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大片的落地窗面前,仰望著滿是繁星的夜空。一顆、兩顆、三顆,像是在數羊般意識逐漸模糊,直到自己朝臉頰搧了巴掌後才回過神來。
青年動了動因緊張而過度冰冷的腳指頭,接著朝空無一人的方向大喊。
「亞特~亞特!我可愛的小貓咪在那裡呀?」
羅茲用著奇怪的腔調,說著會令少年生氣的話。為了讓對方成功找到他的位置,可是費盡了一番心思呢!
夜色灑落的長廊,挑高樓板鑲嵌的人造光落在白磁地面暈成盛放的花,亞特踩碎了光循聲輕而易舉地找到人。
——吵死了。
他小聲咋舌忽視對方得意的神情,說服自己畢竟今夜的目的本就是找到羅茲。
「晚上好,在走廊上大呼小叫的羅茲先生。」
少年逕自在對方身旁落座,沒忘調侃對方。視線中群星環繞與高掛的月,算不上明亮的光線仍然扎疼眸子。
「你覺得美術館到底是烏托邦還是地獄?」
亞特輕歎,美術館停滯了時間封存珍視的回憶,展期間感受到的自在與察覺真相幾欲窒息的難堪令他難以輕易劃分好壞。
「晚安,惹人憐愛的粉色小貓⋯⋯啊是亞特才對。」
見少年在自己身旁坐下,他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同時也回敬了對方。
「對我來說是地獄哦,雖然沒有肉體上的酷刑,但在這找回的記憶⋯⋯也讓我明白到自己是個罪人。」他輕笑了聲,垂眸摳著早已斑駁不堪的紅色指甲,琢磨著言詞思考著該不該說出原委,最終聲音還是停下了。
如果知道了我的記憶,有可能會被厭惡呢。
是意料之中的回應,字語間的重量沉得他難以置喙,少年選擇不去過問對方沉默間吞下的話語。
「那你打算怎麼選擇?放下過去還是去看看曾經的過錯影響多少人。」
他不清楚對方的背景,但若是能在許多人的回憶裡留下痕跡必定能發覺過去不曾發現的事物,或許能稍微諒解過去自己的選擇。
「不過我倒是同意你說的,這裡根本是地獄。把人的美夢撕碎可真是惡趣味。」少年笑得瞇起眼,取走記憶這等出自好意的舉動卻為眾人的不幸再添一筆。
可惜不會醒來的夢對我而言也不是好夢。他呢喃著將指尖相觸,習慣性地擺出向神祈願的手勢卻堪堪止住。
面對少年的提問,他回想著那一天發生的事,晃了晃身體後躺了下來好讓自己放鬆些,整理好思緒吸了口氣後平穩的吐出。
「我選擇為我犯下的過錯贖罪,但很遺憾的並沒有被對方接受。贖罪只不過是自我安慰罷了,罪孽終究無法洗清,何況是無法挽回之事。」
當罪惡感變成夢魘不斷的在夜晚侵蝕,正當要沈睡時卻滿身汗的忽然驚醒,他已經很久沒有安穩的睡過一覺了。
每天等待著黎明,剎那間的耀眼光芒似乎救贖了殘破不堪的靈魂,事實卻是燒灼了最深處的自己。
「那你做了什麼美夢,能跟我說說嗎?」青年靜靜的看向少年,好奇著對方的過往同時也保持著應有的距離。
向來擅長聽人傾訴的少年這次同樣沒能吐出安慰的話語,他雙手虛握著沉吟好一會。
得不到諒解的贖罪,生的掙扎與罪惡感拉扯,在他看來兩端同樣是地獄。少年輕輕地搖頭,此刻自己能給予對方的僅有祝福罷了。
「……願神祝福你。」他輕聲低語。
神這字他放得極輕,漫漫長河中被刻意忽視的靈魂缺口似乎不再是夢魘,他想起從前被鐘聲喚醒禮拜的每一日。
