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圓球體順著擊出力道帶出一路,途中擦碰邊角再將落下勝負的那顆球推撞入袋,最後僅僅留下夾雜著調情煙味、實則挑釁的那句話語ーー『音樂家,可別以為甦醒是件好事。你和我都一樣啊,都要付出許多該死的代價。』
興許是潛伏在低迷氛圍的不悅過於鮮明,一隻小魚不受阻礙的穿透門板自主游近,宛若安撫情緒於面前活潑輕晃,進一步展露親暱的擦蹭手背。「不要緊,只能說那傢伙運氣太好了。趕快回去吧,不然看到那張恐怖的臉會做惡夢喔。
」
對於尾巴纏束絲帶的熟稔訪客,在頭頂位置落下輕吻以示良好關係,或許是無傷大雅的輕佻揶揄奏效,也許是刻意編織的挖苦言語被隔壁住者接收,伴隨數聲隔牆敲打的悶厚噪音,魚隻不再停留的即時穿越牆壁,留下瀰漫於空氣的無聲對峙。
暗自微勾唇角不理會若有似無的模糊咒罵聲,略微放鬆自我的伸個懶腰,理清壅塞思緒之中預定處理的繁雜事項,在甦醒之餘雖已確認自身力量與札吉的聯繫情形,仍舊打算二度調整它而前往演奏室,未料細密門縫被塞填一只不明薄物。
是何者擅闖房間?是何者撕扯隱密?
侍者、嗎?即使推敲唯一可能性,張望周遭並無發現半點入侵跡象,實證牽連的質疑細節早已被抹滅?由於未有其他困惑的異樣侵擾,只得彎下身伸手撿拾確認ーー那是一封署名給予自己的正式
信函,表面勾勒「凱倫貝克」、屬於個人名號的漂亮字體,平滑背面以暗紅蠟印緊實封堵;面對無可婉拒的濃厚邀約意味,主動從邊沿拆開並取出裏側平整對折的典雅柔紙,依順翻開舉動閱覽上頭數行手寫的端正文字。
底邊署名為聖女之子……那具人偶,至今仍在沉眠不是嗎?
密道?密室?最後的記憶碎片?尋回屬於自己的、靈魂?
摸不著頭緒的推開演奏室那片實門,儘管演奏室歸納於個人房間的一部分,此處是平時用以練習演奏的寬敞空間,整體裝設依循使用者的習慣保持基本潔淨,綴飾角落的計測器具顯露溫濕數據,四面壁牆特別施加防止擾攘他者安寧的隔音配備,不否認那是針對「力量」的有意制約,也能讓心神在戰鬥之外自由自在地掌控躍動音色。
並非大肆暈染與永夜同化的深沉濃黑。
與籠罩世界的無限幽深不甚相似,純粹保留一席不受干涉的短暫平穩,除卻那架被靜謐包裹的古雅鋼琴,仍有收納書冊的木質長櫃一同相伴,過往生日受贈的樂譜作為收藏其一,抑或擺置譜架預備成為一段段生動音律。
而與單人座椅成對的方桌上頭存有數疊韌紙,五劃橫線建構的空白音節被填入部分實音、部分被虛空長期侵蝕,近期迎合興致移入的玻璃方箱則是佔據剩餘位置,稀少魚隻主動游近缸邊望向唯一來者,嘴口張合的固定頻率變換為密語浮泡。
或許是手中這封未明密函的影響,進階拉牽停滯淵底的孤寂秘密,好似古老座鐘的鏽蝕鐘擺開始左右搖盪,諸多機械齒輪從緩至急相互繞轉,大幅啟動互相連動的精巧機關,室內的裏側牆面現時缺失既往圓滑,取而代之現出一道未存於記憶領域的陌生門板。
「看來一定得去了。」儘管由「試煉」詞彙增生的狐疑侵吞內心部分堅決份量,仍將那封邀約盛宴的密函平置桌面,實質以步伐縮減名為「好奇」的殊異間距,未帶遲疑地探手推開深嵌起點的那道密扉,堅實門板並無加諸二重禁制,封閉框架因敞開而建構相繫交界,彷若對半分離的表與裏重返合一。
叩、叩。
鞋跟觸地的清亮音韻化為朦朧迴響,僅僅數步,彷彿融入魔術與術法編織的絢爛變幻,點綴掛燈的奢侈燭火盞盞搖曳,一亮一暗、一滅又一明,究竟是從真確跨向虛假?或者由虛幻滲透至實相呢?
軀體迎合發酵的玄秘氛圍提振興致,彎曲密道卻不斷向前延伸分支,經由目測評判的冗長未有確切終止,越是深入……越是有股無法形容的歪斜扭曲湧現,鎮定僅是矇騙自我的粗淺說服,在意識認知到不對勁轉而撇頭回視正後方,一模一樣、全然相同的景物混淆所在方位,整個人陷進難以分辨出入口的螺旋迷途,至此已讓折返原處的機會脫離。
嗶、嗶、嗶。
雙眸在下一回的規律眨動不再映入館邸景象,未有高低起伏的無機單音撩亂寂靜簾幔,相對於前一秒吸入的清淨空氣,略似禁斷藥劑、消毒液水的調合氣味勾勒違和腥臊,喉間反射吞嚥的些許潤澤夾帶燥疼,細密麻感由尾椎朝向背脊直線攀爬,忐忑脈動雖不至於被異常壅塞的窒息感遮斷,有如熱辣烙印的「熟稔」恣肆侵奪思緒。
無法以無謂藉口全數抹滅,比起若有似無的惡意誘導,更像是與記憶一角的模糊輪廓吻合重疊ーー醫院?治療機構?四面壁牆阻隔一切出入縫隙,一丁點流通自由的門窗顯得多餘,不同於專注休養的病房拓展明亮,這間手術室全貌超越書頁記載的知識極限,精算列位的設備器械過於先進、過於嶄新,唯獨短少協助人員反覆來去的焦躁匆忙,更缺少主治醫者下達沉穩指令。
不得不承認有種擔負手術的逼真錯覺,四肢被尖針深扎的相連細管輸入殊異液劑,承載麻醉的凍結意識朝向暗流下沉,左右眼瞳無力睜開探看整體過程,混雜專業名詞的發落私語成為催促入眠的擺盪回音ーー那是屬於記得的一部分?還是……被刻意遺忘的一部分?未有一丁點刺激理智的難耐劇痛,一切被俐落綻開的濃密絳彩塗滿,涼冷乾燥沾染溫熱濕漉,特定部位的軟嫩皮層被謹慎切開,暴露森白骨骼、展露收縮震顫的活生臟器,不屬自我的外來存在顯耀微小異端,埋藏血肉之中預備竄生顛覆定理的扭曲芽苗,而後切口被針針縫合收束匿跡變造,既是宣告一場完美手術終結,亦是等待下一個受術者到來。
…………、
…… 、
靠近浸染孤寂的清冷手術台,各式樸銀器具端整並排,鋪蓋台上的素調柔布吸附稠血喪失潔淨,部分黯沉色澤不但顯露長時乾涸,連帶雕塑一行生疏的突兀樂段,旁側地面則是佈有一塊不自然的突起板面,一道電子鎖物拘束探查意圖,十個數字鍵盤保留輸入機能,晶透螢幕鮮明映出艷紅的「ーーーー」。
「醫生?有誰在嗎?
