整個城市銀裝素裹,道路上的積雪又厚又深。本來熱鬧的城市只餘三兩行人,凜冽的寒風就像一把把細小的冰刃,刮得人皮膚生疼。
英二用力裹緊了大衣,卻抵禦不了寒風侵襲,冷得直打哆嗦,連眉毛都快要結上一層霜。
一路走來,四周白茫茫一片,來往途人衣服的顏色成了白色世界裡的一點點綴,要是換了往常,他職業病一犯,說不定會往道旁一站,觀察途人順便四處拍照,但今天他卻對身邊的一切毫無所覺。
英二走進公寓,熟稔地按下電梯按鈕。電梯門關上,看著鏡子裡憔悴的身影,他吁出一口白煙,用冰冷的雙手拍了拍雙頰,才步出電梯。
他按下門鈴,迎接他的是一張比他更憔悴的臉。
他暗嘆了口氣,臉上露出一個笑容,「上村小姐,打擾了。」
上村蒼白的臉上揚起一抹笑,「他知道你來了,一定會很高興的。」
客廳裡小供桌上放了一張黑白照片,那上面是英二十分熟悉的笑容,只是這個總是為他操心的男人再也不會反覆叮嚀,再也不會露出笑容以外的表情了。
英二跪坐在墊子上,凝視那張照片良久,仍然無法相信那個幾天前還跟他說要去拍照的人,已經不在了。
幾天前,英二接到上村的電話,當得知伊部遇上車禍,已經宣告死亡的剎那,他腦海一片空白,還是亞修拉著混亂不已的他趕去醫院。
當他看見那具被白布遮蓋的身軀,才有了真實感——那個在他十七歲那年,一腳踏進他生命裡,在他對自己的天賦心存懷疑的時候,對他說「你一定會比所有人都跳得更高」,在他失意迷茫時帶著他去美國緊急避難,陪他走過了無數寒暑的人,再也不會醒來了。
等他稍稍冷靜下來,安慰了伊部的戀人上村,陪對方搞定葬禮,連軸轉了數天,回過神來已經坐在這裡。
他帶著亞修回到日本,在東京定居已有五年。剛到東京的時候,他當上了伊部的助手,在對方悉心栽培下,兩年前已經正式出師,現在也是略有名氣的攝影師。即使他已經不是那個十七歲的男孩,即使他已經獨當一面,伊部對他仍然有操不完的心,經常打電話給他,了解他的近況,兩人偶爾還會一起去取材。
今天是周日,伊部習慣在中午聯繫他。他看著照片,像以往的每一次,說起這些天的日常,像是「亞修的起床氣什麼時候才能治好」或是「這次的委託很有趣」之類,直到他感覺腿麻了,回應他的依然是伊部紋絲不動的笑容。
褲兜裡傳來一陣震動,英二取出手機,點亮手機屏幕,雖然猜到這是誰發的訊息,他點開的動作依然小心翼翼。
早上客戶想要他的照片做參考,他翻了翻朋友列表,一不小心就看到那個熟悉的頭像。那刻他的心臟彷彿被插了一刀,指尖僵住,再也沒有力氣點進去。
兩人的對話還停留在「改天一起去森林拍照吧」,然而再也沒有改天了。
而這個頭像也會隨著時光流逝,被埋葬在列表裡。
他不確定,要是那一天真的來臨,他會不會忘了這個如師如父如友,在自己生命裡佔有著重要位置的人。
英二點開提示的紅點,果然是亞修問他在哪裡。
他正要回覆,亞修已發了短訊過來﹕「你在伊部家?下雪了,我在樓下等你。」
英二抬頭一看,才發現窗外已紛紛揚揚地飄起了雪。
他匆匆回了句「這就下來」,跟伊部低聲說很快會再來看他,再禮貌地跟上村道別。
上村把他送到公寓門前,金髮少年已在候著,看見她的時候,他點了點頭。
上村跟金髮少年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只記得自己從男友口中得知英二跟這人的關係時,並不是不驚訝的。
畢竟金髮少年長相過於出眾,給人的感覺又太冷漠,眼神銳利彷彿能看透人心,一看就是那種跟「平凡」無緣的人,跟溫柔純真的英二站在一起,就像兩個世界的人。
可是,此刻看著金髮少年取出圍巾為英二戴上,打傘護著英二離去,即使背景是漫天白雪,傘下兩人貼在一起的身影卻顯得那樣和諧溫馨。
看著兩道逐漸遠去的背影,那把傾向一邊的雨傘,她笑了笑,喃喃道﹕「你可以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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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二……」
