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澈的褐色雙眼什麼都照了進去,也什麼都沒映進去。那人看似在看望這一切,以真心對待他所愛之物,堪稱癡迷的表現足以讓人被他的話語吸引幾分。
即便受盡笑話,那人依舊笑臉迎人。有些人會感動落淚,有些人會暴跳如雷,有些人會心生恐懼;無論何者,唯一不變的就是總是闡述著他的大道理,遙望著比誰都更遠的未來的人。
他的高見聽來像場笑話,台下的人會為他拍手叫好,然更多的是坐著等待好戲上場的禿鷹。
那便是蘭德爾‧克拉斯里。
淡紫色的髮絲在風中搖曳,像極了接近花季尾聲的紫藤花瓣。他坐在台下,百無聊賴地聽著他演講,直到曲終人散。
有些人會說他衷心。有些人可能會說他虔誠。彷若癲狂的執著與偏執驅使著他往聖人的方向前行,高舉的名號在現代看來卻像個邪教的旗幟,踽踽獨行的青年卻絲毫不畏懼,依舊帶著他虛幻的信仰前往誰也看不到的未來。
青年說,這一切很快就會發生。
青年也說,這一切都是無可避免。
青年最後說,這一切都還有救,而他會成為救世主。
他不由得想道:這人還真是傲慢。
散播恐懼,打造信仰。即便不是有意而為之,最終促成的還是人心惶惶的末世論,在人活著的時候終將不得志,在人死後才會發酵。就像是在中世紀指著太陽大喊世界中心的天文學家,嘲諷排山倒海而來,若非常人,他肯定早已死於言論的尖刺之下,曝屍荒野,成為禿鷹們茶餘飯後的話題。
蘭德爾所看著的是他所創造出來的神明。那尊神明根本不存在,卻被捧為至高點,成了他的人生、他的思想、他的信仰。幻覺侵蝕著那人,青年卻渾然不覺,他總是嗤之以鼻地反駁那些荒謬的言論,卻不見青年有絲毫受傷的情緒。
他還是笑著,笑著向他解釋那些沒人會聽的理論,那些可能過了數百年才會發生的末日災難,機率要比雷劈落地面還要低。
他總是笑著,笑得彷若天不怕地不怕,用他傲慢的信仰踐踏眾生,為了他的信仰奉獻一切唾手可得之物。
包含他自身。
那便是蘭德爾‧克拉斯里。
演講台已經空了,他還坐在觀客的位置上,看著寂寥的講廳裡殘留的粉筆跡,彷彿聽見青年還在絮絮叨叨著那些他奉為一生的恐懼。
那是能夠被輕易摧毀,卻又無堅不摧的盲信。
你相信怪物嗎?
青年帶了些笑意的耳語在虛空之中迴盪。
所有好人都是這樣的──為人奉獻、受人吹捧、落人口舌。這是一個不論過了幾百年都不曾改變過的流水線,他看都看膩了,現在也不過是百無聊賴地坐在廣場啃著一根硬掉的法式麵包,看著乏人問津的傳教士,在心底恥笑那名就連他的神也不在乎的渺小人類。
所有信仰都是這樣的──受人依賴、為人所知、落人口舌。就連面前這滔滔不絕的聖職者也同樣信奉著這麼一個宗教,數百種宗教在短短幾百年內興衰,他聽也聽膩了,打算看看眼前這麼一個虔誠的教士能夠堅持到何時。
然而不知哪時開始,在廣場熙來攘往的人群中,總是只剩他在聽著那名傳教士胡說八道,而傳教士總是不厭其煩地向他闡述他背得滾瓜爛熟的經文,詮釋他自以為的上帝旨意,散佈他毫無考證的福音,即使只剩一人傾聽也依舊樂此不疲。
「你不覺得這是浪費時間嗎?」
對著一個不會入教的人傳教,那就是浪費時間。溫和靦腆的青年眨了眨眼,露出真誠的笑容。
「怎麼會呢,先生?您願意傾聽上帝的福音,那麼我便願意向您訴說上帝的教導。總有一天您也會理解天父的,這絕不是浪費時間。」
那雙柔和的淺褐色瞳眸注視著他,彷彿盛滿了整個世界的溫柔,清澈得讓人想吐。他把最後一點麵包渣撒在地上,看著路邊的鴿子蜂擁而至,頓時他的腳邊擠滿了搶食的禽鳥。
「真是能言善道。」他嗤之以鼻。
「謝謝誇獎。」
「我沒有在誇你。」
“The mind is its own place, and in itself can make a heaven of hell, a hell of heaven...”
