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他的雇主絕對有那個權利可以選擇自己想要去的地方,但為了避免各種有可能發生的危險,還是去比較安全一點的景點比較好。確實,有那個被駁回的可能性,不過對於這一點,他也是先想好對策了。在他們一起走下船之後,搶在布萊克說什麼之前,雷諾立刻就拿出了地圖,一句話也不說的指在歐胡島的地方。
烈日使布萊克戴起垂在背後的寬大兜帽,久違地踏上陌生的陸地,踩著涼鞋的腳步習慣了甲板的起伏,隨著成群下船的遊客們走了幾步顛頗,也憑藉著遊戲體感,迅速找回以往平穩的步伐。
「雷諾有想去的地方嗎?是射擊場?還是浮潛?」前一晚聽過旅遊簡介的都市俗,儘管對本島的海上火山有些興趣,也不急著先找艘快艇超前進度,尤其一路上總替他瞻前顧後的雷諾,似乎終於對行程有了主見,布萊克提起太陽眼鏡,湊近對方指著的地圖位置仔細一看。
射擊?浮潛?說不想要去絕對是騙人的,就算是要把工作擺第一的現在,雷諾自己也多多少少還是會有想要去的地方。對方提出的那些行程固然很吸引人,但是面前這個雇主與其說是麻煩製造機,不如說是麻煩吸引機;至於在那些地方吸引來的麻煩,光就試想了一下那些還沒發生的事情,就開始覺得頭有點痛。
雖然有海灘,但是就在海邊玩玩水應該也沒關係,他們在不是雇主跟員工之前也曾經在海灘喝過酒,雖然不記得當時的事情了但應該還算安全,畢竟自己在那之後沒有從身上找出什麼傷,只有莫名的喝到斷片的記憶。再不然的話,把人困在購物中心裡面,讓對方吹冷氣滑手機也不是件壞事。
再次強硬的指了指歐胡島的地方,雷諾覺得自己的這個表現已經相當明顯了,沒有傳達到的話,不排除祭出讓人閉嘴的魔法手勢這個做法。
布萊克將標示島名的印刷字樣看得清楚,不枉費在雷諾的無聲督促下,被迫嚴格遵守的護眼時間,但就算是個文盲也能發現指尖按著的那寸空白,完全沒有標示任何景點。
「⋯⋯你的意思是,在歐胡島上環島嗎?」他戴回墨鏡,難掩失落地說,甚至不用再三詢問,看那手指的方向堅定不移地,即是避開了壯闊的天然景觀與充滿刺激體驗的牧場,還不至於思鄉地想回歸都市科技生活的網癮男子,更別提看起來比布萊克更常鍛鍊體格的雷諾,僅存的景點選項唯有海灘一途。
「反正今天是第一天嘛。說不定大家玩累了,隔天那些熱門設施的人潮更少,就不用花時間排隊了。」手裡晃著剛下船時領取的體驗招待卷,上頭標示的地點就在海灘附近,儘管無法刺激腎上腺素,從事故不斷的郵輪中稍微放鬆神經,也未嘗不是件壞事。
熱門設施等於人會很多等於有一定程度的危險等於他必須耗費一定的心力警戒,雷諾一瞬間就在腦中完成了這個等式,這樣聽起來環島似乎也是個不錯的選擇。當他看到布萊克手中的那個招待券,也有拿到那張券的他當然知道那是什麼樣的體驗活動。只是做個花環,應該不至於會遇到什麼危險,總不會那些花裡面還混有毒花吧。
「海灘可以。」至少這時候,得好好表達出自己的意思。略帶沙啞的聲音輕輕說出那麼一句其實難以將其形容為句子的話,又再隔了幾秒鐘的沉默之後,才看到他嘴巴開合了幾次,不知道是下定決心,還是有其他什麼意思的點點頭,接著繼續開口:「花環可以。其他看狀況。」
墨鏡底下難辨陰晴的眼神,望向嗓音低沉的人核可般地應聲,幸虧對方的謹慎程度還不至於壞了遊興,對島上充滿與勞動背道而馳的休閒亦不那麼排斥,布萊克提起精神地對雷諾笑了笑。
