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我真的好累。」
　　「看著你的眼睛，我總會想起他。」
　　「我不知道要怎麼努力下去……」

　　朦朧間，髮絲上輕撫的那隻手，選擇抽離。
　　「對不起……對不起……」

　　……

　　媽媽還是沒有回來。

　　小小的房間僅有一扇窗戶。

　　打開冰箱，裡頭空空如也。
　　昨天吃的餅乾是最後一片，寶特瓶裡沒剩下半滴水。

　　肚子很餓，真的好餓，可是，沒有東西可以吃。
　　不論怎麼找都找不到。

　　今天媽媽也不回來嗎？

　　外頭有人叩敲好幾次門。媽媽不在家就不可以打開，因為媽媽說過，他們現在的錢不夠多，會被趕出去。
　　肚子餓沒關係。他絕對要留在這裡。

　　真希望媽媽能在天黑以前回來。

　　闔眼，他倒在地上，四肢慢慢疲軟無力，無法隨心所欲的移動；腦袋昏昏沉沉、思緒模糊不清。

　　小小的房間，唯一的窗戶裝在高高的地方。他獨自躺臥冰冷地面，渴求些許陽光能灑落到他身上。
　　燈再也打不開了。等太陽公公離開，房裡又會是漆黑一片，陪伴他的只有遠遠的說話和腳步聲。

　　門扉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急切、慌亂，使他慢慢睜開瀲著迷惘的雙眸，期盼卻害怕失落。

　　光終於照進門來，溫暖到令人畏懼。一個穿著碎花上衣的身影，將他從摸不著底的深淵中拉起，擁入懷裡。

——這是關於最初，他所能記起的全部。

　　他並不在意鄰人的閒言閒語。
　　對於他者亟欲拼湊的真相，不感好奇。

　　反正故事的脈絡已成必然：他是被爸爸媽媽捨棄的孩子，媽媽曾試著養育他，最後仍一走了之。
　　年幼的他一無所知，被奶奶帶回小村裡的三合院照顧，換上乾淨合身的衣服、吃下悉心準備的飯菜。

　　他喜歡和奶奶一起去逛市場，儘管地板總是溼答答的，各種攤商的氣味混雜起來還有些刺鼻，但看到奶奶提得兩手滿當當，說起今晚菜色要如何準備，便感覺心滿意足。

　　他喜歡跟奶奶一起聽廣播，即使老收音機斷斷續續，大半談論政治與綜藝的內容都聽不明白，當奶奶邊收拾衣服或碗盤，邊跟著哼起一些悠揚小曲，是他最喜愛的時刻。

　　他特別喜歡奶奶用微微拖長的尾音、些許上揚的語調，笑得每條皺紋都是溫柔，輕聲喊他：「阿紘。」
　　他第一次擁有自己的名字，第一次擁有會擁抱他、牽起他，將他視為家人的人，第一次明白所謂的家。

　　每當夜色湧入房內，四周被漆黑環繞，他總是想，要是媽媽回來以後，也能像這樣住在一起就好。
　　他覺得很幸福。他希望媽媽變得幸福。

　　這麼一來，媽媽望向他的時候，就會笑了吧。

　　真想看一次媽媽的笑容啊。他想。

　　然而，那個他等待的人，不知去向。
　　和他有著相似容貌的男人，在某個午後造訪三合院，和突如其來下起的雷陣雨一樣，不期而至。

　　男人身型高大、挺拔，單是站著就橫生一股壓迫感。他不得不攫緊奶奶的圍裙裙角，才能克制惶恐。
　　與他如出一轍的桃花眼，自始至終，都沒有看他一眼，視他於無物，從來不承認他存在。

　　「你這馬是咧講啥物痟話？攏幾歲人了，擱遮爾無負責任？我實在——（你在說什麼瘋話？都幾歲了，還這麼不負責任？我實在——）」好脾氣的奶奶，瞠大雙目，一時氣結。

　　兀自將尚在襁褓的嬰孩，粗魯地塞進血親懷中，酣睡中被驚擾的啼哭，更勝大雨滂沱。男人不予理會。

　　「你若是毋願，看是欲飼狗，抑是擲去深山林內攏隨在你，我閣有真濟工課愛處理。」語氣淡漠疏離。
　　「（你如果不願意，看是要餵給流浪狗，還是要丟去深山裡都隨便你，我還有很多工作要處理。）」

