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下午,殘心踩著那雙破舊的草鞋踏上石階,自與七尋相識以來已有百來年的時光,男人對神社的位置很是熟悉。他悠閒地提著個小布包來到社前,卻愣是沒碰著本該在門口等著自己的那個身影——倒是那小小的奉納箱上此時可疑地趴著兩隻花貓,瞇起眼曬著太陽的模樣說有多愜意就有多愜意,乍眼一看,外型甚至還一模一樣,就像是從同個模子刻出來的那般相似。
若是尋常人見了此等風景,想必會認為是一對雙胞胎花貓佔據了日光浴的好位置吧?可同樣作為怪異的殘心又怎可能看不出那人的心思,他無視其中一隻花貓背後的兩條尾巴,特意揚起聲,裝模作樣地自言自語起來:
「奇怪了...不是往常都會像這樣坐在外頭嗎,不會是出門了吧?真可惜啊,明明難得帶了上好的能登柿餅來拜訪,看來只能兩份都送給紅葉小姐囉——」
柿餅這個關鍵詞一出,其中一隻花貓的耳朵迅速抖了幾下,牠睜開眼睛起身,儘管體態豐滿圓胖,翻下奉納箱時動作依然靈活得很。
他豎直蓬鬆的條紋尾巴繞到男人腿邊,發出甜甜的貓叫聲不斷磨蹭,肉嘟嘟的臉頰都給擠變形了,討好意味十足。
蹭得滿足了,貓兒勉勉強強用後肢支起身子,直起背骨將前肢搭在那人腿上,毛尾巴左右擺動,一雙圓滾滾的貓眼往上瞧,滿眼寫著的都是渴望。胖花貓所渴望的自然是對方口中上好的柿餅,天知道他有多久沒吃過這玩意了!
而此時,另一隻花貓只是慵懶的打了個大哈欠,伸伸懶腰翻過身繼續享受暖活的陽光。
見那花貓蹭到自己的腳邊拼命撒嬌的模樣,殘心狡猾地瞇起眼,嘴邊掛著有些壞心的笑在花貓面前蹲下,粗糙的大手將眼前的小動物打橫放倒,掌心上來就是一頓無情狂撸,把花貓肚皮上的柔軟絨毛給撥得亂糟糟的。
「哎呀,是沒見過的小貓呢,你知道這座神社的主人去了哪裡嗎?」男人將手中的布包提起,在花貓的上方悠哉悠哉地晃著。即便在布團的包裹之下,裡頭的柿餅仍舊散發著淡淡的清香味,光用聞的也能知道是一點澀味都沒有的上等貨。
「這本是要留給祂的伴手禮,是從上一個除靈委託的金主手中得到的。可那人今天竟然不在家,真可惜啊,明明是裡頭結晶得會流出蜜的好甜柿餅喲——」
為了能吃到柿餅,胖貓即使被翻倒也不掙扎,反而大方露出白花花的肚子任人搓揉,軟綿無骨的身子隨著撫弄扭呀扭,盡全力用自己的魅力取悅對方,當男人故意搖晃布包引誘他時也配合得伸出短短貓掌去撈。
這些小伎倆對於大部分路過的人都有效果,他們擼完貓後也相當願意給小神社捐點零錢,唯有殘心,免費摸完一圈還吊著自己玩,故意讓他饞得直嚥口水。
禁不住誘惑的花貓左看看右看看,確認四周都沒人,眨眼間變化成男人的模樣,笑著說:「神社的主人回來了!提醒你,摸本神社的貓咪可不是免費的。」
他這才玩弄貓咪到一半呢,便見眼前的花貓機靈地左右張望著,像是怕被人發現了什麼秘密一般。接著,空氣中一股微小的能量隱約流動起來,原本還躺在地上撒嬌的胖貓就此現形,轉化為男人最為熟悉的樣貌。
「怎麼,最近的奉納金難道變少了嗎?貓咪這招可不是時時都能用的呀,哪天被某個人類給抱回家那可就難辦了。」殘心拍拍大腿上的土塵後直起身子,近年來自大船入港後,市面上多了不少洋犬,頓時帝都的上流社會掀起了一股寵物風氣,象徵幸運的三花毛色那更是受到人們的喜愛。
雖然像這樣惡趣味地調戲七尋假扮的貓實在讓人滿足,但這年頭竟然連神明大人都得賣起可愛求點香油錢,殘心只得感嘆或許時代真的變了。
「喏,摸了好幾把貓毛的報酬在這。」他依約打開布包,將裡頭的柿餅向前遞給回歸人型的七尋,而擱在一旁的兩條小魚乾則是要帶給紅葉小姐的禮物:「要是有略帶苦味的茶配著吃那就更美味了,雖然這個時間還開著的茶坊也就水谷了吧。」
「不會的,你沒看紅葉趴在那好幾十年都乏人問津!」語畢七尋調皮的瞧了紅葉一眼,後者依然舒舒服服的躺著,連眼皮都懶得睜開,只有毛尾巴上下擺動,似乎在表示自己有聽見但左貓耳進右貓耳出。
從殘心手上接過心心念念的甜柿餅,七尋先是問殘心有沒有先嚐過幾塊了,而後在對方提到茶坊時又貪心的說自己也饞水谷的生八橋,最後自告奮勇要請殘心品茶吃甜點。
當各家神社都在為新年這個大節日忙碌,七尋神社的尋物神卻還有時間約人喝茶逛街,悠閒愜意的背後反映出一個現實,那便是他的信仰力早已隨著時代衰退。
然而神靈卻依然掛著笑容,他說:「你別擔心。」
「我今天可是賺了不少零花錢,絕對不會吃完了才說不夠付。」
「已經嚐過了,剩下都歸你。要是喜歡的話我還能向金主多要些,近來的異聞事件那是只多不少,也不知道是被哪個高調的傢伙吸引過來的。」
殘心隨意的話語中真假參半,謊言是布包裡的甜柿餅他其實還沒有嚐過,是特意留給七尋的,可後半對於帝都近日妖異多起來的傳聞卻是一點不假。雖然這對於以渡靈維生的他而言不見得是件壞事,可異常的現象仍舊讓殘心有些顧慮——雖然眼前還有件讓自己更加擔心的事情存在。
與七尋相識幾百年,那人的神通力隨著信眾減少而慢慢消退的事實自己都看在眼裡,稍早開玩笑詢問奉納金是不是變少了也僅是個拐彎抹角的關心,直到那聲『你別擔心』傳入耳裡,殘心這才慢慢抬起頭來,靜靜望向那人略帶笑意的雙眼。
興許是意會到了什麼,殘心沒有戳破彼此心照不宣的想法,而是選擇以輕鬆的方式接了七尋的話:「既然神明大人難得要請客,那我可要恭敬不如從命了?現在進城的話,可正好能趕上水谷第一批出爐的和菓子呢。」
「你先替我把個風,可別讓路過的人發現了,還有那個借我一下。」七尋湊近殘心講悄悄話,和對方要來裝柿餅的布包,笑瞇瞇轉身走向奉納箱,接著還真就一把掀開上蓋,伸手將底部的硬幣一枚枚撈出來「這些可都是辛苦錢啊!」
對於七尋來說,無論捐贈者是想給貓補貼還是給神社補貼,既然貓是他、神社的主人也是他,那為何不能自由取用呢?噢,就算是要給紅葉,紅葉也是他的貓。
而紅葉也只是自顧自的叼著殘心送的小魚乾到一旁享用,好似什麼也沒看見。
「完美!」不久,七尋舉起沉甸甸的小布包驕傲的向殘心炫耀「我剛剛算了算數量還不少,各位締結緣分的心意我都收到了,走吧!」
見此情景,殘心忍不住在心裡吐槽:怎麼連拿信徒給自己的奉納金都搞得像做賊似的?這神明當得實在是太辛苦了,能有現在的自由還真得虧過去那個拒絕了神格化機會的自己。
看著七尋彎腰撈著奉納箱裡香油錢的模樣,殘心有些心虛地摸摸鼻子,這情況要讓對方請客總感覺有些不好意思,但現在說出來可會壞了興頭,還是到了城裡再說吧。
「那麼紅葉小姐,我們就先告辭了,晚點我會將七尋給好好送回來的。」明明知道兩位之間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可殘心卻仍像是要帶走別人家的孩子一般向家長報備,也不知道是哪一點驅使他這麼做。雖然硬要說的話,或許是他倆間隱約散發的羈絆感吧。