「那就走吧。」決定了第一個行程的布萊克提起腳步,隨著抱持相似想法的遊客往海灘的方向,漫步在鬆軟如絨毛地毯的沙地上。
不為科技化社會的加速進步催促,夏威夷群島可說是以觀光產業活絡民生,憑遊樂設施票根或消費發票,還可以與觀光局合作的小販兌換免費冰沙,在四季如夏的炎熱裡正適合促進消費。
對雷諾而言,沙灘還是個有點陌生的地方,陷入沙子裡的腳,讓他無可避免的皺了下眉頭。要說他討厭沙灘,答案應該是否定的,他只是單純的覺得在沙灘上面行動很麻煩罷了。
兩人走在海灘上面,雷諾像是習慣了一樣的並沒有走在布萊克的身側,而是走在與對方有一步距離之遠的斜後方,畢竟如果是這樣的話,有什麼可疑人士接近對方他也比較方便立刻反應過來並且做出合適的應對。至於現在集中在他們兩個,嚴格說起來是他身上的視線就不是他原本所預期的了。不過這麼說的話也是,畢竟頂著這樣的烈日,又是在大家都盡可能減少覆蓋在自己身上的布料面積的地方,穿著一件連帽外套甚至把拉線拉到最底的雷諾,在某種意義上面也很簡單就能成為海灘上顯眼的存在。
這麼說起來,過去好像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情。只是那次有太多的疑點了,他不會將其稱之為一個回憶,而他也沒有打算要開口主動聊天。
與其是習慣了身後的沈默,遊客間的交談也沒讓布萊克的思緒閒著。海風吹拂著椰林聲沙沙,耳語間有在陽光下囂張跋扈的富人,亦有於紅酒內暗藏玄機的藥劑,隨著浪潮,與海裡的碎骨殘骸一同被拍打上岸。
走進作為花環教學空間的簡陋遮陽棚,將剪刀放在竹籃裡捧著的電機宅男,望著濱海花園的百花爭豔,彷彿體驗了一回市井小民逛電子零件商場的感受。儘管對花語毫無概念,他憑藉對造型的興趣,將神似薔薇的陸蓮花剪了半籃,不免俗地加上幾朵醒目而常見於夏威夷衫的扶桑,與形色相似的紅色銀蓮花。
「哇、有蜜蜂!」布萊克忍不住驚呼,看著空中半截小指大的飛行物,緊張地後退幾大步。
這個人到底有多怕蟲⋯⋯不,蜘蛛不算是蟲。
當雷諾聽到了布萊克的叫聲時,他一邊在腦中想著那種沒營養的事情,一邊又像是反射性動作一樣的伸手把對方往自己的方向攔過來,至少先讓人遠離蜜蜂之後再用自己繞了一圈什麼花都沒有裝進去的竹籃朝蜜蜂揮去,然後一口氣把籃子往下倒扣在地上。或許該慶幸竹籃的空隙不足以讓蜜蜂飛出來。
為了以防萬一,雷諾控制好力道把竹籃推了出去到遠離他們,這期間竹籃沒有翻覆,也沒有任何一點顛簸露出點縫隙,照理而言蜜蜂不會趁機飛出,而他也一直盯著關著蜜蜂的竹籃,沒看見有什麼影子飛出。
大驚小怪。
雖然他沒有說出口,但是卻若有似無的哼了一聲,再搭配上那感覺稍微混了點不屑在裡面的表情,似乎能在腦中聽到他說著這麼一句話的樣子。
順著被拉走的力道,布萊克迅速側身鑽入雷諾的後方,緊緊盯著如直升機般迅速飛舞移動的六足生物,直到被竹籃扣在地上,他心有餘悸地仔細打量著竹編的縫隙,深怕裡頭的飛行物有任何逃脫的可能。
「拜託,那不但會飛還有毒耶。」布萊克委屈地嘟囔著。儘管那毒性對人體微乎其微,螫傷人類對蜜蜂而言更加致命,他清楚這一切,亦無法跟不講理的低智慧生物共處,尤其古蘭尼牧場還遠得很,縱使他們有一群被蜂農訓練有素的蜜蜂,論自然野性的瘋狂,身為都市人類的他絕對居於下風。
如今雷諾手裡少了搜集花朵的竹籃,打斷對方的手工體驗並非布萊克的本意,於是看了看自己手上盛滿花的竹籃,當機立斷地脫去外套,在兩端打了個結,將剛採下的紅花落在寬大的衣料中。