」
嚴謹提問被空洞狡猾地輕易瓦解,並悄然化為黏附時日的細微塵埃,手指接替沉寂的輕撫數座停止運作的冷漠機器,嘗試轉動裝飾門板上頭的殘酷手把,觸碰銀盤的取走其一手術刀具,銀白刀面倒映的卻是間距青年年歲更稚嫩的孩童面影;這麼一來,倘若不主動親自
演奏音譜,只能被無限延長的靜默休止掩埋?
金碧目光移往那串以膩血描繪的凝固樂音,第一音節雖註記單音,卻試圖抹消的劃下交錯刪痕,取而代之、正下方額外標注簡易數字的「0」。粗略提示撬開長期深造的音樂本能,不需經歷艱困的計算推演,「音程」,那是根音與冠音之間的音高距離,整體音節的根音又恰巧與小提琴的四根基礎弦音吻合。
不過……
附加於音符的變音記號應是攪擾手段,單純捨棄正式名稱取其數字,大六度、小二度、大三度,總結……、
從褲裝口袋取出指甲油瓶旋開蓋口,纖毛那端微沾紫澤用以自在塗寫ーー「0623」
沒有耗費心思細推答案意義,攸關「那一天」的零碎記憶回流腦海強行拼湊,跳脫人類定位的極端覺醒,那份曾經根生於靈魂的非人恐懼,那份曾經強壓心理的躊躇徬徨,此刻、仍舊存在嗎?
彎下身以指尖依序於對應方鍵壓按,示意正確的高昂長聲不久擠壓聽覺,代表解鎖的金屬悶音順帶揚起。
嘰ーー、
被黑暗擁護的閉塞秘密裸露於光明之下,板面下方是個極其普通的貯藏空間,沒有奇特的藥品瓶罐、沒有詳實的診療報告,既非無可公諸於世的異端實據,也非藏納摧殘性命的可怖陷阱,一只佔盡空間的墨黑箱盒收存其中,綜觀外部造型以及黑白交織的繁密紋路,那無非是……、
ーー啊啊。
ーー先前不對勁的那股感覺,來自並未攜帶如同自己一部分的「札吉」?
伸手拿取微沉琴盒捧抱於懷裡,周旋不定的漂泊空虛擁有沉澱之所,未料似是反動襲來的一陣劇痛於體內倏然乍現,伴隨不甚悅耳逐漸擴大的銳利鳴聲,自己僅能蹙眉的闔眸咬牙忍耐,憑藉喘息吐露超過心神容納上限的膨脹苦痛。
選擇放開它?你曾經傷害了「 」、
選擇使用它?你曾經放棄了「 」、
不,佇立在這條道路之上早已摒除其一選項,自己……需要這份力量!
『你想起了什麼?』
『什麼都好。是哪一天的事情?還是想起了、 誰 呢?』
經過了數分?流逝了數時?
過於垂手可得的貼近、過於遙不可及的渺遠,狹幅分秒被無情地壓縮再拉寬,在時線正軌遺留無從探究的細碎殘屑。
逕自於身軀暴虐擴張的痛楚緩緩消退,恢復能夠掌控自如的平滑自由,掌中應與意識回應的重量依然實存,掃盡強壓精神的阻礙堅石。鑽竄鼻腔的清爽沖刷舊有淤滯,緊闔眼簾睜開迎接薄紗披垂的柔潤寧謐,先前刺激身心的景象不再是那間手術室,猶似橫向跳躍至另一個主奏舞台。
一邊撫平衣料上頭的難堪皺摺,一邊依順思緒催促的站起身,迷茫腳步宛若邁入一幅絕美圖繪,不是由外側造訪這座雄偉建物,收攬眼底的眾多細部讓意識判定此處是大聖堂內部。
寬闊佔地劃分特定區間,堅固石牆封入多道閉塞門扇,支撐平衡的雕刻長柱與高遠天井相連,象徵信仰的片片玻璃鑲嵌於刁鑽窗格,優雅線條之中注滿濃郁亮彩,安置四方的溫和燭盞盡責投給光源,供予參與儀式使用的木質座椅排排整列,即便缺乏灌注心願的專一默禱、缺少祭司誦念的祝禱詞彙,無法毀壞時光凝結的神聖莊嚴。
無人穿梭的直行空道朝向彼端延伸,一架平台鋼琴顯眼立於中央,厚實木造的黑彩鍵蓋與頂蓋並未開啟,一旁存有方便收移的高架黑板,以及僅供練唱成員列隊的階梯平台。似曾相識?不、極其單薄的晃蕩印象雖不足以讓意識苟同,跟隨琴聲音高的開嗓練習、正式歌詠的同調齊唱於耳畔旋繞,身歷其境的突現幻影一幕幕反覆交疊,就像翻動日誌閱覽既往的古舊紀錄。
一張張相異面孔、一席席歌隊衣裝,甚至深知哪一位應喚何種實名。
反之……聲聲「老師」稱謂撞擊基本認知,柔軟叮嚀、嚴正講述、歡快閒談,因應各種狀況的對應形式清晰湧現,流連唇邊的順暢語彙早已主觀成型。
「老師、嗎?唔、」彷彿是昏厥遺留的突發副作用,促使自己不得不撫額鎮定暈眩餘韻,既然無法犀利捕捉瞬逝的架空影像,只得提拿琴盒接通中斷的止停步伐。
主動沿著整架鋼琴從緩地繞走一圈,表面保留未染塵埃的典雅神秘,方長鍵蓋的四周各別被刻格密鎖禁錮,嘗試出力掀起卻難以如願,而後轉向拉起撐桿將整片沉厚頂蓋架起,響板、鐵骨、琴橋、琴弦,牽動優美琴音的精密內側未藏殊異線索,沒有半點收穫作為下一步的推移進展。
視線投向那面與空白交惡的寬長黑板,上頭為來訪時分預留由粉筆描繪的生動音譜,端詳筆觸與自身譜寫的習慣有所相像,那是針對理智的刺探?亦是飽含挑釁的考驗?
唇角暗自微幅上揚,隨興發聲地跟隨譜面輕哼一回,依照前頭標記的譜號與拍號論斷,現以四分音符為一拍、一小節便有整整四拍,那麼、二分音符、四分音符、八分音符、十六分音符,各自便為二拍、一拍、半拍、與四分之一拍ーー或許不是單純以樂理解析這些音段,若與特定音符的拍點順序無關,僅是計數出現於旋律的總次數?