他們沿著一條竹林間的小徑慢悠悠走著,竹葉偶爾發出因微風吹拂而產生的細碎沙沙聲,卻無法遮蔽兩人之間的談話:「所以,初夢有夢到什麼了嗎?」
相較於有禮客氣的殘心,七尋只是朝花貓揮了揮手,留下一句說過千百遍的話:「這裡就交給你了,有急事再喊我。」
話雖如此,但任誰都明白不會再有什麼急事了,現在早已不是那個丟了孩子的母親會著急向他求助的年代。
冬季的薄雪落在竹葉上白花花一片,連竹節與竹節間都積著淺淺的雪。
七尋呵出一口白煙,緩道:「夢到了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啊,那時我才剛聚靈成妖怪。這還挺稀奇的,你也知道,我幾乎不怎麼做夢。」
「不過夢裡的我感覺更像一個旁觀者,我的意思是我還是我,但……感覺沒有那麼深刻?」神靈偏頭,思考如何才能表達的更精確,然而幾秒鐘過去卻沒有尋到任何詞彙,他只能乾笑兩聲輕鬆帶過「哈哈,大概是成為神靈的後遺症吧。」
「意思是像鏡面或水面那樣嗎?只要不把手伸進水裡摸到魚兒,就好像是在看著另一個世界似的。」殘心邊摸著下巴邊思考七尋話中想表達的涵義,雖說對方說得模糊,但他也隱約認同那段關於『神靈』的描述,有時候殘心會覺得七尋與自己曾經遇過的那位天人有些相像。
「怎麼說呢,我總感覺你們神明大人給我的感覺都有些類似,我想想...那個詞...是叫『超脫』吧?明明是自己的記憶,卻好像是在看著別人的事一樣。」
殘心抬頭看看有些霧濛濛的天空,看起來待會又該下雪了,非人之身的他即便光著腳背也不至凍傷,這點倒是和身邊的那人有著共通點。
雪白的竹林小徑好似看不見盡頭,偽裝成人類之姿的妖異稍作猶豫,最終還是決定輕輕觸碰那人的過往:「是我還不認識你的時候的事吧?」
「超脫啊……我倒覺得是不得不變成那樣,就好比一位貧困的父親來求籤,請我幫他找回離家出走的愛女,可女孩離家的原因是父親要將她許配給一名富有卻半身癱瘓的男子。」七尋的語調平緩異常,稍早與人對話時流露的豐富情感被收得一乾二淨。
「但若是這樁婚事成了,女孩身患重病的母親會得到醫治,弟妹也可以吃好喝好不再上街乞討,這樣我是幫他找還是不幫他找呢?」到此,他不著痕跡的嘆了口氣,是無奈人世間的複雜曲折。
殘心抬起頭後七尋也隨之望向天空,直到那人詢問起那個夢的詳細。
「嗯,究竟是多久以前我也記不太清楚了,不過很神奇吧?人類強烈的思念和天地靈氣一樣能誕生出妖怪。殘心想聽聽我的老故事嗎?還是想先分享自己的初夢?」
「就是這種『不得不』令人火大啊,神靈也好妖異也好,甚至人類也好,不都是該擁有七情六慾的存在嗎?卻只有神靈需要對人類自顧自的願望而做出回應,簡直太不合理了。」
越說越氣的殘心撇撇嘴,即便向神靈許願是人們自古以來的傳統,但他就是忍不住想為七尋抱不平。因著人類的慾望而生,現在卻也因人類的遺忘而衰,乘載他人期望的神靈永遠沒有自由,可穿著陳舊羽織的妖異能替那人做的,也只有對這個沒有道理的世界保持憤怒。
「明明偶爾任性一下也可以的......」殘心不著痕跡的低聲碎念,卻又在下一刻覺得自己的表現得像個孩子,情緒裡混雜著煩躁與難為情的他伸手搓亂了後腦杓上的頭髮,煩惱的事情還是明天再去煩惱吧。
「我可能沒有什麼好聽的故事啊,還是聽聽你的吧。剛聚靈不久的話,不是連神社也沒有的時代嗎?」殘心一邊詢問一邊算著約略的年代,他們實在是活得太長了,偶爾也會像這樣迷失對於時間的敏銳感。
殘心的自語被身旁的七尋給捕捉到,他勾起玩味的笑容打趣道:「原來殘心還不覺得我任性?那看來下次相約得喝點小酒才行……」
男人小酌幾杯不是什麼稀奇事,但這句話從酒品欠佳、喝醉後會又唱又笑的他嘴裡說出來就令人懊惱了。
「差不多是鎌倉幕府的年代吶!」七尋握了握下巴,看得出來他正翻找著那些陳舊的記憶、吹散上頭厚厚一層灰。
「我啊,是大名送給妻子的一面銅鏡,當時人們認為能夠映照出人與物的鏡子本就蘊含魔力,更可以預見未來,所以每次大名出征時他的妻子總是向銅鏡請求,想知道遠方的丈夫過得好不好,我就是生於這股強烈的情感中。」
「起初的我只能看見早晨她細心的盤髮更衣,漸漸的,我也能聞到脂粉的香味、能聽見深夜孤獨的長嘆。所以才說神奇,若是她沒有日以繼夜心無旁騖的許下願望,那我恐怕沒辦法擁有這麼完整的五感和心靈。」
是鎌倉時代啊,那時我也還是個尚未尋獲自身意義的孤魂野鬼呢。殘心暗自琢磨,想著兩人的誕生年代其實相差並不遠——雖然是以妖異的時間尺度來衡量。
「這麼說來,你簡直是思念的化身啊,甚至是見證了她的一生。」男人在腦中描繪著七尋口述的畫面,人類或許永遠也想像不到,他們所信奉的萬物有靈的概念是真實存在的,快樂、悲傷、恐懼或感恩,只要涓滴的信念匯流成河,終有一天祂會回應你。
「......你在夢裡見到她當初的模樣了嗎?」殘心開口提問,或許這個問題對生命短暫的存在來說有些奇怪,可於妖異與神靈而言卻很正常。漫長的生命讓他有時會慢慢淡忘重要的人的樣子,而夢境是唯一一個能夠回憶他們的方式。
「夢境很短暫,但我們確實都看見彼此了。」七尋再次呼出白霧,眼前的視線模糊半晌又恢復清晰。
似乎是想起了什麼好玩的事,他轉向殘心用小朋友獻寶的口吻炫耀:「告訴你個秘密,我幻化出的這副身體就是那位大名的模樣呢!」這份驕傲和句中的內容並沒有關係,而是他分享給對方一件天大的秘密。
「事實上我就是以這個姿態出現在他妻子面前的,不料立刻被識破,那時我可震驚了,你要知道我可是面鏡子,長相絕對和她丈夫無二致,不會多根毛也不會少根毛,她卻搖搖頭說我倆給人的感覺是截然不同的,我甚至都還沒來得及開口。」
神靈輕笑幾聲,眉眼彎彎衝著男人笑:「就像稍早前你一眼就能分辨我和紅葉一樣。」
「欸——?!」似乎沒有想到眼前友人的形象主人竟然就是那位大名,殘心毫不保留地發出了驚訝的聲音。雖說七尋作為擁有靈力的存在,找個參照物化人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可興許是因為自己是先認識的七尋,才會對老友的外貌來源其實另有其人這件事感到有些不習慣吧。
男人轉過頭去看看現在正彎著嘴角微笑的那人,這是殘心第一次知道這副外表背後的秘密,雖說一時之間還有些震驚,可無論對方幻化的是誰的模樣,對他而言七尋就是七尋,這點是不會改變的。
「......不過,該說這就是心的直覺嗎?無論外貌再怎麼相似,只要是在意的人,肯定都能一眼辨別眼前的存在是不是本物呢。」殘心不禁感嘆,在覺得神奇的同時卻也能夠理解那位妻子識破幻象的原因,就如同七尋所說的,自己不也是認出了對方嗎?
