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u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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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熾燈光。消毒水的臭味。不透光的房間。
四方型的小房間被嚴密的封住,坐在椅子上的青年翹著腳,在床鋪上的孩子轉醒時從他手中的平板上抬眼。靛藍的眼睛望著剛睜開的眼眸,看著對方露出困惑的神情,他取出口中的棒棒糖,臉上帶起了一抹淺淡的笑。
「早安,小朋友。你還記得發生了什麼事嗎?」
他轉著手中的檸檬味糖果,盯著面前的孩子瞧。被包紮過一遍的孩子看起來沒有嚴重的外傷,大多的檢測也已經過關,剩下的就是一些筆錄跟關鍵問答了。
爆炸、尖叫、煙硝味。他被認識的大叔撈起,大叔另一手則是暈過去的妹妹,他只記得他們在煙霧裡奔跑,而遠處傳來槍響,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恐懼、不安、憎恨。紛亂的情緒猶如針扎,鑽進他的腦袋裡,孩子沒空釐清發生什麼事,就被塞進了雜亂的後車廂裡,被各種雜物掩埋。「別出聲。」「保護好你妹。」陰影籠罩了下來,詠有把昏過去的女孩拉到懷裡,發著抖的雙手環住她瘦弱的肩膀。 要保護好。 要保護好。 要保護好。 滿腦子只剩這件事而已,逐漸收攏的手臂,像是想與懷裡唯一的寶物融為一體。
——直到他的世界陷入寂靜。
記憶只停留在這裡,悶熱與窒息感最終剝奪了意識,再次睜眼,就是面前刷白的牆面,反射著同是冷白的室內燈光,詠有忍不住眯起了眼。
「……」
他聽見了一旁陌生的嗓音詢問,勉強集中精神,想先在開口以前以嚮導的能力探究來人的目的,卻同樣碰上一堵牆。
詠有側過頭,聲音來自手持吃到一半的糖果、嘴角噙著笑意的青年。
「不……」
勉強伸展出去的意識碰到了屏障,找不出一絲縫隙,稚嫩的嚮導頹然收回感知——他什麼也派不上用場。
「不記得了。」
「是嗎?」
幾乎在詠有收回感知的那刻,有什麼東西如水一般滲進了小嚮導的屏障下。
──觸到意識的是來自四面八方的窺探。眼前的青年對於他在做的事毫無隱瞞之意,在小嚮導的面前不容分說的剝開他的精神、攤開他的記憶,從雜亂的思緒之中挑揀與拼湊他可用的資訊。
「看來你真的不記得。」
無禮的嚮導似是可惜他鋪開的拼圖毫無用武之地,在平板上輸入幾個字。
「那麼你的名字是?」
靛藍色的眼珠抬眼。審視的目光落在小嚮導上,綿延的意識彷彿千萬根撫過肌膚的細毛,過多的刺激著每一個神經、擴散至詠有的每一寸精神。
你無處可逃。青年臉上仍舊掛著笑,其中卻不見半分笑意。
好噁心。
詠有被釘在床榻上無法動彈,儘管他身上並沒有任何束縛裝置,瞪大著雙眼僵在原處,旅團裡的大人們向來和善,從不給剛分化的他過多壓力,團裡的嚮導更不曾以這種方式深入他的精神域——好想吐。
「詠有。(Eiyuu)。」
小小的嚮導勉強壓下暈眩與嘔吐的慾望,儘管他的胃裡可能沒多少東西,使他還有力氣能夠開口說話的是左手旁吊的點滴。
而且這點不適對他來說微不足道,他抬眼望見眼前穿著白袍陌生男性,艱難的開口:
「我妹妹……我妹妹在哪裡?」
沒道理這裡只有他一人,直到失去意識之前,他都是與夕待在一塊,手臂彷彿還有把女孩圈在懷裡的觸感。
她在哪?