「我在美術館遺忘了時間,所以我同樣認為這裡是烏托邦。」
少年思索片刻緩緩給出模稜兩可的答案,他瞥向那雙紅眸若有所思,再次開口卻是話鋒一轉。
「羅茲,你相信人有靈魂嗎?」
他淺淺一笑,猩紅眼眸慢慢地燃起了微光。眯起眼接受著來自少年的祝福,一瞬間胸口的鬱悶感像是看到出口般得到了解脫。
「謝謝你。」青年向對方道謝著,不過他並沒有將這三個字說出口。
「我相信有哦,聽說人死後靈魂會變成星星,在天上拼命閃爍著指引我們前進的道路。所以把某一顆當作是珍愛之人,這樣在夜晚就不會迷失方向了。」話雖如此,他也是過了很久才能接受這套說法,久到難以分清自己是否還存在著。
「你遺忘的時間,在這裡找回了嗎?」他挪動著身軀湊近到少年面前,伸出食指輕碰著對方的額頭。一下、兩下、三下,青年一如往常的調皮本性隱約作祟著。
「確實有這麼一說。」
餘光瞥見對方神情,如同神靈之於他,聯繫星辰彼端的念想大概是支撐對方的重要信仰。
儘管向來對神話般浪漫的說法不置可否,少年仍是似懂非懂地記下。
「回憶姑且算是取回……」
少年唐突止住話音,思緒驟然間被戳在腦袋的力道截斷,抬眸間撞上對方閃著笑意的紅眸。
「很開心見到你恢復活力,羅茲先生。」
他擰著眉捉住罪魁禍首的手指,語氣摻著失笑與無奈。少年在對方興致勃勃的神情中興起惡作劇的念頭。
「話又說回來,人死後會成為物品也說不定,靈魂被囚禁在生前珍重的水杯裡、老藤椅上、或是……畫像之中。」
他將字句放緩視線卻緊盯對方,在道出畫像之刻他方揚著笑鬆手,話語間虛實任憑對方臆測。
「這麼活力的我還挺不錯的吧?」手指被對方掐住動彈不得,他俏皮的眨了眨眼,最後吐了下舌頭打算萌混過關。
「⋯⋯就像是我們現在一樣被囚禁在畫中?那我死了嗎?我的肉體該不會化成灰了吧?!亞特呢,你還活著嗎!!」青年沈默了幾秒才意識到少年話語中的意思,面色慌張的抓住對方肩膀輕晃著,還不忘趁機偷捏了幾下手臂。
「嗚⋯⋯原來這裡是墓地嗎?」嗓音發出了鮮少出現的嗚咽聲,淚眼汪汪的跟少年對視著,驚嚇之餘眼角更是流出了淚水。
其實他明白天空中的星星如同被囚困一般,閃耀與黯淡之間是否也逝去些什麼,只是自己遲遲不願接受與面對而已。
亞特
2 years ago @Edit 2 years ago
和方才肉眼可見的低落相比,對方興致高昂的模樣確實賞心悅目些。
亞特將想法停留在腦海,對那人沒完沒了的得意敬謝不敏。他在青年的緘默中等待預料的結果發酵。
和他的猜測相符,亞特被對方慌張的反應取悅,可惜笑意未擴散至眉眼便被猝不及防地掐滅。
他在眼珠被晃出來的錯覺中試圖掙開箝制——永遠不該妄加猜測羅茲的行動,少年再次陷入深深的懊悔。
「……首先這只是毫無根據的胡言,這裡也不是誰的墓地。」
儘管對方停下動作景象卻仍在搖晃,緩和發昏腦袋的期間他注視對方噙著淚水的雙眸,自恃理性的少年對青年鮮明而戲劇化的情緒轉折感到有趣。
學不會教訓的少年再次失禮地猜想對方又會如何反應接續投下的話語。
「不過你說得沒錯,我確實死了——那麼你可以放手了嗎。」
「嗯⋯既然不是墓地,那這裡是出生的搖籃嗎?」青年臉龐扭曲皺起眉頭陷入沈思,閉眼睜開眼反覆好幾次想擠出答案。手還抓著對方的肩膀不肯放開,吶喊聲卻源源不絕湧入心中。既然是搖籃的話,那我們應該要變成嬰兒吧!是吧亞特!