「3259」。
獨屬指甲油的濃稠秘紫填補答案,瞬間意會的四位數字浸透腦海,接續為記憶領域填塞遺落拼片;那一年,親自發現並擅自決定將其保護的那名幼子,名字是、「夏洛特」。
喀。
分別將密鎖的刻度撥動至契合位置,施加於上的強固拘束被解除,不需耗費過多力氣便能扳開,明明未有奏者形影存在,被肅穆氛圍籠罩的鋼琴下一秒自行開始演奏,流暢技法在黑白交雜的序列鍵盤展現,並未偏差半分音準的惆悵音色凝聚僅有二人知曉的守密詩篇ーー那是何時之事呢?儘管暫且無從憶起清晰細節,仍舊深知自己曾經將曲調分段詠唱,那盈滿無瑕純真的稚嫩嗓音隨之拙劣仿傚。
交付保管的那份樂譜、那首歌、
是啊,自己確實一步一步地……教予女孩僅屬於她的個人歌曲。
最終尾音到達落幕的終止高潮,獨留沉默負責掩蓋一切,被特意藏納的二重機關解開最後一層,鋼琴底部的實木層板露出缺口,吭、一只未知物件垂直落於地面。
那是一把金屬質地的珍稀鑰匙,主體一端由近似小提琴的「F孔」記號綴飾,中間擁有鑲嵌作用的一痕凹槽,隱約暗示另有完美相合的半邊存在。由於周遭未有作為解封的合宜鎖孔,仔細翻探缺口也沒有其他發現,在打算放寬範圍進一步搜索的剎那間,空間一角產生不甚穩定的微妙扭曲,一縷清光獨自彰顯造訪行跡,純白色調如同隆冬時節的粉雪、又似一面澄澈銀鏡,那會是連接他方的特異入口?妖魔傾巢而出的反向出口?
倒退數步的高度警戒劃開防範間距,預備應戰的謹慎令五指緊握琴盒提把,緊繃的長時靜待未讓一方臆測成真,一分鐘、二分鐘、三分鐘,毫無動靜的枯燥平淡促使自己上前試探,薄透光面不如預想倒映虛實身影,稍加伸手前探僅僅觸及獨得鏤空,但、有些輕飄、略帶溫暖,由肌膚流注細胞的不是刺骨敵意,更像是一種傳遞己身的保護希冀。
「是誰?」一時鬆懈彷彿成為破綻弱點,落於手邊的突來微扯侵攻訝異邊界,迥異感觸雖依據言語反應暗自消失,似乎只是不讓質疑急遽擴增的前兆,一股相較前刻輕如羽毛的微溫柔感再次覆上手背,宛若維繫情感的肢體語言帶動前行意欲,一步、一步,沒有多餘外力進行擾攘干涉,僅僅順應無聲誘導走入明光之中。
『凱倫貝克。』
『你還記得……你的 目的 是什麼嗎?』
凱倫貝克、我親愛的兒子。
凱倫貝克大人,您不需要再逃了。
凱倫貝克老師,我……、
凱倫貝克,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凱倫貝克,就你一個毛頭小子,別太得意了!
凱倫貝克、凱倫貝克、凱倫貝克、凱倫貝克ーーーーーーーー「凱倫貝克先生」。
屬於年長父親的愉悅呼喊、屬於心愛戀者的殘酷叫喚、屬於年幼女孩的敬愛呼喚、屬於贖罪醫者的擔憂提點、屬於邪惡敵者的嫌惡吶喊,還有……許許多多擦掠聽覺的繁雜喚名,有相異男性、也有相異女性,最後烙印於記憶輪廓的是……某位「少年」彬彬有禮的平淡口吻。
一句一句接連叫喚從未停歇,大肆湧入認知的壅塞極限,貫穿靜寂的喧囂煩擾積聚不和協浪濤,逼使眼瞳倏然睜開正對交錯的洶湧幽暗,從深長沉眠的舒適搖籃之中復甦,唯一從夢魘泥濘奪得的是共存喘息,以及、臟器收縮的微弱韻律。
被挑撥的些許不快雖在情緒音節跳躍,僅只輕撫胸口感受延續冰冷的堅實活絡,踩踏帶引方向的浮空階梯來到最後一階。那束白光似是完成引導的回歸消滅,未留一絲絲相對的晃蕩殘影,停留、再者前進;前進、再者停滯,重重疊疊、反反覆覆,左手不禁朝空直直地高伸探捕,被五指收攏的掌間僅有難言空缺,壓覆手背的柔暖餘溫已然冷卻,如同滑落水滴無法二度掬起ーー身處其中的襯底場面不自覺三度變轉,沿著預先編織的線性未來推進,從出發那刻至此皆與自身息息相關,縱使是為驚喜謀略的相繫提示,差不多也該抵達核心深處?
「這裡是……、布勞先生?大小姐?
」
暗房?
眼前應是少年侍者長時駐守的公務空間,同為聖女之子不時便會到訪的特別房間,空虛氣息箝制一切活動跡象,將永無止盡的停擺癲狂殘忍切分,利用凍結封藏最為完好一面。不、不對、並不是的,整體裝設倣傚的極為相似,與館邸那間真正的「暗房」差異頗大,環境同樣維護一塵不染的高雅整潔,卻缺少一丁點紅茶的溫潤氣味、缺漏與商店相同的些微芬芳花香、短少攸關運氣流向的好壞評判,多方延展的無機生硬粉飾虛偽溫度,瀰漫墜落絕望般的褪色陰沉。
沉眠帶來的連帶影響?
那具人偶現今深陷長眠並無睜眼,接應實質指引的單一窄道被強行封堵,自己此刻甦醒有何意義?探尋一個理由需要另一個理由?
