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他們來到任務現場,已經過了有一兩小時之久。
菲斯坎是和潼恩安雅一起參與的獵鷹行動組,稍早前的分流他和前者守在了外部,憑著手裡的通訊器和隻身跟隨其他成員潛入敵營的安雅互相接應。
外頭的一切悄然無聲,彷彿這場攻佔據點的戰事尚未拉開序幕,他們焰犬的部分成員與其他組織派出的代表,三三兩兩蹲伏在掩體後方,隨時注意著基地外側的一舉一動。
少年手裡抱著改裝過的步槍,頰側倚著瞄準鏡持續監視著方才安雅進入消失的門口,一旁的潼恩也沒有放鬆戒備,他僅剩的左眼餘光依稀能看見少女抓著通訊器留心聽取裡頭傳出的前線回報。
一切乍看進展順利,直到手裡的通訊器開始變得模糊斷續,菲斯坎放下手裡的槍,轉而跟著潼恩凝神聆聽著安雅細微卻嚴肅的提醒。
他們只能從破碎的語句中勉強拼出陷阱與炸彈一類的詞彙,還來不及反應過來這兩個詞彙所涵蓋的意義,一聲破空而來的槍響,劃破了外頭短暫的和平假象。
「敵襲!」
不知道從何傳出的高聲喊叫,瞬間點燃了在場人員的緊張感與恐懼,那顆子彈的方向是視線未及的後方,這意謂著什麼所有人皆心知肚明——他們是籠中困獸,而非捕獵的槍手。
她在靜謐的夜色中潛行。
安雅並不厭惡沉寂——那是她理應習慣的氛圍,但偷襲行動中的靜默總有些難捱,彷彿浮躁的空氣在四周湧動,卻被埋沒在平靜的假象之下。潛入敵營的過程當然不盡然順利,她的刀尖挑斷守衛的咽喉,深紅的血漿沿著臂膀一路漫流至手肘。
除了濃厚的血腥氣息,這裡似乎別無他物。
……太奇怪了。她瞇起眼睛,握著刀的手垂落,對於危險的敏銳直覺彷彿正響起尖銳警報。淺淺地吸了口氣,她感覺自己的腳步多少有些虛浮,不由得對這棟過於安靜的樓產生幾分懷疑;在某處房間半掩的門前停下腳步,安雅悄無聲息地從門縫探頭往去,淡黃色眼眸閃爍著警惕的光芒。
映入眼簾的是大型會議室,此刻已人去樓空。逐漸感覺到呼吸困難,她捂住口鼻,按捺不住嗆咳了幾聲,感覺到本就負傷的喉嚨宛如被燒灼一般。
——而後,她看見角落裡閃著紅光的倒數計時。
炸彈。
饒是她對機械與科學知識貧乏,也清楚爆裂物的模樣,那足以將她與磚石一同炸飛。她反射性地往後退,想要先找到掩蔽物,卻不由自主靠著牆跌坐在地,喉頭的疼痛感越發強烈——空氣,她總算意識到這場摸索不著的襲擊。敵人佈置了什麼機關嗎?現在不是考慮這點的時候,即使找到了她也沒有能力解除。安雅只是甩了甩頭,讓愈發混沌的腦袋保持清醒,靠著尚存的判斷力抓起腰間的對講機,「潼、潼恩。」
——她幾乎發不出聲音來了。似曾相識的處境令她感到恐懼,眼下卻也沒有不安的餘裕,突襲行動已經被敵方察覺了。安雅咳了兩聲,吐字幾乎成為氣音,盡可能一字一句說得令對方能夠聽聞,血腥氣此刻又在鼻尖與喉頭漂浮。
「……裡面是陷阱。炸彈。」
回應她的是隔著對講機的一聲槍響。
拍賣會裡受的傷沒全好,潼恩偏偏也不願就此待在焰犬裡參與保護野獅的行動組。守護、保護,她對如此字義彎起笑容,她所想護著的人們都將往危險地那處去,她又怎甘願一個人留在虛浮的烏諾?
