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華德像個荷槍的獵人一樣在布朗的街上巡遊著。
時間向晚,寬廣的街上沒有幾個行人,漆黑的鳥兒像往常一樣停駐在霍華德的肩上,英姿颯爽就像古代騎士出獵總會攜帶的獵鷹。
街燈在昏暗的夜色中亮著,夕陽剛剛西下,成群的烏鴉像惱人的椋鳥一樣聚集在屋瓦邊緣、在燈桿上方,成群成列,比肩聒噪著。
霍華德指使著他的法術驅趕牠們,就像在田野中擊鼓吆喝的農戶一樣。
也許她應該像一個象牙塔的小公主,留在高塔中備受愛護,對塔外發生的一切充耳不聞,當作是聾子、是瞎子,一位惹人憐愛又有殘缺的公主。
但她做不到,她的雙眼依舊明亮,一雙耳朵亦運作正常,無法對於正在發生或未來已發生的一切視若無睹,把天上的烏鴉當作空氣般,因此她駐足、注視且聆聽烏鴉的鳴泣。
在嘲笑聲之中夾雜幾聲鳴泣,短促且微弱,如果不多傾注一些注意力是不會留意到。曾經在某處聽說過,烏鴉因為痛苦而對民眾施以一點點惡作劇,以戲弄他人為樂來減輕自身的苦痛。
善良的人偶當然是無法認同烏鴉的做法,將痛苦無止境地轉移到下一個不幸兒,不斷出現新的仇恨創造下一位哈姆雷特,這一場悲劇什麼時候才會結束?
請問要怎麼做才能令您不再痛苦?問話還沒說出口,烏鴉便展翅飛遠市中心,彷彿是被什麼驅逐。朱色的琉璃望向驅逐烏鴉的獵人,雖然不是布朗的居民,但早已經在資料庫中烙下鮮明的印象。
「貴安,霍華德先生。」她能夠說出對方的名字,提起裙襬先向對方行禮。自動人偶擁有過人的記憶力,每一位居民、每一位施以援手的訪客或旅人,所有曾經見過的面孔她全部都記得。
歲月無法在精緻的臉孔上留下任何痕跡,端莊的舉止與恭敬的言行依舊,立於上位卻願意放下身段與眾人平等,小小的身軀卻擁有包容萬物般的氣度。如果說與上一次見面有什麼不同,那就是多了幾分愁緒使她的微笑不夠完美。
身穿呢絨大衣的獵人停下了手邊的工作回頭看見克莉絲汀。如果說他看起來和上次有什麼不同,也許是他在專心驅鳥工作中顯得比較木然和陰鬱一些。
「貴安,女士。」
霍華德禮貌地微笑,他的一隻手上反握著匕首,匕首上沾著一點血跡,另一隻手則捲起了袖子、脫下了手套,手臂上的刀傷還滲著少許的血,他刻意在身後藏著那隻手。那是霍華德使用法術前都會做的獻祭,如此一來他才能像不久前那樣颳起強風捲走冥頑不靈的鳥兒們。
「最近這一帶比較危險,您也別太常到這裡來。」他說。
克莉絲汀不會看漏眼,從誕生的那一刻起就有著敏銳的觀察力,讓她能夠捕捉到畫面中的微小細節,她沒辦法無視滲著血的手臂。說不驚恐是謊人的,雖然自動人偶沒有虹膜括約肌,但突兀的沉默和支吾其詞的嘴巴,足以表達她錯愕的情緒。
「多謝先生的忠告……」過多的憂慮後她說出感謝的話,雖然對方已經把滲著血的手藏好,但實在很難說服自己不去在意。