青年瞪大眼睛注視著少年,尋找著對方身上可能即將成為嬰兒的蛛絲馬跡。無奈沒有看到絲毫蛻變的徵兆,只好輕嘆一聲搖著頭放棄了。
「亞特你死掉了⋯?怎麼會⋯你現在不是還好好的嗎?」
他再次湊近到對方面前檢查著瞳孔及呼吸,貼著胸口仔細確認一番,就這樣依偎在少年的懷中。
這時青年心中的小劇場開始演出,哼哼我才不放手,看你要拿我怎麼辦。
「或許你的猜想沒錯,但我認為館方不會無故奪去生者性命。」
被對方的假說逗笑,少年沉吟片刻便同意這項說法。展期結束後人們將與過往和解迎來新生,或許在館主眼中訪客與展品皆為展覽的一環。
語畢他垂眸望向仍緊抓自己雙臂的手掌,以眼神再次示意對方鬆手——可惜羅茲未能成功領會。
「——哈?我怎麼知道?」
倒不如說他才是最渴望知曉原因的人,少年攆開對方的手臂卻被兩人驟然縮短的距離驚得一窒。他瞇起眼眸瞪視那人在一系列動作後肆無忌憚地將腦袋埋進自己懷裡,遲了一步才察覺對方意圖。
「至少死亡是貨真價實的,否則……」對神的憎恨從何而來。
少年輕嘆道,打消揪著青年後頸將人拎開的念頭。有人替他證明自己的生命徵象似乎也不是件壞事。
「除非來這裡前靈魂或肉體已經消逝⋯。」聲音越來越慢語尾只剩下氣音般的聲音,他話說的極輕卻又殘忍表達了現實。
各自不同的原因都促使著人們聚集在一起,或許這裡正是供人休息的地方。
「所以你不知道你怎麼死的⋯?」青年見對方似乎沒有反抗,稍微伸展開自己僵直的背,偷瞄了對方的表情後便笑瞇瞇放鬆的躺下,這個得寸進尺的重量瞬間落在少年的大腿上。就算被推開也會再次接近,他暗自在心中下了決定。
「否則什麼⋯?」像是催促般拍了拍對方的腿,滿溢的好奇心顯然讓青年的禮貌蕩然無存,抑或仗勢跟對方關係親近許多才做出如此舉動。
「不記得?……怎麼可能。」
曾以為激昂的情緒早已如同砂紙磨平的粗陶器皿在層層堆疊的時光中被輾平,卻在不經意間回憶起讚頌神的歌謠,以及映著淺淺波光的亙古星群。
青年變本加厲的隨意舉動似乎仍在少年的容忍範圍之內,他任由對方將重量壓在腿上嗤笑著將險些出口的粗語咬緊。夜幕隔窗與他相望,沉沉夜色喚醒了沉澱百年的夢魘。
「我死於一場祭神的盛宴。祈求神佑的人民將村莊裏堆積成山的糧食與祭品成車地推落湖泊,虔誠地為來年的平安祈福。」
青年的黑色長髮在白磁地磚蜿蜒顯得格外刺目,少年目光停滯一瞬伸手縷起似乎見不著尾的髮絲。他緩緩地道,邊將曳至地面的髮絲攏齊。
「可真是一場狂歡,猜猜那群該死的瘋子把什麼都推進湖裡了?」
留白的答案顯而易見,少年將長髮熟練地束成麻花辮。厚重灰塵連同埋怨憤恨被拂開,百年前的故事在和緩語氣中拉下帷幕。
青年靜靜聽著少年訴說著過往,原想張口說點安慰的話語,察覺到對方思緒似乎有些起伏,便又合上嘴專心的隨少年沈浸在回憶之中。
「⋯⋯他們把你也當作祭品,獻給神了。」青年頓時間明白那並不是一場祭神的盛宴,而是結束少年生命的源頭。為了向神祈求,冷酷剝奪了對方繼續存活的權利。他訝異著對神的狂熱竟然會造就如此局面,同時也清楚信仰是多麼的佔據人心以致於到了癲狂的地步。
「確實是瘋到無藥可救了。」青年表示同意的皺起了眉頭,心中滿是厭惡之情。而後注意到少年正在編織自己的頭髮,心情稍趨平緩的嘆了聲。
「你相信有神?」雖然相信著靈魂存在一說,但他可從來不相信這世上有神,更何況還是促成少年死亡的因素之一。
亞特
2 years ago @Edit 2 years ago
聽聞青年將謎底揭曉,他滿意地瞇起眼,眉梢挑起愉悅的弧度。
「無藥可救……嗤,說得真好。」
