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葎是個守信的妖怪。
自從那天過後軍官的生活中便多了個粉紅色的身影,算不上什麼困擾,頂多讓她偶爾忍不住一步三回頭,惹來同僚們的調侃。物部最近這麼魂不守舍,難道是被狐妖把魂魄勾走了嗎?一些交情好的厄除會這麼打趣,而隆臣的回應大多只是板起臉來的、看熟了就並不怎麼嚇人的一聲:「放肆!」
送行提燈確實又來找她了,一次接著一次。久而久之隆臣也懶得再規勸她離開,反正那傢伙確實是把自己好好保護著(雖然看起來像是會被櫻餅拐騙走的模樣,真是奇怪),更何況會想要親近她的人或者妖都不多,多一個朋友也不是什麼壞事。
這陣子重葎老是在提帝都的集市。大人休假日的時候有集市呢、大人知道休假日的時候有集市嗎、大人休假日的時候有集市耶——彷彿背後靈般的集市集市集市幾乎讓隆臣連作夢都會夢到這兩個字,終於有一天她深深地嘆了口氣,說:「我知道了啦,要去就走吧。」
於是就是現在的狀況了,物部隆臣身著一身請便的素色長著,在休假日等在集市的入口,順道思考自己究竟是從何時起連夢話都變成「集市」的。
而若是被問起她是否故意,重葎絕對願意對天發誓,她以自己這破碎的記憶且毫無心機的純真發誓,她只不過是隨口提提。
但可想而知在忘記自己到底有沒有講過的情況下,不斷不斷的重複就像是積極邀約,當軍官開口說要跟自己一起去時她還像是得到意外之喜,將開心昇華成夜晚提燈裡燒之不盡的燈油後表現在面上的仍舊只有傻氣。
她這次終於不再忘記,而是認真的把自己打扮得像個普通平民,緩緩的走到那有人等著自己的市集門口。
真好呀,重葎只差沒有懷抱著雀躍的心情奔跑到差點跌倒了。
「物部大人——」她並無讓腳步有任何一絲急躁,來到對方面前時仍舊保持優雅儀態,提裙微蹲一點頭,比平時的櫻粉還要黯淡的藕粉沒那麼顯眼了,那些張揚的花卉圖騰已經被她去掉,和服擺也不再長至拖地,而是普通的維持腳踝之上。
重葎也將頭髮好好的盤起,任何顯眼物件包括白絨毛頭飾都去的一乾二淨,看上去就是個在路上隨處可見的女性。
當然,她還記著軍官與她說的,粉色眼睛在人類裡並不常見,看人的目光只留下淡淡的櫻花倒影。
「大人比奴家早到,奴家慚愧。」雖說她們本就沒有約太過精準的時間呢。重葎迎著陽光微微瞇起眼,眼角帶笑。
「無妨,我習慣早到。」若不是直接注視太過失禮,隆臣大概會想要細細打量一番難得顯得低調了的妖怪吧。她匆匆掃過一眼便讓視線回到對方的眼睛,目光多出幾分讚許之意:「這次沒有再張揚了,很好。」
上回和人一起來集市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呢?陪伴軍中那些情竇初開的小少年一同挑選心儀對象的首飾?帶健太幫奶奶找個時髦的髮簪?不管怎麼說,以往的同伴淨是些臭男人呢,真是掃興。
果然逛街這種事,還是想跟女孩子一起呢。
隆臣心中暗嘆,表面上倒仍是那樣不苟言笑的模樣,腳下木屐挪動,稍微向市集移動幾步,又再回過頭來看著重葎,說:「如果沒有其他事的話,就出發吧。」
對於這番打量,重葎自然沒有任何不滿,反倒因為那聲含蓄的稱讚而擅自開心了起來。
不過至今為止,有哪次與物部大人相處是不開心的呢?