無法親口坦承氛圍飄盪的寂寥撕扯不悅,如同聆聽演奏的所有人等毫無例外地一個個倒下,音色能夠支配意識、巧控心思、滲透行動、破壞神經、溶解腦髓,一遍、一遍 、再一遍,每回藉由札吉奪取靈魂獲得短暫饜足,從來無法填實流連不去的失落懊悔。
超越人類的超越者,明明是個……怪物、
披著人類樣貌的怪物、
不死的怪物、惡魔、
一陣刺痛收攏深掘刨挖的冷淡事實,無意觸摸妝點瓶身花卉的纖白指腹被根生細莖的銳刺扎進,細密赤珠從薄膚切口源源滲出,悄悄地朝下垂落化為斑駁艷紅。
隨意走動數步掩蔽異常失態,毫不在意的伸舌輕舐傷處任憑腥澀於口中擴散,並環視左右尋覓轉移注意的違和焦點,撇除通往地下階層的陰暗旋梯,數枚暗澤布簾分別遮蔽房內四側,一只古雅座椅孤獨立於邊角,擁擠相貼的諸多寬櫃擺滿繁複物品ーー玻璃空瓶、晶瑩試管、裝填詭譎液體的儲罐、金銀銅質硬幣、閃耀光輝的鮮明碎片、意味幽冥的骨骸印章,似是專精技術研究的古舊藏書一本本橫向排列,部份因抽空角度歪斜傾倒、部份保持翻開狀態,大部泛黃的脆弱紙面不單充斥艱深配圖,亦有不易辨識的密麻文字。
不僅如此,從密集書堆裡不難察覺多份樂譜收存其中,綴有高音譜號的綠澤封皮、印有低音譜號的漆黑封面、存有音符圈繞的深藍封皮、列有音符圍圈的幻紫封面,英雄戰曲、終末鎮魂曲、混沌戲曲、狂亂夢想曲,那些全是合於自身能力的專用樂譜。
「果然也有嗎?」揀選特定四份樂譜隨身攜帶,進階朝向設置地面的奇異陣式走去,沒有灌注充足力量、沒有連動咒語驅使,繁密線條構築的神秘圖騰僅是無害裝飾,單以外觀而言無可晉升為嚇阻陷阱,但也無從辨識陣法進入預備階段、抑或早已完成既有效用。平坦圖騰之上鋪有一張年代久遠的羊皮紙張,上側邊角被墨水瓶罐固定重壓,附帶一根潔白主體的古典羽毛筆;不否認猶如主動奉送而來的書面契約,那是重新包裝用以說服簽署的華美把戲?用來收束輕佻違抗的要脅手段?或是、反覆確認意願的無語請託?
若是選擇不從ーー是否同等違逆初衷,必須遭受苛刻處分?
若是選擇遵從ーー是否同等對等的條件交換,繼續維持互惠協議?
放棄衡量二者比重的偏激對質,凝視羊皮紙上擁有數個單音的橫列樂段,過度精簡的單行提示限縮推敲範圍,執掌粉紫的基礎音等於「D」、掌管純黑的基本音等於「C」,與數字相悖的字母讓空曠答案侷限於字詞。「D」與「C」,那無非指向七個音高的唱名與音名,Do、Re、Mi、Fa、Sol、La、Ti;C、D、E、F、G、A、B,而升記號則應將字母順序向前推進一位、降記號應是倒退後推一位,若以第一個音符當作例子對照規則便能得到「R」,以下比照相同形式類推ーー
「REVENGE。」
呼應旋律主要構成的其一要素,包含音節尾端強調複奏的特殊記號,單憑關聯並不認為七位字數是無關痛癢的輕浮碰巧;復仇,關鍵單詞拉提紮根自我的目的,明明是條浸染甜美的崎嶇路程,何時開始變得曖昧不清?何時因忘卻而變得支離破碎?
不死彷彿稀釋時光帶引的感受幅度,剝奪深注血肉的慍怒、憎惡、不甘、與絕望,連帶僅存的嘆息、哀傷、歡樂、溫柔、憐憫被麻木侵吞蠶食。真實與虛偽,相信與不可信任,利用與被利用,無論背後隱藏何許未知事實,仍舊嘗試相信帶引者會引領自己取回生前記憶,經歷復活過程重現於世,那是唯一機會、一個目標的突破口,相較坐以待斃的原地踏步,不停地戰鬥許是靈魂不斷被現世的艱深執著呼喚ーー為了誰?為了你?為了妳?為了他?為了她?
回憶自己來到星幽界的首日,召喚成為「戰士」立場的契機根基,時間不是星幽界首要的珍視寶物,因而被允准以個人作息渡過日復一日的日常,承接指派任務與魔物交戰也僅是稀鬆平常之事。舞會盛宴、生日祝賀、悠閒小酌、謹守秘密,食之入肚的美味餐食、享樂用途的嗜好品物、紓解思潮的興趣娛樂、獵捕社交的消遣應酬,相異環節卻互相吸引的黏附緊扣,增添一點驅趕乏味的調劑潤滑,憑藉圈養習慣的胃口打發每一分每一秒,仍不能百分百肯定喜愛這種生活,擁有聖女之子相伴的漫長旅途,終有生變的一刻?
「非人的我、或許也……、」略感惋惜的將指甲油收回褲袋,執起靜躺於旁的細長羽毛筆將尖銳前端浸染濃稠黑墨,再移向空白區域盡興落下筆劃,一排端整字跡尚未乾燥,接收決意的文字突被燃燒烈焰徹底包裹,發亮閃爍的惹眼紅光猶如欲滴血色。
轟轟、於一側休眠的隱密機關呼應文字被喚醒,擺置雜物的二只高櫃向前移動再左右分離,敞開空間現出猶似終點的偌大門扉,板框上頭嵌入一幅自身於鋪滿紫花棺內沉眠的靜繪,位於下方的精緻門把正掛墜半邊鑰匙,甚至大剌剌地明示契合鎖孔。
不得不為即將揭露謎底的僵固緊張感到可笑,又為翻騰的高漲困惑感到不解,一端以火焰樣式綴飾的硬質鑰匙被自己動手取下,突起部分貼合凹面溝槽順著直線滑移,原先對半的二隻鎖鑰恢復完美合一,擴增手中更加結實的沉甸份量。將佈有分明齒紋那側對準孔洞輪廓,深入軌道裏側向右大幅轉動,喀噠、配屬解鎖的堅韌節拍清脆響亮,閉塞間隙跟隨移推行為漸漸地擴寬。
「什麼?」一陣蠻橫強風颯颯迎面撲來,不僅令中分紫髮與古典衣料拂動高調線條,迅速凝結的灰白朦朧降低視野辨識度,趨近寒霜結晶的冰感不禁讓知覺回饋反彈嗆咳,對側究竟預備響起名為「期望」的季節間章?或是、陷落「哀歎」的寂靜終章呢?
『來,演奏吧。』
『能將操控音色力量發揮至極限,吾的、 獨奏者 啊。』
一層層歪曲織造的多彩簾光、一絲絲蹂躪生機的殘虐冰冷、一簇簇掩蓋醜陋的晶瑩霜雪、一陣陣帶離沉寂的飄流利風、一片片搖曳紛飛的柔細紫瓣,這裡究竟是……何處?分秒停泊之岸、寧和深眠之籃、無聲詠嘆之處、墓標盡頭之地、終焉鎮魂之所。
跨越門檻那道接壤裏側的橫列分界,辨明輪廓的狹隘視界被迅速侵奪,沒有半盞指引路程的明亮燈火,整片濛濛銀白如同煙波繚繞身側,蠱惑知覺淪陷於迷離漩渦之中。
內心明瞭不是星幽界任一實存景圖,也絕非存於記憶深潭的失落禁地,並未回歸館邸的陌生遲疑讓從容躊躇數分,現實被顛倒、虛無被反轉,一部離奇幻夢被挪放至實境雖無不可能,或許自己永遠無從知曉、或許有人能夠應答也未嘗可知。
唦、唦。
獨自於覆蓋凍霜的寬廣雪域行走,不需指南針輔助也從不迷失方位,不知為何能夠參透此處地層的脈絡分佈,更能感受活化力量猶如湍流朝向一方傾注,部分則像是分支緊密地牽繫自身,先前磨耗精神的疲累已被遞補活力抵消,甚至達到亢奮的前夕底限。
屬於鞋靴的深邃濃黑沾附細碎粉白,一個個宛如坑窪的連貫足印不久落入停滯,眼前是不被祝福收容的寂靜墓場,碎雪略微溶解積累薄層濕漉,數棵垂有茂密黑葉的粗高樹叢參差生長於旁,些許細枝纏束一塊不算古舊的堅固碑石,刻印上頭的樸華字體僅有正式名諱,前方地面則是放置一口閉蓋的墨黑棺柩。
用以盛裝被個別切割的深沉靜止,用以封存永不凋零的不滅樣態,狹小箱盒便是徘徊者所能奢望的唯一仁慈嗎?