亞修看著眼神遊離不定的英二,用力戳了戳英二的額,看著英二疑惑地眨了眨眼,他忍住嘆氣的衝動﹕「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不知為何,對上那雙銳利的碧瞳,英二下意識就想迴避。
「對不起,我走神了。」
「小心燙。」亞修把手中的咖啡遞過去,朝英二眨了眨眼,「哥哥今天不用加班吧?下班後要不要去吃拉麵?」
英二其實沒有興趣,卻不想拂了亞修的興致,接過杯子說好。
亞修深深看了英二一眼,他很懷疑這傢伙連自己剛剛吃了什麼都不記得,經常說著說著就走神了,卻總是一副「我很好,我沒事」的模樣。
他揉了揉英二的腦袋瓜,「要不要休幾天假?」
英二搖搖頭,把咖啡一飲而盡,放下手中的杯子,朝亞修笑了笑,「我出門了。」
離開了兩人的家,英二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
昨夜他做了個夢,夢裡是伊部離開出雲的場景,他對他說「你應該更多地考慮自己的事情」。當時伊部擔憂的表情,月台上的風光都清晰如昨。雪花落在臉上又涼又癢,可是伊部的每一句話都讓他感到溫暖。
他從夢裡醒來,有一瞬間分不清是夢還是真實,甚至有種伊部很快會給他電話的錯覺。
這個夢幾乎抽走了他所有精力,但他不能因此而倒下。
不管是誰不在了,地球依舊會繼續轉動,生活也不會停止。
這些天他照常上班下班,即使亞修提過幾次要他休息,他也沒放在心上,只是笑著說沒事。
可是,當他拿著相機,或是整修照片的時候,都會無可避免想到伊部的叮嚀,伊部的笑容。
在美國的時候,亞修即使陷於劣勢,一再失去親友,仍然強忍悲傷,一次又一次站起來,對命運予以反擊。
他所遭遇的一切又怎麼能跟亞修相比?如今的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小小少年,他也可以堅強起來,獨自面對失去重要的人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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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二離開工作室的時候,夜色已然降臨。
他看見候在大堂的亞修,立即換上笑容,快步迎了上去。
等人在面前站定,亞修二話不說,伸手捏住英二兩邊臉頰,用力往兩邊扯。
英二痛得差點飊淚,亞修無視他的怒目,無情地往他痛處用力一彈,「從現在起,再讓我看見你這樣子笑,就是這個下場。」
英二摸著發痛的臉頰,呆了呆,不記得有多少年沒聽過金髮少年用這種冰冷語調說話了。
等他回過神來,金髮少年已經邁步向前,他追了上去,看來他的表情管理真的很失敗,要不然亞修也不會這麼生氣。
本以為目的地會是他們常去的拉麵店,沒想到會是火車站,英二還沒來得及問什麼,已經被亞修拉上了火車。
亞修丟給他一罐熱紅豆湯,便閉上了眼睛,似乎還沒消氣。
英二捧著那罐紅豆湯暖手,發了一會呆。這幾天他都沒睡好,手心傳來的熱度讓他漸漸有了睡意,看著沿途風光不住倒退,不一會便合上了眼睛。
這一覺睡得很沉,直到亞修叫醒他,拉著他離開火車站,接觸到外間的寒風,他才徹底清醒過來。
很快亞修又拉著他換乘公車,他終於知道亞修要帶自己去哪裡了。
坐了幾小時的車,走了一段路,兩人來到一座深山。
亞修為英二拉緊大衣和圍巾,取出包裡的相機,看著英二,「我們要拍雪之妖精,你帶路吧。」
拍照只需要一秒不到的時間,但攝影師為了拍下精彩的一瞬,不單要攀山涉水,還要看機緣,尤其是拍野生動物。
因為無法預測野生動物的行蹤,只能靠了解動物習性找出可能出沒的地方,需要極大的耐心等待動物出現,即使運氣好真的能等到,也不一定能拍到好照片。有時候為了拍下某個畫面,說不定要耗上幾個月甚至是幾年。
雪之妖精是一種罕見的鳥,體型很小,身體圓潤,到了冬天羽毛就會轉為白色。
英二對這座山並不陌生,他隨伊部來過幾次,伊部一直想拍雪之妖精,卻沒能碰上。
