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裡面長這樣……」跟隨好室友的腳步,林添紘首次走進沓沓行小劇場。日式木造的三層樓宅館,色調溫暖,乍看空間不大,裡面則打點的整潔明亮,視覺開闊。
平時工作的場域,得到對方以嚮往的目光瀏覽、欣賞,陸永杰不禁驕傲地起來,語調明快雀躍:「不錯吧!要不是我們添紘葛格超忙,我早就想邀你來參觀看看惹!」
穿過大廳,沿走廊直行。
一樓的實驗劇場,即是『記憶公式』劇本的表演空間,可容納約九十人;在這之前,陸永杰看過劇本無數次,能收到一岳哥的
邀請,室友又難得放年假,兩人自然一同前來。
空間幾乎是純黑色,舞台、背景、階梯型的觀眾席皆然,隨劇目的需求與型態,調整佈置;沒有架高的舞台,和觀眾席距離近,能給予較高臨場感,常被稱為『黑盒子劇場』。
今天的表演形式,為讀劇演出。
和多數人熟知的舞台劇不同,沒有造景、沒有道具、沒有戲服,僅有數支直立式麥克風佇立。演員們手持劇本,以聲音、簡單的肢體動作演繹,將情緒帶入角色與台詞。
這是育成企劃的一環。劇本還是半成品,透過劇團對外演繹,由觀眾和演員的反饋促使結構完善。
兩人抵達的時間已近開演,隨人群魚貫入座沒多久,觀眾席的燈光暗去,留下舞台燈聚焦場上的演員。
明亮光線逐步式微,轉趨微弱。
宛如夜色的朦朧中,兩側音響傳出車水馬龍。陣陣車聲呼嘯而過,被驟然高亢的鳴笛聲介入、打斷。
燈光打落,幾經閃爍,成為刺目的紅。
舞台上,人影擺晃不定,搖搖欲墜。
高分貝的刺耳噪音尖銳響起。
嗡鳴震響,殘留耳廓。
緊接而來的靜寂,更顯蒼白突兀。
『當我睜開眼睛,天黑了。』
『我找不到任何熟悉的星星。』
『就好像,他們都一起,墜落在同個瞬間。』
故事濫觴,名為載陽的主人公一心求死,打算從樓頂天臺一躍而下,自稱明的青年突然出現,拉住他。
和他截然相反,明表現的自信從容,認為主角會想放棄,是因為傷痕累累的過往,讓他產生「徒勞無功」的錯覺。
如果想改變現況,必須從記憶著手。
面對半信半疑的載陽,青年自稱能編輯人的記憶,增加或刪除,並會分享自己所擁有,愉快有助益的正向記憶,讓載陽以此為始基,更有勇氣和信心去探索理想的模樣。
『你都說自己是運氣最差的人了,為什麼還是不考慮我的提議?反正再糟也不會比現在還悽慘吧。』
『……真的會這麼順利嗎?』
『複製你的記憶,我就能變成像你這樣的人?』
『不試試看怎麼會知道?』
『說不定,這是厄運纏身的你,唯一的好運。』
完成交涉,載陽重新回到日常。
原以為不會有太大的影響,不可思議的,那些似真似假的記憶,確實為他帶來不少勇氣。
大學校園裡,他的課業表現漸趨穩定,得到教授讚許,亦慢慢敞開心扉,主動參與不同場合,拓展人際關係。
他甚至認識志同道合,都喜歡拍片的朋友,組成小規模的學生劇組,想一起用影像說故事,並報名相關競賽。
『你有看到網路上大家對那部MV的反應嗎?』
『意外的很好耶,超開心的!』
『哈哈、我們得獎應該是早晚的事吧?』
『少在那邊,先把這幾顆空鏡頭拍完再說——』
拍片實非易事,前期的劇本,器材籌備,到正式拍攝與後製,花錢花時間。但每個討論的過程、每段共度的時光,來自他人的信賴和羈絆,都讓他覺得離夢想更加靠近。
遇到困境時,明經常出現,提供可靠實用的建議,比如對分鏡的想法、台詞修改、剪輯節奏等等。
越跟明相處,越從對方身上,看見嚮往。
『事發當晚,除了聲音,你真的沒看到任何可疑的人影?當下為什麼沒有選擇馬上報警?』
『這裡沒有任何人歡迎你。』
『在我看來,你跟殺人兇手沒有兩樣。』
『說不記得、不清楚,就想蒙混過去?』
生活漸入佳境,主角背負的心結終於揭曉。
當年,載陽最為親近的奶奶,被入室行竊的凶嫌殺害,唯一的目擊者,便是剛好從學校歸返的他。
缺乏證物與證人,僅憑他的證詞,調查進度停滯。
