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視著黑白分明的筆畫,沈默地站定一會兒。最後,古魯瓦爾多的腳步朝著鮮少拜訪的酒窖的方向移動。
空無一人的儲藏區域,各式酒品羅列在或高或低的架上排列整齊。對於酒類有需求的戰士並不多,更常見的是助興或者為了氣氛而前來索取而已。
古魯瓦爾多提不起興致地掃視著那些瓶罐,在那之中隨便挑了一瓶紅酒。接著順來的兩只高腳杯,在半秒的猶豫後又放回一只。
將那剩下的杯中酌滿了酒後,也並未打算坐下。古魯瓦爾多背過身去靠在桌邊,直盯著杯裡那昏暗的紅色。
原本應該被細細品嚐的美酒被索然之人仰頭飲盡。接著再倒滿的酒液似乎沒有再度喝下的必要,但還是繼續這麼做了下去。
其實對酒完全沒有興趣,只是認為是在某個時刻具有意義的時候會拿出來喝下的東西。單就這一刻是否真的具有意義也說不明白。僅僅是想這麼做,所以就行動了而已。
霜月,3日。
不知喝下多少的酒讓頭腦開始變得昏沈,唯有那抹紅色依然在杯底沉澱成半月形狀清晰異常——不,似乎更像是在自己的掌心中,只是隔著透明的玻璃,所以不管怎麼樣都觸碰不到。
或許是原本壓抑的什麼。在那個當下只希望手中的冰冷觸感消失。
在古魯瓦爾多意識到自己失控的力道以前,酒杯已經發出清脆的破裂聲,瞬間就在手中被擠壓破裂。
那之中殘留的酒液、也和鋒利的玻璃碎片一起刺進皮肉裡。
指間流下的紅色液體,分不清是血還是酒,成串地滴落在地毯上。
「......」
鮮血淋漓的傷口引起陣陣痛覺,古魯瓦爾多表情木然地低頭凝視那片豔紅。就這樣一動也不動地望著自己的掌心發呆,直到似乎有什麼人注意到那只酒杯引起的小小聲響。
【UL】威廉
2 years ago @Edit 2 years ago
他們越過死亡的冰冷,卻不見得知曉是什麼隨之破土。
再度睜眼的時日,除了痛感外沒有任何可以喚醒回憶的事物,這個世界像是對現世卓絕的仿效,什麼都相同,也什麼都不同。
並非有什麼必要,但出於生前多方搜集資訊的習慣,威廉還是找了機會瀏覽戰士名冊,或多或少能對了解現況有些幫助。
名冊上頭已經列著許多姓名,然而除了少許姓名在腦中掀過的模糊臉龐,唯有古魯瓦爾多.隆茲布魯這幾個字讓他停下目光。
『不詳的黑太子』——臣民一般如是忌憚。
『不過是因著他黑暗的慾望,而走到如今地位』——不過是。
但客觀而言,那位王太子確實已完美履行他的義務,他精準調度王軍、衝鋒陷陣,帶領他們去打一場荒誕不經的戰爭,他的統御能力毋庸置疑。
憑心而論,古魯瓦爾多本身留給威廉的也並不是可以稱之為懷念的感受,他並不是一種慣常或秩序的存在足以引為念,卻也無法因經歷或時間而磨滅。不論功過,隆茲布魯的人民始終會記得他們擁有過這麼一位王子。
除卻上下級關係,並無任何私交的兩人也只是會在意外的夜晚交談兩句。因此威廉想著,既然同樣生活在這棟別館,再度相會也只是時間的問題,便打消主動前去打擾的念頭。
這樣心照不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他想起冬日裡的熱紅酒,並決意動身前往酒窖才有所改變。
就像戰間期的偷閒時光,他趁著較少人活動的時間下樓,來到酒窖發現並非空無一人,而倚在桌旁的正是隆茲布魯的三王子殿下。
碎裂的聲響以及無來由的狼藉打斷正欲出聲喚的念頭,沉遲的空氣混雜的酒與鮮血的氣味,威廉並不曉得是什麼竟能令黑太子陷入如此糟糕的情緒。
