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燈閃了幾次,他覺得提亞的身影也閃了幾次。
「怎麼了?」
提亞青綠色的髮在傍晚的街道上看起來有些詭異,他卻說不出是哪裡奇怪。
「那個——你——」
他吞了下口水,抓緊書包的背帶。明明不說也沒關係,為什麼有種說出口就會失去什麼的感覺呢?
「不快點回家的話不行喔。」
提亞適時地打斷了他。平時總是我行我素的少年此時反而讓他鬆了口氣。
「說的也是。」
「所以到底怎麼了?」
沒什麼,他說。他儘量忽略眼角餘光,提亞腳下的影子後面飄出了水母的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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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裡是被忘卻的那些東西,也是大家最終會回歸的心像。」
窗簾在搖擺,遮住了提亞的身影,看起來有些像那天電燈下不斷改變的少年。
「倘若每個人的世界都是不同的,那麼每個人肯定都是自我的神明。」
而在那之中集合而生的、被共同認知的就是真正的神明。
——不過神明可不是什麼好聽的詞彙。
「神明們毀了這個地方。各式各樣的神明變成了各式各樣的東西,摧毀了各式各樣的生命。」
於是一切都變得如此歪曲而不諧和。
「大家的眼中都寄宿了神明。」
為了封印那些壞神明。大人都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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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亞看起來總是那般與眾不同——好吧,可能也確實是有那麼一點點與眾不同,大概最特別的也就是他瘦小的身軀了吧。
「提亞,你看起來好像快死了一樣。」
他對著滿身瘡痍的好友說道。提亞每天都包著繃帶來上課,身上偶爾血跡斑斑,地上總會掉著不知道哪裡來的魚類屍體。他身上有股魚腥味——班上的其他同學不是第一次這麼說,他也覺得自己一直在提亞身上聞到海的味道,但提亞總是默不做聲,偶爾會補上一句「大概是吧」。
「聞不到的東西,你問我,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味道。」
提亞捏著一條死掉的水滴魚,臉色絲毫不變地把魚屍扔到廚餘桶裡。
「那樣很沒公德心欸。」他忍不住勸說。
「今天我值日。」提亞把蓋子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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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的彼端究竟有著什麼?
夜晚,城鎮裡的人們都睡了,躲在安穩的屋子內避開冰冷又窒息的霧氣。純白的霧在窗外蔓延,他稍微向外偷看,卻一點東西都看不到。
那是當然的吧。教科書上講過很多遍,這陣奇異的霧是一種現象,是先人的魔法殘留下來的骸骨,還在不斷侵蝕著現在的世界。被霧碰觸會死——這可能是對他們來說最直觀的理解,但他又知道,也許事實並非如此。
他曾經看過那個綠髮的少年步入霧中。當他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見到同班同學,少年卻帶著一壺水走回來了。
哪裡來的?他指著瓶子,提亞看著手上的瓶子,又看向窗外的霧。
有人給我的。
他不是很想知道那是誰,又是用什麼方法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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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里,你為什麼要那麼不安?」
不安?也許是不安吧。他看著提亞滿身的血,有些猶豫地問:「你不疼嗎?」
「不會啊。」
那是別人的血。滿身魚腥味的少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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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里,你今天又帶了什麼來?」
「這個。」
夏里攤開手,掌心裡是閃著七彩光輝的白色晶石,漂亮得切索科忍不住吹了聲口哨。
「蛋白石!好傢伙,你哪裡弄來這種好東西?」
「這是蛋?」夏里的重點似乎放在不同的地方,他在商人伸手想拿走石頭的同時收手,退了一步。
「不,是結晶,一如往常。」切索科乖乖收手,聳了聳肩。「只是這東西很少見,畢竟人身上比較少出現這個部位的顏色。」