重葎隨對方腳步挪動,笑容比剛到時還要更顯眼些,不知道這是否算得上張揚的範疇,於是她一面將神情收斂了些,一面抿了抿唇。
這樣看起來倒有幾分像是不想在心怡之人面前丟去禮儀的表現。
她維持著最小幅度的張望,在粗略的掃過幾眼後不是那麼確定的朝對方開口。
「奴家幾乎沒有來過這類地方……」似乎就連成為妖怪前都幾乎不曾有過,「物部大人有想先逛哪處麼?」
「欸——我以為你常常來這種地方。」這句話裡的訝異是真的,隆臣像是覺得新奇似地又看了身旁的怪異一眼,冷不防忽然被丟了個難題,眉毛登時又微微皺起:「市集啊……你喜歡首飾之類的嗎?」
你之前都會戴髮飾,但老是同一個——
她有些僵硬地比劃了一下平常絨毛所在的位置,突然意識到自己鮮少與女子這般在大庭廣眾之下共處,不由得有些彆扭。舉起的手微微放下,搔了搔自己的臉,然後像是想要擺脫這股氛圍似地扭過頭去:「……不然的話,就一攤一攤看吧。」
「……啊、喜歡。」
重葎在傻愣的跟著對方的動作,如同鏡像一般朝自己頭上摸去,意識到對方說的是什麼之後,才後知後覺的回應。
她是喜歡飾品的,放在頭上的是自成為妖怪起就跟在自己身邊的物品,而其他的……重葎將兩手戳進和服袖口暗袋中,思忖著其他都是她跟人「借」來而且忘記還回去的,就有些不好意思。
結果她們倆都有些彆扭起來了呢。
「奴家覺得一攤一攤看也很好。」她將手抽出來,單手掩面的模樣看上去比平時那副傻樣還要更像普通姑娘了,而她也不曉得這樣是好是壞。
「嗯,那就一攤一攤看。」
剛才已經說過一樣的話了啦,笨蛋!隆臣腦袋當中較為精明的那部分狠狠地甩了剩餘的隆臣一個耳光,激烈的小劇場此時此刻正在軍官的腦袋裡頭氣勢洶洶地上演著,但她盡可能維持了表面上的波瀾不驚,稍微加快腳下的步伐。
第一個攤販是賣甜品的,帝都盛行的鯛魚燒偶爾也在集市裡頭出現,近幾年剛剛掀起旋風的造型甜品相當討人喜歡。隆臣在攤販前停下腳步,小心避開拿著熱騰騰的鯛魚燒跑走的孩童,越過孩子們的頭頂重新望向了重葎:「你吃過鯛魚燒嗎?這是帝都才有的喔。」
但想當然重葎壓根不介意這一樣的話,就算重複個幾次她大概也沒關係。
「好的,物部大人。」她稍稍跟上對方的步伐,腦子裡什麼都沒想,就只是在跟著對方時悄悄的邊看周圍的攤位邊瞄向對方的臉面。
果然是軍官呢,幾乎不會有情緒流露,重葎渾然不覺對方內心的情緒有多激動,擅自認為對方便是如此穩如泰山,接著泰然自若的回話。
「鯛魚燒……」她習慣性的用指腹按壓了一下自己的唇瓣。
「奴家沒吃過呢……這種像是烤焦的繪畫之魚的食物……?」重葎好奇的盯著攤位上那一隻隻金黃色的點心。
她本生自江戶時代,就算她仍還保有記憶,這東西也不會出現在她所認識的那年代的帝都吧。
「這個啊,很好吃喔。」談及甜品讓軍官的臉上浮現了一絲笑意——若非受到笑不露齒的禮儀所限,她大概真的會露出比微笑再燦爛一點的笑容吧:「裡面還包了紅豆呢。」
隆臣回頭便向老闆買了兩份鯛魚燒,熱騰騰的袋子捧在掌心相當舒適,她將其中一份鯛魚燒遞給重葎,想著鯛魚燒的熱度正好足夠暖手,再繼續走向下個攤子前進。
她自個兒先咬了一口手裡的鯛魚燒,酥脆的表皮下是口感柔韌的麥粉香,佐以紅豆的甜、奶油的香,交織在一塊兒便成了舌尖上的饗宴,隆臣忍不住放鬆了顏面神經,在進食時難掩喜色,不忘確認一旁妖怪適應良好:「怎麼樣,你喜歡嗎?」
被裝在紙裡面的繪畫之魚……重葎接過那袋點心時還在試圖理解這樣甜點是什麼,而在軍官咬下之後,才跟著也朝……朝……要先咬魚頭還是魚尾呀……
她大概直到對方問起時才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口,這比蠟燭低溫並且還比蠟燭甜美許多的香味讓她忍不住雙眼晶亮,吞下肚後立刻朝身旁看去,就連原先的櫻粉色都差點藏不住,跟櫻餅相比是不同風味的好吃呢!
