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覺得你變了好多。」
收到這句問候,留著馬尾的黑髮青年咳了一聲。
「謝、謝謝......?」終谷夜靦腆地笑著,與許久不見又事業有成的表妹見面,他還真是有那麼點尷尬。
「為什麼要那麼尷尬?大方接受就好了啊!」神崎淚雙手叉腰,看著面前喝茶的人,上下打量了一遍後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似她才是年紀大的那一方。「我覺得你變得有精神了,看起來也更有自信了。果然是來到東京後遇到了什麼好事嗎?」
「好事......算是好事嗎......?」夜回想了一下近期發生的各項事務,眼神迷離地看著自己手中加了太多添加物的抹茶飲料。最近發生的事情太多,他實在不知道怎麼統合成一句話,腦中回放的影片落到結尾的時候,他又沉默下來。
看著眼前陷入思考的人,淚僅僅是偏頭,冒出一句猜測:
「你談戀愛了?」
這句猜想換來了更嚴重的咳嗽聲。
「我一直都很不擅長應付我姊。」
神代守張口咬下漢堡的一角,吞下了充滿他略嫌膩的某知名連鎖店食品。坐在他對面歲數相近的表親吸著碳酸飲料,面無表情地看著守吃東西。
「她脾氣暴躁,在想什麼都不說,雖然是很可靠啦,但應付起來真的是有夠麻煩。平時不一起住真是太好了,跟她住在一起我肯定會發瘋。你姊看起來就好應付多了。」
接在一串抱怨後頭永遠都是別人家的月亮比較圓。神崎怜看著疊滿垃圾食物的桌面,用兩指捏起一根烤得金黃酥脆的薯條。
「如果你覺得替她打理三餐整理房間打掃家裡跟制止她不斷浪費時間是好的話。」
「你是在當保母嗎?」
一切都是從一個微小的裂縫開始的。
那個女孩與他有那麼些不像。不,也許退一萬步來說,他們根本無法被稱之為雙胞胎。僅僅是打一個母胎出生並不能代表任何東西,尤其他們並非同卵雙生,只是在同一時刻一同出生的不同生命罷了。
一直都是這樣的。他一直都是這樣想的,畢竟那個女孩用著與他相反的笑容、與他不同的柔和、與他偏離的善良包容著這個世界,與他天差地別,絲毫沒有半點相像。如果說女孩是萬物皆容的海,那他肯定只是其中一顆水珠,在汪洋大海之中漂泊、蕩漾,最終成為大眾之中的一份子,消聲匿跡。
他一直都是這樣想的,直到那個女孩完美的外殼某天出現了細小的裂縫。
那真的只是個非常微小的裂痕,小得直到滴水穿石、直到水珠落下,他才意識到大事不妙。
女孩總是能夠完美地扮演她的角色:優秀的女兒、溫柔的朋友、卓越的學生。女孩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參和進他人的故事之中,以各式各樣的面貌完成各種各樣的任務,成為他人口中不斷流傳的一個故事,享有大家給予的美名。他呢,他什麼也沒做,沒有一件事比得上女孩,卻僅因自己是雙胞胎而沾了她的光。他有些時候覺得有那麼點莫名其妙,但想到是女孩的所作所為導致,似乎也就可以接受了。
他以為他只要作為觀眾、作為女孩的影子看著舞台上的演員繼續演出就好,適時給予掌聲、抓好時機給予喝采就行。他以為自己與女孩手中的劇本無關,僅僅是作為背景出現的一個角色──作為與她相反的那個角色,冷漠、不近人情,作為她的雙胞胎弟弟存在就行。
那是直到某一天為止的事。
女孩自身化作了水珠。如她的名字那般晶瑩剔透的水滴落下,滑過她陶瓷娃娃般精緻的面容,落到地上。
那是他這一生中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後一次透過那道裂縫看見女孩的樣子。
嬌小的、比自己弱小的、但比誰都還要溫柔的姊姊。美麗、溫柔、善良的女孩。總是以她自身能給出的所有包裹著一切,像是愛本身的那個女孩,在吞掉了太多期望之後,由內而外綻開了水花,如湧泉那般將無法宣洩的情感擠出那道漆黑的裂縫。
他從那道縫中窺見了女孩的真心,那是並不如他想像中完美,但還是盡了全力扮演所有人眼中的完美的女孩。
那是淚。
黝黑的眼眸盈滿水氣,卻在與他對上眼的時候再次彎成新月。
「抱歉,嚇到你了吧?」
很快就會沒事了。
她一如往常柔聲說道,嗓音像是錦緞那般柔軟,透著擔憂與抱歉。
明明她就什麼也沒有做錯。
明明她什麼也沒錯,為什麼要道歉?