「你還沒摘完花吧?我跟你交換籃子,快去吧。」布萊克將竹籃遞過去,意即和地上的交換。
就算做好了花圈,對雷諾來說也一點用途都沒有,要嘛就要像工作人員說的一樣丟掉,不然就是要放在某處讓花慢慢凋零。假如是這樣,那他也不想浪費這項資源,所以他搖搖頭拒絕了對方的好意,然後看著布萊克裝滿花的外套,只是默默地把上面的花再次放進竹籃後解開兩頭的結,再把外套披到布萊克身上。
外套穿好,如果還有其他蜜蜂的話至少可以擋一下;沒有做好防曬的話,穿著外套比較不容易被曬傷,曬傷會很痛;瘦排骨不要隨便露出來,容易被找麻煩。
腦中出現太多要叫對方穿上外套的理由,讓雷諾最終還是一句話也不說的抽回手。
「這時候倒是別顧慮我,自己去摘⋯⋯」看著雷諾一股腦地又將竹籃迅速填滿,布萊克一時語塞,單薄的身軀被重新披上沾滿花香的外套,墨鏡下打量的眼神眯細了些,對方獨斷的表現倒也沒有客氣的意思。
說到底,這位清潔工兼保鏢還是被布萊克一紙合約帶上旅途的。
遮陽棚內的教學人員高聲一呼,將採花的遊客招呼回桌邊,在中央放置數個針包與棉線,正式進行製作教學。沒有焊錫槍和剪線器,布萊克對不插電的工藝品稍有興趣,如同他身上造型簡約的耳環與戒指,得心應手地剪下宛如模型片的多餘花莖,即使在穿線時被受潮的線頭增加了阻礙,他摘下墨鏡,使銀針分毫不差地穿進花萼,接連串起銀蓮花、扶桑、陸蓮花,成了深淺交錯的一輪紅色花環。
「完成了⋯⋯我還蠻有天分的嗎?」布萊克在藍天下舉起豔紅的花環,默默感嘆著,連一旁的教學人員也看得讚不絕口,藍紫異色的眼神隨即轉向不遠的深棕色腦袋,便是精準地套進對方肩頸。
「嘿、給你戴著,正好搭襯衫。不喜歡的話掛在樹上或海裡就好。」好不容易得逞的男子起身戴上墨鏡,拉起外套的連帽,不容回絕似地邁開腳步,甚至是朝海邊跑起來。
拜託不要跌倒、拜託不要跌倒。
還來不及把花環還回去,雷諾就又有了新的要優先處理的事情了。深怕那個在海灘上跑跑跳跳的人在下一秒就非自願的與沙子們來個大面積親密接觸,雷諾立刻就追上了布萊克的腳步,還不費吹灰之力。
「小心。」
到了這裡,他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也許對方不認為有什麼問題,但是看在雷諾眼裡,那就像是放一個三歲小孩獨自在沙灘上獨自玩耍一樣,危險到他不敢去想像可能發生什麼事情。
「別大驚小怪的,你跟我又不是沒來過海灘。」見對方追上,布萊克又將視線投向人來人往的海灘。浪潮撫過沙地,海水在凹陷的腳印漩轉成渦,將紛亂的足跡逐漸曳入海中,又再次傾入新的坑洞。
「不過你那時候喝醉大概也忘了吧?那時候你蠻好聊的,我們還一起打過水仗。」走向兌換冰沙的攤位,布萊克笑著說,他該替雷諾慶幸這裡的自助吧沒有含酒精的口味,「打到最後還跌進海裡,玩到衣服都濕透了,那時候我們玩得真瘋。」哪怕是喝矇了還會認錯人的醉漢,若是雷諾想起跌倒還浮在海上的樣子,如今要報仇他也樂意奉陪。
吸管攪和著口味相間的冰沙,布萊克啜了一口杯裡的冰涼,麥根沙士中多了一份化工般造作濃厚的香草味,在都市俗心中卻升起一股熟悉安心的人造感。
聽著布萊克的話,原本面無表情的雷諾臉上突然開始慢慢出現變化。綠色的雙眼靜靜地盯著剛剛說了一堆話的布萊克,然後稍微歪過頭,看起來一臉疑惑,就像是完全不知道對方在說什麼一樣。
咦?這個人在說什麼我完全不知道的事情?幻想?