「比、蠟燭、好吃很多!」她說,沒意識到這番話在人類耳裡極為奇怪,她只記得對方說不要吃蠟燭,但為什麼不要吃卻不曉得。
重葎就只是邊走邊用真摯的眼神直勾勾的與對方對視,同時不忘禮節的以手指抹了抹沾染上點餡料的嘴角,再將其舔掉。
「……你不會吃過比蠟燭更難吃的東西吧?」
隆臣有些狐疑地瞇細眼睛,看了重葎一眼,但很快便又匆匆忙忙地別過頭去,徑直走到了下一攤,甚至連那個攤子是賣什麼的也不知道——真要說為什麼這麼手忙腳亂的話,果然還是因為、那個吧。
妖怪的嘴唇,看起來很柔軟…什麼的。
從剛剛抵唇的時候便注意到了,本想斥責這般輕浮的自己,但鯛魚燒立刻就讓隆臣原諒了自己——真的不是狐妖嗎?假如是真正的男子的話抵抗得住嗎?軍人發現自己的思考模式有點支離破碎,於是她決定繼續板著一張臉,哪怕嘴角還沾著少量的紅豆泥。
「蠟燭其實也不難吃……?」甚至可以算是她的主食之一了,所以她聽見對方說蠟燭難吃時只覺得應該不至於吧?但鯛魚燒是真的很好吃,非常好吃,無怪乎即使是堂堂軍官,也會讓其留在嘴角上了。
重葎有些靦腆的繼續看著對方,將手指點向自己的嘴角時順帶拋出一個似乎比方才還要柔軟許多的笑容。
「大人的嘴角跟奴家剛剛一樣,沾到了喔?」隨即她便沒有多想的將視線轉開,並且投向一旁的攤子。
過了鯛魚燒後的下一個攤位陳列著好幾種繪有精緻圖案的扇子,兩三排展示著看上去很賞心悅目,重葎便稍稍朝那些扇子靠近了一些。
「啊、見笑了。」隆臣有些尷尬地用拇指將紅豆餡抹進了嘴裡,緊繃的臉部表情終於顯現出一絲鬆動,所幸對方看上去並沒有多想,這讓軍官暗自慶幸起妖怪並不是特別喜歡捉弄人的類型——吧?
這樣多疑是不行的啊,隆臣。她搖搖頭甩去了腦內紛擾的想法,隨後跟著走近那些扇子,精細的手工活向來是她這雙舞刀弄槍的手難以觸及的精緻工藝,隆臣看著那些扇子,上頭畫著的大多是典雅的山水動物,但也有可供人自己寫字的空白扇面。送給天狗大人的話,或許是個好選擇呢?
隆臣思忖,漫不經心之餘突然隨口問道:「重葎姑娘,你知道大原村嗎?」
啊。
重葎在隨手拿起一把繪有春櫻的扇子之後,這次是真的帶有點意思看向軍官了。
先是輕輕的的將扇面收起,再俐落的一把展開,聲響過後她便將其靠在自己的下半張臉上。
接著另一手稍微撩起和服擺,再一個小小的外八文字步伐,透過扇緣看過去的眼神仍舊真摯又純真,只是她大概沒想過就這樣一直盯著對方看會造成一些壓力。
「物部大人……重葎姑娘?」以她目前的記憶程度自是不會忘記大原村這個問句了,只是她還是選擇先試探性的詢問。
就不曉得軍官會怎麼回她了?