縱然有些無稽之談將古魯瓦爾多形容為鬼神,但在短短共事的時間裡,威廉並未見過王子於戰場以外的場合顯露出明顯的悲歡。
他不問,也還不會去猜。
「殿下,傷口若不儘快處理,日後癒合速度會很緩慢。」威廉在距離古魯瓦爾多三步之遙的位置停下腳步,恍惚間,他想起第一次面見王儲的拘謹,以及自己是怎麼數著步數走到他面前。
「......」視線閃動了下,古魯瓦爾多因呼喚自己的聲音從深沈的思緒中回神。
他抬起頭望向門口,那走廊透入的光照在棕髮男人的身後,在他的周身和臉龐映出微亮的輪廓。古魯瓦爾多對那張臉有著印象,但並不是非常清晰。
與其說是臉,還不如他的聲音來得更熟悉一些。
「庫魯托...少佐。」
恍惚的語調連自己都嚇了一跳,但是因為發昏的腦袋而無暇去計較自己說話的方式。
古魯瓦爾多垂下右手,無視那仍在滴落的血。他試圖思考是否應該在這個當下離開。無論是從這個地方、或者似乎曾是自己屬下的威廉面前。
斂下視線時正巧落在對方與自己的距離之間。謹慎和估量,好像並不陌生。
「...不用處理也沒有關係。」最後他冷淡地回應了對方——即使並沒有立刻把那份距離拉開來。
古魯瓦爾多生人勿近的態度像是隻負傷的獸,但無論如何他都無法就這麼撒手不管。
威廉至儲備間取回消毒水、繃帶及一些簡單的醫療工具便很快返回,古魯瓦爾多依然維持與方才相同的姿勢,血卻沒有止下的事態。
並非沒有自侍僧那裡聽說引導者的沈睡可能會對她所喚醒的戰士帶來一定程度的影響,也許這不尋常的傷勢便能佐證侍僧的猜測。
威廉放輕腳步接近古魯瓦爾多,將帶來的物品放在桌上,緩緩伸手握住古魯瓦爾多仍在汩血的那只手,見他不閃不躲,這才小心翼翼地翻過掌心。威廉觀察傷處半晌後開始以鑷子夾出碎玻璃塊進行清消、上藥,簡單的包紮並難不倒擁有十年軍旅生活的前隆茲布魯少佐。繃帶纏繞過虎口、掌面,握住劍的手總是傷痕累累,也不必於戰鬥之外再度負傷。
黑太子沈默地望著這堪稱溫柔的動作,專注的神情和舉止,還有不致踰矩的溫度。原本以為多少會感到抗拒,但卻沒有真的發生,稍微、讓自己有些意外。
事實上,這點痛覺根本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相比之下,更想要擺脫胸口那沈重的壓迫感。然而,即使冷靜了一些,也找不到適合在此刻說出的話。
不打算回想起任何相似的場景,所以把視線停留在隆茲布魯軍人端正的臉龐。
——在那微光過後,什麼樣的傷痕都會消弭。
不過在這只是一片晦暗啊。
就著這麼微弱的光仔細地包紮應該有些費力吧,很少在意他人的狀態的古魯瓦爾多忽然分神這麼想著。或許是酒精的關係,思緒斷斷續續的。在對方完成了包紮時,他甚至忘記抽回自己的手。
那雙紅眸的成色,時似鮮血,此刻卻暗淡如蝕。古魯瓦爾多的目光並不是看向自己,威廉輕易便察覺到了,後方確實才是屬於他的位置。
即使王不回首,騎士依然在。依稀有個男人的聲音這麼說道。但他自知還未能成長為足夠堅強的盾,年輕的王子便已隕落。
「殿下,如果您下次想喝紅酒,請讓我為您準備吧。」一個人喝容易醉。威廉其實想這麼告訴古魯瓦爾多,但說著的是謹守份際的話,彷彿他們都還沒死,這不過是從這一場戰爭投入下一場之間能夠喘息的空檔。
「我送您上去休息?」威廉向他確認道。
「......好。」
分不清是在回應哪一句話,或者是同時。
古魯瓦爾多率先離開那桌邊,稍微有些不穩地步出酒窖,緩緩往寬敞的樓梯間走去。