「值多少?」
「不多不少,三顆牙。」
「你說很值錢,六顆牙。」夏里抬了翻倍的價。
「嘖,我可沒說。」切索科咋舌。
「你說這是好東西。」
「是頗常見的好東西。」
「十顆牙。」
「行行行,八顆好不好?八顆是一般行情價,不能再高。」他抬手投降,就怕自己撈不到油水反而賠錢。「你這臭小子明明看起來很笨,意外地挺精明的啊。」
「那是因為大家都說你是騙子,所以我才會防備你。」夏里的言下之意是那是說謊的人不好。
切索科聽著又咋舌,翻了翻口袋扔了個小皮袋給夏里,接著一把奪過拾荒者手中的結晶。
「那麼騙子就先行告退,你這個一點都不可愛的小孩路上小心。」
灰髮的男人晃了晃手中七彩的蛋白石,那顆石頭在幾乎沒有光源的巷弄內仍閃著耀眼的光芒。夏里緊盯著那一丁點的光,在蛋白石消失到商人的口袋裡後才垂眼,襯了襯皮袋的重量,搓了搓裡面總計八顆牙的貨幣。
這個月的伙食費暫時不需要擔心了。他想著拿起一旁擱在牆邊的鏟子,朝著螢石燈呼出一口氣。
青綠色的光芒瞬間打亮了骯髒的小巷。夏里戴上連帽外套的帽子,拖著鏟子往深處走去。
嘎啦啦、嘎啦啦。鐵鏟在石板地面上刮出不小的聲響,他一點也不小心地往寒氣逼人的黑暗中前行。螢石燈能照亮的範圍有限,他很快地來到巷弄的盡頭,在光源逸散出去的無盡黑暗中舉高被鐵鍊提起的結晶燈。
燈源晃呀晃地,遠方的模糊邊界也晃呀晃。他深呼吸,拿出手帕往自己的面龐上綁了一圈,確保口鼻都被布匹遮住——雖然沒什麼大用,頂多是心理作用——他才慢慢拖著腳步往黑暗之中去。
要是能夠收穫到太陽石就好了,他想著,一黑一橙的眼在暗中搜尋著金黃色的光芒。那樣就連下下個月,不,說不定整個年份都不需要再煩惱伙食費,提亞的傷也可以被治好了。
獻上太陽的人會得人祝福。
提著燈的身影消失到寒冷的黑暗之中。
「守夜人,你們怎麼在這兒?」
搖著燈仗的身軀在被喊住後停下腳步,緩緩轉身,漆黑的斗篷下看不見面龐。罷了,他也習慣了,這些守夜人們總喜歡這樣遮住自己的身形,那不失為一種良好的庇護。
「我們在找。」他──或是他們──開口,嘶啞的嗓音像是被拉長又碾碎的音符,帶了些不屬於人的飄忽尾音。他每次聽這種聲音都毛骨悚然,但現在可不是打退堂鼓的時候。
「找什麼?」他問。「要找拾荒者,他們不在這方向。」
「不。」
覆著黑色皮甲的尖指劃向更加深邃遙遠的黑暗。
「災禍將至,銀色的月亮會再度照耀大地,或成荒野、或成凍原。我們在找冬天的腳步,在找皓月的開頭與尾聲。」
這些古老的語言聽在他耳裡像個難解的謎,所幸他曾學過怎麼解讀守夜人古老的詩歌──只是這些通風報信的人似乎帶來的不是什麼好消息。
「你是說,銀色皓月要來了?」他聽著忍不住蹙眉,有些急匆匆的追問。
「月亮......只不過是一時之事。海浪將至。」守夜人喃喃自語,拖著冗長的身形與腳步再度步向黑暗。
他沒有叫住守夜人第二次。燈仗的光變成了銀白的焰火,他不想知道那黑暗的盡頭有些什麼東西。守夜人也許不受這些東西的影響,但他可不是。
切索科嘖了一聲,回頭往不日城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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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名字是什麼?」
涅特看著面前的青年用充滿警戒的眼神上下打量自己。他墨鏡後頭的眼睛翻了一圈,不過他相信青年應該沒有看到,那個畏畏縮縮的女孩更沒有看到。
「沒必要跟你說吧。你只要知道我是醫生就好了。」他有些厭煩地回。
「有長你這種鬼樣的醫生?」
他聽見切索科在自己身後發出忍笑一般的哼氣聲。該死,這他媽的王八蛋。涅特在內心把後面那個臭商人的祖宗十八代都抓出來罵了遍——如果他真有這麼一個東西的話——之後清了下喉嚨,用他最後的耐心解釋:
「聽著——我也不想為難你,我來這裡替你看看也不過是因為那邊那個女孩拜託我,行嗎?你不想我就走,我沒那個閒情逸致打擾你們的美好時光。」
也沒有那個美國時間。他在心裡補充一句。面前的白髮男孩眉頭深鎖,瞪了身旁的女孩一眼。真過分,涅特在心裡替縮了縮肩膀的克里斯配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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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並無救贖。
這裡是個靈魂不會輪迴的地方。這裡是個連靈魂是否尚存,都有待商榷的地方。
人們終究無法封印住神明。神明在夢中鼾眠,人們卻沒有想過在大瀑布的另一端還會有一個神明。
——雖然他只不過是神明的半身罷了。提亞咳嗽幾次,瞥了一眼手上的繃帶,還有面前的水盆。
該走了。他喃喃,腳掌踏入水面,轉瞬間淹沒在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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