「……若是不妥的話,稱呼『姑娘』便是。」
她本是極其高傲的性格,越是想控制住表情就越是讓神情變得可怕了,隆臣此時此刻的表情幾乎帶點返鄉探親時的冷峻感,可細看仍能從那曬得微深的膚色中看出一點紅暈。
「商品拿起來玩之前,是要跟人打招呼的。」她維持著異常剛毅的帝都軍人一號表情說道,像是想把上個話題告一段落似地將錢遞給攤販,避開那有些直白的視線的動作顯得有些唐突了。除去重葎手上那把隆臣又另外買了一把未加裝飾的紙扇,想著回頭再連同草餅一同交由天狗大人。
謝謝光臨,下次再來——賣紙扇的攤販笑得意有所指,讓隆臣額角的青筋一陣跳,但錢都給了,總不好以大不敬之名再要求折扣,索性由著他了。
這樣的物部大人好有趣。
比起攤販更失禮的是重葎內心的想法,然而她尚且沒有捉弄的意思,於是就僅僅是在對方避開視線繼續盯著人看,直到軍官幫她把紙扇的錢付清,而她也順勢將扇面收了起來,溫文的將闔起來的扇子收到袖口內。
「聽大人稱奴家重葎姑娘,奴家很開心唷。」她語氣淡雅的說,此舉並非如同調侃般的將話題拉回來,她也只是想表達被如此稱呼,她很開心。
正如初次見面起,那帶著親切以及懷念的感覺會讓她覺得內心暖暖,而當對方這樣叫她時,這種感觸更甚。
……物部大人的特別之處在哪呢?她已經不只一次思考這個問題了。
「買扇子給奴家,奴家也同樣開心喔。」
「嗯。」隆臣乾巴巴地應了聲,沒有再冒險去盯著對方的眼睛看,重新攏入袖口中的雙手卻因為沒來由的忐忑不安而隱隱冒汗:「可別習慣啊。」
無論是稱呼名字或者買禮物都一樣。
軍官倨傲地別開頭,略顯遲鈍的神經絲毫沒有察覺對方細膩的心緒。她們繼續往下走,直到來到一處擺滿了樂器的店鋪前,正在製木的工匠在注意到她們的到來時從數不清的樂器中看了過來,接著微微一笑:「歡迎光臨!請問在找些什麼嗎?」
不要習慣什麼?
重葎思考了三秒鐘,不太懂自己習慣什麼會帶給對方困擾,於是意思意思的想了不到幾秒就將其全數當作過眼雲煙,接著就繼續如同平時那般傻傻的看,傻傻的走路。
而重葎在對上老闆的視線時,一樣用她的困惑招牌動作,頭稍稍往旁一偏,認真的看看這些樂器後,才回過頭朝同行之人徵詢意見。
興許是將剛才那句商品拿起來玩前要先說記在心上了,她便盯著對方,手指向那些琳瑯滿目的樂器。
「奴家可以拿幾個起來玩玩看嗎?」但顯然徵詢的對象錯了呢。
隆臣無奈,而且隆臣用眼神表現了出來,但料想那傢伙早就已經習慣了吧。思及此讓軍人隨輕輕嘆了口氣,將視線移向店家,得到口頭允諾後才又看向重葎,接著點了點頭。
「下次記得要問老闆才對啦。」
像是在教育連握刀姿勢都不正確的新兵似的,隆臣嚴肅地對粉紅色的怪異說道,接著便雙手環胸站到一旁,靜靜觀察對方的下一步動作。
她鄭重其事的點頭,將軍官所說的話聽進耳裡,認真的再與對方四目相接幾秒之後,才將視線移開。
眼前的樂器著實多到目不暇給,管樂、弦樂以及打擊一樣不缺,大致上都是門外漢叫不出正確名稱的和樂器,然而重葎在看了幾眼之後目光卻定在其中一樣樂器上頭。
「那奴家就借用這個了。」
她總覺得看著那樣樂器就有種自骨子裡透出的熟悉感,四方形的木製琴身連上琴杆後接近一個人的半身長,銀杏形的撥子拿在手上的親切感彷彿就像她已經用過無數次一樣。