「……請問您需要包紮嗎?」最後她道出了問題,本該是死物、毫無溫度的琉璃眼珠流露出人類的情緒,這是擔憂與害怕,擔心對方是否需要幫忙,以及害怕她無法預測的事情。
克莉絲汀的出現完全在霍華德的意料之外。在布朗這座充滿自動機械的城市裡,霍華德四處都能感受到來自機械核心的魔力流動,但也僅止於純粹的魔力。霍華德能感受到自動人偶的魔力源正在接近,但來者是誰、所謂何事,他無從得知。
霍華德同樣無法從克莉絲汀身上的魔力獲得任何資訊。這對霍華德來說既是好事也是壞事,他從沒有雜音的魔力中得到平靜,有如聽著平穩持續的機械運轉聲,有如聽著掠過耳邊的風雨聲,無機的聲音使霍華德得以淨空思緒,也使得他無法預知對方是敵是友。
他只能找出魔力在克莉絲汀的機械核心中運作的規律,然後記住它。
「啊,沒事的,不是什麼嚴重的傷。」他看看傷口,想當然耳,無論是誰看見這道從手肘劃到手腕的刀傷都會擔心起來,這是不可能藏住的,克莉絲汀藏不住她的反應,霍華德也不能藏住他的血跡。
「我待會就會處理的,不用擔心。」
烏鴉群依然在上空盤旋,散發著充滿惡意的氣息。克莉絲汀的魔力在她露出擔憂的情緒時出現了波動。霍華德記住了這些無機的波動,這是他喜歡與自動人偶相處的地方,人偶即使是激動起來也不會出現令人惱火的精神壓迫感,僅只是改變了聲音的節奏和規律,只要觀察久了就能辨識出來。
霍華德唯有將注意力暫時放在克莉絲汀身上才能免於被烏鴉群的墮落精神帶入瘋狂的淵底,然而完全背對那些鳥形生物又是危險的。有生命的活物固然是可愛的,是有靈魂的,被同樣擁有靈魂的生命認可的存在,卻也是最擅長傷害其他靈魂的。
霍華德的烏鴉在不遠處的石磚路面上來悠然踱步,晃晃腦袋,若無其事。
自動人偶沒有惡魔那般感知魔力流動的能力,無法讀出霍華德的心思,但是透過長久以來與人相處的經驗,以及觀察微表情並加以分析與演算,不難得出「霍華德的精神狀況非常糟糕」這一結論。
不過她又能做到什麼?說著安慰的說話?語言有時候會成為一把無形的利刃,因此在對話上她總是小心翼翼到過度謹慎的程度。
「還是先馬上處理比較好,不然等等可能會感染使傷口再惡化。」她如此提議道並從隨身袋拿出小小的急救包。正常情況而言她是用不上急救包,人類治療疾病的方法對於齒輪的內損毫無作用,若果以絕對理性的角度思考更是多餘的、不必要的存在。
「請問介意我替您包繃嗎?」先詢問對方徵求同意,在霍華德點頭之前她不會將善意強加於他人身上。
但同時她亦在思考:如果只是包紮傷口就足夠了嗎?人類的心靈是無法以物理的手段修復好,遠比任何一個種族都還要脆弱,這一點克莉絲汀非常清楚。以往在父親身邊照顧他,作為父親生存下去的支柱,卻依然無法填埋補老人家心中最大的遺憾。
這一份天真的善意招來烏鴉的嘲笑,許是烏鴉繁忙出現在布朗的原因。喜歡幸災樂禍的獨眼烏鴉,也許在期望有一天自動人偶終於意識到人類的自私與惡意,從而陷入痛苦與絕望的表情吧?