無知的信者將作物與牲畜奉獻給信仰祈求神佑,在寒冬哀嘆存糧告罄,可他侍奉神的日夜從未受饑荒所困。信者奉予神的食糧被堆積在教堂一角生灰,教會的腐敗導致神蹟降臨也解決不了迫在眉睫的饑荒。
死亡確實是村人默許,未曾懷疑昭然若揭的事實卻是他咎由自取。
「神當然存在。就算村莊消亡、不再有人為祂祭祀。畢竟神蹟就存在於此。」
他捻出一撮髮絲固定長辮末梢,神蹟兩字背後的譏誚意味被巧妙地包裝,本該邁入成人的少年沙啞地哼頌緬懷亡者的歌謠。
記憶中嫩綠枝椏間的淺色花蕾洋溢春初的喜悅,他將永遠駐足於綻放生命的季節。
——該死的神蹟。
「⋯聽起來你很怨恨神呢,想找祂報仇嗎?」他多少明瞭了少年的弦外之意,弒神念頭一閃而過卻悄悄種下危險的思想。
此刻神蹟在青年耳裡格外刺耳,隨心所欲操弄著彷彿生命是如此微小與不值得一提,憤恨情緒也在少年的哼頌聲中化為塵埃。
「如果靈魂能轉世,到時候你會想做些什麼呢?」柔和語氣中透著有些落寞的神情望向少年,他淺淺的笑了。伸手撫過已編織完成的麻花辮,慶幸著自己有一頭長髮。否則也不會有機會受到如此寵愛,畢竟平常都是以惹怒對方為樂,這點自知之明他還是有的。
希望能在一個沒有紛亂的世界裡再次與你相會。
「……或許吧?我也曾惡狠狠地詛咒他們,無論是神還是那群瘋子。現在神被遺忘,村人孤墳畔的野草或許比你我還高了,但畫像還掛在這裡。」
作為見證者的少年聳肩,日昇月落四季輪替,早已被世界淘汰的畫作少年在荒煙蔓草中的舊倉庫沈沈睡去——本該如此,他卻在陰錯陽差間再次被喚醒。
「做什麼都無所謂……活著真好。如果可以,希望他能發自內心這麼想。」
沉默良久,少年方緩緩道出期望。
活著真好。早已不是生者的少年斂下眼眸,目光從青年落寞的神情移開。
或許成為畫像的輾轉際遇同樣是神蹟一環,成四不像才遲來地感嘆身而為人的美好。少年笑著搖頭。
「謝謝。」
他將如墨般的長髮交還,能在旅途的末章與羅茲這樣有趣的靈魂相識是他的榮幸。
「現實還真是殘酷⋯。」悶哼了聲替對方打抱不平,卻也嘆著世界如此不公平。
「那麼,除了好好活著之外。也請他跟我做朋友吧,就像我們現在這樣。」垂眸望著眼神不再與自己交會的少年,剎時間也迸發著兩人初遇時發生的種種。雖然才剛認識不久,但相處的每刻對於他來說都無比珍貴。也許偶爾會發生衝突,整體也是挺令人開心的。
俗稱不打不相識嘛,青年勾起嘴角迎上少年的笑臉。他坐起身來面對著對方,動作迅速的張開雙臂抱了上去。
「我也很謝謝你,亞特。」
湊在少年耳邊悄聲說著,略帶沙啞的嗓音微透著一絲哽咽。
散落耳際的髮絲隙縫中閃著紅色微光,不偏不倚的滴落在對方身上。他懇切期盼著前行的路上能與少年相伴,不過終究無法如願。
此刻,羅茲飽含著最真心的祝福,祈求亞特來世不再經歷苦難與波折。生命能不受威脅,更自由自在的幸福生活著。
「當然——」
話音未落便猝不及防地被環抱,本打算敲在對方後腦杓的手刀聽聞嗓音間的顫抖悄悄收回力道,少年改變手勢將掌心輕覆上那人髮端。
「到時再麻煩你多多關照了。」若有那麼一天的話。
姑且不論靈魂是否會轉世,人類壽命有如夕幕般短暫,世界卻是如此遼闊,想必對方也明白這點仍抱持千萬分之一的期望。
他發覺自己並不討厭這樣天真的想法。
不屬於自己的溫度落進衣衫布料很快地失去蹤跡,少年想也沒想地探手勾住對方將人拉倒,磁磚地面被夜色畫出瑰麗的景。
「如你所說,群星會為你守望。」他翻過身仰臥在倒映的星空裏,繁星匯成的河在兩人間的白磁縫隙流淌,少年抬起手指向天邊示意對方去望,「要一路順風。」
悲傷並不適合羅茲,他該是愉快地享受時光刻在身上的分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