重葎默默的拖過攤位旁的一張小木椅,坐下後便直面著軍官,將琴身靠在右大腿處,左手摸上天神,「奴家……總覺得有些懷念呢。」
重葎斂下眼,接著吸氣,右手拿著撥隨興的挑了幾下琴弦之後便柔柔的勾起笑容。
起初只是簡單的幾個音色,將左手自天神處下移到琴弦上後就是柔和的旋律,撥子按在弦上皆是輕而緩的,點點音符聽上去而舒心,然而隨著重葎手勁加大,音調便越漸急促。
加快的拍子比起初始的小橋流水更接近祭典吆喝,而後在一個用力的刷下三弦後,調子又急轉而下成緊張快速卻不清靈的曲調。
她幾乎沒再抬頭看人,也沒注意到周圍是否會有人圍觀,神情也不再是平時那個傻傻呆呆的模樣,而是幾乎顯露出高昂以及自信的興奮。
最終準備收尾時那笑容甚至可以說是綻開的,直至那快速的曲子嘎然而止,而她最後再多撥了幾下,猛然抬起頭時呼吸還有點不平順。
眼神中的火光似乎也還未熄滅。
「大、大人,奴家好像有點想起來了。三味線,奴家喜歡。」
——像是變了個人似的。
隆臣被她高超的三味線技巧嚇到了,這點自然,但更讓她訝異的是重葎的神情——儘管手裡拿著的是樂器,氣勢卻不下於沙場上舞刀弄槍的將領,那是一種和隆臣這等武家之人不同的不容褻玩,獨屬於女子,既美麗又高尚。
原本環抱在胸前的雙手下意識因為緊湊的琴聲而加重了力道,待得意識過來時連關節都在發白。隆臣看著怪異,周遭的人群都被吸引了過來,伴隨一曲終了鼓掌叫好,但軍官沒有去注意那些閒雜人等,只是緩緩上前幾步,步伐堅定一如既往。
「想起來很好。」她難得地以居高臨下的目光打量重葎,接著走到看上去也愣住了的店主人面前,以隱隱顫抖的音調說道:「那把琴先幫我們包起來吧,晚點再來拿。」
然而一改回普通的抱著三味線的模樣,重葎便回復成平時那個呆滯又毫無威脅性的神情,傻傻的看著對方走到店主前說著要將琴包下時才後知後覺的把所有部件全都好好的放回桌面上。
老實說即使丟失記憶,與此相關的禮儀她還是記著的。
「物部大人這樣破費沒問題麼……?」這已經不是鯛魚燒或者櫻餅那種小錢的程度了,重葎小心翼翼的瞄著身旁人的神色,腦袋裡頓時浮出一堆想法。
就算買了三味線她也不至於常常彈,這樣破費,啊,還是說物部大人也想學三味線,那她可以教呀,不過這樣讓怪異教帝都軍官好奇怪,啊,物部大人說想起來很好,莫非是想幫她找回記憶,但帝都軍官幫怪異找記憶好奇怪,啊——
被自己的思緒繞到腦袋過載的重葎彷彿出現蚊香眼,把小椅子推回攤位內時連一句話都擠不出來。
「無妨,物部本家的錢。」
不是工資就無妨,臭老頭的錢怎麼花都行。
光是想到父親就足以讓隆臣露出嫌惡的顏色,但她很快便重整了儀態,以原先那樣拘謹不失家主風範的模樣看向變回傻乎乎的重葎。隆臣當然無法參透對方的腦袋裡此時此刻正進行著何等激烈的思考,只覺得這般安靜有點不尋常,便若無其事地問道:「累了嗎?」
腳下的步伐終於放慢,在經過無數攤位後她們總算走到了一間賣首飾的店鋪前,店主人是一對胖夫妻,太太熱忱地前來搭話時丈夫依然在埋頭雕刻著些什麼,形形色色的飾品把店鋪點綴的十分惹眼。
