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殤」
不想再想了。
不想再失去了。
不想再被遺忘了。
不想再待在這裡了。
他的頭上長出了角。幾乎是下一秒,他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回過頭去,他像是早已等待著那人許久、又彷彿那人等待著他許久,他一點也不驚訝。
又或者他早已沒有心思再去為此感到驚訝。
latest #18
「不去收拾收拾你的行李嗎?我們該走了。」
來人以輕柔的語氣說道,雙手溫柔地按著他的肩,推著他回到空無一人的房內。
要去哪裡?能去哪裡?該去哪裡?
他什麼也沒問地拿了那些已然失去意義,卻又不斷拉扯他的思緒的物品。他累了,不想再思考了、不想再擔憂了、不想再在乎了。
他這時有種似乎可以理解的想法,卻又悲哀得感到為時已晚。
實在是太晚了。實在是太晚、太晚了。
始終都不夠快。
他望著手中的銀色方盒哭了起來,哭了很久、很久,哭得他都覺得自己是不是會被拋在這裡,但那個來迎接他的惡魔只是溫柔地將他攬入懷中,輕輕拍著他的背。
「好了,好了,很快就什麼都不會疼了。」
怎麼可能。
他感覺眼珠痛得像是要落出眼眶,感覺每走一步心臟都快奪去自己的呼吸。
怎麼可能呢。怎麼可能。他就是太過在乎了才會這樣,也就是太過在乎了才什麼都失去了。明明沒有任何東西留在了這裡。
你不是說不會不告而別的嗎。他在斷續的抽氣中開口,出口的卻是一聲難聽的哀號,扭曲得彷若新生兒的啼哭,卻又撕心裂肺得彷若臨死之人的別離。
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他每每這麼想,卻又往往為了自己的期望感到羞恥與丟臉,充滿了無限的痛苦與悔恨。
他並不是想這樣想的。像是在後悔一樣地,他緊抓著男人的手,去往了新的地方。
你只是需要時間。
那個人像是在唱著歌謠般拉著他走。
你只是還需要很多很多時間。很快地,什麼都不會疼了。
大家都這樣說。
他感覺自己一生的淚水全流乾了。再也不會有了、再也不要有了。再也不要相信了。再也不要伸手了。再也不想受傷了。不想要失去了。不想要再看到人死去了。不想知道有誰再也無法回來。不想要看到悲劇了。不想再變得更加悲傷了。不想再去碰觸無能為力的事了。不想再想了。
他昏昏沉沉地在新的床舖上躺下。
乾草堆有那麼些硬實,讓他想起了醫院的長廊,以及硬得要命的長椅。想起了大半夜還會坐在自己身邊,等自己慢慢醒來的人。想起了在醫院還吵吵鬧鬧的女孩。想起了香菸的味道。想起了聖代的甜膩。想起了夏天,想起了廢墟裡的屍骸,想起了床鋪上的死屍。
想不起女孩的臉。想當然,也想不起男人的臉。
他闔上了雙眼,沉沉地睡去。
但是,親愛的,你不也明白嗎?那裡什麼都沒有。你被神明遺失在角落,是世界的斷片,是時間的裂片。你是時間的遺子,所以你什麼都沒有;因為什麼都沒有,理所當然地心裡也什麼都沒有。
/
那孩子偷走了時間。
也許他只是那般期盼著回去、回去、回到遙遠的過往、回到誰也不在、什麼都不曾改變的過往。就像他、就像她、就像它,就像這裡所有人那樣,後悔著後悔著用力地後悔著又後悔了,卻依舊無法逃脫這個死循環。
那孩子偷走了時間,但時間並沒有因此憐憫他。
「因為時間公平、公正、無私,只代表著單一,不曾出現其他多餘的變化,只會向前、不曾後退。但是孩子——你,正因為是你,所以這奇蹟般的改變才成了。因為是你,被遺忘的你,被遺棄的你,不斷重演惡夢的你才做到了這番偉大的事業。正因為是你——正因為是時間的遺子,你才能夠再次回到你想要的過往。只要捨去你的現在,過去便唾手可得。」
時之聲拉著豎琴唱道,美妙的歌聲伴著弦樂器的音符向上、向下。
「所以孩子,你一點也不公平。你一點也不無私。你一直在想辦法改變那些無法改變的事——放棄吧,畢竟你也不過是個孩子。除非你成為時間本身、成為那一個站在既非過去亦非未來的現在,成為那個遙望時間的人,你才會有辦法真正回溯那些憾事,那些你曾經想要卻從未有辦法改變的事。」
很簡單,不是嗎?很困難,不是嗎?