霍華德被隨身攜帶急救物品的人偶打動了,他放下了手邊工作。
「您真善良,這樣麻煩您真是不好意思。」
他走向克莉絲汀,向她的好意表達謝意。霍華德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對一具組裝成型的金銀銅鐵致謝,並且讓齒輪與軸承的精密運動牽動著他的情緒,在他面前的克莉絲汀甚至不是活物,只是一部受到能源驅動的機械。
微妙的感覺讓霍華德五味雜陳。克莉絲汀沒有活物該具備的徵象,與周圍的金石無異。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向窗戶致謝,即使它平日為人遮風避雨,但是霍華德無法無視克莉絲汀,她是有反應的,即使那些反應也許是被她的創造者編寫出來的。
克莉絲汀的存在就像一本著作,一句遺言,一座留芳後世的銅像,乘載先人思想的死物,就像已經入墳的創造者將思念刻在克莉絲汀的身上,生命已經逝去,而思想永存。
霍華德姑且可以相信自己正在和一位先人的思想對話,就像欣賞著上個世代留下的藝品,透過藝品的存在體會先人的畢生理念,他和克莉絲汀之間的互動相當於他在細細品嘗那些老工匠留下來的情感,好比音樂盒轉動時發出的旋律和音色,透過克莉絲汀的肢體和口語繼續傳述著先人的故事。
然而這樣的眼光是否也代表霍華德在否定克莉絲汀的存在,只是將她視為老工匠的所有物?這樣的歸納對於相信著自身存在的克莉絲汀而言是否太過殘忍並且是種蔑視?霍華德在這裡打住了思考,不願意再想下去。克莉絲汀作為實體化的人類思想,如今也已經是以假亂真的個體,足以讓霍華德認為她與自己無異,霍華德只要相信她的存在便罷。
他在克莉絲汀面前拉起袖子露出他的傷口,顯示他已經同意了克莉絲汀的提議。
「您這麼晚單獨在這附近做什麼呢?這附近很危險,您在巡視嗎?」他一邊問一邊留意四周。
見對方願意向她挽起袖子,克莉絲汀伸出雙手替對方處理傷口,先是使用生理鹽水清洗傷口,再沾濕棉花輕輕抹拭,隔著紗布按壓止血。動作可能稍嫌生疏,但至少使傷患處免於第二次傷害,可能伴隨些許無可避免的疼痛,不過她亦盡量去避免引起劇痛的可能。
在按壓傷口的過程中霍華德向她提問,詢問身赴暴風邊緣的原因。此一舉動無疑與她的身份不符,以一位子座標的建立者兼管理者而言過於魯莽,她根本就不需要親身到訪烏鴉聚集之地,更加不應該影隻形單出現在此。她是隱瞞助手們單獨行動嗎?或許是吧,但又為何而隱瞞?若果該行為是被容許的就不需要隱瞞。
「泰倫他們不希望我與烏鴉再有接觸但是我想再嘗試溝通。」她說出明知危險亦要駐足的原因,「烏鴉是因為痛苦而搗蛋,所以我在想如果能夠理解牠們痛苦的原因,從而再解決痛苦的根源又或者聆聽牠們訴苦,會不會令烏鴉們快樂一些……」充滿理想但現實總是殘酷的,從她苦澀的微笑不難猜測溝通並不順利,連一步的進展都沒有。
她無能為力但使命感使她無法視若無睹,總想著該如何改善現況,如何令大家生活得安穩,對於「烏托邦」這一概念存有莫大的憧憬。儘管明知道那是不曾亦不可能存在的理想國。
看向霍華德手臂上的刀傷,從傷口的形狀與深度諸類的訊息,她不認為是單純的意外又或者是搏鬥所造成,更像是由傷者的角度以利器割下的傷口。在朱色的琉璃中有一道化不開的陰影,使明亮的雙眸變得暗啞,胸口處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名曰「悲傷」的情緒。
在傷口處蓋上一層敷料以繃帶固定並保護,就此成功整個包紮程序,但纖細的雙手還沒有放開,是什麼留戀或是顧慮。
「作為布朗的負責人,很感謝霍華德先生一直以來所給予的協助。」她由衷地感激,這一份感慨無法單以語言表達,語言無法承載的感情該如何傳達?
