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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gacy(專案出書版未公開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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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焚燒著什麼的味道。
朦朧間好像還有什麼聲音,但他聽不清楚,眼睛也暫時失去了視力,他身軀疲倦,躺臥在地,全身上下除了累,只剩下嗅覺還靈敏地運作著。
很小很小的時候,某些日子,在他被生理時鐘與太陽喚醒之際,尚未睜開眼睛便會先聞見香火繚繞的味道,那氣味總是讓他感覺祥和,飄飄然能再進入下一個夢境,然而母親一定不會允許他再貪睡,下一刻就會扯著嗓門喚他起來幫忙。
他舉著香,煙火從頂端不斷向上扭曲,最後直直上升。他如以往在心裡默唸香案兩側的對聯,香煙化作平安福,燭焰開成富貴花。
媽,今仔是啥物日子?(媽,今天是什麼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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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裡還有在過鯨靈日的同學,舉手一下。」
教室裡響起低調的嗡嗡討論聲,明鯨四望,有些同學驚惶地瞪著臺上的老師,有些人則帶著微妙的表情互望,但更多的人只是露出疑惑的神情。明鯨挺身坐好,舉起手,轉頭看坐在他左後方的彥宏,那傢伙懶懶地往後靠,把椅子翹起了兩腳,但舉起的手也同樣筆直,並默契地和他四目相望,咧開一個笑。
加上他們兩個,總共只有四人舉手,其中還包括站在講臺上的老師。手放下,老師說,然後低頭看著今日預定進度的課本頁面。
明鯨跟著低頭,望向歷史課本上的標題,本國史,海音篇。再望向接續新進度的小標題:大中始政,掃除本島迷信陋習,建設新文化。
明鯨再次抬頭看這個學期新來的歷史老師。很年輕,聽說剛從師範學校畢業,今年是第一年教書,接替了上學期那個講話含糊不清,還總是用去半節課抱怨海音生活不便的老人,聽說他退休後回大中享福去了。
年輕的老師迎上明鯨的目光,對他瞇眼笑了笑,明鯨嚇了一跳,慌忙躲開眼神,隨後聽見臺上那人發出了細微的笑聲,並將課本合了起來。
「鯨祖信仰,在海音已經存在很久了,根據目前可考資料,至少在六千年前的原住民遺址中就能看見敬拜鯨魚的痕跡,包含石刻、壁畫,和口傳的部落傳說與歌謠。」
老師走下講臺,在課桌走道之間慢慢踱著,連語氣都是那樣輕緩,說著遠久以前的故事,「在很久以前,海音四周的海域是鯨魚過冬育幼的地方,在歷史文獻裡面也能知道,鯨魚不是稀罕的存在,人們與鯨魚和平共處,當時的海域應該非常熱鬧。」
遠古海音住民的誕生傳說因族群與部落的所在地而產生很多分支,其中一個共通點就是鯨祖信仰,當時的海音人相信祖先是由鯨魚誕生而來,族群的繁盛衰弱也都與鯨魚息息相關。帶來豐饒物產的火神豔鯨,掌管風雨雷電的烏牛鯨,漁民的守護者小圓鯨,載送族人遷徙而被石頭海割傷腹部的南方鯨……不同地方因為地理環境和部落文化的不同,有各式各樣豐富的鯨魚傳說。
述說著島嶼歷史的男人眼中彷若有光,口吻卻溫柔如同一個母親在說著床邊故事,那些各種型態的鯨魚神祇在他口中栩栩如生地活了過來,好像跟著他的腳步一起悠游在小小的教室裡,明鯨的目光跟著老師移動,捨不得移開。
「這些傳說後來也影響遷徙來海音島上生活的各種族群,到大約五百年前,這些文化漸漸和移民信仰結合,在一些地區有過『鯨靈日』的習俗。雖然不是所有家庭都會祭拜鯨祖,但是鯨祖信仰變成海音很普遍的文化,很多人們都相信,死後會前往一個叫做鯨島的世界。」
鯨島。這個詞彷彿一根針,戳破了少年少女跟隨傳說神遊的夢幻泡泡,將他們喚回現實。整個教室的學生回到一開始那樣低聲的交談,但染上了更多躁動。
老師的腳步停在彥宏身邊,他此時已端正坐姿,抬頭望著老師的表情嚴肅,正如明鯨此刻一樣。
「海音也有一個地方叫做『鯨島』,在西南邊,一個很小很小的漁村,有人去過那裡嗎?」
滿室鴉雀無聲。老師垂首笑了笑,手在彥宏肩上輕輕拍了兩下,繼續挪步前行,回到講臺上,「真可惜,那裡的海鮮很好吃,以前還有一對很大的鯨魚骨頭……不過我也是聽說的,因為鯨島的肋拱已經拆掉很久,也早就不捕魚了。」
老師重新翻開課本,對底下的學生們笑了笑,「來,四十七頁,建設新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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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煙硝味。
或者胡椒彈,催淚瓦斯,是什麼也不重要,反正從某個時候開始,那些味道對他來說就沒有什麼區別,它們代表的只有一個意義,就是五感盡失,而所有的感受都將集中到心臟,小小的器官加倍敏感,加倍痛楚。
聽力慢慢恢復了,嘈雜的聲音漸漸進入他的耳朵,有人在哀嚎,或者哭泣,建築物外有人群在喊叫,耳邊有鈴聲不斷響著。身邊似乎有人接應了鈴聲,對著那頭喊叫著:我們在哪裡,你們在哪裡,我們要去哪裡,你們要去哪裡。
——明先生,我們得趕快走了,他們要來了!