雷諾忍不住晃晃頭,然後不自覺的往後退了幾部。難不成是有喝到什麼奇怪的東西還是吃了什麼藥或粉?應該不會是中暑還是發燒到開始胡言亂語吧?
想到這點,雖然覺得對方在說著很奇怪的話,雷諾還是往前踏,然後把手放到布萊克的額頭上。嗯,沒問題,體溫應該跟自己一樣。這樣的話可能性就減少了。
「⋯⋯精神科,去過?」
「你才該去酒吧多練練,或是我現在就幫你買瓶伏特加。」拎著冰沙的那只手背,架開停在金髮額前的手,他試圖不在墨鏡下對喝到斷片的人翻白眼,只差一台能夠隨身錄下實況佐證的攝影機,否則還真想抓著人去海邊的酒吧。
與其又要看人酒醒失憶,布萊克瞥了眼還掛在雷諾脖子上的花圈,隨後吸了口冰沙,吐出冰涼的空氣,似是為方才的對話消火,下一刻便冷不防地奔向浪花,踏破琉璃般清澈的海水,白皙的小腿、被濺濕的褲腳、直至半條褲管被淹進浪裡——
他驟然停下腳步,回頭看向岸上的人。
電影場景般浪漫的你追我跑並不存在於他們之間。雷諾在注意到布萊克往海水的方向跑去之後也立刻跟上。他的反應沒有任何浪漫可言,沒有那種好似看到重要的人轉身而去,想要抓住對方的懇求;沒有那種增添趣味性的哈哈哈笑聲;有的只有彷彿是看見剛剛還在這裡的寵物突然就衝了出去的著急。
淹沒了腳掌的冰冷讓他停在原地,他不清楚是因為流過腳趾間的沙子緩緩將他吞入大海之中讓他動彈不得,還是內心有什麼讓他覺得自己只能走到那裡。不論是哪種,都不是現在的重點。
「請不要開玩笑了。」
這是警告,而非請求,這點他不會否認。今天若是因為過於亢奮而做出這種脫序的行為,他或許還不會說什麼。但總覺得剛剛就像是被針對了一樣的,讓雷諾再次皺起眉頭,看著站在海中的那個人。
也許泡點海水能勾起對方的記憶。雖然這回遠不及他的料想,戴著墨鏡的金髮男子仍是勾起嘴角,止步的人影被陽光倒映在墨鏡上,卻反覆印證了另一件事實,憋不住而被擠出胸腔的空氣成了幾聲笑,任浪潮推移彷彿催促著雙腿,使他重新步回沙灘上。
「我知道了。這週就放你有薪假吧,船上見。」戴指環的手拍上清潔工的肩膀,語畢便是別過身子。無論能否好好享受假期,至少隔著那紙合約,他明白自己是無法再看見對方放鬆玩樂的樣子了。
布萊克在海灘上邁開腳步,一名膚色黝黑的男子朝他靠近,如同搭訕般卻低聲地談話。
才不過移開視線幾秒鐘,就被人纏上了?
聽到有薪假的命令之後,雷諾呆站在原地幾秒鐘。有薪假這個詞他不是不懂,但是也完全沒有想到會有機會聽到有人對自己這樣說。原先想要轉身跟人確認所謂的有薪假,就看到對方身邊站了一個他沒看過的人。
幾乎是反射性地邁出腳步,卻在踏出幾步之後停了下來。
說不定這是對方在等的?畢竟如果自己一直跟在身邊的話,有人想搭訕恐怕也不敢上前。雖然沒有自覺,但認識的人曾經說過,他是一個不錯的防蟲道具。這裡的蟲並不是一般的昆蟲,就算是他也還是有聽懂這句話的。所以反過來說,只要他在,那可能就會讓布萊克錯過一些機會。
總之,每天找個固定時間確認對方的生死就好了。除此之外,休假期間發生的事情就不是他該負責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