「人心真是神奇吶。」他交織起雙手背在腦後,不知話中指的是何人。
殘心瞠目結舌的反應看得七尋整個人都樂了,說除了大名最初的幾代子嗣以外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屈指可數,連社家最年邁的長輩自己也沒有透漏過,是真真正正的大祕密,末了還要殘心幫他保守。
「哦,這麼說來殘心很在意我囉?」七尋刻意斷在這,一會才用玩笑話給對方搭梯子「還是在意的不是我而是紅葉,哈哈!」
漫長的竹林小道終於能看見盡頭,那是一片繁榮的街區,耳邊彷彿能聽見人們叫賣的吆喝聲,雖說已經進入了大正時代,不過帝都也有些區域還未開始現代化,正好適合上了年紀的妖怪們。
「都、都認識幾百年了,會在意也是理所當然的吧…」殘心有些心虛的抓抓臉,口中的話雖然彎彎繞繞,卻是沒有否認自己很在意七尋的事。
難為情的他將視線往外飄移,心中還是對七尋願意與自己分享秘密這點有幾分開心,即便兩人已經認識超過百年,至今在某些不經意的時刻仍會有「又多了解彼此一點了」的感覺。
隨著兩人穿過竹林,眼前依稀傳來了一陣陣人群熱鬧的聲響,此處尚未進入市鎮最繁華、充滿著洋式汽車與洋樓的範圍,而是保留了普通泥土路和木造建築的郊區。然而在此落腳的茶屋「水谷」卻沒有因此而失去人流,長年經營的老牌店家在人們心中依舊擁有著好口碑。
殘心遠遠就看見了那屋簷底下飄揚的水藍色旗幟,上頭用白墨寫著蒼勁有力的「水谷」二字,妖異熟門熟路地推開竹簾,並向老闆要了兩個位置,接著轉頭問問七尋除了生八橋以外還想喝些什麼。
紅豆麻糬湯、焙茶以及各式各樣冬末初春的特色和菓子都給七尋點了個遍,白鶴、寒椿、冬梅、雪兔包含生八橋一盤盤送上,油亮的漆盤襯出這些精緻小甜點的嬌嫩。
方才還玩笑說要一口一顆和菓子的七尋下竹籤前忽然停頓。
「如果能親眼見到就好了,山啊、水啊、春夏秋冬……」他臉上依然掛著淺笑,那股被歲月磨損的滄桑卻是藏也藏不住。
籤尖扁平處貼著寒椿花瓣圓潤的輪廓描繪,彷彿指尖輕撫。
叉尖一轉,七尋切下一小塊送進嘴裡,糯軟甜蜜的滋味令他發出滿足的哼聲。
見眼前的點心一盤接著一盤慢慢堆起,在心疼起那人的香油錢之外殘心不禁感嘆七尋還真擅長吃甜的,可在吐槽的話到了嘴邊時,對方那恰似嘆息的願望卻輕輕傳入耳中。
時間彷彿頓時停止了流動,直到一段空白過後,那人才終於動起盤裡的和菓子開始品嚐,然而殘心反倒是停留在了原地。他看著竹簾外來來往往的人們,兩位著和服的女孩打著雪傘並肩行走,偶爾幾輛小販的自行車一晃而過,好似誰也沒有注意到茶屋裡的這片靜寂一樣。
「......明年去看櫻花吧,和我一起。」半晌,殘心才這麼低聲說了一句,他的語氣和緩,裡頭卻有著令人無法忽視的堅定,以及不易察覺的悲傷。
七尋停下手上的動作抬起頭,一個好字答應了邀約,爽快且毫不猶豫。
「那時我會找到離這裡最近又最美的櫻花林。」
寒椿的花期由冬至早春,凋零落下之時花苞依然完整,保持最美麗的模樣沉眠於霜雪中。
「殘心怎麼不多吃一點?我難得請客呢。」熱呼呼的麻糬紅豆湯被推了過去,七尋一邊催促著男人趁熱喝,另一邊將未動過的和菓子往殘心的方向遞「嚐嚐吧?今年才出的,梅花和你可搭了!」
還尚未從七尋那尋找櫻花林的許諾中回神,溫熱的紅豆湯已經被推到了手邊,接著各種五顏六色的精緻點心同樣湊上桌前,不說的話還以為是哪個富有雅興的貴公子來喝下午茶了。
「...說起這個,那筆奉納——咳咳、我是指零用錢,就這麼用掉真的好嗎,不是說了都是辛苦錢嗎!」醒過神來的殘心扒著桌沿低身向七尋問道,甚至差點將「奉納金」三個字脫口而出,幸虧自己反應快及時煞車,否則要是被周邊客人當作是偷箱賊,那可真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本來想著有柿餅吃,隨便點個熱茶什麼的就行了,一下子點了這麼多,就算是我也會不好意思啊。」男人順著對方的建議先喝了口熱騰騰的紅豆湯,接著粗手粗腳地將盤中梅花形狀的和菓子扔進嘴裡,一點也沒有出家人該有的沉靜與氣質。
奉納一詞被點破時七尋顧不得嘴裡還在咀嚼,豎起指頭壓在唇上示意殘心可不能說溜嘴,正巧對方也意識到了,輕咳兩聲隨即把奉納金替換成零用錢。
當殘心喝紅豆湯時七尋像個寵孫的老爺爺,滿臉的和藹笑容,但接下來那人一口吞下小梅花的動作卻讓假爺爺坐不住了……儘管稍早他才玩笑說自己要一口一顆和菓子。
「……咦?你竟然一口也沒有留下來嗎?」七尋的視線在殘心和空盤間快速來回,再三確認,好似受到打擊後沒辦法接受現實「今年才出的梅花和菓子!」
「咦?」見眼前的神靈在一瞬間變了臉色,殘心本還有些疑惑是不是外頭發生了什麼,直到那人用那大驚十色的表情說出了後半句話,他這才猛然意識到自己怕是闖了大禍了。
「你、你你你怎麼不早說啊!」後知後覺的妖異同樣叫嚷起來,留有小小刀疤的臉龐掛上了一滴心虛的冷汗。他怎麼也不會想到,那個剛剛才被自己一口吃進的小梅花竟然會是眼前老友殷殷期盼的新品。
——話又說回來,怎麼會有人把自己急切渴望的東西這麼輕易地推到別人的碗前?這人要不是太過珍視對方,不然就是個傻瓜,或者兩個都是!
殘心無奈地在心裡把七尋給偷偷唸了遍,簡直不知道是該謝謝他這麼看重自己,還是要吐槽對方喜歡的東西倒是自己先藏著啊。男人做賊心虛地瞇起眼觀察起眼前人的反應,然而不到幾秒便敗下陣來,用著拿對方沒輒的語氣開口說道:「…知道了知道了,我再去點一份吧,這次可別又傻傻地送給我啊。」
七尋裝模作樣的用籤尖在盤面上畫圈,用幽怨的眼神盯著殘心瞧,嘴唇抿成線,一副沮喪到不願意說話的表情,他是很期待吃新品和菓子沒錯,但也不是非吃不可,到最後重點還整個偏移了,賣力演出就為了釣出男人緊張、不知所措的情緒。
他在那人起身時伸手攔住,嘴角抽搐著上揚,噗哧一聲笑出來後整個都憋不住了。
好不容易緩過來,七尋擺擺手「哈哈,逗你玩的,沒事啦!這麼一個小東西!雖然我的確是想說你會吃一半,剩下另一半留給我就是了!」
他才正打算舉起手來喊住櫃台後的老闆娘,沒想到一旁的七尋卻把他攔了下來,殘心還沒來得及反應,只聽那人嘩的一下突然爆出一連串響亮的笑聲,哪裡還有剛剛那楚楚可憐的委屈模樣。
「哈啊?」察覺被騙了的殘心瞪大雙眼,似乎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臉上原本健康的肌色瞬間因羞恥而脹紅,他剛剛還想著對方是傻瓜呢,沒想到這個傻瓜竟然就是被繞得團團轉的自己!