時間的遺子如今仍在迷茫。
代價。付出代價。
每當時間減少就必有時間推前。每當有東西復原便有東西損毀。天秤永遠是公正的,而時間正如天秤那般毫無慈悲。
回去。向前。回頭。向前。
他聽見自己的內臟被拉扯,發出哀嚎的聲音。他聽見耳朵邊傳來嗡嗡作響的轟鳴聲。
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就好。
「——你有願望嗎?」
白色的魔法師笑著問道,黑色的眼珠子不懷好意,他卻無從抵抗。
你不知道嗎?
孩子像是在哼著搖籃曲那般搖搖晃晃。
你不知道嗎?不,你一直都知道。你只是不想承認罷了。那些東西又不會壓垮你,為什麼要害怕?
白色的天使笑了幾聲。好聽的歌曲流轉數次,聽來卻像是某種不和諧的旋律。
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嗎?
他也許只是想擁抱什麼東西,什麼不會消失的東西,不管那是什麼都好,好似這樣他就不會再輕飄飄的、輕飄飄的飄去什麼不存在的地方。他光是要用腳站在地面上就這麼困難了,最終他總覺得像是再也站不住似的,差一些就要飄到天空裡飛走了。
沒有什麼能夠留住他。
沒有任何東西能夠留住他。
羨慕嗎?也許羨慕吧。做不到的事就是做不到,可那些轟轟烈烈又悲傷至極的故事總在他心上割下一道一道的紅痕。
即使那些人從未在乎過看故事的人。
即使他根本只是舞台下的觀者。
即使那些人之於他只不過是過客,而且永遠都只會是過客。
即使如此。
你不屬於任何地方。
來這邊吧。孩子勾住了他的手,像是要帶他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什麼都沒有的地方。誰也不在的地方。
要是早知如此,那又何必當初。他發愣著向前,卻連一絲絲懊悔都無法擠出。
也許他並不懊悔,但也早已無法再次傷悲。
他只是不想再失去,不希望誰再被遺忘,當然,也不想被遺忘。
他只是不想消失。
真是過分。白色的天使笑著說。你總是會消失掉的,所有如你這樣的孩子都會消失掉。
會嗎?會吧。也許會的吧。
累了,好累呀,好累了。
但他卻還是拖著腳步在走。他還不能死,他還得記著。他好想閉上眼睛。他想一睡不醒,他想放聲哭泣。他好累了。他不想再忘卻了。也不想再失去了。不想再離開了。不希望誰離開了。想要抓著什麼。不想再變成一個人了。不想再不告而別。想要留在這裡。想要留在什麼地方。
他最後只說了:不知道。
不知道。要去哪裡不知道。要記得什麼不知道。要留戀什麼不知道。要待在哪裡也不知道。
輕飄飄的、輕飄飄的,像是氣球一樣。滿腳泥濘,卻沒有在地面上留下痕跡。
他有些恍神地望著自己的腳底,那邊沒有影子。
在回過神來時,他又醒來了。
他聽見帳篷那裡傳來窸窣的聲音。早上了,他想。姊姊又來了,大家又醒來了。他還很忙。他必須得忙。
他爬了起來,走了一晚的路卻不覺腳掌痠痛,倒是眼眶有些脹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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