不安與恐懼開始侵蝕男孩的內心,他掀開被褥就著急地四處張望房間內的出口在哪。
害怕。恐懼。不安。
坐在椅子上的青年沒有移動,自顧自又低頭在平板上敲打著不知道什麼內容,沒有要阻止詠有起身的意思。
全身都是破綻。你說是吧?
「她沒事。」他微瞇起眼,把棒棒糖塞回口中咬了一口,聲音因為含著糖果有些糊掉。「坐下吧,我們的對話還沒結束。」
延展的意識突然一把掃過詠有的意識,彷彿拿著一把草刷狠狠刷過孩子的背脊、直達後頸,刮過千萬個觸覺神經。檸檬的酸甜味在口中融化,他從喉頭發出了略帶嘲諷的笑聲,鏡片後頭的靛藍注視著詠有,像是盯上了獵物的蛇。
「如果你不希望我再做些更出格的事,先聽完我說的話,如何?」
我姑且是個和平主義者,青年側著頭嘖嘖兩聲。
赤裸的腳甫接觸到地面,除了冰冷以外,還有更加詭異且不具名的微妙觸感從背脊刮過,寒意竄至腦內,詠有只得盯著自己的腳尖,在青年的笑聲中僵硬的收回腳,坐回床榻邊。
她沒事。
她沒事。
她沒事。
腦中複誦幾次青年的話,詠有才稍微抬眼,視線落在對方交疊的膝蓋上。
「好。」
他沒有選擇。
「乖孩子。」
青年滿意的調整姿勢,從椅背上傾身,左手支著頭,與床榻旁的詠有平視。
「你現在有兩個選擇。」
他舉起右手,豎直食指。
「一,我把你送去孤兒院,幸運的話你會找到一個好家庭養你,不幸的話你會淪落到荒郊野外,再次跟親愛的旅團朋友們一起流浪。」
他豎起第二根指頭。
「二,恰好你是個嚮導,而我們始終都缺嚮導。你可以留在這裡掙錢,我們的運輸部門會歡迎你的。」
你意下如何?
穿著白袍的人笑著問道。
詠有再次把視線稍微拉高一點,白的有些刺目的乾淨實驗袍,青年手裡的板子不是他記憶中叔叔阿姨手上拿的厚重舊款式,閃著螢光的螢幕單薄的像片紙。
不過自己終於捕捉到一個可用的訊息,用他的雙眼而非能力。
"IRID"
縱使是個在外埠城市長大的孩子,但在剛出生沒過多久,只要能吃上一口的乾淨食物,幾乎都是經由他們的生產線。
他從旅團裡的瓶瓶罐罐上的標籤字母,對這個企業有了初步的認識,剩下的好壞參半,盡在流言蜚語之中。
可是詠有剛醒來就不喜歡這裡的氣味,太乾淨了,什麼味道都沒有——沒有一絲活人的生氣。
但他更害怕再一次聞到煙硝與血的腥臭,揪緊了手裡的被褥,腦袋回想著團裡的大人們是如何評價這間企業的。
頂尖的醫療與技術。
安逸的生活環境。
無人能撼動的社會地位。
「那我妹妹呢?」
詠有注意到了青年字裡行間只提及他自己一個人。
保護好你妹妹。
他沒有忘記這句話,選擇擺在了眼前,他的選擇是只要小夕安全。
「你妹妹?」
青年放下手,口中的棒子轉了幾圈,傳來了糖果碎裂的聲響。
「她還沒分化,也不曉得未來是不是哨嚮,現在留下也是白花一筆錢照顧她——你希望我留下她嗎?」
他饒有趣味地打量著詠有,接著不等人回應,他話鋒一轉,臉上的笑容燦爛幾分。
「可以啊。」
他柔聲應道,溫和的嗓音彷彿在哄著孩子吃糖。
「你有錢的話就可以。那你有嗎?」
他當然沒有。
他身無分文,剛失去猶如親生家人的旅團夥伴,被看似好心的研究人員拯救了,躺在乾淨的病床上,吹著只從大人嘴裡聽過的空調,像隻待宰的小羊——他確實也是。
餌在面前,退也是死,咬也是死。