揮開叨擾安寧的直白歉疚,早一步順應若有似無的呼喚推開棺蓋,與那幅圖繪相差不遠的鮮明光景回流腦海,稀奇少見的盛開紫花鋪滿內側,沒有奢華物件相隨陪葬、沒有隆重祝禱相隨陪伴,僅僅接納不曾改變的永恆洗禮,間接成為吸汲地脈能量的主要源頭,然而安穩靜躺於上的是ーー
「凱倫貝克」,那個身為復仇惡魔的自己。
怎麼可能?到底在暗喻什麼?究竟在明示什麼呢?
沒有因顫慄而驚慌失措地頻頻退怯,僅只屏息維持彼此間距的沉默直視,以旁觀者綜觀一切的自我角度而言極為不可思議,一模一樣、如出一轍、未有一處不相符的醜陋瑕疵,彷若一具缺失璀璨靈魂的軀殼容器。
主動彎下身任由淺淡花香迎接自我,朝前伸探的右手先是被顧慮制於半空,再緩緩下滑碰觸那頭鬆軟的根根髮絲,圓滑額際、纖細眉梢、薄軟眼簾、鼻梁曲線、柔彈唇瓣、膨潤面龐、微尖耳朵、半裸喉管、骨感五指;白皙膚層明明攀附著失溫的駭異冰冷,未醒意識明明落陷於生死之間的囚禁牢籠,卻能感受到恰似呼吸的無形韻律,碰咚、碰咚,與暗藏胸膛的翻湧頻率一致吻合。
那是陷入深眠那時的自己?
強行拉引的連結共感、侵染身心的強勁共鳴……似乎不斷提點那是遺落的一部分?
「即使是作夢也好、幻覺也好……我是你的一部分,你是我的一部分,既然我已干擾此處安寧,便沒有放棄你的道理。」縱然自知嘴角上揚並非帶盡挑釁譏諷,亦非發自真摯心胸的開闊微笑,仍舊開啟密閉琴盒取出小提琴進行基本調音,在諸多熟背曲目之中選定一曲ーー代表前奏的微沉樂音從緩拉長,依循拍點向上推移再向下傾落,單音加諸複合和弦不斷交錯,穿插技巧性的迴旋滑音,漸強、漸弱、漸快、漸慢,流瀉情感的高昂節拍緊扣悲哀音色,似是詮釋理想故事、又似演繹無窮感歎,為何獻予自我的音曲既簡單又過於艱難?
靜躺棺柩的安眠存在對於樂音投注回應,實質形體率先泛起一層薄透迷濛,由薄光從緩擴展的稠密朦朧接續籠罩清晰輪廓,直至分散為點點大小不一的飄舞光粉,那裡僅留一枚誘引關注的閃耀碎片,以及、與寂靜永存相伴的豔麗紫色。
振顫音尾漸漸消弱落入永恆領土,共振鼓動隨同演奏終結趨近平穩,自己不發一語地將單手捂貼胸口朝前淺淺躬身,隨後預備上前撿拾棺內碎片,未料突來的犀利風壓劃破氛圍薄紗,令反射神經無法及時驅使肉身應急閃避,執掌站立的穩固重心剎那間被推撞波及而失衡,踉蹌跌坐於地的悶疼竄進知覺反覆地循環傳遞。
一抹身影將扛於後頭的白淨寬袋卸下,逕自將方才奪取的「碎片」扔進其中,呈現滿載的鼓脹幅度已達到容量承載上限,彷彿明示到處洗劫他者私物並炫耀佔為己有的戰利品。
那名襲擊者的裸額生長一對微彎犄角,上下硬齒意外地保持潔淨,包覆血肉的皮膚枯槁褐黃,眼瞳是區隔黑暗的明亮金黃,一席品味略遜的皮毛裝束穿戴於身,頸脖綁綴一個金屬鈴鐺……對於這副長相打扮並不生疏,那是名為「羊角獸」的怪物。
羊角獸似乎極為滿意搶奪而來的獵物,浸淫在沾沾自喜的自滿得意,愉悅露骨的低啞詭笑拉引不和協歪曲,暗自點燃扼殺平靜的炙烈火種。收斂疏忽大意揉合的落後懊惱,起身拍除沾黏衣料的冰涼雪花,一丁點細碎擦蹭成為目光相衝的絕佳契機,金綠映入金黃的停頓質疑、燦金映入金碧的活絡冷漠,針對下一秒連忙扛起布袋逃離的精明盤算,提早跨出防範一步堵截去路。
一次、一次、再一次,一步堵塞一步,互不相讓、互不退讓的攻堅勢力從未變動,對方起初遊刃有餘地顯露興味沉著抗衡,歷經多次反覆流連的相似膠著局面,那張猙獰面孔已是耐性消磨殆盡的切確實證,甚至不顧場合肆意妄為的放聲嘶吼宣洩憤怒,一口氣攀升的沸騰氣勢好似要脅宣言。
「搶奪他人物品不是紳士該有的風度,啊啊,身為怪物的你看來是無法理解。」難以明瞭怪物擁有物品的執念,那是足以殺死一隻貓的好奇心?或是單純仰賴生存法則的本能?