雖然視線有些模糊,但是不至於走不了路,只是偶爾需要停下來修正方向。
他並不介意威廉走在什麼位置。如果對方始終下意識地落在右後方,他也不會刻意提出其他要求。就算身為亡者,維持著生前的習慣也無可厚非,畢竟在這裡誰都是如此。
低垂著視線踏上階梯,隨之而來的高度落差和暈眩感讓古魯瓦爾多稍加停頓。捆著繃帶的右手握住了身邊的樓梯扶手,不意外引起威廉的注意。
興許是喝得又急又快,古魯瓦爾多顯然需要幫把手的模樣,讓威廉快步上前接住那只不斷摸索支撐點的右手,並刻意利用了點手法讓身體可以自然地分擔古魯瓦爾多的重量。雖然血已經止住,但還是暫時不要使用得好。
由於挨得很近,隔著被薄汗沁濕的衣物仍可以感覺到古魯瓦爾多的體溫似乎偏高,但沒有被繃帶覆蓋的手指卻相當冰冷。
「......。」
始終不習慣和他人如此接近,無論是言語溝通、建立關係,或者字面意義上的距離,但在有著拒絕的選擇的情況下,他猶豫著,沒有推拒。
威廉的身上有種屬於花草的清淡氣味,稍微沖淡了讓人不適的酒氣。或許,是這個氣息的緣故,古魯瓦爾多有些意識朦朧地想。
彷彿沒有止盡的階梯,以及竟稍微讓人放鬆的體溫。
在踏上三樓地面的時候,古魯瓦爾多並沒有意識到自己走錯了樓層。抑或是,本能地回到了這層樓來——在不是很遙遠的過去,每一年的這一天都會悄悄到訪的地方。
每一個轉角都如此相似的走廊,暖色的燈光拉長兩人腳下的影子。
像是繞回了起點的迷途之人。古魯瓦爾多又一次地,停在了那不再敞開、彷彿不存在的房門前。
——只有寂靜而已。
傳來刺痛的右手按住那門把,差一點點就要將它開啟。
就在這樣的一刻,連同似乎忘記了也無關緊要、但還是漸漸記起的許多事,隔著那門躍然眼前。
在經過長久的刻意忽視和避而不談以後,即便鮮明起來,卻無比陌生。
真是奇怪。
他不記得有誰對自己來說是重要的。
「布列依......」發出聲音的那刻,從未來到的夢裡驚醒過來。
古魯瓦爾多緩緩鬆開手。依然望著門把的視線中,身處另一個時間的自己回到了不變的此刻。
他別過頭,威廉仍然在方才的位置,什麼也沒有問,只是安靜地等待著。
「走吧。」他對威廉說。
曾經,他就只是看著古魯瓦爾多的背影。平民、甚至是自己這樣出身的人並無從想像生在王室的孩子究竟是被什麼壓著成長,流言與根深柢固的恐懼足以將一個人和世界隔絕開來,而這種牢不可破的武裝,多半來自他們自己。
——布列依斯,導都潘德莫尼的審問官。
威廉自然久聞其名。看似兩極的存在以任何形式交會並不是那麼例外,但如果進一步將任何關係抽絲剝繭,會發現其中層層疊遞的情感極其難以將其概括。
若是窺見天際顫抖的星,你會許下什麼樣的願望?年幼的威廉會說,請你不要墜落。然而那不過是幼童不諳世事的期望。
真正的黑夜是無光的,而你是蟄伏在黑暗中人人懼怕的惡獸,你能懂得什麼是愛嗎?
【UL】威廉
2 years ago @Edit 2 years ago
威廉沒有繼續攙扶古魯瓦爾多,而是在他身旁並肩而行,如果他需要,自己就在這裡,僅此而已。
他將古魯瓦爾多送至四樓臥室門口,為他打開門後卻頓住腳步。
「殿下,願黎明解開您的愁緒。」威廉說著許多年前有個溫柔聲音在床邊對他說的,以此取代晚安。
......黎明嗎。
闔上門時,不禁重複了這詞彙。
他並不喜歡刺目的光亮,但是,隱藏在尚未散去的氤氳裡,那初升之日帶來的,確實是對塵世萬物的溫柔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