警官反覆的確認與詢問、家人赤裸的嫌惡與不信、鄰人膨脹的猜疑與奚落、同學懼怕的疏離與迴避……
『不對、這樣,太奇怪了……』
『這些只是在自欺欺人而已。』
『明明本質上,我還是一成不變啊!』
『哈哈、那是你思考的方式錯了。』
『看來我與你分享的記憶,還遠遠不夠啊。』
……
愣神地,林添紘注視著台前的光景。
太熟悉了。真的,太過熟悉。
輕易帶入其中的對白,經歷過的種種,疼痛、哀鳴、徬徨——不知何時開始,他忘記眨眼。
站在台上的人是誰?離他如此遙遠,也如此靠近,銳利至極的鳴笛聲響起,赤紅色燈光在眼前閃爍。
為查明真相,警方再次與主角接觸,早已不將他視為家人的人們,氣急敗壞的讓他盡早承認罪愆。
得到新的記憶,舊的過往卻愈發模糊。
他想不起任何和奶奶相處的回憶,想不起那天發生的事,任何付出都徒勞無功,身心狀態每況愈下。
他釀成大錯,將劇組拍攝的心血,毀於一旦。
『有什麼用?』
『就算我忘記發生過什麼,就算我有哪個瞬間真的覺得開心,對別人造成的傷害,也沒辦法改變……』
『哪些事我真的做過?哪些其實是假的?如果我連想活下去的理由,都需要依賴捏造的事實——』
『為什麼不乾脆讓我放棄就好!?』
那不是真的。那是陰魂不散的幻覺。
那正是真的。那是真實搬演的劇目。
舞台的聚光燈暗去,劇場陷入漆黑,萬籟俱寂。
倒抽一口氣,如有利刃沒入腹部,使他被劃開,血流如注,實際上流瀉而出的,只有他細小的嗚咽。
用右手掐住左手腕,指甲死命地深陷,抓開皮膚表層被撕咬的傷痕。他顫抖著向前傾,視線無法聚焦。
場上聲嘶力竭、撕心裂肺的咆哮。
無力的,厭倦一切。
明的聲音緩緩響起:
『你真的不知道嗎?你有沒有想過,深信不疑的或許才是假象,而你當作謊言的,才是真實?』
『……從一開始,就沒有所謂的界線。』
『我們都是部份的彼此。』
劇場燈瞬間亮起。
一盞又一盞,恢復全亮的照明。
演員們相互牽起手,向觀眾彎身致意。
此起彼落,場內陸續響起掌聲。
「感謝見林劇團為我們帶來的精彩演出!」
「接下來,將時間交給這次參與劇本育成企劃,寫下『記憶共享』的劇作家,跟大家分享他創作的契機。」
「用掌聲歡迎,一岳老師——」
手持麥克風的青年,款步踏上講台。
柔順黑髮,長度過耳後,面容清秀,經過數年光陰,仍不脫稚氣與青澀,笑意柔軟、溫和。
輕推細框眼鏡,青年站定腳步。
在台上與台下相隔的他們,
再次四目相交。
陸永杰
1 years ago @Edit 1 years ago
他問,你願意聽個糟糕透頂的故事嗎?
罪惡感焚蝕聲帶,使他的聲音沙啞哽咽,閃爍不定的燈光和嗡嗡作響的噪音包圍他,喝斥他停下。
擁抱不斷顫抖,害怕、恐慌,時間止步在十七歲的他。李岳然輕柔地拍撫他的背脊,訴說溫柔。
望向他的眼裡住著祝福與寬容。
讓祕密不經意地鬆懈了。
「沒事的,添紘,你不再是一個人。」
「沒事的、沒事的,這不是你的錯。」
「謝謝你,一直努力的堅持著。」
慶幸劇場裡燈光夠暗,陸永杰全神貫注地看完整場戲,一直到走出現場,才發現他不對勁。
避免他騎車出事,他的好室友自告奮勇,說要到停車場牽車過來載他,兩人約好等等在後門會合。
散步到劇場中廊的庭院,林添紘伸手沒入外套,摩娑幾遍菸盒的邊角,連同打火機一併拿出。
「添紘,好久不見。」
如出一轍的輕緩嗓音,從身側喚他,顯得似曾相識。他將東西放回口袋,偏頭,彎眸而笑。
李岳然沒有絲毫詫異,恍如事前便篤定能找到他。和永杰變親近也好、透過永杰邀請他來這裡也好。
從以前到現在,他始終被蒙在鼓裡。
「好久不見,你看起來很好。」
心臟在胸腔發出荒腔走板的巨響,被失落填塞的空白,碎裂開來。他笑得輕鬆、說得輕巧。
桃花眼裡是赤裸的焦灼,緊迫注視他一直在尋找的人,用盡氣力,擠出還沒吐露便接近粉碎的字語。
向他走近,鏡片後的雙眸,是他熟知的清澈。李岳然的手在身前交握,揚起開心的笑顏。