誰?誰要來了?
——明先生,你聽得到嗎?
鈴聲再次響起。鈴鈴鈴,鈴鈴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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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
『阿鯨!你佇佗?』(你在哪裡)
明鯨拿下手機,又看了一眼螢幕上的來電顯示才放回耳邊聽,「媽,你用佗的電話敲的?」(你用哪裡的電話打的?)
『警察局。』母親又問了一次:『阿鯨,你佇佗?』
母親的聲音帶著一絲壓抑得極好的惶恐,明鯨卻能認出那之中深層的不安,他避開夥伴探尋的目光,走到無人的廊道上小聲道:「我佇辦公室。媽,你哪會佇警察局?」(我在辦公室。媽,你怎麼會在警察局?)
『有警察來揣你,我講你這馬無蹛厝內,伊就講欲請我來一逝。』電話那頭的母親停頓了下,壓低聲音急切地問:『你猶閣咧創遐的代誌?』(有警察來找你,我說你現在不住家哩,他就說要請我來一趟。你還在弄那些事?)
「媽……」明鯨對著跟上來的夥伴搖搖頭,又走遠幾步,「媽,你免驚,我這馬轉去揣你,怹袂對你按怎。」(你不用怕,我現在回去找你,他們不會對你怎麼樣。)
『毋通!』母親揚聲喝斥,隨即又壓低音量,語速加快:『你毋通這馬轉來。我袂驚,怹袂對我按怎,毋過會對你按怎。』(不行!你不能現在回來。我不會怕,他們不會對我怎樣,卻會對你怎樣。)
「媽……」
『你免煩惱,你無轉來,怹就會放我轉去。』(你不用擔心,你不回來,他們就會放我回去。)
「猶毋過——」(可是——)
『阿鯨。』母親打斷他,詢問中有著哀求,『你敢一定愛插彼款代誌?』(你一定要做那種事情嗎?)
明鯨無言以對,也無顏以對。
他只能一直舉著電話,直到夥伴來叫他,他回神,只聽見手機裡傳來電話掛斷的聲音,嘟嘟嘟嘟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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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打不通了。」
明鯨步出第二輔導室,等在外面的彥宏將無法接聽的螢幕拿給他看,他快速奪過手機塞進褲袋,轉身迎上面容可怖的輔導處長,剛才他和彥宏才分別在裡頭被訊問了半個小時。
「你打電話給誰?」輔導處長的目光銳利,俯首盯著明鯨的口袋,像盯著獵物的猛獸。
彥宏反應快速地接過話,「給我媽啦,我跟明鯨要出去吃東西,我跟他借電話要跟我媽報備,結果他的手機沒電了。」
「不要在外面逗留,趕快回家。」
「好——」
彥宏嘻皮笑臉地對輔導處長行了個禮,攬著明鯨的肩膀轉身快步離開,在拐過走廊下樓梯後臉上的笑很快就放了下來。
「彥宏……」
「老師的電話,打不通了。」
明鯨咬緊牙,通紅的眼眶裡是憤怒和悲傷。
「阿鯨,不要怕,我會陪你。」
「我不怕。」明鯨說了謊,他當然怕,被那個彷彿帶著無上權力的人,用充滿威脅的語氣詢問那堂課的一切細節,簡直比老師上的那堂歷史課還要有效果地展現了什麼是大中建設的新文化。
他們不允許的內容一個字也不能說,這就是新文化。
「我不怕。」明鯨想起那堂課裡用熱情述說著古老傳說的老師,忍不住流下了眼淚,「可是這種事情,我們只能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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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住,會有點痛。」
年輕的夥伴輕聲提醒他,他剛回過神,消毒藥水就灑在傷口上,傳來激烈的刺痛,他皺起眉頭,握住母親留給他的一串項鍊忍住了開口喊叫的衝動,反倒笑著安慰抖著手為他包紮的年輕人,「不用擔心,不會痛。」
因為砲彈而短暫失去的視力和聽力恢復,分散了集中在心裡的感覺,剛才那些在短暫昏迷間渙散在腦中的記憶比起傷口不知要疼痛幾倍,如果忍過那樣的痛,還有什麼痛是不能忍的呢。
「怎麼可能不會痛!」夥伴的眼淚在眼眶裡轉,止血上藥的動作卻確實而快速,「幹怹遐的死糞埽(幹他們那些死垃圾)……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罵髒話的。」
「沒關係,我已經很少看到你這個年紀的人可以這麼流利地罵人了。」明鯨笑了起來,「我以前認識一個人,他也很會用海音話罵人,他如果還在,說不定還能傳授你幾句。」