詠有甚至不知道妹妹是否真的如眼前的人所說的目前安全。
他把腳抬回柔軟的床墊上,縮回遠離青年的另一側床邊,有些警戒,又或是垂死的掙扎。
「我只要我妹妹。」
他才注意到那人胸前的螢幕上標示著來人的姓名。
「她留下的話需要多少錢,嚮導在這裡價值多少?」
被謾罵被排擠的哨嚮族群,組成了旅行團四處奔波,在蔓延的疫情下試圖去幫助他人,連帶自己也是受惠的一份子。
「生命是無價的」,從小被灌輸這個觀點的孩子,如今正在衡量自己的價值。
名為雨果的研究員嗤之以鼻地笑了。
「價值?真是個好問題。」
雨果像是聽到了什麼令人舒心的笑話,吊兒郎當地咬著嘴裡的糖換了個舒服的坐姿,兩手交握放在交疊的腿上。
「你覺得自己身為一個初出茅廬的嚮導能值多少?」
一位善良的人會給個解答,一位好人會給個建議,巧的是他既不善良、也不是個好人。他只會給人選擇──好吧,好歹他會給人選擇,即使那可能只是因為他享受位居高處。
「如果要以我的標準來談論這件事,你在這裡身為嚮導本身的價值是──零。」他舉起一隻手,大拇指與食指圈成了漂亮的圓。「但如果是作為實驗體,你倒是會很有價值。我會把你賣給做臨床實驗的人,再把你妹賣到一個你見不到她的地方,拿筆鉅款讓我過個高枕無憂的好日子。畢竟我的原則是少事就是好事,我討厭麻煩,我也討厭小孩。」
他從喉頭發出嘲諷的笑聲。
「──那麼我們回到你的問題吧。你覺得自己的價值有多少,你尚未分化的妹妹又值多少呢,小朋友?」
連自己的價值都摸不透,這問題可輪不到你來問。
雨果把已經融了大半的檸檬棒棒糖從口中抽出,掛上了一個狡黠的笑。
雨果,詠有記住了這個名字,除了那些因失去理智攻擊旅團夥伴的三期感染者外,這是他第一個遇上可以稱之為「惡劣」的大人。
尤其是當對方說出將妹妹賣掉時,被迫離巢的幼犬露出了爪子與獠牙,他瞪大眼睛,抓皺了身下的床單,傾身擺出威嚇的模樣,突然爆發出的攻擊意識砸在了那人堅硬的屏障上,像是想把那堵看不見的高牆給粉碎。
詠有怒視著眼前的人,深吸了幾口氣,他沒有勝算,若他分化成了哨兵,說不定還有能力上前扼住他的喉嚨,但他不是。
在一陣寂靜之後,他又退回了原本的位置上,反覆咀嚼著雨果的話。
「我才剛分化不久,你怎麼知道我未來有沒有價值。」
「我妹妹也是,我知道哨兵與嚮導的分化有部分是遺傳基因,我親生父母都是哨嚮族群。」
「而且剛剛你說了,你們的運輸部門缺嚮導,那我要留下來。」
眼眶因憤怒而有些泛紅,儘管說的話頭頭是道,但他也明白這一切只依照眼前的研究員心情決定——要是他更有能力些,說不定旅團的成員們都不會死,而他與夕也不用被這名叫做雨果的人當作飯後消遣玩弄。
「我在這裡掙錢,所有我妹妹的開銷由我來負責,我會證明我自己。」
「現在,我要見我妹。」
指甲掐進掌心裡,他孤注一擲。
「如果你們保障她的人身安全,我會在這裡發揮我最大的價值。」
哦。
無聊的嚮導晃了晃口中的棒棒糖。高高架起的屏障在小嚮導的突如其來的爆發下不動如山,縹緻的面龐在山嵐中連眼都沒眨,倒是笑意加深幾分。
花點時間忍他的菸癮,還是能看上點好戲。
「正確的答案,小朋友。動不動就想把自己賣掉的話,你會遇到比我還要壞上好幾倍的人的。」
