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子腦的提醒聲堅決又刺耳地隔絕了過量情緒的侵入,試圖觸碰深層記憶的手便瑟縮起來。『恢復記憶的過程是在長時間的休眠期間』,僅能記得這一點,而再深入一些的回想會引發警告。
沒什麼不好,現在他清楚地記起自己的使命與跟隨聖女大人的理由,這樣就足夠了。
雖然最後......
但人類不存在這樣的情緒閥門,因此目前除了將失去控制的人隔離與安撫以外,暫時還沒有更好的處理方式。
「我說,路德,我自己去沒關係的。」抱著與身形不符合的某不知名中型怪物頭骨,嬌小的少年對擋在面前的青年微微偏著頭道:「古魯瓦爾多先生已經冷靜許多了。」
「我想他在把傑多的手臂整條卸下來的時候大概也表現得相當冷靜。」對於布勞的要求,路德幾乎從來不曾特意阻饒,但此刻他確實毅然決然地擋在身形相顯嬌小的那名侍僧面前不願讓開。
由上到下審視眼前的暗房主人:和被攻擊之人相彷的體型、也不算具備有及時的近距離攻擊手段--話說,那顆頭骨又到底是為什麼?
「大小姐還沒醒過來,我們沒有人搞得清楚現在這個世界裡聖女大人打算做什麼。換個角度來說,侍僧裡失去了唯一多少擁有治癒能力的那位,你也認為是個好主意嗎?」雖因弔詭的景象短暫分神,但態度仍舊相當堅定。
雖然說他的確出於私心擔心布勞的安危,但連演算結果都頻頻指出可能的危險,以邏輯的合理性來說,嘗試說服少年也是綽綽有餘了。
這件意外是事後告知的,現在會有這樣的想法很正常呢。
路德說的並不是全然無道理,但砍一個跟砍兩個應該還是有點差別吧?更何況這次功臣可是商店裡的產品,如果他出事才會很麻煩吧......這樣講出來大概會讓眼前的人拿出鞭子的,因此只是在腦袋裡想想而已。
看著懷裡的頭骨進入分析模式,考量到路德的個性,最終放棄與他爭辯(包含聖女大人的部分)。
說服路德真是件麻......不容易的事情。
「我知道了,那麻煩幫我拿著這個。」把頭骨遞到對方懷裡,對上那疑惑的雙眸解釋道:「我想給他點喜歡的東西會更容易冷靜下來。」
所以這幾天從地下室搬了不少標本過去。
所以手中從動物殘骸中揀選的頭骨部份是送給黑太子的禮物。倒不是不清楚古魯瓦爾多古怪的喜好,但路德還是不知道該如何評價這份禮物,姑且還是避免損毀而好好捧著。
「先警告你,如果發生什麼意外的事態,不管要對他使用哪種束縛手段我都不會猶豫。」商店店長總算閃身讓對方帶路,儘管嘴上如此說,語氣已經不如方才凌厲。
通往地牢的通道連他都沒有走過幾回,甚至可以稱為陌生,之於非人的他們來說晦暗陰森的氣氛姑且不算阻撓,印象中走起來依舊不算舒適。
和威廉的對話過後,接下來的幾日間,古魯瓦爾多都保持著安分,靜靜待在地牢中。
原本混亂的記憶隨著一點點的梳理而變得清晰起來。在「眼」被平定後,從連隊歸國,那時戰事已近在眼前,隆茲布魯王國和魯比歐那聯合王國的同盟關係促使自己站上了前線,而在那片戰場上他卻為終於能行之事感到快樂滿足。
只要目的和行為一致的話就不會受到譴責,反而還因此使自己的聲勢大漲。這個世界運作的方式姑且算是被掌控住了。如果就這麼遵行下去,事情就會變得輕鬆不少。
這樣的通則,在星幽界應當也是類似的。
......