回過神來,女孩的手指輕輕將他握緊的拳頭給鬆開,捏著他的掌心舉起手,絲一般的觸感從他們相碰的指尖傳來。
「你受傷了。」
她的指尖滑過他的指甲掐入的紅痕,在傷口的縫隙上游走。
「受傷的是妳吧。」
他覺得自己的聲音有那麼些沙啞,滾燙的情感從腹中升起,幾乎要無法抑制。女孩與他對望,幾秒之後仍舊微笑,伸手抹去他並不存在的眼淚。
「怜總是那麼溫柔呢。」
不對、不對。妳到底在說什麼鬼話?
他洩氣地看著姊姊用雙手抱擁自己,回應般地將長髮的女孩抱在自己懷中。他們已經高中了,他長高了,早已超過淚的身高,體型也比以前要來得結實,就連身形都已經脫離了與女孩相像的範疇。
「一下下就好。」
他聽見女孩這麼說,不自覺地收緊手臂,彷彿這樣就能將裂開來了的女孩壓回原形。
或至少,可以讓她感覺沒有那麼寂寞。
我得保護她。
他腦中出現了這麼一個念頭。
我得保護這個完美的姊姊,讓她不再受傷。那道裂縫也許再也補不起來,但沒關係,這次他會在那道裂痕變得更大之前,先將那些溢出的水珠都擦拭乾淨,替她整好衣裳,讓她再無後顧之憂。
她不是那個完美的演員。他得保護她。為了那個始終溫柔卻又無法爬出外殼的、悄悄在繭中哭泣的孩子,為了那個完美得孤獨的孩子,他得站在她的身側,成為她的陪襯,成為她真正的影子。
影子從不會棄主人而去。
一切都是從那道微小的裂痕開始的。
怜閉上眼睛,手滑過黑色的長髮,安撫著也許不會再在他面前落淚的女孩。
/
因為那就是命運。
藍眼睛的女孩聽著,微微垂眼,看著地上在池裡掙扎的鯉魚。
「這是我的錯嗎?」
她身側站著一抹純白的身影,半身透明,透著夜晚的藍,眼中是冷色調的冰。幽靈的白髮在身後隨風搖曳,他伸手,冰塊般的指尖溫柔撫過少女的頭。
「妳沒有做錯什麼。」
只不過是機運不好而已。幽靈碎語著,她看著虛假的星星與天上的鯨魚,闔上了雙眼。
/
——拜託妳,
拜託妳。青年抓著她的肩膀,力道大得她有些站不穩。昏暗的空間中只有青年的啜泣聲,寶藍的眼映著傷痕累累的人影,什麼也沒說。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像是祈禱的聲音反覆響起,在屋內擴散,化作一陣悲傷的靜寂。他最後緊緊將她擁入懷中,像是在抱著某種寶貴的物品那樣,用力的、小心的。
——妳要幸福。
那聲祝福聽在她耳裡,更像是青年的自言自語。
/
她知道自己從沒見過站在自己面前的男性,但又覺得自己與他相當熟悉。
事情發生在她在東京郊外晃蕩,夜離開沒幾秒後的時間。那名男性像是從不知何處走來,突然就這麼站在她面前,身上是一襲灰白的西裝風衣與筆挺的卡其色褲子——以及紮成一束小馬尾的白髮,跟一雙銳利的赤色。
那名黑皮膚的男子站在她面前微微瞇眼,上下打量她一番,不屑地哼了聲。
「過得好嗎?」
與她總覺得會出現的諷刺相反,一聲問候傳來。她眨了眨眼,陽光讓她有些發睏,讓她接近睡著一般點了下頭。
她感覺有人摸上自己的頭,溫和地撫過她的髮絲。
那就好。她隱約聽見那人這麼說,低沉的嗓音柔柔的,像是某種低音大提琴的旋律。
「——亞衣?」
夜一臉擔憂地站在她面前。亞衣眨了眨眼,像是剛睡醒般打了個呵欠。
「早安⋯⋯」她揉了揉眼睛。
「不要在這種地方睡著啊⋯⋯」夜苦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