被七尋這麼一逗,殘心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旁邊幾桌客人也因動靜而注意到這裡,殘心只得尷尬的假咳兩聲當作清痰,還是故作泰然地向後方的老闆娘再要了兩份梅花樣式的和菓子。
「竟然擺出那種表情騙我,太狡猾了吧,嚇我一跳!」坐回位子上的殘心壓低聲量用氣音抱怨,然而語調卻是激動得很,隨著話語而擺動的四肢就像是在抱怨一樣各種揮舞。
四周客人投來的目光絲毫沒有影響到這位自我的神明大人,雙頰爬上駝紅的殘心讓他得到滿滿的成就感,此時他和一個惡作劇成功的七歲孩子沒兩樣,只是年齡增加了一百倍。
「抱歉啊,我是真以為你最多只會吃一半嘛。」七尋豎起手指,在半空中畫出一個圓再從中間切開一條線,點了點左右兩瓣,隨後手腕一轉再次捂住了嘴,指尖縫隙洩漏幾聲壞心眼的低笑「可是你後續的反應實在太有趣了,我忍不住!」
「吶啊,你加點的兩顆小梅花都是要給我的嗎?還是說我們一人一顆慢慢吃?」
「倒是別在這種時候捉弄我啊,我真的差點以為自己闖禍了!」被擺了一道的他彆扭地斜眼看向七尋,方才因出糗而紅起的耳朵還熱熱的,殘心忍不住在心裡暗暗想著自己怎麼老是中招,明明他才是年紀更大、更洗鍊的那一個。
可他就是看不得那人受委屈的樣子,這有什麼辦法,會上當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兩份都給你吧,你不是說想嚐嚐新品嗎?雖然精緻的小點什麼的我不太懂,但是剛剛塞進嘴裡時感覺味道並不差,軟軟糯糯的,味道可香了。」殘心一邊說著的同時,手腳俐落的老闆娘已經將加點的和菓子給依序送上,隨著兩下薄盤敲擊木桌的清脆響聲,兩顆和剛剛一樣圓潤飽滿的桃紅色糯米甜點又回到了眼前。
「就當作是剛剛獨自吃掉那一盤點心的賠罪,今天還是讓我來請客吧!」見點心補上,男人一掃先前的窘迫,大氣的叉起腰來自告奮勇要請客,臉上又掛回那個一貫的氣宇先昂的笑容:「對了,待會也順便帶點回去給紅葉吧,再晚了水谷的熱門品項可要賣完了啊。」
對於殘心提出要請客,七尋搖搖頭表示自己絕不妥協「那可不行!答應過的事不能反悔,況且我這麼拼命才把零錢全部撈出來,有好幾次都差點要閃到腰了!這頓得是我請才行。」
不留給人回應的機會,他掐著時機接下去說:「還有,嚐嚐的話一塊就夠。」
再一次的,一朵小梅花被推到殘心面前,雲外鏡抬起眼,潤綠眼眸中映照出了夜叉「這次我們一起享用吧?但要慢慢的、溫柔的,細細品味。」
「至於紅葉,」梅花形狀的和菓子被切開一小片,桃色外皮下是飽滿的深紫紅豆沙餡,質地綿密不黏牙「買給她就等於買給我喔?」
面對七尋一連串的回應,殘心連想要找個能辯駁請客一事的空間也找不到,待好不容易進入空檔,桌前的那人已經將另外一盤梅花甜點給推到了自己面前,這時再回頭找先前的話題反而顯得自己矯情了。
「...真是的,所以才說太狡猾了啊,像這樣的事。」殘心撇撇嘴小聲咕囔著,明明都已是活過將近八百年的妖異,卻仍被眼前人時而捉弄時而寵溺,像極了以前在寺裡被師兄們給帶著的日子。
見七尋切開盤中的小點,殘心也有樣學樣的低下頭端詳起這枚精緻可愛的糯米糰子,這次他不再粗魯地用手直接接觸,而是拿起一旁的竹籤好好將它給戳了起來。
這麼一看的話,這顆梅花菓子確實是做得頗具風雅。
「這份『零用錢』可是用紅葉的外表賺來的啊,再怎麼說也得給些那什麼,是叫授權費吧?」殘心一邊開起玩笑,一邊小口品嚐嘴裡紅豆沙細膩的甜味,細嚼慢嚥的過程比方才囫圇吞棗時明顯品出了更多層次感:「水谷的甜點果然一絕啊。」
「你這可就小看我了,我就算變成其他小黑貓、小白貓也能掙到這麼多的,跟什麼花紋可沒關係。」七尋搖搖手不服氣的說,不過這也體現了他和紅葉的熟悉。
發現殘心按照自己的方法慢慢品嚐,七尋驕傲的揚起下巴,表現得比水谷老闆娘都還要自豪「對吧?只要想著甜點匠人們也是這樣慢慢搓揉麵糰、熬煮豆餡,用三角棒壓出每一片花瓣的紋路,就捨不得一口吞了!」
享用完冬梅和菓子,桌上還剩下圓滾滾的雪兔、精巧的白鶴、生八橋和麻糬紅豆湯,七尋要殘心選想吃的拿——除了生八橋不能全部吃掉以外——這麼多小甜點如果只有他一個人埋頭吃那就太掃興了。
「待會吃完後再去走走吧?」
「不是都說花貓能招財嗎,這毛皮底下真的有什麼不可言喻的神祕力量也說不定?」吃飽喝足的他笑著打趣,想起稍早在神社前那偽貓咪蹭著自己腳踝的樣子,殘心簡直能具體想像出人們給奉納箱瘋狂投錢的盛況。然而見七尋為了收集足夠的錢彎腰在箱裡掏了半天,裡頭恐怕遍地都是象徵著「結緣」的五円硬幣吧。
這個時辰附近的茶屋只有這還開著,因此不知不覺間想要一品茶香的客人們都集中到了這裡,殘心看看店外越來越多的人潮,想著他倆也是時候該讓出座位離開了,於是便一口答應下那人的邀約。
「也好,趁著下雪前最後的晴天在附近轉轉吧,否則這雪一下,又不知道要下到何年何月啊。」男人誠實順著對方的好意繼續品嚐小點,只不過他這次學乖了,既不再狼吞虎嚥,也惦記著七尋早先喊著想吃生八橋,於是特意先從其他和菓子開始吃起。
「對了,去後面的隅田川那裡看看怎麼樣?冬天時川上行的船隻少,我聽說水面映出的橋墩倒影特別美麗呢。」
殘心的提議七尋舉雙手表示同意,他沒有特定想去的地方,能和老友一同吃點心、聊天、散步,地點是哪裡便不再那麼重要。
等桌上的碗碟都空了,神靈拎著沉甸甸的布包去付帳,一、二、三……一枚枚銅板疊成硬幣塔,一柱又一柱看得老闆直搖頭,連道歡迎再次光臨時都不情不願,反倒是七尋臉皮可厚了,絲毫不介意從收銀處投來的埋怨目光,笑笑回答之後一定再來。
橫跨隅田川的大橋名為吾妻橋,共分成人行、鐵路、公路三條路線,七尋與殘心緩緩步上了橋,此時一旁的鐵道正好有列車駛過,車輪碾在鐵軌上轟隆轟隆的,整個橋面都在小幅度震動。
「不知不覺也過了好久啊!時代。」七尋不習慣大分貝的聲音,抬手捂住耳朵。
隔著一道狹窄的水路空隙,殘心遠遠望著那紅色的電車車廂領先他們向橋頭前進,上頭擠滿的不是戴著眼鏡看報紙的男士,不然就是穿著洋裝不知要去哪裡喝咖啡的女士們,相較之下自己一身灰藍色的浪人裝束,恐怕是顯得有些過時了。
「是啊,明明經過了將近八百多年,但總覺得近一百年世道變得特別快啊。」殘心如此隨意說道,不過話中感嘆的可不是衣服的問題,服裝對出家人的自己而言並不是什麼困難,就算現在要他穿回袈裟也沒問題,這話中更多感嘆的是他們的生活方式。
過去即便人們不曾親眼見識妖異的本體,也通常將他們的存在視作理所當然,可近一百年來人們的信仰正在逐漸消失,曾經法力高強的大天狗也好、路邊的河童也好,一個一個都過上藏起來的生活了。
「明明是聽說這裡有許多邪惡的妖異在作怪才跑來帝都的,結果實際一看,都只是些還想在最後高聲疾呼自身存在的靈魂罷了啊。」男人一邊在橋上慢慢走著,一邊回憶起自己來到帝都後經歷過的種種,所謂的邪靈,常常也不過就是擁有執念的存在而已。