　　男人在雷聲轟鳴中離去，留下成排潮濕的足印。
　　搖搖欲墜，奶奶渾身上下不斷發抖，嘴邊猶碎叨著一些喃喃自語，恍如從屋簷墜落的雨水，滴滴答答。

　　在他的攙扶下，奶奶好不容易坐至實木長椅。
　　懷裡由布巾包裹的嬰孩，繼續哇哇大哭。

　　他不知所措，輕輕拍著奶奶的手臂，

　　幼小的生命不斷顫動、哀鳴，臉擰皺成一團，像為不被期待、不受祝福的誕生而哭，也像為捨棄而訴。
　　傾盡所有的嚎啕，令他不由得伸出手。

　　柔軟、短小、易碎的手指，捏住他的指節。
　　捉住浮木憑依。原先放聲大哭的宣洩，逐漸式微、逐漸示弱，隨著屋外雨聲漸緩，變成斷斷續續的抽噎。

　　他凝視那張小小的臉蛋，直至其舒展開來。在他眼前，既陌生又熟悉，流淌著同樣血脈的新生。
孩子向他笑了。捏住他的手，笑了。

　　溫熱霎時積累，蓄於眼眶、淌落眼尾，氾濫成災。
　　鼻頭的酸澀也好、洶湧的淚水也好，他無法理解此刻過分的充實從何而來，只覺得胸口膨脹到無比疼痛。

　　「……阿嬤。」
　　「我……我們可以一直留在這裡嗎？」

　　好幾次，當阿嬤用他見過最溫暖的笑容，擁他入懷，他總是想問，卻怎麼樣都問不出口。

　　可以的話，他好想好想跟奶奶在一起。
　　他想繼續生活在這裡，想和其他人一樣去學校上課，想再多吃幾次雜貨店賣的仙楂餅，想握緊那雙手。

　　他們可以留下來嗎？

　　就算不受喜愛、不被在乎，也可以活下去嗎？想看見每天的太陽啊，想被擁抱啊，不想再一個人了啊。

　　奶奶望著他們，淚流滿面。
　　細瘦堅實的手臂，給予他和嬰孩一個大大的擁抱。他能感覺到奶奶強忍的顫抖，比平時要不安的呼吸。

　　然而，無怨無悔地，嗓音啞啞：

　　「無論別人按怎講，恁永遠攏是我的囡仔。」
　　「（無論別人怎麼說，你們永遠都是我的孩子。）」

2021 / 2

　　離開醫院，藥袋順勢塞入背包。
　　二月的夜晚浸泡在冬末冷意中。寒風拂面，他無意識的吁一口氣，口袋裡的菸盒空空如也，來不及買。

　　聽說陸永杰考上的藝術大學就在附近，他特意不查確切的地址，憑運氣在小區裡兜兜轉轉，愣是沒找著。
　　運氣一如既往的差勁。他想。

　　隨意走踏，等會還得繞回停車場牽車。
一處公園驀地落入眼底，人行道與其之間，僅有矮小籓籬相隔，整體視野開闊；有幾處人造的草坡隆起，將孩童玩鬧的遊戲區域，和適合散步、慢跑的步道分散開。