重葎在軍官問起是否疲累時仿若驚醒一般,好好的搖了搖頭,表示自己沒有什麼大礙,而方才那些飛揚的想法也被她一併甩頭甩掉。
就連對方所說的,本家的錢,她也覺得好像沒問題了似的。
「物部大人出手闊綽……?」然而她講這話卻似乎沒什麼底氣,說完之後又瞟了一眼軍官,才看著太太殷勤的與她們介紹攤位上的各個首飾。
她當然喜歡這些亮晶晶的東西,認真觀察的同時卻連店主的一個字都沒聽進去,接著開始自顧自的拿起小首飾放在掌心中比劃。
「簪子,好看!花,好看!蝴蝶,好看!」都好看!重葎還轉過頭把那些小東西亮給軍官看,貼在自己平時那個絨毛頭飾的位置上後又拿下來放回去,她還想著等一下可以塞幾個給物部大人……
「沒有出手闊綽,只是錢花在刀口上。」
這刀口倒顯得遲鈍了點。隆臣思索,維持雙手環胸的姿勢看著重葎喜孜孜地拿起首飾端詳。天真爛漫的怪異儘管看上去已是嫁作人婦的年紀,言行舉止卻仍像是個十來歲的姑娘家,面對飾品時眼睛閃亮亮的,讓人看著不禁莞爾。
這類髮飾同她向來無緣,早在元服時隆臣便將頭髮剃成了短短的模樣,但偶爾看看倒是沒什麼損失。
「很合適。」她對其中幾個飾品這般評論道,嘴角的笑意幾不可見。
她在對方說起合適這個詞時,正好把一個貼滿花朵的髮簪梳靠在太陽穴上,然而手卻停頓了一會,也沒像稍早前那樣興奮的繼續講話。
……熟悉的感覺彷彿直接在她腦海裡印下太過鮮明的記憶,但她應該要沒有這番回憶的,至少成為怪異之後沒有。
所以,她曾經身為人類時,也有誰與她說過類似的話嗎?
狹小的窄間、閃爍的燭光、隔著一扇拉門後便是燈紅酒綠,而她們卻點燭對飲話家常,而當年那個盛裝之人……
「物部大人,」重葎緩緩放下手中的髮飾,轉頭看向軍官的神情不曉得是失落抑或惆悵,或者只是單純的茫然,「奴家曾經是花魁呢。」
不能說是意料之外,但著實來得突然。
隆臣一時間有些詞窮,猝不及防地望進對方眼裡茫然,她便想起了眼前怪異的言行舉止、舉手投足間有意無意的嬌媚,流連於花街道上,喪失記憶的送行提燈。
花街可是你的家?軍官想問,但終究沒有開口,目光流轉間終究只是靜靜斂了眸,略一頷首。
「是嗎?」在短暫沉默後她應道,從那人手裡接過了髮簪,仿效著記憶中的姑娘家那樣替人別好在鬢上,有些歪斜,光看著便能感受到生疏:「……你越記越多了,不錯啊。」
重葎很難說清楚在被別上髮簪時的感受更接近何者,她只能於楞神片刻後與對方對視,抬起手摸摸這與花魁頭上相似的髮飾,並在被稱讚時再次傻傻地笑了起來。
「奴家會努力的。」努力想起為何她會身處此處徘徊,努力想起為何物部大人能讓她心緒逐漸明晰,努力想起一切。
但想起來之後是否會感到痛苦,又是否會慶幸,她便完全說不準了。然而若是物部大人願意繼續任她待在其身邊,那麼面對這些未知的過往,似乎又不是那麼可怕了。
重葎自攤位上又拿了一柄小鏡子起來,背面印著白色仙鶴的圖案,整體墨黑,本適合姑娘家的物件,她卻放到對方手裡。
「奴家覺得這個很適合大人。」
「這種東西我用不到,我可是軍人。」
隆臣看著那張傻傻的笑臉,有些無奈地輕扯嘴角,彷彿面對的又是那個孩童般天真無邪的怪異,話雖如此她還是接下了小鏡子,入手滑膩的質感十分陌生:「……姑娘家的飾品,用不上啊。」