在最後高聲疾呼自身存在的靈魂?七尋步速慢了半拍,雙手還虛掩在耳朵上。
神靈能聽懂夜叉的意思,卻又下意識的聯想到全盛時期的自己,若那些調皮的妖異是以作惡來緩解被遺忘的焦慮,那麼過去的他就是以不斷顯現神蹟來彰顯存在,接著在時間的磨損下妥協於信仰衰退的現實。
「殘心怎麼看?」七尋沒頭沒尾的問。
「對於命中註定的事。」
列車駛過後周遭的其他聲音慢慢傳進耳裡,人行的那半邊離川近,水流沖刷橋墩激起碎沫的細響不絕於耳。
「還是說……你認為沒有所謂的命定?」
「『命中註定』是嗎?」似乎沒想到被丟回來的會是這樣的問題,殘心不自覺摸摸下巴陷入了思考,橋上來來去去的行人絡繹不絕,但熱鬧的街道音卻沒有妨礙兩人的談話,反倒是讓思緒變得更加清晰。
「嘛啊,如果是指『無論怎麼努力都無法改變』這樣的事,或許有時候也是存在的吧。」男人將雙手揹到後腦杓上,隨意卻真誠地說道:「但是,這些事情不會決定生命的結局吧?我啊,當初還想著絕對不想變成妖怪呢,雖然最後也沒能逃離化為妖異的命運,但卻發現自己意外喜歡這樣的生活啊。」
話音一落,走在前頭的殘心一個轉身,瞇起眼睛朝後方的七尋露出一個瀟灑的笑容:
「在寺裡教導我的老頭子也時常把宿命啊因果啊掛在嘴邊,那種嚴肅的教義什麼的我根本聽不懂。但是啊,人生的未來會發生什麼事,所謂的『命運』自己究竟會如何評價,那得要活活看才知道吧?」
分明是發問者,七尋卻花了不少時間在咀嚼殘心的話,成為神靈後他有好一段時間不曾思考過這些,腦袋轉得異常緩慢,因此當那人轉過身面向自己時怔愣。
「……活活看?」
川上濕潤的風吹動那頭鉛灰色短髮,七尋抬手撥開遮住視線的瀏海,若有所思。
神靈試圖得出屬於自己的觀點,然而冒出的想法被阻斷了連結,凌亂的散落著,彷彿有一股無形的力量阻止他深入去挖掘,至於那股力量是什麼,大概就是所謂的習慣吧。
沉默許久,七尋揚起一個歉意的笑「抱歉啊,結果反而是我沒能接上話,但我喜歡聽你說。」
「唔、難道是我剛剛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嗎......」看著七尋若有所思的樣子,殘心露出有些古怪的表情撓了撓後腦,對方拋出的問題於他而言實在太過深奧,就算是翻遍了法華經他也沒有把握能給出正確的解答,尚在修行中的夜叉只能憑藉自己的真心,帶著些笨拙與誠懇如此回應。
「總而言之,很多事情不自己親自經歷是不會知道的吧?就像猶豫不決時用擲硬幣決定那樣,在拋出硬幣的一瞬間之前,人是不會知道自己的本心的呢。所以說啊,命中註定什麼的對我來說——嗯?」
望向七尋方向的殘心一直保持著倒退走的姿勢,嘴上說得起勁,心思卻完全沒有放在身後的路況之上,這話才說到一半,男人便感覺到身後似乎撞上了什麼半身高的東西,轉身一看,竟發現是一位身穿和服、纏著髮髻,面容有些神秘的的
老太太。
「唔啊!」察覺自己撞到人的夜叉一個激靈向後一躍,二話不說便朝對方鞠躬致歉:「真是非常抱歉!您沒受傷吧?」
撞擊的力道並不重,老太太只是踉蹌幾步,拐杖一撐很快就重新找回平衡。她搖搖頭表示自己沒事,手貼在胸口上拍呀拍,看來應該是受到驚嚇而已。
而此時七尋才湊到殘心後頭探過身,剛才事情發生得突然,他都還沒來得及出聲。
身著鵝黃和服的老太太接受道歉,不過她也提出一個要求,希望路過這裡的兩人能夠聽自己講述這條橋上流傳的故事,興許是年紀大了需要人陪伴著說話聊天。
「這是一個關於『橋姬』的故事。」她神秘兮兮的起頭……
據說啊,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名女子受到了心上人的背叛,無法接受現實的她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
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女人走上這座橋,懷著對男人的恨意踩上圍欄,縱身一跳,那纖細嬌小的身影立刻被湍急的河水捲走。
死後女子化為善妒的怨靈,受困在這座橋上無法離去,也就是日後人們口中的橋姬。
所以過橋時請小心哪,若提到其他女子之名,她就會追著你不放。
「......。」本以為老婆婆要與他們分享什麼日常的內容,沒想到卻是這樣一個令人不寒而慄的詭異故事,明明自己就是個看遍了大風大浪的的百年妖怪,殘心卻依舊感覺到周邊的溫度彷彿隨著婆婆的話降了幾度。
但是不管怎麼說,在這個遍地都是厄除的都城之中,像個普通人般反應才是他們的上上策。
「老、老婆婆,您可別嚇唬人啊......」夜叉裝模作樣地鐵青著臉打了個冷顫,而後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一般「哦」了一聲,說罷便往兜裡一陣掏掏,拿出了一個以深藍色薄布包成立方體的小包。
「老婆婆,這個送給您吧,就當作是給您的賠罪。」殘心攤開手中的布包,裡頭一片片整齊擺滿了將魚蝦壓扁後製成的手工仙貝,偶爾魚釣多了他就會這麼做,雖然做工略顯粗糙,不過豐富的鮮味倒是一點沒少。
賠禮過後他們向老太太鞠躬道別,待走出一段距離,殘心表情古怪地拉了拉七尋的衣襬,示意那人湊上來傾聽:「喂喂、剛剛那個老婆婆是不是有點奇怪啊,說的故事也讓人有些在意。」
「嗯?」聽完殘心的疑問七尋眨眨眼滿臉不解,他以為對方剛才的反應是刻意做出來增添氣氛的,為得是逗老太太開心。
「那……殘心會不忍心嗎?橋姬的事。」尋物神問,臉上看不出情緒。
他知道老友平時會幫忙渡化含冤帶怨的鬼怪,那人心地善良,或許心疼這麼一個可憐的女人,死後不但無法獲得解脫,還被囚禁了靈魂受盡妒忌帶來的折磨。
神靈緩下腳步,那是他使用能力前的習慣動作「我能替你確認這則傳說是真是假,包括所謂橋姬是否存在,若存在,她現在的位置又在哪、狀態如何等……但下次也要帶仙貝給我喔!」
從語句格式能聽出前段話七尋是以神靈的身份詢問,後半段則是出於他自己的私心,饞完柿餅開始饞仙貝了。
「…啊啊,確實是有點忍不住,想要確認一下。」男人露出被看穿的表情摸摸鼻子,就算自己作為妖異的姿態存在著,但已皈依佛門、以渡化維生的他做不到對這樣的事置之不理。
夜叉抬頭四處張望,認真的神情彷彿是在感受什麼一般,幾秒之後,搜尋無果的他有些不好意思的向七尋開口:「不知道這個橋姬是習慣隱藏自己,抑或是本身的存在就比較薄弱,似乎沒辦法直接感覺到啊。」
「看來這次又要麻煩你了,仙貝的話要多少有多少,我前陣子才在西南方發現一條人煙稀少的小溪呢,隨便編的一個蝦籠都能捕到好多小蝦!」殘心愉快笑笑,這不是他第一次拜託七尋替自己尋找渡化的目標了,見對方緩下腳步,殘心明白七尋已經猜透了他的心思,無形之間他們已經培養了一定的默契。
「不麻煩不麻煩,一言為定!」說到殘心送給老太太的那幾片手工仙貝啊,即使七尋隔著一段距離,仙貝上一隻隻小蝦仍清清楚楚,光看就美味極了!