似乎是憂心於她的舊傷,潼恩便順著幾人的意跟在菲斯坎身旁,她的槍技自然是沒有菲斯坎好的,但一般地瞄準射擊都還在可控範圍之內,她就這般凝視著好友潛入內部,某種直覺讓她產生了想喊停安雅的衝動,可那也只是被判定為自己的過度保護,組織們的計策就算如何周密也難保萬無一失,她恐懼著那樣的意外徒生。
所以她只是搭著菲斯坎的肩膀,彎起笑靨來朝安雅揮了揮手,最終少女的身影漸漸隱沒在視線的盡頭中,她才抓好手上的槍,另一隻手則是微微握緊了對講機。
——潼恩、陷阱、炸彈。
起初是略雜亂的忙音,潼恩湊耳去聽,安雅的嗓似乎卡頓卻直擊重點,臉上的一絲錯愕與即將抵達的恐懼被槍聲喊停,就算這樣的計劃再如何不周全,這種程度簡直是有意洩漏……洶湧的、戴著武裝的人群衝上前來,不會停止似地槍聲四起,與拍賣會那日類似的局面,她退了兩步,與身後少年的背輕微碰撞在一起。
「菲斯坎,有突破口。」潼恩的嗓音低啞,安雅那邊的狀況已然斷線,她甚至來不及呼喊少女的名,一切只能全靠天命,而在外駐守的他們所該做的就是在內部的人員逃出來前解決敵手,「東北方向,總之先把洞拉大了再說!」
話音剛落,槍便瞄準好敵方的心口處射出,這一區的戰場也就此打響。
槍聲驟響的剎那,菲斯坎第一時間回過頭對著槍響的方向連開數槍,過往對彈道的推算磨練出此刻聽聲辨位的反擊,而隨著焰犬反制的幾槍始,偷襲者的攻勢便有了明顯的缺口。
聽見潼恩的叫喊,他手裡的瞄準鏡立刻轉了方向,東北方湧入的人影相比其他地區單薄許多,少年略顯不滿的嘖了一聲,他想幸好這裡大多是敵對組織的成員,否則被那些熟識的前輩看到自己這幅樣子,怕不是得留下來接受眾人輪番拷問——收斂了平時的笑容與張揚,金褐的瞳沉澱滿腔戾氣與殺意,聲音都比平時沉了幾分。
步槍的子彈遠比手槍來的兇猛,菲斯坎瞇起眼睛對著毫無紀律猛撲上前的敵人連開數槍,每一槍都精準的落在出血量大的頸側與心口,接應了潼恩背後的空缺,他們就像是無法攻破的一道城牆,替裡頭尋找一線生機的成員們守住最後的希望。
這樣不行。
擋下不知道第三還第四波攻勢,菲斯坎皺起眉頭,若敵方人數不減,他們持續硬抗也不是什麼辦法——除非如他那句家鄉的老話一般:擒賊先擒王,找到敵人各部隊發號施令的隊長,擾亂軍心。
少年登時緩下進攻的節奏,半掩藏在人群間透過高倍率的目鏡搜索,終於在清一色的黑衣勁裝之中,找到持有對講機與霰彈槍的敵方領頭。
「潼恩,後面。」菲斯坎放低了聲音喊道,「最後面是發號施令的人。」
他當然有把握殺進敵人之中一槍奪命,但如何撤退才是最大的難題,而他也知道如果自己貿然衝了進去,身邊的少女怕是第一個開槍把自己打死的人,更何況後方的樓裡還有一個幾近失去聯絡的安雅。
潼恩順著菲斯坎的話語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淺灰色的眼眸瞇成危險的弧度,那自然是看不清的,但她全然信任身邊的少年,畢竟搭檔過許多次了,菲斯坎才沒有面上那樣無害。
留給少女思索的時間不算太多,潼恩又是全然地行動派,眼下菲斯坎火力比她來得大,身後的傷也沒好全,這些顧慮通通被扔掉,潼恩唇角扯了扯,阿瑞斯的焰犬行事作風向來如此,說是莽撞也好,她才無所謂。
「得在安雅出來前把這些渣宰解決掉。」
她答非所問,無數的敵人確實消磨掉她的耐心,對講機的功用可不止通知安雅,潼恩這人在組織熟人多,幾個信任的、絕對不是間諜的存在還是有的,她笑眯眯播了對講機,以防萬一還是能保全自己和菲斯坎最為好。
「菲斯坎走前面。」潼恩笑眯眯道,給手槍換了個匣,對講機掛在頸脖上,對方既然使用了間諜的對策,便難以真正區分敵我,「我墊後,我會把其他人都弄掉的。」
得到潼恩近乎是百分之百的承諾,菲斯坎也再沒有猶豫或遲疑的選項,他飛快的應了聲,把對講機固定在領口,抓著槍就往敵方聚集的人群中心衝。
放開了身手的殺戮變得毫無難度可言,得到首肯的狼崽卸下裝甲與枷鎖,在險境裡撕咬出一條鮮血祭祀的前路。少年抓著步槍、連瞄準鏡都用不上,先是用槍托斷了試圖伸手抓住他肩膀的那人關節,又對著幾尺外想開槍的男性送上兩顆子彈,兩槍皆直接命中左胸口。