聽見複數的腳步聲時,原本雙手環胸站在小窗下的牆邊的古魯瓦爾多,從沈思中回過神來。偏過視線去看向影子晃動的樓梯轉角,一高一矮的兩名人影旋即出現在那裡。
以被關著的人類來說,古魯瓦爾多現在平靜的模樣和先前瘋狂的舉動判若兩人--每次下來送生活必需品跟慰勞品的時候都會產生這想法。但冷靜的人類有機會做出更可怕且殘酷的事情,不管是現實還是戲劇都會出現這樣的案例。
在這種情況下要判斷甚麼時候把人放出來也是件難事。儘管並沒有懲罰的意思、當時也因為緊急狀態才動用到這裡,在這邊待太久似乎會讓其他人感到不安。
「古魯瓦爾多先生,日安。」在牢房裡的那雙紅瞳對上後,再次詢問道:「請問您還記得我們是誰、這裡是哪裡,以及您在這裡的原因嗎?」
一手悄悄地往後、抓住路德的大衣衣襬當作保險,同時也要他心安些。
視線掃過沈默的白髮侍僧和綠髮少年,古魯瓦爾多猜測這樣的問題是為了確認自己的神智狀態,因此,並未因問題過於「基本」而感到不耐。
「布勞和...路德。」就連和後者討伐烏波斯後留下的糟糕回憶也十分清楚。「...這裡是我在現世死亡後被聖女之子召喚而來到的、星幽界的聖女宅邸,位於別館地牢之類的地方。」
稍微停頓了下,倒是對於最後那個問句稍微思索了半晌。
「至於被關在這的原因,是因為我失控砍傷了傑多所以必須接受相應的處置,或者因為記憶陷入混亂需要被重新召喚,應該是你們要告訴我才對吧。」
冷靜得彷彿不是在談論自己的事情一樣,展現出了抽離的態度。
侍僧們打算採取的行動是什麼,一直都沒有道明過。但是,因為威廉讓自己重新確立的想法,使得現在的古魯瓦爾多對於即使可能會失去召喚至今的記憶也沒有一絲恐懼。
既然是深埋的執念只需要再次想起就能重新領悟,無論是怎樣的自己,對於最終的決定都不會有所不同,這是他無論生或者死都唯一相信的事。
答案以及行為判定下是恢復理性的。其實就這樣讓他回房間似乎是可以考慮的選項。
「記憶混亂是正常的,因此只是讓您就近冷靜一下而已。」
這時候要澄清甚麼都顯得多餘,簡單帶過之後便打算打開門,把帶過來的『伴手禮』遞給對方。
不過在那之前先轉頭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路德,並對他伸出手代表徵求他的同意。
就算不仰賴電子腦中的知識他也足夠知道近乎卸下屬於另一位同陣營人類半身怎麼想都不符合常理,因此仍舊警戒著隨身可能發生的異象。
但被關在鐵柵後方的戰士看來和印象中沒有什麼不同,淡漠、冷酷,說出的語句也符合邏輯,確實符合布勞所說冷靜許多。
古魯瓦爾多的質疑令他幾不可聞的露出一瞬蹙眉神情,的確,記憶陷入混亂是件危險的事,而被重新召喚——路德不自覺想起自己離去館邸的一年間。
當布勞「詢問」時,青年僅來得及從面無表情中回神,微微頷首遞出被視為禮物的魔物頭骨。
當牢門被打開的倏忽,他才下意識將手放在了腰間武器的手柄上,恢復原先的警戒。
警戒的眼神和姿態沒有逃過視線,不過對此感到習慣的古魯瓦爾多,只是將心愛的蒐藏品接過來放在了一旁已經堆積了幾個相似物件的箱子上,並因此顯得愉快了幾分。
這種程度的混亂也算是正常的嗎,但是很顯然還沒有想起足夠多的記憶。
對於布勞的評斷稍微有些不解。如果到了最後的階段會變成什麼模樣,似乎是誰都無法預料的事。不過並沒有將這樣的疑惑問出口來。
後退幾步回到門口站到路德身旁,但也沒把鐵門重新帶上,反倒在一旁靜靜觀察古魯瓦爾多看著頭骨的模樣。
跟以前看到蒐藏品的反應差不多……
綜合這幾天的觀察結果,似乎沒有必要繼續讓人手在這邊虛擲光陰、浪費能力。也或許他是在壓抑追求血腥的慾望,這樣的話累積到爆發也可能會讓憾事重演。
「你認為可以讓他出去了嗎?」抬頭,對還在警戒的路德問道。
『被說得像是關在籠子裡的馬戲團動物一樣。』路德在心裡失禮的評價古魯瓦爾多的際遇,只是一個場域、幾條鐵桿,竟然就能帶來如此巨大的差異。
「我不反對,但如果可以最好還是採取點防備措施。」他用兩人都能聽見的音量開口,從大衣口袋裡抽出泛著微微藍色光暈的瓶子,在上一次的外出打工事件後,黑太子應當對他手中的藥瓶不陌生。
「您認為呢?王子殿下。」
「.....」
差不多牴觸到自尊底線的最後一道要求,讓古魯瓦爾多的眼神變得有些冰冷。
但是並未多做表示,他不說二話地從對方的手上抽走了那瓶大多是用來對付魔物的不明液體,仰起頭一飲而盡。短短幾秒內,帶刺的視線都沒有離開過白髮的侍僧。
「.....這種時候稱謂就免了吧。還有其他要求嗎?」
拎起空瓶倒置,像是刻意讓路德「過目」似的。即便維持著平淡的語氣也難掩其中不快。
——看來是可以暫時剝奪力量的東西,已經迅速地開始發揮藥效了。
這兩個應該不會打起來吧?