拋開繁瑣思緒拉寬充裕間距,不再嘗試以言語鋪排客氣顧慮,考量沒有其他戰士在場一同研擬策略,隻身一人出戰的局勢是一對一,基本勝算估計至少擁有半分,儘管極不擅長近身攻擊……憑藉札吉的樂音應能輕易搶得有利頭籌。端莊的挺直身軀調整站立體態,重整架勢的將小提琴輕夾於頸肩,左手抓握琴頸依順指法按上細弦,而執起細長琴弓的右手朝空高舉用以宣示正面迎戰。
「既然你不願放棄,那麼、我也只能奉陪了不是嗎?就讓你聽聽,流轉於生死之間的旋律吧。
」戰鬥伴隨相衝的對峙宣告揭露序幕,遼闊無際的高遠天穹是一名公正見證者,時間彷如透玻沙漏的瑣細沙粒迅疾流動,理應止息的陣陣凜風刻劃奔騰軌跡,原先停息的死寂銀白再次悄然降臨,比起滴滴沖刷污濁的沉重雨露,暗藏在神秘帷幕底下是跟隨溫柔同行的無數凶險。
弓弦與琴弦摩擦揚起輝煌亮音,不否認這是復甦以來的初次戰鬥,不同於調整音準的預備熱身,捉摸對方的攻擊模式補強防禦應對是保守考量,一道、二道、三道、四道、五道、六道、七道,從相異方角飛躍而去的可視音波夾擊目標,部分被輕易迴避、部分被揮擊撥開、部分被肉身抵禦,未擊中目標的犀利波段擊穿柔雪,散亂漾開的紛飛霧白擾攘視覺。
轟、轟轟,難以細究到底是第幾回,局面確實遠比預想中稍加棘手,重複進攻數次無法精確命中,甚至出現音波被攔截朝向自己襲來的反制跡象,一道擦破棺柩邊角沒入雪面、一道擦掠碑石字體割裂樹枝、一道劃裂靴鞋表皮留下損痕,感性被有意破壞的難堪狼藉佔領,理性在躲避、操控音波抵消之間不斷游移,二者皆被考驗彈性的疲乏上限。這名敵者不只身手敏捷靈巧,似乎同樣抱持相差不大的試探意圖,也懂得運用自然天候、利用周遭環境變化躲藏身形,幾近相等的起點開端延伸迥異可能性,反倒令自身擔負不易填塞的過多風險,就像探訪一片遮斷存在的不毛地域,冒然邁步行走的一瞬間便斷送聲息、跨步奔馳的剎那間便葬送血肉,或許……一開始就深陷「死亡」的泥濘沼澤。
究竟在何處?到底在何方?
前方、後方、左側、右側的相連景象皆無不同,屏息鎮定地後移一步、不甚肯定的再左移一步,全神貫注的捕捉形影推敲襲擊路線,一側興起喧鬧動靜又即時回歸靜默,進階移轉至另一側、再者另一側,那份狡詐投放虛偽幌子的擾動氣息,一回是歡愉的得勝挑撥,多回是助興的戲謔調侃。
不得不垂眸豎起尖耳仰賴敏銳聽覺,聲音無法欺瞞作為音聲操控者的核心自覺,細碎輕步聲、布料擦蹭聲、吐息起伏聲、物品碰撞聲、鐵鍊拖行聲,既非前方、非左也非右,剩餘的……只有與朵朵雪花相貼的落單背後。毫不猶豫的側身向後大幅躍開,貫穿白濛的直線衝襲從相距不到數公分的眼前驚險穿越,再慢半拍或許便會陷入被撞飛的危急險境,然而差點踩空的微滑步伐也讓謹慎幅度升高。
一來一往無可嵌合的交戰如同變奏干擾基礎步調,消磨容忍限度、磨耗專注毅力,沒有鋒銳器械的加成威壓,那依靠肉體為武具的蠻橫衝撞、那利用肉體為盾牌的強固防守,進退模式表面看似單調易於掌握,遠不如想像拉牽靈活的聰穎策略,毫髮無傷仍是目前不可否決的銳利事實。
簡單之於艱深、困難又歸根於容易。
但、不難從中發覺……羊角獸的一舉一動總是與保護布袋緊密牽扯,將其視為比性命重要之物,在「這裡」倘若失去主要標的,就算肉身毀滅與灰燼同化,不得安寧的靈魂是否會被命運排除呢?
「看來不得不這麼做了。無須擔心,在盡興之前不會那麼快讓你死的,不如……先跟我跳隻舞吧?」意識判別威脅程度升至中等,隨即收束草率試探的拉奏旋律,公然劃開奏者與聽者的分明界線,對方起初對於柔和音曲產生疑惑,短短數秒便意會行動自由的自主權被剝奪,儘管極力掙扎欲脫離支配,徒勞無功的反饋顫慄也將轉化為操控聽令的一部分。羊角獸首先夾帶殊異神情的佇立原地伸展預備動作,向前滑步旋繞單圈、接連向左滑移一步、再朝後滑步繞轉一圈、接續向右滑移一步,就像一株花卉連綿旋舞的暴露優柔身姿,精壯身軀跟隨緩慢韻律拉近又拉遠的升降擺盪,掛墜於身的鈴鐺因而斷續輕響,鈴、鈴鈴、鈴,澄澈清音為浪漫情調微幅加溫,連帶將起勁興致平鋪為廣闊舞池。
ーー彷彿回到連繫社交的正式場合。
ーー唯一相異之處是無法再以手勢傳達邀約,為何呢?那裡、已經……、
礙於親自演奏無法抽離過多自由,僅能一邊分神配合適時轉圈,一邊融入節拍滑步移動,一前、再一左,一後、再一右,一方引導一方旋繞距離、一方跟隨一方舒展間距,深黑主體的柔韌下擺懸浮飄盪,垂墜灰白背心一角的素雅繩飾牽動蕩漾線條,點綴衣袖側面的橘橙蝴蝶結劃開躍動軌跡,紫澤細髮撩開一絲柔順飄逸。不僅止於此,不時利用短促休止以琴弓敲觸對方不甚優雅的部位修正姿勢,不時順從曖昧間距勾抬下顎、滑弄垂肩毛髮、勾扯薄軟衣物,看似正常的交際互動埋藏屈辱挑釁,對方似乎不甘被當作省油的燈盞,但、每當預謀投以粗糙頭擊、施以粗劣嚙咬、帶以粗魯狠揍、予以粗俗踩踏的報復反擊當下,剛巧拉開距離的滑稽舞步更增憤懣,抵抗不從的示威咆哮減損曲目內涵。
反反覆覆、來來回回,不間斷的典雅舞動透支大量體力,羊角獸似是不適應過份旋繞造成的暈眩後勁,平順呼吸摻雜上氣不接下氣的粗重喘息,也明示精神與肉體二方皆累加疲勞。