他起身,走向那個縮在角落齜牙裂嘴的小鬼,唐突出手,把自己手中只剩一半的棒棒糖逕自塞進詠有的嘴裡。
「作為一個不得不在這裡與你聊天的苦勞嚮導兼公司前輩,我倒是可以跟你分享一點小心得。
一,想過和平的日子就離這間公司越遠越好。
二,想掙個安穩的生活,那就留下來,並且不要深入任何事。
三,不論你嘗試在這裡做些什麼,你都不會變得幸福。」
知道了嗎?他收手,收了自己椅子上的淡藍色平板,手插口袋往病房的門口走去。
「記得隨時保持戒心,動動腦筋懷疑面前的大人。我會替你提交留在這裡工作的申請,上頭的人應該會先為你準備一些輔導課程,確保你能夠順利融入這間公司。放心吧,他們很寬厚像你這樣無家可歸的嚮導小朋友的,這可是敝公司最著名的『人道關懷』呢。」
哦,對了。
離開前雨果在病房門口旁的鍵盤上按了幾個按鍵,霎時詠有左手邊的牆壁透了光,霧面玻璃的隔壁是一個正在接受幾名醫護人員檢查的小女孩。
「因為找到你們時附近有幾個死掉的感染者,我們在做最後的INV測試,沒什麼問題的話晚上你就可以跟她一起走走逛逛了。」
雨果背對著詠有擺了擺手,走出病房。
「掰掰,英雄小朋友,記得我給你上的第一課:不要太相信別人說的話。」
詠有略的一聲,吐出嘴裡的糖果,他在外面沒吃過這麼甜的東西,困惑地拿著手裡只剩一小圈的棒棒糖,甜膩中帶著酸味——但最讓他詫異的是,雨果知道詠有的涵義。
短暫的分心並沒有讓他漏掉雨果一長串的「心得分享」,只可惜剛剛的拉扯已經耗盡男孩的心思,無暇再深入思考,當然也沒心情和雨果告別,沒用枕頭丟他就不錯了。
既然告訴他待在這裡不會幸福,又為何威逼利誘自己加入他們?
太複雜了。
繁雜的思緒像打結的毛線,讓小嚮導心煩意亂,但在一旁的玻璃透光後全被他拋諸於腦後,瞪大眼睛貼在玻璃牆上,直到年幼的女孩結束檢查,他才鬆了一口氣的跌坐回床上,抹了一把溢出眼眶的淚水。
—
女孩緩緩的睜開雙眼,太過刺目的光線一瞬間又讓她瞇起眼睛,同時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
「夕...!」
她循聲側過頭,便看見哥哥帶著擔心的容顏與幾處包紮,過於年幼的她尚未能明白他們新的處境,只記得槍響與腥臭帶來的頭疼欲裂。
她吸了吸鼻子,眼淚還沒落下,就先被溫暖的懷抱裹住。
「沒事了哦。」
漢尼叔叔、安妮阿姨、克莉絲汀姐姐……他輕聲唸著那些熟悉的名字,一下一下的拍著妹妹的背。
「他們先出發了,因為要去的地方很危險,所以把我們送到這裡,等小夕再長大一點,他們就會來接我們了。」
所以啊,不用擔心,我在這邊陪妳。
女孩茫然的點頭,雖然剛才甦醒,但溫熱的體溫與輕拍又讓她昏昏欲睡。
「睏了就再睡一下。」
過大的病床容納兩個孩子還綽綽有餘,古藤爬上床鋪,盤腿坐在夕的旁邊。
女孩聽話地躺了回去,陷進柔軟的枕頭上,小小的手抓著詠有的小指,閉上雙眼,奇異的平靜與安心——不過幾分鐘的時間,再度陷入了深層的睡眠。
分不清晝夜的病房,只有牆面上鑲的電子鐘數字在跳動,詠有看著閃爍的秒數,喃喃唸道:
「沒事了哦,我會保護妳。」
就算代價是犧牲自己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