「我先稍微看看……嗯——」
雲外鏡神靈的拿手絕活為使過去的景象在意識中播放,是能夠自由調整時間軸的千里眼,不過他追蹤的對象並非這條吾妻橋,而是神秘老婆婆,想確定這則故事究竟是聽來的或她自己編的。
不久,神靈從倒流的時間中尋到了告訴老太太傳說的人,看來要花點時間才能追到源頭了,或者直接從吾妻橋下手會比較有效率?
「橋姬的故事確實不是隨口說說……唔嗯,我的意思是至少開始傳的不是她。」
七尋向後幾步讓後腰靠在圍欄上,看來是想在這吹著風歇會。
「嘛!下次見面的時候我再告訴殘心其他的訊息吧,在宿地裡我能找得比較快!況且除靈也需要挑個好時機,對嗎?」
「果然是這種類型的嗎——沒辦法,看來只能再多調查幾天了,心急也是沒有用的。」見七尋似乎一時之間也找不到傳說的來源,殘心點點頭表示理解。偶爾也會有像這樣的怪異出現,在居民之間口耳相傳,卻無從去確認傳說的源頭究竟是真是假,若是這個冤魂打一開始就不存在,那也沒有後續所謂的「渡靈」可言了。
夜叉學著身邊人的樣子靠上圍欄,這種事在他過去的除靈生涯中並不少見,有一次他受託要去替某個荒廢的武家大院渡化妖異,可他在大院裡轉了好幾圈,到處也沒見著什麼邪靈,後來一經調查才得知,哪裡有什麼邪靈,那些不過是百年前將軍一家為防有人盜墓所刻意放出去的駭人傳聞罷了。
也正是因為如此,殘心特別感激七尋的協助,若不是有雲外鏡的神通力加持,或許他又要多做好幾次上山下海的無用功也說不定。
「......不過,因為心上人的背叛而殉死嗎,那一定是帶著無以復加的悲傷所做出的決定吧。」
「也有可能是一時衝動?」七尋仰頭,剛落完小雪的冬季天空遼闊得無邊無際。
若人一天的心情被記錄成線,高興時上升、悲傷時下降,那麼遭受打擊後肯定好一陣子都會在低谷徘徊,這個低谷以日、月、年來看確實非常顯眼,不過若以十年、百年、千年來記它便微不足道,無論是多麼悲傷或多麼開心的時刻,放遠來看都不過是直線的一部分。
「天空不會因為失去一隻鳥而哀痛、大樹也不會因為落下一朵花而憂愁。」
很顯然的神靈已經記不得了,記不得人類和自己並不相同,沒有幾百千年長的壽命,他眼中的日升日落是尋常百姓的一生。
「不過……這倒是讓我想起了紅葉啊,她倆的遭遇相同結局卻截然不同。」
「會為了掉到地上的烤年糕而傷心、也會因為出門時看見了太陽而開心,人啊,可是這樣的生物哦?」聽聞七尋的評價,殘心忍不住如此提醒。
他知曉那人作為神靈,總有些想法和普通生命會有著不一樣的地方,他們的生命實在是太長了,對於時間與價值的尺度自然是和人類不可同日而語,若將為愛殉死放進時間的長流之中,或許確實只是一時衝動也說不定。
對此殘心心裡則多的是矛盾,他曾和這些芸芸眾生一樣是個普通人類,如今卻擁有神祇一般的異能和一副不會衰老的肉體。他既能體會等待花開的喜悅,卻也同時認為自己經歷過的那些帝王的勝利與榮耀無謂至極。
或許這也是他在遇到那個從東大寺來的神使時,斷然拒絕了神格化機會的原因吧。
「......紅葉小姐怎麼了嗎?」察覺那人提起了某個熟悉的名字,殘心收起思緒,有些在意的向七尋提問。
「……」七尋腦袋裡炸出零星的火花,一瞬既逝,是那股無形的力量再次阻止他回想。
神格化獲得權能的同時這個身份也將成為思想的桎梏,神靈在下判斷時不允許感情用事,必須抽離自我維持中立,寫作中立但譯作無情,久而久之共感能力也會隨之衰退。
「嗯、紅葉啊……」他轉過身面向隅田川,沒由來的產生逃避與殘心對視的念頭,這和接下來要講述的紅葉的故事無關,而是上個話題留下的不自在感。
「紅葉幻化成人形時也是位朱唇粉面的倔強小美女,很難想像吧?只可惜咱倆第一次見面時是她人生中最落魄的日子,和橋姬一樣,紅葉也是被心上人給欺騙了。」
到此,七尋稍作停頓「吶啊,你想看看那時候的她嗎?還是……用想像的就好?」
當七尋轉過身時,殘心並沒有緊追不放地步步跟進,只是維持原本的姿勢望向與那人相反的方位,靜靜聽著神靈訴說有關於神社那隻貓妖的事。
花貓的名字叫做紅葉,自打他第一次和七尋見面,殘心就察覺到那隻趴在奉納箱上曬太陽的貓並不是普通生物,因此在後來發現那隻貓會說人話的時候,他並沒有表現出特別驚訝的樣子。
『總是陪伴在老友身旁的友善的貓妖小姐』,對於紅葉他的了解僅止於此,可作為相識許久的老面孔殘心自然是對她有所信任,若是能更了解關於那人的過往,或許自己也能夠幫上什麼忙也說不定。
「...用看的,做得到嗎?」殘心有些好奇地偏過頭,他知道雲外鏡能夠看見不屬於現在的某些景象,可是不確定這樣的能力是否能夠投射到他人身上,若是能親眼見證那是再好不過。
「那當然,不過需要媒介。」側過身,七尋輕拍殘心的臂膀吸引注意,另手指了指自己掛在身上的那面鏡,此時它看起來再普通不過。
「在這裡用會很顯眼的,到人少的地方去吧?比如……啊、來時那片竹林就很不錯,也正好是我宿地的範圍內。」說著,他順順被風撫亂的短髮,先一步往回走。
都說去程長回程短,沒兩下子兩人便回到竹林小道上,七尋走在前面領著殘心左彎右拐,最終停在一座隱密的小涼亭前,那是路上他用能力尋到的。
拍落石椅上的薄雪和竹葉,七尋一屁股坐上去,果不其然打了個觸電般的顫。
攏攏衣襟好不容易溫暖起來,他開始調鬆繫著鏡的幾條紅繩,來回放了幾次線後勾勾手要殘心靠近一點。
「拿著吧?我的話就不用了。」鏡被捧到了夜叉的面前,神靈臉上掛著一如既往的隨和笑容「在宿地內我的妖力會獲得一定程度的強化,你待會看的時候也能聽見對話,這點在宿地外可是辦不到的!」
殘心跟著七尋的腳步在陰涼的竹林裡穿梭,本來這一路上彎彎繞繞的,有好幾次他都差點開口詢問是不是走錯路了,直到一座小巧幽靜的涼亭出現在面前,殘心這才不得不感嘆那人的神通力確實神奇。
「是像這樣嗎?」夜叉順著神靈的指示向前,雙手小心翼翼地接過對方遞來的小鏡子,他時常看見這面小圓鏡,平時七尋就把它掛在胸前。雖說一眼就能注意到,但樸素的外觀不會讓人立刻就聯想到是異能所用的媒介。
接觸到圓鏡的一瞬間,殘心感覺到好像有什麼不同於塵世的重量感被交付到自己手中,他直起身來虔誠以對,就像是在等著一個嚴肅的儀式開始那般。