重葎的眼光不壞,鏡子的色調素雅,她確實喜歡。白色仙鶴的圖騰讓隆臣想起了物部家的家徽,層層疊疊的千羽紋,是家族自戰國時代以來的榮光。何其華麗,何其沉重。
隆臣注視著那個小鏡子,良久才總算將其放回攤位上,隨口交代攤販結帳,讓重葎把那把花髮簪帶上了,接著稍加抬眸迎向怪異的眼睛:「……你喜歡嗎?市集。」
但是她早已看出物部大人是名女性,而她認為拿著這種物事並無不可。
……可重葎也知曉這並非她一介怪異能置喙的。
所以她能做的,也只有在結帳之時重新拿起小鏡子,站在軍官後頭悄悄的亮出那個仙鶴圖樣,偷偷摸摸的讓軍官連鏡子的錢也一起付了之後,才將其藏到懷裡。
花髮簪她自然也是老老實實別在頭上,代替原先的白色毛絨,這個就顯得華麗多了。
「喜歡!市集很好玩!」而迎著這個問句時,她的神情也明顯變得更加雀躍,真摯表達這趟真的玩的很開心時不自覺的踮了踮腳尖。
而且還是物部大人陪她來的呢!怎麼可能會不開心呢?
隆臣淡淡地笑了。
不甚明顯的微笑這次維持了更久,帝都的軍官看著那個比自己還要來得高了點的舊時花魁,嘴角的弧度仍未消失。她想她大致是抱持相同想法的——無論是喜歡市集或者有趣,更進一步的邀約險些脫口而出,被她焊死在喉頭。
下次再一起——
誰知道下一次會是什麼時候。隆臣有些消極地想,作為軍官和厄除都是忙碌的,於是她張開了嘴卻沒說話,短暫啞然後才換了句話說:「要我跟你走回花街那一帶嗎?」
重葎在偏著頭,靜靜的盯著對方的神情久一些後,沒有注意到這短暫的沉默代表什麼意思,等到那個問句時才緩緩地搖搖頭。
「現在天還亮亮,奴家會到處走走,還不會回花街。」她噙著淡淡的微笑說,抬手碰了碰那個剛從對方那邊獲得的髮飾,看上去儼然滿溢幸福感,而她要去閒晃也不外乎多給人看看她今天獲得的寶物,無論路上的人或妖她認識與否。
她接著朝軍官伸出掌心,腰部微彎後正好撈起對方兩手,上下晃了幾下後便彷彿知曉其心一般代替對方說出方才沒說出口的話。
「下次見,物部大人,以後再一起來逛街吧!」
突然被握住雙手讓隆臣一時間有些茫然——怪異的手是柔軟也是微涼的,比她要來得細緻不少,是一雙貨真價實屬於女人的手——意識到這點讓軍官一下子有些手足無措,待得反應過來時已經稍嫌晚了,重葎把手收了回去,而隆臣則試著壓下心頭油然而生的那股失落。
「……嗯,下次見。」
她試圖以一貫的語氣說道,掌心似乎仍殘存著對方的溫度。
夜行提燈的身影逐漸消失在人群之中,隆臣站在原地,第一次感受到了等待的寂寞。
回來示範超級延畢了!!!!!謝謝重葎中不嫌棄我停留在石器時代的手速,慢慢找回記憶就可以慢慢把寸頭吃死死了!雖然設定上是大阪人但不小心讓她花錢如流水可是女朋友想要什麼就會想買
(垃圾心得)
重葎一直在花隆臣的錢........(邊哭邊笑)
而且最後還偷買小鏡子這傢伙......?但是一路上都對重葎好好而且笨笨拿到甚麼就幫買甚麼的軍官超好啊啊啊啊!!!
真的是一直被盧還不生氣餒軍官脾氣超好的!!!(你確定?)內心的吐槽也都好可愛救命!!!請以後繼續買東西給笨笨唷!!!(等等這個結論不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