「嗯、滿好的。我還在讀研究所時,總是很迷惘,不確定自己到底喜歡什麼,才會在通過申請後,馬上決定去澳洲遊學。布里斯本的步調讓人愉快,很適合在那裡長久生活。」
抬眸、凝視,聲音柔亮,「但在煙火慶典上,我想起那場沒和你看完的
跨年煙火,決定要回來找你。」
他失笑,感到荒唐地別開目光,重新看回來時,眼底沉了點疏冷,「如果是這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面對驟降的溫差,李岳然措手不及,瑟縮地抿唇,卻依然執著,予以注視,「…我開不了口。」
「
有時候你像另一個人,讓我感到害怕。而聽完你經歷過的事,我當然很心疼,只是,我好像、好像就是沒辦法明白,你為什麼那麼耿耿於懷,那麼不安,那麼怕失去?」
「我知道你很努力,不斷地給我好多支持、好多溫柔、好多的包容,我也感謝這些——」
「但不管我多麼努力想理解,想去填補,我能做到的,對於你受過的傷來說,永遠不夠,永遠填不滿……」
比起同理你感受到的悲傷。
我更為這樣的你感到難過。
原先平穩的字句逐漸失序,微乎其微的顫抖中,李岳然短暫的閉上雙眼,任由透明淚水從眼角滑落。
「漸漸的,我覺得越來越無力,想著或許分開會比較好,所以,我選擇逃跑。」氣音微弱。
「對不起。」
不發一語,雙眸沉靜。林添紘伸出手,掌心輕柔地托扶眼前人的臉,並用指腹抹去垂淌的淚液。
「現在不同了,添紘。接觸過形形色色的人,現在,我可以了解你的顧慮,了解你需要什麼。」
「我一直很想見你,我們可以一起變好,就像劇本那樣,由我們來決定我們想要的結局……」
綻開笑容,李岳然說的懇切、專注、入神,甚至抬手握緊他貼在對方臉上的手,彷彿不曾改變。
他跟著笑了。
狠狠地、狠狠地笑著,拚盡全力的笑著,垂落身側的那隻手用力握緊,緊到足見其指節泛白。
不對、光是笑著還不夠,要發自內心的笑著才行,要感到開心才行,他以為失去的事物回來了,這不是件足以令人感謝的事嗎?但為什麼,為什麼,快要瓦解的此刻……
他笑得燦爛、笑得空洞,笑得像是下一秒便會粉身碎骨,放任久未感受到的溫熱自眼角滾落。
依然笑著,聲音乾澀嘶啞。
「……跨年夜那天,我試著打給你,打了好幾次,你都沒接通,於是我跑到你住的地方找你。」
「你記得我送過你一個戒指嗎,黑色的,沒有任何花樣的細環戒指。」他無法克制的笑出聲,無法止住傾圮、崩潰的失態,肩膀打顫,渾身上下都在發冷,都在疼痛。
「當我去到你家,房東說,你早就搬出去了,他不知道你去哪裡,只是在打掃的時候,撿到一個東西。」
黑色戒指被嫌棄地放入他掌心。後來,他戴在小指,深怕遺忘,在所有能想到的地方捕捉對方的身影。
啞然而沉默地,李岳然淚流滿面。
收拾起過分到虛假的笑靨,他往前,輕輕靠了一下對方的額頭,曾經的他想要觸碰人的咫尺距離。
他終於明白,原來在對方眼中,他是跟戒指同樣可有可無的存在,能夠輕易捨棄、輕易迴避。
輕易的好比,他們之間從來不認識彼此。
否則不會連一點重逢的機會、希望——
都不願施捨當時的他。
除了奶奶和妹妹以外,他第一次在他人的眼裡看見純粹的喜愛,好像他也在其中有容身之處。
正因為那雙眼太清澈美好,才會一直憑藉現在的他,投影向過去仍洋溢夢想、笑容真摯開懷的他。
是他貪心地妄圖一切,溺斃在澄瑩的眼波裡。
抽開被對方握住的手,林添紘向後退開。
面對面,神情溫柔。
為了回來而離開的人,或許現在,也是為了離開而回來。他失去過太多次,無法再給予承諾。
「對不起。」
「你不要的東西,我沒辦法再給你了。」
陸永杰
1 years ago @Edit 1 years ago
他轉身,無視身後叫喚他的聲音。
離開對方為他寫好的舞台,他仍維持著那抹笑,並後知後覺的想起:他們之間,從來沒有說過喜歡。
那年沒能看完的煙火,裂成無影無蹤的光。
全碎了。全碎了。
遍尋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