「怎麼様?很痛快吧?你似乎挺有舞者的資質,剛才的旋轉很不錯喔,有沒有考慮放棄偷盜呢?」暫且停下控制行為、襯托伴舞氛圍的圓滑樂音,讚美攤開話中有話的利誘談判,彼此雖維持應是搭摟的親暱姿勢,仍以琴弓前端扳正那張面孔令錯開視線赤裸交會,明知撤除拘束效果是有機可趁的不利破綻,侵占嘲諷質詢末尾的也是意想之中的轉折進展ーー啪、琴弓脫離控制的順著拋物弧度旋繞數圈落於稍遠地面,半截沒入雪白管轄範圍、半截保持樣貌化為救援指標,而一鼓作氣以蠻力撲襲於身的遲來報復則為戲弄清算總帳。
薄弱防守無從發揮阻絕作用,多虧厚實積存的凝雪吸收大部重量,仰倒貼地的後顱僅只接收無痛冷冽,面容與臂膀卻難逃抓擊造成的醜陋擦痕,細密痛楚變轉為無關麻癢,從傷口垂落的細直血線坦率地轉嫁抗議。幾近無傷的安定狀況好似煽動破壞欲念,名為「索討」的侵略不禁垂直加重,纖白喉管被鐵鍊狠掐的制約呼吸起伏,沉著自在遭受脅迫的餘留急驟抗拒,生理反射性地依循不適吐出數聲乾咳,一點掙動獲得越加收束的狹隘緊繃,夾帶難耐的頑抗低吟換得嗜虐低笑,每一分每一秒皆被立場對調的翻轉優勢折磨。不存在半點恐懼、不存在半分畏懼,由苦痛交繞的活生本能勾纏高傲自信,攪弄瀕臨昏厥界限的衰弱意識;倍感艱困地抬手伸往那對犄角挑逗撫滑,再者纏上那顆頭顱的後腦杓刻意壓低,不單是微瞇雙瞳綻開狂妄的愉悅淺笑,也在非人輪廓的一側尖耳輕輕呢喃。
「咳、觸感……差了點,雖然我不想承認,那傢伙的角的確比你還會保養……呵呵,不滿足嗎?我理解無法獲得滿足的貪欲,但、那是要付出『代價』的……」
代價,一句將要成真的果斷預言。
不再接納欺凌的曲膝直擊柔軟肚腹,箝制喉嚨的堅實束縛因此減退鬆開,縱使飽受壓迫的肺腑重新填補新鮮空氣,沒有容納喘咳與平復呼吸的多餘閒暇,僅僅及時朝旁側翻的脫離險境邊界。一圈、二圈,由歪斜恢復的穩重平衡協助自己匆促站立,以備面對緊追不捨的偏頗執著,無法顧慮減損格調的微亂儀態、無法在意進犯皮膚的嚴酷親暱,略微鬆開保護札吉不讓離身的握持力道,手指觸弦以彈撥的撥奏方式重返演奏。
一邊傾力遊走於險惡邊緣維持安定距離、一邊熟練地在典雅指板變換把位指法,稍短的渾圓音色稍欠殘響張力,影響力仍能從聽覺傳導直接侵染意志,精神層面的競爭僵持不出數分,對方彷彿被揮之不去的夢魘纏縛,半伏於地的抱頭搖頭哀嚎,時不時以雙手使勁刨抓地面緩和一波波無形苦痛,嚓、嚓、嚓,紮實雪層留下深淺不一的紛亂坑疤,編造難以理解的詭譎言語,自己則是趁此從容不迫地沿著琴弓所在靠攏。
「甜美的復仇音色,不管幾次都讓你聽。」取回琴弓以俐落拉奏接應撥奏的中斷曲調,成為支配關鍵的琴音擅自將漫長幕間拉往終幕高潮,加快的曲調速度不再停滯於先前緩慢,迅速即興的輕盈節拍營造活潑風韻,不情願重展舞姿的牠於原地伸展雙手曲線,二度從移步激發一升一降的靈活擺盪,優美旋轉串連在連綿不絕的起伏波濤,穿插半抬單足的輕柔動作,持續行進、不斷旋繞、再者換步,最終流暢地在原處旋轉數圈,以微幅後仰的完美傾斜姿態完成這隻舞蹈。
未有高漲掌聲投予熱烈讚揚,僅有讚賞能力的膨脹空虛鋪張頂替,帶引篇章邁向終結的細膩琴音陷入停歇,不再延續依附控制的拘束枷鎖,羊角獸猶如缺失馴服的暴躁羊隻,癲狂殺意侵蝕恨之入骨的灰黑憎惡,理智框架僅存與殲滅共同陣線的「厭膩」二字。重獲自由的牠不嫌疲憊舉起一手拽扯衣領,進而打算將自己拎高朝向遠處拋摔當下,那副精實軀體自主微微一顫,深陷無限永續的僵直停頓,一心一意灌注的亢奮氣力全數化為烏有,全身神經早已跟不上驅使行動的專一思緒。
「別緊張,我的舞伴,真想再與你共舞一曲。不過很遺憾呢,時間已經到了。」
提點短評降下有限的冷淡倒數,那雙眼瞳、那副鼻腔、那張口嘴、那對尖耳無一倖免地滲出可怖血紅,一股腥臊迅速污染隸屬自然的凜冽氣息,垂掛零碎血沫的唇口微微蠕動,乾澀喉間無法發出終末叫喊,注視目光盈滿不予置信的高度惶恐。愛憐地伸手貼觸僵直側顏沿著曲線下滑,再從容拉離糾纏微皺領結的脆弱指節,眼下的怪物終究失去支撐力氣癱軟滑下,殘存一口氣的臥倒於地不停抽蓄,無瑕純白渲染一絲絲黏膩潤澤。
這名充當圓舞曲的臨時舞伴,腦髓被溶解、神經與細胞從內部一點一點地被破壞,註定走向死亡安排的甜美終末,亦是支持復仇開端的美味餌食。自己深知那道畏懼眼神最後映入無情冰冷,殘酷成為養分滋養著開花結果的超人能力,不論是這副失色靈魂、這具精瘦肉軀已是承受力量支配的存在。
「暫時只有這樣了。抱歉呢,剛醒來就必須配合我的步調。」經過冠上揶揄戲碼的激情戰鬥,雖大致驅逐沉眠累積的僵固鈍感,若要應付往後嚴苛戰鬥仍需勤奮練習,唯獨在近身作戰的空白譜面烙下煩惱印記。一絲與冰冷摩擦的溫熱薄煙緩緩上浮,自己未因奪勝實證而鬆懈的流露喜悅面色,反倒毫不怠慢的動手拉奏數小節激昂曲段,振奮音律含藏與傷害意念相反的治療力量,醜陋切口的受損細胞開始活化修復,淺淺綻開的薄膚隨同分秒流逝逐漸癒合,恢復至受創前夕不留痕跡的無瑕狀態。
埋頭於完美回應力量的小提琴落下慰勞親吻,隨意撥弄四根琴弦聆聽沉醉戰後餘韻的飽滿音色,再將札吉小心翼翼地收回箱盒之中。
隨後轉向接近被孤獨遺棄的無辜布袋,蹲下身解除綑束作用的堅韌粗繩,柔布邊角連帶鬆開曝露怪物視為財寶的貴重珍品;除卻那枚明亮碎片以外,寶石袋、指南針、純白石楠花、注射器、少量的魔藥瓶罐、一份列有藥物用料與調配方法的製作說明書、還有……一只以自己樣貌仿造的精緻手提娃娃。恣肆翻湧的困惑浪潮沖刷心神,那些是聖女之子時常使用的必要物品,部分是陳列商店用以販售的懸殊商品,若在過往……物品失竊肯定掀起令人困擾的混亂騷動。
不,困擾、嗎?