開啟認真模式的殘心逗樂了七尋,他的手繞到男人背後一下一下拍撫「放鬆點、放鬆點。」
雲外鏡神靈的力量使夜叉手上的鏡凝霧,愈發濃烈的霧氣模糊了時間,待散去後鏡中映出的景象也從『現在』倒轉回『過去』。
暴雨中,一位披頭散髮的女性正赤足蹲在河邊濕滑的大石上,她的雙手不停忙活,一圈一圈將繫著重物的粗繩纏繞在腳踝,完了還抬抬腳確定重量能讓她即使拼命掙扎也無法上浮。
面對眼前洶湧的急湍,她雙眼空洞,彷彿一具沒有靈魂的空殼,任由雨水澆淋。
女人的頭上生了一對不屬於人類的立耳,身後垂著兩條溼透的毛尾巴,毫無疑問的她並非人類,而是一隻該畏水的雙尾貓妖。
「我說的沒錯吧?是一位秀麗的小姑娘。」七尋插話。
秀麗,這是哪裡得出的結論呢?不過神靈對此卻是很有自信的,不知是窺見了女人過去的幸福笑容還是預言未來……
即便深知自己看見的僅是過去的倒影,眼前的景象仍是讓殘心震驚得瞪大了眼睛,不僅是周遭的視野彷若真實,就連濕冷的溫度都好似被完整地重現,而最讓人無法忽視的,則是那個在雨中顯得如此單薄、搖搖欲墜的身影。
「紅葉小姐...!」見河邊的女性即將跌落足下的急流當中,殘心下意識地喊出聲,卻在下一秒猛然意識到自己身處的是久遠以前塵封的回憶之中。
夜叉伸出的手臂只高舉了一半,接著像是在忍耐什麼一般握緊了拳頭,克制地收回了手。
「...為什麼,紅葉小姐她...」殘心遠遠看著那河邊的貓妖,似乎顯得有些欲言又止,在腳踝纏上重物的目的不言自明,關鍵在於她為何選擇了這條殘酷而寂寞的道路。
「和橋姬一樣,紅葉心裡也住著一位特別的人,可惜那人眼中的她並不特別,是要多少有多少的平凡女人。」
「那個男人恰巧住在我宿地的範圍內,小倆口出門散步時常繞到我的神社來,不過每次許下願的都只有男人。起初我感到疑惑,他所追求的不是早已得手了嗎?」
尋物神大人,您能不能幫我找到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
「嘛,你也知道我有個觀察人類生活的嗜好,於是我看了看……」
七尋不打算把話說完,畫面角落出現了他的身影……
—紅葉……
被呼喚的女人沒有任何反應,水珠不斷沿面頰滾落下巴,一顆又一顆分不清是雨、淚還是玻璃渣子。
打著傘神靈試圖勸回她,用那套天空與樹的大道理,可女人完全不搭理,蹬腿跳入河中。
即使再堅定尋死的人真正臨近死亡時依然會感到恐懼、會掙扎求生。
傘下,神靈定定的望著河面上女人不斷抓撓空氣的手,直到覺悟的重量帶她進入輪迴……
凶
舉步出雲端 高枝未可攀 昇頭看皎月 猶在黑雲間
「......。」當女人踏出腳步往河裡縱身一躍,殘心閉上眼撇過頭,不忍去看那會讓任何人都心底一涼的畫面。女人手腳掙扎的動作不斷拍起水波聲,啪噠啪噠,攪得人不住心慌。
直到掙扎聲慢慢變得微弱,微弱到沒有任何一點動靜之後,殘心才敢慢慢將雙眼睜開,望向原本貓妖所在的河岸——
那塊大石上正佇立著一位女性。
「......你、」夜叉睜大雙眼,彷彿對眼前的景象感到不可置信,他轉過頭去看向身邊的七尋,表情是藏不住的驚訝:「你...選擇救下了紅葉小姐,是嗎。」
「是結界吧,看周遭的樣子。」妖異如此猜測道,雖然他也不認為自己有什麼資格對此感到震驚,換作是他,肯定也會毫不猶豫地救下選擇尋短的紅葉,只不過被救援的當事人的想法......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很意外嗎?」我行我素的男人輕笑,似乎不認為擅自救下女人的行為是干預因果,神靈下判斷時不能帶有私心,但對象應該不包括……他自己吧?
「我當時正缺一個神使,她很適合。」
畫面中的女性終於有了表情,她與殘心一樣不可置信,腳底一滑跌坐在大石上,當旁觀的神靈告訴她這裡早已被佈下結界,無論嘗試幾次她都會回到死前的狀態時,女人低下頭看著自己顫抖的雙手,不發一語。
倔強,是七尋提到紅葉時給出的結論,而接下來她的決定也完美符合了這個形容詞。
纖細的指頭攢成拳,她搖搖晃晃重新站起身,心一橫再次跳入急湍中,無論水灌入口鼻時有多麼痛苦,奮力掙扎時又是何等無助。
七尋知道夜叉心地軟,出聲提醒:「接下來還會重複很多次的。」
「可每次重生都將看得更遠,我所預見的未來不會出差錯。」不過遺憾的是現在他衰弱得沒辦法再先一步窺探未來了。
聽聞那人善意的提醒,男人卻是下意識地皺了皺眉。
經過前一次的經驗,加上早已預知紅葉現今仍健在的結果,殘心這回不再閃躲眼前的悲劇,可依舊是對那樣痛苦的景象感到於心不忍,紫藤花色的雙瞳遠遠望向河底那湍急暗流,既像是沉默,又像是若有所思。
殘心不確定對此七尋的想法究竟是什麼,那人偶爾會令人摸不透,有時像是初至現世的孩子般充滿好奇,有時候卻像是旁觀一切、超脫自我的肅穆神靈。但無論哪種面向都是七尋本身,以複雜的定義交織而存在,同他一樣。
「雖然換作是我的話也會這麼做,或許我沒有什麼資格評斷對與錯,不過......」夜叉緩緩開口,語氣裡充滿了明顯的猶豫與斟酌:「神靈很少會這麼做吧?至少...在我的認識裡是這樣的。」
任由女人一而再的跳入河中,自始至終都站在遠處的神靈離開前只留下一句話,說他會再來的她,他會等她。
畫面是取俯視角,枯茶色的油紙傘遮住神靈半個身體,看不見他的表情,從語氣也聽不出任何情緒。
七尋讀出了殘心的小心翼翼,他倒不覺得這是個失禮的問題。
「是的,但我預見了,預見紅葉未來會成為我的神使。」說來殘酷,七尋會伸出援手的原因純粹是兩人之間繫著名為緣分的繩,是緣分讓他認為女人命不該絕,至於女人的想法和意願都不在考慮範圍內,他甚至不覺得自己這麼做逆反了世間因果。
「究竟成為我的神使是紅葉的命運,或者是我的決定改變了她的命運呢?」
「對我來說是前者啊。」
在得到了七尋的回應之後,殘心心中的困惑似乎沒有得到真正的解答,反而是陷入了更令人不知所措的迷茫。若所謂的因果確是命定的未來,那麼自己又要如何看待每一個曾發生在眼前的悲歡離合呢?
......曾經怨懟神明大人沒有對『那件事』出手的自己,又是否錯誤地理解了神靈的職責呢?