英二跟亞修提過這事,沒想到亞修沒忘,還把他帶到這裡。
英二接過相機,手裡有了重量,心情竟奇異地輕鬆了些。
夜空無月無星,一片荒蕪,深山裡除了寒風吹拂樹葉發出的沙沙聲,再也沒有別的聲音。兩人在寂靜中依偎在一起,明明氣溫很低,英二卻不覺得冷。
他伸出手,握住亞修溫暖的手,雙眸晶亮,「亞修,謝謝你。」
英二眼裡終於有了生氣,亞修想著幸好有把人帶來,他反握住他的手,笑了笑,「日本人就這麼喜歡道謝嗎?比起你那副強顏歡笑的模樣,伊部應該更想看你拍的照片。」
當然,還有你的笑容。
他輕撓了下英二的手心,「這次拍不到也沒關係,以後我們常來,一定可以拍到的。」
英二點點頭,抬頭的剎那,眼裡彷彿盛滿星光,「嗯,我一定會讓伊部先生看到雪之妖精。」他頓了頓,嗓音裡滿是歉意﹕「對不起,讓你擔心了。我以為自己處理得來……」
「日本人不單喜歡道謝,還喜歡道歉。」亞修用力戳了戳英二的額,「為你擔心不是我的特權嗎?失去重要的人,換誰都會難受,跟堅強與否並無關係。在我面前,你可以盡情宣洩自己的情緒。」
英二也不知道為何,眼淚像是突然找到了開關鍵,不受控制地滑落。
他靠著亞修的肩,無聲地哭泣著。
亞修動作輕柔地擦去英二眼角的淚,在他額上印下一吻,「如果可以,我想比你多活一天。」
——我不想再看見你悲傷的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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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守候了一夜,一無所獲。
清晨的曙光撕破了黑暗,把天空渲染成耀眼的火紅色,太陽冉冉升起,日光傾瀉而下,萬物隨之蘇醒。
亞修第一次在山上看日出,拿起相機想拍下眼前的壯麗景色,按下快門的剎那,一隻飛鳥振翅飛過,剛巧落在鏡頭裡。
亞修看著那隻飛鳥飛越天際,直到再也看不見它的身影,才收回目光。
英二看著相機裡的照片,忽然就想到身旁的少年﹕「拍得真好。」一如已經展翅高飛的你。
「能被身為攝影師的哥哥誇獎,真好。」
知道對方回得漫不經心,英二抬起頭,伸手戳了戳少年的腦袋,目光溫柔又認真﹕「已經不需要再羨慕了吧。」
亞修垂首看向彷彿了然於心的某人,難得沒有調侃﹕「今天似乎是我陪哥哥來看雪之妖精吧。」所以安慰他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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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二笑了笑,直接伸手擁住了他﹕「以後,我們都會陪著彼此啊。」
「是呢。」心口頓時一片柔軟,亞修也環住了對方,「所以快別哭鼻子了,不然下次不來了。」
「喂。」
「哥哥真好玩,說什麼信什麼。」
「喂!!」
「好啦好啦,不生氣,會來的。」
……
是啊,他早已經飛離牢籠了。
Fin.
今年總算趕上英二日了!! 然後我又開始擔心會不會趕不上8.12
我們最溫柔的BOY要永遠快樂,要永遠跟弟弟幸福在一起!!
這個梗去年已經在我腦裡,是自己去年的體驗,寫出來之後心裡舒服多了。
雪之妖精是真有其鳥,長得很可愛,很適合讓英二來拍,在山上可以找到,但不知道在東京能不能找到。
FLY BOYIN THE SKY時期,對當時迷惘的英二來說,伊部出現,說只想拍他,給他多方面的鼓勵,一定給予了他很大的力量,可以說伊部和亞修在英二生命裡都有著很重要的影響。
至於英二被亞修安慰那裡,其實並不是想說亞修比英二堅強,亞修的堅強很多是環境所迫,而英二也不是不堅強,但失去的痛苦,即使多強大的人也不一定可以獨自面對。希望這兩隻小可愛在悲傷時,也能被對方緊緊擁抱。
已經不敢再重看這篇寫得一塌糊塗的英二賀,謝謝耐心看完的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