　　時值夜晚，路燈曖曖。
　　遊樂設施區只有一個身影：女孩穿著制服，蹲俯溜滑梯底部的沙坑，不斷摸索，似乎正找著什麼。

　　本來沒打算多管閒事，但女孩搜尋的面積擴大，延伸到周遭灰黑兩色的塑膠地墊，看上去仍一無所獲。

　　邁開步伐，來到對方旁邊，他彎低身子、放柔嗓音，盡力讓作為騙徒的自己，別那麼像是壞人。

　　「……嗨、妳弄丟東西了嗎？」
　　「要不要我幫忙一起找？」

　　一頭亂髮的女孩仰起頭。
　　兩雙桃花眼，目光相會。

　　睜大雙眸，他不由自主地站起，鞋底向後踩。他應當更早認出來，認出陌生中隱約的熟悉。

　　他承諾要遺忘姓氏，離林家越遠越好。只盼望妹妹能得到妥善的照顧，過上富足的生活——
　　健康、平安、順遂、快樂的長大。

　　「巧昕、」
「稻草人！」

　　不等他叫喚完全，星星在人剔透的眼底閃爍，他的妹妹抬高音量，以清脆、明亮的聲音嚷嚷，滿是驚喜。
　　並且，拉住即將退開的他的右手。

　　曾經，每逢太陽公公下班回家，落至山頭另一端，玩累的兄妹倆會手拉著手，一塊朝家的方向走。
　　途經無數農舍和稻田，群鳥於半空盤旋。

　　第一次見到田裡的稻草人，頭戴斗笠、身穿長袖的舊衣裳，臉上沒有畫眼睛，只畫出歪歪斜斜的笑臉。
　　妹妹嚇得不輕，接連做好幾晚的惡夢。

　　為消除那份不安，每回走過這條長長的泥土路，他會一邊晃動相牽的手，一邊解釋：

　　『稻草人在幫農夫保護好這裡，讓小鳥沒辦法把稻米吃光光，這樣，我們每天才有飯可以吃啊。』
　　『要是昕討厭他們，稻草人們會覺得很難過哦。』

　　漸漸地，女孩不再對未知的事物感到恐懼，反而會在看見稻草人後，面露笑容的揮手打招呼。

　　甚至到後來，一旦他們玩起『一二三木頭人』的遊戲，女孩喊的不再是木頭人，而是稻草人。
　　少年頭一次聽到時，向前小跑的步伐來不及煞車，直接前撲摔跤，顯得又迷惘、又好笑，忙問理由。

　　『因為我更喜歡稻草人啊！』
　　笑靨甜美、神情驕傲，妹妹回答的不假思索。

　　被帶點任性的語調逗笑，少年笑彎起雙眼、直不起腰，隔一段時間才重新站起，走上前牽住對方的手。

　　『巧昕喜歡的我也喜歡。』天色漸晚，夕色薄暮穿透林葉，造訪兩人肩頭，『走、我們回去找阿嬤！』

　　好久、好久以後的現在，哪怕他們的家早已消失，在漆黑的世界裡，他害死他們唯一的太陽。
　　他的妹妹依然露出相仿的明朗笑靨，毫不猶豫地拉住他、牽起他，笑著為他回想起，他遺忘的自我。

　　「哥哥現在不能跑了哦！」
　　堅定不移，女孩揚起笑容。

　　於是，空蕩蕩的眼中，盈滿柔波。

2023 / 1 / 31

　　「哥哥！」

　　事務所難得多放一天假，他提前抵達熟悉的公園入口，原以做好等待的準備，結果女孩也來得很早。

　　笑彎起桃花眼，他迎上前去，溫聲叮囑人慢慢走、不要緊，伸手替對方整理歪掉的帽子與保暖的圍巾。
　　「……你今天都穿來了啊。」

　　「嗯！哥哥送的，巧昕喜歡。」大力點點頭，縮起下巴，將小小的臉埋進柔軟的淡粉布料，喜形於色。
　　掌心於人頭頂輕拍，他莞爾，「喜歡就好。」

　　他和陸永杰那天沒送成的禮物，幾經周折，送達妹妹手裡。就像他花好幾天的時間、吃無數次閉門羹，總算取得巧昕的生母同意，讓他們可以一起出門逛逛。

　　縱使尖銳、猜忌、嫌惡、赤裸裸的憎恨依舊。
　　女人施捨了這麼點溫柔。

　　……他對此，無比感謝。

　　現在，他仍然會懊悔：
　　要是他不對父親心懷期待，想被認同、注意；要是他成熟些，不要總想著要變得多了不起，才能守護親人；要是竊賊潛入那晚，他留在家裡，說不準他能以他的死去，阻止一切。

　　但是，這些永遠無法成真的假想湧現腦海時，他亦強烈地想著：義無反顧地深愛他、信任他，他珍貴的家人，無可取代的奶奶和妹妹，即使一點點也好，即使微不足道……

　　他想要將這些愛，再交託回妹妹身上，讓她能夠感到開心，感到快樂，發自內心的露出笑容。

　　一點點也好。就算往前的距離只有一小步。
　　他想盡己所能的努力去嘗試、去改變。

　　他想去愛，他能給予愛的人。

　　記得與遺忘本就是一體兩面。在遺忘以後，變得更加堅強，然後，用盡全力的去記憶、去彌補、去珍惜。
　　屆時，總有一天——

　　或許，他能再次記起，坦率笑著的模樣。

　　「哥哥，我們要去哪裡玩？」

　　「嗯——昕可以先陪哥哥去買一點材料嗎？買完以後，我們再去逛逛新開的店，買你喜歡的東西。」
　　「對了、午餐去有賣冰淇淋跟甜點的店吃吧。」

　　自然而然，女孩挽起他的手臂，他笑著望向對方，每句話都說得很慢、說得仔細，盡量讓人聽明白。

　　「冰淇淋！」
　　「對、吃很多很多冰淇淋。」

　　天色清澈、透亮，早晨清新的日照映過行道樹，造訪兩人肩頭，灑下斑斕的剪影，勾勒過往的輪廓。
　　帶著相仿的笑顏，他們有說有笑。

　　新的今天，才正要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