一股暖流自弱小的雙手傳送給霍華德,細小但溫暖的燭光,猶如是夜中的點點星光。沒有引發奇蹟的魔力,沒有呼風喚雨的魔法,只是單純地從容器中分出一點魔力並給予對方。
霍華德感受到了魔力的流動,還有機械核心消沉的聲音。
「這麼做對您來說不值得,但謝謝您。」
對霍華德來說,克莉絲汀完全不必如此。她願意為他躬身纏上繃帶已經證明了她是高貴又謙遜的座標主,她又何必將魔力分給一個區區為了酬勞在夜裡巡邏的異邦人?魔力對於機械來說是珍貴的能源,應該由擁有生命的霍華德來供給才是。
但事實卻是,身為人類的霍華德甚至沒能產生足夠驅動人偶的等量魔力,他的法術還須仰賴他傷害自己來獲得與異族同等的力量。
他還是收下了克莉絲汀的禮物。
「您可知道這個世界上的痛苦單憑您一己之力是不可能撫平的。每個痛苦的背後都是一段我們不可能理解的悲哀,沒有人可以和任何人行走在相同的地獄裡,正如我們無法體驗烏鴉們所體驗的,我們也無法體驗彼此所體驗的。既然如此,您也無需過於苛責自己,只要無愧地活著便好。」
霍華德溫柔地微笑,正如他沒能為克莉絲汀的煩憂做點什麼,他經歷過的傷痛也不是克莉絲汀能夠輕易想像的,因此他選擇隻身與築成地獄的烏鴉們共舞著,並角力著。
他本身就是行走在深淵裡的人,凝視深淵的工作由他來完成便得。
「……我知道。」克莉絲汀如此回答,即便自動人偶的核心能夠演算出最佳解,也不見得是最好的結局,亦不是萬能的,更多時候伴隨著無數次的演算失敗,無數次的無結果。
根據諾維科夫自洽性原則——一個源自舊時代的命定悖論——這個世界或許是已經被改變過的最終結局,不論知曉未來之事的人如何努力,也無法改變已被觀測到的既定事實,這是已經寫在劇本上的結局,而劇本只會按照時序去推進劇情。
「但至少在這一片土地上,我希望沒有人需要承受痛苦。」這裡是父親故鄉的一部分,而老工匠曾經有一個願望,崇高卻又遙不可及,因為人類既定的傲慢與偏見,難以在人類的一生中得到改變。
但是,若果迷霧將時空分割,將一個文化分切成碎片,在荒廢的屍山上建立新的制憲,或許這並非是痴人說夢的不可能。
「就算只是在迷霧中的旅人,也是需要燈塔指明方向……我是如此深信著。」即便是馬戲團團長,又或是像霍華德的異鄉人,至少在迷霧之中有一片安全且和樂的淨土,暫時作為休憩的地方。
為此她樂意成為明證,長久地運行直到終焉的到來。
克莉絲汀有個遠大的夢想,霍華德感謝著擁有這樣的夢想的克莉絲汀。
至少這個世界因為她的存在多了一處烏托邦,或者說是避風港。像霍華德這樣的漂泊船隻會在迷霧的汪洋中被打碎,會在長久的迷航中失去方向,斷絕糧草,在匱乏中患上難解的惡疾,唯有一個健全富庶的港口能夠抵禦這一切,讓他在岸上暫時忘卻迷航中受到的苦難。
霍華德曾經生長的那個港口也在迷霧中傲然挺立了五百年,然後在領主的衰弱下猝然崩逝。
「那麼請您一定要好好的維持您所深信的地方,因為世界上有很多人仰賴您和您的燈塔活下去。不論是像我這樣的旅人或是生來就在布朗的住民,他們都需要您。」
作為自動人偶存在的克莉絲汀也會有自己的終焉嗎?她會以什麼樣的方式迎來停止運轉的那一天?她也會像霍華德故鄉的領主一樣面對生命的衰竭,最終她的領地跟隨著她的衰竭逐漸風化,直到不復存在嗎?
霍華德希望那一天至少在身為人造機械的克莉絲汀身上可以晚一點到來,或者永遠不要到來。
出自工匠之手的自動人偶被寄予對未來的憧憬與願意,其壽命遠比擁有血肉之軀的人類更加悠長,然而存在於世上的有形之物終究都並非是永恆,骨骼會老化,金屬會生鏽,時代會變更,終有一天她亦會迎來腐朽的命運。
在核心停止運作之前,她仍然會遇到下一位霍華德、下一位旅行者、下一位異鄉人,見證著時代的變遷,將所見的一切編入史書,為下一位管理者留下記錄與知識,使燈塔的光芒能夠長存。
就像父親為她所做的一切,將憧憬與願意傳承下去。
「承您貴言,霍華德先生。」精緻的臉孔終於再次展露微笑,她謙卑且虛心地接納霍華德的箴言。至少在未來的一百年、二百年之間,只要核心尚未停擺,布朗的鐘樓會持續運作,燈塔不會貿然熄滅。
但願在更遙遠的未來,這一份信念依舊在城中紮根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