― John Milton, Paradise Lost
火焰燒盡了一切。
垂倒的木樁上只剩燃盡的黑炭,在散落一地的炭火之中有個渾身焦黑的人影從中走出,踏著漆黑的腳印吐出黑色的煙。沒了臉孔的面龐在豔紅的火之中輕輕轉動,環顧四周,廣場上的人們尖叫逃跑,臉上盡是害怕恐慌的神色。
好癢。它伸出已經粉化碎裂的指尖摳挖自己的臉,挖出來的兩個窟窿上流出了汩汩黑血,在黑血流光之後有白色的東西撐開洞口,上頭是一雙盛著墨藍湖泊的眼瞳。覆蓋全身的黑炭從眼窩處龜裂,在片片被刮落的黑炭之下是新生的血肉,在焰火之中卻不覺發燙,反倒冷得渾身打顫。
好冷。他抖了抖身子,背上張開了不屬於人的雙翅,脊椎生出了不屬於人的尾巴。漆黑的雙翅一拍,頓時四周的火炎被吹散,點點火星在四竄的人們身上點起了新的火焰,又有一陣淒厲的尖叫在耳邊炸開。他皺了皺眉,在尖銳的聲響消停後才想起面前破敗的風景。
地上灑滿斑斑血跡,瓦礫碎塊與斷肢堆疊在一起,受傷的人與屍體躺在一塊。教堂被爆炸的餘波炸垮了一半,能逃的信徒都已經逃走,趕來的騎士彷彿感到不可思議般僵在原地,銀色的頭盔上映照出一雙已然不再屬於此世的眼瞳。
好一副滑稽的景象。
他忍不住勾起嘴角,隨手撈走地上的人的衣裳,踏著遍地屍骸走向閃亮的騎士團。打著國家旗幟的人們穿著厚實的盔甲,高舉信仰的長槍,卻在空手走來的他面前步步後退。
怪物......
他聽見有人小聲呻吟。他噗哧笑出聲,抖著肩膀的嘲笑逐漸演變成仰天大笑。寂靜的廣場上火焰噼啪作響,他的笑聲大得震出了回音,而回音似乎讓眼前全副武裝的人們瑟瑟發抖。
真是無趣。
他在笑累了後深深吸氣、吐氣,舉高他的手。他感覺到充盈的力量灌滿全身,那是遠比信仰和經文還要更加確實的力量,是比十字架和聖水還要更加強大的力量。被炸飛的十字架轉倒在地,逆十字在他的眼中充滿了諷刺。
人們在害怕他。說得也是,如果立場相反,他可能也會感到害怕。
——畢竟會保佑他們的神根本不存在,但惡魔卻站在他們眼前。
「全都去死吧。」
他低聲呢喃。包裹著廣場的火焰發出悲鳴,在他的掌控下襲向面前守著虛妄存在的渺小生命。
全都毀滅吧。
再也照不出光的湖泊凝望著燒盡一切的熊熊烈火,回過身,走向另一個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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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唸這些有什麼意思嗎?」
湯瑪斯把剩下的軟法麵包撕爛,隨手扔在腳邊,看著成群的鴿子飛來搶食。蘭德爾坐在後方的長椅上,他捧著那本漆黑封面的經典,在詳讀之中被打擾也不顯慍色,笑吟吟的臉上是一成不變的溫和。
「為天父尋找他的教徒、傳播他的福音是我的使命。」
「所以說,有趣嗎?」
他轉過身,看著那名傳教士抬起那雙澄澈的褐色眼瞳注視他,眼中是能夠容納整個世界的溫柔。
紫色頭髮的青年保持他微彎的嘴角說:「使命不分有趣與否,是需要被所有人踐行的畢生目標。」
「我懂了,很無聊對吧。」湯瑪斯點點頭。眼前的人輕輕側頭,柔軟的髮絲隨著他的動作搖擺,發出幾聲輕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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