「他不在了嗎?」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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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體沒辦法送出來。」
「嗯。」他用哭啞了的聲音道,「想也知道。我猜他們也不會有那個心用DNA把爛成一團的屍體分開吧。」
「這個,是我在裡面找到的。」
男人將握在手中的東西放進明鯨手裡,明鯨瞇著哭得酸澀的眼睛看,那是一個鯨魚圖案的金屬小首飾,綴在艷紅的靴子上,如今已經因為高溫燒過而變得漆黑,失去原本通紅的顏色。
他握著鯨魚再次流下眼淚。
「至少他們一起走了。」
明鯨點點頭,任男人將他緊緊擁住,最好再緊一點,到疼痛的程度,他就不會因為不斷的失去而崩潰。
「明天開始我不會再哭。」明鯨嗚咽著說。
「哭也沒關係,有我在。」男人語氣堅定,更緊地抱住他,「阿鯨,我絕對不會離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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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要趕快離開!」
「動作快!」
「明先生,我背你!」
他聽見遠方傳來不祥的轟隆聲,像雷鳴,也像某種大型車輛行駛,空氣中有雨水的味道,夾雜著讓他回憶太多的煙硝味。
好像走馬燈,幾秒鐘就走完了一生。他最終沒有信守承諾,在那之後曾哭了一次。不過那一次,不再有堅強的手臂來用緊得疼痛的程度抱住他,因為那個人也沒有守住不會離開他的承諾。
其後半輩子,他確實沒有再哭過,因為他成了明先生,不再是明鯨。
海音靠你們了,記憶中有人這麼對他說過。他憑著這句話走過千山萬水,如今擱淺在此,只差有人將他推回海裡,餵養更多的生命。
明先生,明先生,快走,我們快走,明先生……
他靠著冰冷的牆,閉眼歇息了一會兒,在嘴裡喃喃說了一句話。
海音就靠你們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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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禮拜去看了敘述白色恐怖時期綠島監獄思想犯的電影《流麻溝十五號》,裡面有一幕,是關於蔣中正對於屬下的判決結果不滿,以紅筆批註「應嚴加複審」,言下之意,就是判不夠重,或者直接一點,應該多判點死刑。
當時在構思《鯨鯢》的附錄周邊時,曾經設計過判決書,因而也查到了這段歷史,這在現在看起來實在是太過荒謬的事,在當時卻是現實。許多我們現在覺得理所當然的自由,甚至在不太久以前都還是禁令,我出生的年代甚至都還沒解嚴,還有宵禁。歷史真的還不遠。
時間過得好快,《鯨鯢》專案轉眼過了快一年,而這一切的起點,則是已經過了四年。真難想像,四年前那段彷彿陷入平行時空的政治熱潮,那時候有一個人跑出來叫大家跟著他走,要發大財,一切荒腔走板,之後不只高雄,全臺灣都陷入一連串的狂飆運動,罷免,重新投票,總統大選……在從武漢肺炎漸漸成為生活一部分,生活日趨平靜的現在看來,好像都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但是其實,也才四年。
今年的選戰不知為何感覺不斷被模糊焦點,而越是這樣的平靜,越要小心背後伺機而動的惡意,畢竟,我們身處在一個不只鄰居,連自家人也有惡意的環境。我無意散播恐懼,我只希望大家都不要忘記手上這張選票的重要性,和自己的選票可以成就的意義。
當時在寫出專案版的這篇番外時便已和工作室說好,本著《鯨鯢》本來就是寫來希望分享傳看、提高警覺的初衷,希望這篇番外在一定時間後能公開,很感謝工作室也爽快答應了。這個月要投票了,我想這是公開〈Legacy〉最好的時機,以此提醒大家殷鑒不遠,同時也紀念過往數百年以來犧牲自己、遺愛臺灣的先人,並獻給還在這條路上努力的所有人,以及在外縣市打拚仍辛苦回鄉投票的大家。
One vote matters, 這句初衷也始終不變,希望大家都出門投票,守護心中的價值,海音就靠我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