被接連的幾道攻勢震懾住,幾個原先想衝上前的敵人都忍不住遲疑,卻沒想到僅憑這短暫數秒的、來自敵方進攻端的空缺與裂口,菲斯坎眼神裡的戾氣陡然一增,他翻身躍過屍體與建築構築的矮牆,在一眾或驚愕、或鬆一口氣的表情中,將槍口對準二十米外的首領。
從一開始,他就不打算近身奪取那人的性命,槍法是他遊走黑白兩路間最引以為傲的資本,只需要替他找到一個足夠寬廣明亮的視野,視線所及之處,不曾留下活口。
這一聲槍響,終於驚動了禿鷹的武裝人員。
菲斯坎壓根無心查探敵方首領的傷勢——他打的傷口,他還會不知道嚴重程度嗎——但他最關心的,是仍困於險境的同伴安危,少年第一時間跑回了潼恩身邊,跟著放下手裡的對講機,凝神聽著喇叭口不斷傳來的沙沙聲。
她聽見另一頭駁火的聲響,接著便是徹底的斷線。某一部份混沌的腦袋正喧鬧個不停,警告她應該立刻去看潼恩和菲斯坎的狀況,那一邊聽起來很危險;但安雅只是深深吐了一口氣,沒有猶豫半分,立刻用對講機撥通了潛入組的頻道,向全員警示爆裂物所在的位置,以及炸彈上殘餘的秒數。
一切都是爭分奪秒,他們既然已經中了陷阱,也沒有非得嗆著瓦斯過來支援的必要,逃出去與外部人員會合是更好的選擇。她聽見高階成員下達撤退的命令,這才放下心來,於是勉強支起身子,開始一步一步往房間外挪。
——那些人會沒事的。他們不僅是朋友,更是地下組織的同伴,再怎麼燦爛的笑容都藏著能扼殺生命的狠戾。
她將對講機掛在腰間,只留下掛在耳邊的耳機——這東西現在徹底起不了作用,不是因為機械損壞,而是她已經一個字都吐不出來,頂多只能發出不足以表意的氣音。喉嚨因為舊傷早已脆弱不堪,哪怕強烈一些的刺激都會引發疼痛,何況是長時間吸入的瓦斯;安雅脫下外套,當作暫時性面罩蒙住口鼻,總之先阻止傷勢的進一步惡化,這才扶著牆直起身子,照著記憶中的脫逃路線奔去。
偶爾能聽見外頭傳來交火的聲音,偶爾又歸於寂靜。她的雙足從未那麼沉重過,拖著自己的身軀一路向下,偶爾拉住因暈眩而迷失了方向的成員,一言不發地替他們指明逃生路徑;直到踏出佈滿陷阱的大樓,血腥味刺得她微微瞇起眼,一度成為戰鬥現場的地方隱隱分出勝負,安雅這才真正鬆了口氣。
第一眼她便看見潼恩和菲斯坎,兩人在稍遠處圍著對講機聚精會神,大約正等待她傳遞進一步的訊息。安雅反射性地抓起對講機,正打算呼叫兩位友人,這才想起自己已經失去作用的聲帶。
「……後、面。」
忍著疼痛,她勉力擠出兩個能辨識意思的音節。潼恩與菲斯坎回過頭,她有些跌跌撞撞地朝兩人跑去,先是比劃著傳達剛才潛入組遇到的陷阱以及撤退命令,而後才想起來要說明什麼,於是指了指喉頭,示意自己現在無法說話的處境。
友人的身上多少濺了血,安雅於是投去有些關切的目光,一言不發地望著兩人。
潼恩迅速明白了安雅的意思。
畢竟這次計畫必定有內鬼,她便以剛才通知他人的方式以有信任者為主進行的通報,稍微忙碌了一段時間後,身邊槍林彈雨的狀況也緩下來,一部分的人員繼續追了下去,她則是拉住了菲斯坎,另一隻手拉住安雅。
這次的行動雖不算圓滿,但至少他們都活著。
潼恩忽然後知後覺感到窒息,右手抓住的少年身上血跡斑斑,那是她會邀約來家裡歇息的少年,是她的家人們都喜愛的友人——她先是放開安雅的手,兩隻手都伸出來,用袖子去擦乾淨少年人的臉龐,這讓菲斯坎看上去更糟糕了一點。
春日穀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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潼恩重新牽回安雅的手,在少女困惑的眼眸裡大口吸了一口氣,一股氣將兩人拉入自己柔軟而熾熱的懷抱裡,把臉埋入兩人的肩膀裡,她感受到兩人不知所措的鼻息,擴散在她白皙的肩頸上。
「真是、真是一個個都……讓我擔心死了。」
她最終洩出這一句嘆息,用力擁抱著自己放在心上的同伴們,眼淚搖搖欲墜,她用力眨了眨眼,沒讓淚水掉下來,再次抬起頭時笑靨燦爛。
「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