由於體型上的劣勢,因此伸手接過空瓶並輕咳一聲打斷兩人劍拔弩張的氛圍。
「失禮了,但路德並沒有其他意思。」亡羊補牢補上這句話,在那道冰冷的目光下語氣平靜地說道:「在這期間,要請威廉先生跟在您身旁暫時『照顧』您的起居。」
說好聽點是照顧,但說是監視也不為過。關於這個提案早已和威廉.庫魯托談過,對方對此並沒有異議——不如說,他或許也自認為是最好的相伴者。
「您出去之後還是可以做您喜愛的事物,但傷害戰士還是不可以的喔。」
來到與少年侍者約定的時間,威廉依約前往地牢。
打自荒謬獻上自以為是的忠誠那日起,他並沒有再到地牢看望古魯瓦爾多,並非對於古魯瓦爾多的狀態漠不關心,而是他們需要時間捋清心緒。
地牢深處,除了黑王子與布勞,另外一位侍者的現身讓他幾不可見地蹙起眉。這並不代表他不待見路德,而是刻意安排的時間落差——如若是將自己視為執行職務上的麻煩人物,他倒沒有什麼可辯駁的。不過是各為其主罷了。
即便名目上是要為聖女而戰,於戰士而言也不能說是毫無私人立場,是他親口向自己說的。既是如此,面對壓制危險困獸般的措舉,為何古魯瓦爾多竟一再接受?
撐住黑王子沉重的身體,威廉向路德問道:「這幾日有什麼需要注意的地方嗎?」
即使並未親眼所見,但眼前情景與布勞的神情也可以猜到應該是採取了什麼措施,因此這話問得連他自己都覺得過於冷靜,太陽穴隱隱作痛的熟悉厭惡感讓他只想快點離開這裡。
通往地牢的通道響起足音的時間相當準確,畢竟是那個布勞的估算。路德對於會被叫來的對象是那名新來乍到的軍人並不意外,但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威廉的提問。
請不要再讓古魯瓦爾多發瘋似地砍人?大概是沒有人會喜歡的答覆。路德從威廉·庫魯托身上感受到了某種潛藏在平靜下的情緒,那是人偶一時半會所無法理解、也不打算在此情此際嘗試參透的東西。
「用不著幾日,古魯瓦爾多所喝下的藥水頂多讓他今天一天的行動變得遲鈍而已,還請代替我們確認他這幾個小時的心神狀況。」斟酌半晌用詞,商店主人最後只針對和自己相關的部分避重就輕地說明。
「如果感覺有任何不對,請過來暗房。」有意忽略威廉跟路德之間的氛圍,說這句話時來回看著兩人,不著痕跡地看了眼路德,對視了幾秒後便移開眼神,示意他去搬房內的骨頭搜藏品。
「您的東西我之後會再收拾。」回頭掛上招牌的微笑,帶著白手套的手擺向出口處:「兩位的房間已經準備好了。」
「那麼接下來就麻煩威廉先生了。」感受到布勞的視線在自己身上停駐數秒,青年有點太快速的說完這句話,便擅自送了客。
總算有機會不著痕跡地輕握下少年終於有時間喘口氣放下的手,他露出微微的笑。可惜這段時間也無法持續太長,便又踏上處理搬運的雜務。
「明白了,那就勞煩二位。」
隻手攬過古魯瓦爾多後背,並讓他的另一條手臂橫在自己肩上,這樣的接觸近一個月以來並不陌生,但黑王子的狀態似乎要比前一次酒窖不期而遇更加施不上力。
收緊落在腰上的力道,這麼做的原因甚至不是為了讓對方能夠順利倚靠自己,現在他還沒有餘力去處理過多的情緒,大腦此刻的指令是帶著古魯瓦爾多離開地牢、回到房間,那麼他只要想著這件事,其餘什麼都不要管。
在後頭看著那兩個人往出口走,不過聽到房間內路德收拾東西的聲響後,便轉身踏入房內——他並沒有監視的意思,就僅是過去的習慣罷了。
古魯瓦爾多的私人物品並沒有很多,在搬遷過程中會有些麻煩僅有從地下室搬來的收藏品而已。或許這些在有空閒的時候再來處理也行。
抱起折好的衣物,走到路德身旁十也不忘捏了下對方指尖當作方才的回應。
「我是要你冷靜才抓住你的,沒有人這樣順勢玩火吧?路德。」
「反正也沒人看到⋯⋯話說,我可是很冷靜喔?」翡翠色彎出弧度,重要性次序完全出問題。
倒是沒有說謊,他和威廉無怨無仇,甚至還挺感謝對方為溫室的協助(撇除無端增加具破壞性的成員)和付出,也許未來還有別的機會和對方對話吧,路德忖度,沒特別把前軍人方才散發出的異樣氛圍放在心上。
「上樓吧。」輕聲提醒,手上又一次多出了頭骨——甚至數量還增加了,商店主人禁不住嘆了口氣。
會突然情緒過多的人在說什麼呢。
「那些我之後收拾也可以。」放棄直接從對方手上拿的選項(這大概會讓事情變得複雜,以及增加蒐藏品毀損的可能性),抱起衣服便往外走——等等順變拿去給梅倫清洗好了。
回頭看白髮青年仍倔強地抱著那些蒐藏品的模樣,並沒有再堅持什麼,踏上樓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