在矛盾川流載浮載沉的推演思緒倏然中斷,引導者的聖女之子未有復甦跡象,無從擔負指引職責的既定事實銜接其中。
但……、這些物品彷彿留存過往時日,宛如一部簡約紀錄喚醒淡薄印象,每一樣牽繫人偶在無光世界的點滴色彩;那是屬於何者的鮮明記憶?由館邸聚攏的交錯記憶?使用寶石付款的大方豪爽、尖針扎入皮膚的細微顫動、謹守花卉意義的噤聲秘密、指引前進方向的果敢堅定、調配藥液變質的失敗氣味、緊擁娃娃入眠的安穩平靜,一幕幕畫面猶如跑馬燈歷歷在目,展露無機情感的獨屬光輝。
究竟她是戰士的希望曙光?
或者、戰士才是替她斬除黑暗的明光?
不由得為依附情感的愚蠢人性倍感哀歎,由相處拉接的長時習慣鋪墊瑣碎平常,一旦不經意地缺失這塊日常拼片,總是浸溺於過往記憶輪廓之中,藉以尋覓能夠盈滿內心的深邃形影ーー這份「驚喜」無非過於豐厚,一人獨享收存並不妥當,無論是不完整的零散記憶也好、不完全的未知未來也好,佈滿腦海領域的悶厚沉重目前無可梳理,歸還給打理館邸的侍者們理應較為合適吧?
將傾倒物品重新排列整頓並仔細清點,意識瞬間被叫喚名字的虛幻錯覺觸碰,偏頭環視周遭卻未發現任何奇特異樣,令自己一度撫額懷疑是能力使用過度的反噬後遺症,未料那枚碎片突綻吸引關注的熾熱光芒,規律閃爍的璀璨亮光形似掛墜遙遠天際的凜凜星點,伴隨那道嗓音、那副口吻、
或許是對於呼喊的特定稱謂有所反應,或者是嗓音符合登錄於內的列位名單,由某種代碼串接的精密程式被直接啟動,碎片漂浮於半空投射固定長寬的空白框架,似是一面晶瑩銀鏡、又似一片剔透玻璃。黑白相間的諸多雜訊率先迅速填充,隨後伴隨機能播放預藏其中的未明影像,先進的錄像技術能夠拍攝各種動態片段,通常用於保存回憶、製作紀錄、抑或傳遞訊息,伸手輕輕地嘗試觸摸,沒有產生干擾的絲絲扭曲、沒有漾起混雜的圈圈波紋,純粹穿透流暢的無機畫面。
『許久不見,諸位戰士。』
『相信汝等對於能再次活動都有許多疑問,吾會在此一一解釋的。』
『起初吾便預估了力量尚能持續運轉,因此在入眠前將剩餘的力量分給侍僧,吩咐他們於幾年後給予汝等,雖然僅有短暫的一年,但吾相信意志堅韌的汝等依然可以把握這短暫的歲月,完成自身的壯志。』
隨同招呼出現在畫面中央的是聖女之子,人偶端莊落坐於座椅上頭,平淡聲調依循步調解明復甦的完整始末,同時展現事前預留的有限魔藥、以及記載魔女密藥製作方法,確保在她沉眠的現今能夠獨立完成調配作業,適時為一切帶來穩定助益。
時限嗎?
附帶單位的限制宣言鋪排遲來計數,相較三百六十五日的天數僅是表面冗長,一年的精簡限期也僅是短短一瞬間,人偶究竟在沉睡前夕為館邸運作考量多少?又為三名服侍之者思慮多少?又為戰士的復活旅程設想多少?身軀嬌小卻讓內心充塞許多事物,嚴謹、憂愁、毫不偏頗的公正,腦袋彷彿為思考流轉,胸口好似擁有收縮悸動,神情逐日變得柔軟豐富,猶如一名人類的優雅淑女,不過……這也代表往後尋求記憶的悠遠路程必須自行前進,不再有熟悉不已的實質指揮、不再有熟稔不已的實際交流。
那麼……、
從踏入密道經歷的所有關卡,皆是為得琢磨一人前行的勇氣?為得考驗是否抱有獨自前行的意志?為得磨練是否擁有殲滅阻礙的力量?
『接下來,放輕鬆,讓吾等說說話吧。』
『這是睽違已久的聖誕節,容吾私自將這一切當作聖誕禮物贈予汝等也不為過吧。』
『聖誕快樂,吾的戰士,很高興能再次看見汝等。』
『願各位在未來的這個世界裡重有新生。』
聖誕節。
未經奢華包裝的樸華字詞竄進耳畔,啊啊,那應是獨屬冬季一同渡過的神聖節慶,明明是個精心準備禮物、互相交換驚喜、享用豐盛餐食、更換裝設佈置、瀰漫平和樂音的寧和時分,纖細語句確實埋藏純粹的重視心意,此刻僅只流瀉被乾澀掏空的孤高空虛,非當面的圓滑祝福渲染遙不可及間距,伴隨無可奈何的不變現狀,情感淤積無法化開的抑鬱苦澀。
而那致上敬意的正式行禮,宛若永不相見的最終道別,無機軀體將永遠沉眠無從動彈,意識將沉入不見天日的幽深暗流,融入一場螺旋編織的迷離夢魘。
拉提重量的空洞希望拉攏違逆慍怒,纖白五指不禁緊握成拳,指甲親暱地扣印掌心柔肉誘發撩撥知覺底線的銳利痛楚,刺痛雖急遽朝向湧動思潮攀爬,又因一分一秒的沉澱冷靜無力減退,每一名戰士必須仰賴魔力得以維持清醒,那份決意雖強制保全個人選擇與意志,卻無法抹消將她推向孤身一人深淵的事實。
聖誕快樂、嗎?
為了新生而愉悅?為了復甦而喜樂?為了立場而歡騰?
握拳之手朝向沉厚雪地重捶一回,淺震激起的清透雪片倒映壓抑神情,那段影像達到時限自動終止播放,畫面輪框隨同收束黯然消失,碎片自行收攏刺眼的閃爍餘輝,回歸原先應有的普通樣貌,而無盡銀白的寒冷意象全數崩塌消除,殘存的一絲雪花也連帶消聲匿跡。四周回復屬於館邸裝設風格的不明空間,自身彷彿從頭至尾參與一場極具暗示的精湛魔術,過度逼真推翻不存在的虛假,喀、喀,堵塞前方去路的堅固牆面開始翻轉,一格格堆砌的密合磚石遵循高低順序零散掉落,露出那扇通往現實的、真正的門扉。
假使現在能夠見她,自己又能如何?
遠觀那張保持美貌的精緻面孔?傾訴無法聆聽的獨白言語?獻上無從享受的柔和樂音?
「樂器沒有樂手是不會有生命的,樂譜沒有奏者是不會有共鳴的。一向綜觀大局的您或許忽略了一點,沒有您在的時日是不可能快樂的。」
「身為戰士的我,還能為
妳做些什麼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