「...抱歉啊,對於不是神靈的我而言果然還是無法理解,但是...至少從紅葉小姐挽回了生命的角度看來,這仍然算是件好事吧。」
迷惘的妖異低聲說著,即便已經活過上百年,對於這個寬廣的世界他所不明白的依舊太多,究竟怎麼樣的論斷才是正確的他無從得知,男人只知道服膺於命運不是他想做的事。
「對我來說,因果啊命運啊什麼的都無所謂。在我看來,是七尋你把紅葉小姐帶離了死亡的邊緣,你出手了的這點......和我所認識的神靈有點不太一樣。」
七尋抬手撫過鏡面,在若有所思的殘心面前模糊那些過去的景象,現在它又變回一面普通的鏡子,映出夜叉迷茫的臉龐。
「這麼說代表我很特別對嗎?真好。」
之後的故事由七尋口述,一個日子、兩個日子過去,第三天早上他才回到那條河邊,此時紅葉正併攏腿坐在大石頭上梳理那頭及腰長髮,頭頂一片晴朗的天。
感受到結界主人的氣息,貓妖轉過半身望向神隱自己的男人,面無表情的問對方為什麼這麼做,後者給予的答覆和百年後的他如出一轍。
女人沉默片刻,變回花貓的模樣踏著靈活的貓步返回岸邊。
至今,七尋依然不清楚當時的紅葉在想些什麼,他從來沒有問過,或許……也沒有好奇過吧。
「今天的事要替我保密喔,這也是紅葉的秘密啊!」他豎起指頭壓在嘴唇上。
「知道了,會替你保密的。」回歸現實的夜叉將手中的小圓鏡遞還給它的主人,殘心尚未理清腦海裡對於命運的看法,可紅葉小姐在雨中那小小的肩膀卻仍歷歷在目,明明傾注了一切地用力愛著,到頭來卻還是孤身一人。
緣分啊,就是這麼一種既溫柔又殘酷的東西是嗎。
回程的路上他們又再次穿越那片竹林,頂上這灰濛濛的天空果然如他所料又下起了雪,林間地上薄薄的細雪被他們踩出一對一對的腳印,回去的路比來時還要更加安靜。
「......話說回來,紅葉小姐的精神力也未免太過堅強,明明經歷過如此令人不捨的過往,平時竟然還是那副天塌下來也只會打個哈欠的貓貓模樣。」說到這,殘心終於將方才站在大石上的堅毅女人與神社裡的花貓連上,這才後知後覺感嘆兩者的差異實在過大,讓人忍不住想吐槽兩句。
如棉絮般的薄雪輕輕飄落,七尋抬手拍下自己肩上的,也幫殘心拈下髮梢上的。
「唔嗯,自那之後我就再也沒有看過紅葉化成人類的模樣了,她明明能夠說話但平時也都喵喵喵的呢,或許一隻普通貓咪要比一個普通人更無憂無慮吧?」
返回神社時神靈抬起手揮揮,告訴自己的神使他們回來了,後者則張大嘴打了個慵懶的哈欠,雖然天還沒塌下來但確實和殘心說的一模一樣。
「啊!」七尋握拳敲了另手的掌心,摸出那幾塊甜得流蜜的柿餅,本來他們去水谷的目的是點杯茶配柿餅喝,結果主角反倒被留兜裡了。
「吃幾塊再走吧?這麼一段路走起來也會累的。」
累並非客套或自嘲,疲態是真的顯露在日漸衰弱的神靈臉上,儘管微小卻仍能被察覺,宿地之內的他總是比宿地外更容易疲勞。
做一隻普通貓咪比做人類還要更無憂無慮嗎?或許確實是如此吧。塵世中需要憂慮的煩惱實在太多,因此才需要修行,唯有脫離無明才能獲得解脫,經書上總是這麼寫的。
還沈浸在無邊思考中的殘心被身邊人「啊」的一聲拉回現實,隨著七尋的提醒,夜叉這才想起他們完全把柿餅給忘了,明明是為了給這結晶的甜餅找茶配才出的門,沒想到聊著聊著就把這事給拋在腦後了,也不知道紅葉小姐會不會想著他倆正事沒辦,究竟出去幹啥了。
「真是,水谷的點心樣式實在太多,不知不覺間就默默吃飽了。留半塊給我就行了,剩下都歸你吧。」注意到七尋明顯的疲態,殘心率先向前在神社邊找了個空位坐下,並示意對方趕緊坐到自己旁邊。
「對了,這個是帶給紅葉小姐的。」語音一落,男人從寬袖裡端出一綑由紙和草繩包裝起來的小包裹,這是在他倆從水谷離開前特地多要的一對點心,雖然自己也不確定貓咪究竟能不能吃這個,但若是能化人的貓妖,或許會喜歡糯米的味道也說不定。
他把小布包放上奉納箱,就正擺在紅葉小姐毛茸茸的花色毛皮身邊。
坐到殘心身旁的七尋把柿餅分成了兩疊,他說:「半塊太少了,我們得一人一半才行。」
不愧是上好的能登柿餅,柿子鮮亮的橘色外皮被滿滿柿霜覆蓋,如同他倆走回來的積雪小道。
名為紅葉的花貓鼻尖湊近小紙包嗅了嗅,發出綿軟的喵叫聲道謝。
正咀嚼著甜柿餅的七尋歪過頭,他記得稍早前殘心確實提出要帶禮物給紅葉,當時他的回答是買給紅葉等於買給自己,原以為那人會打消念頭,沒想到對方依然固執的買下了。
「……為什麼呢?明明有很大機率被我吃掉的。」
「你說這個?」一旁的殘心指指奉納箱上的紙包,盤起腿手拿柿餅的模樣看上去說有多愜意就有多愜意,空氣中除了柿餅的甜味以外,隱約還飄著一絲竹葉的清香味。
「伴手禮這東西啊,講究的不就是心意嗎?就算禮物的價值不高也好、給予之後會被轉送給其他人也好,最重要的是送出去那一刻所表達的『我沒有忘記您』的想法吧。」
夜叉偏頭想想,並在結晶的柿餅上留下一圈大口咬下的缺口:「光是『被記得』這件事啊,很多時候就是心與心的連結呢。」
有著果香味的糖霜在嘴裡慢慢化開,因曬乾而帶有些許嚼勁的柿餅是讓人越嚼越香,即便沒有濃茶的沖洗也絲毫不讓人覺得膩味,果真是上好的當季產品啊。
「……確實有道理啊。」七尋垂眸注視手上半截的柿餅,橙金色的紮實果肉中包裹著濃濃糖蜜,在冬日暖陽下如琥珀閃閃發亮。
碎光於神靈湖綠的眼中流轉,他自顧自的笑起來:「你也是因為記得我所以才特地留下柿餅的吧?謝謝你啊。」
再咬一口,咀嚼間七尋感受到柿餅的味道產生了微妙的改變,甜膩以外又多了些什麼,它和酸甜苦辣不同,是會令人打從心底露出笑容的味道。
「吶,待會有活要忙嗎?沒有的話再陪我聊聊天吧?」
「惦記著呢,這麼好的柿餅,光我一個人吃掉豈不是太可惜了?說來也神奇,當我才這麼想著的時候,突然之間就想起你了,看來這是佛祖要我有好東西就要和好朋友分享哪。」
臉上帶疤的夜叉瞇起眼瀟灑笑著,剛剛還下著的小雪不知何時已經歇停,從烏雲中透露出的陽光帶來些許暖意,本來被碎雪打溼的頭髮已經被曬得乾乾的,讓人感覺清爽。
「年假期間大家都慶祝去了,哪還有什麼驅魔渡靈的活可幹呢?現在的我可閒著呢,不管要聊多久本大爺都隨時奉陪!」殘心大氣地一拍膝蓋,一副隨時都要從兜裡拿出燒酒和下酒菜的樣子,表明自己短時間內是不打算回去了。
「那麼也得謝謝佛祖才行,我就不客氣啦。」剩下半截柿餅被咬進嘴裡,腮幫子微微鼓起的七尋看起來既貪心又滑稽,和不斷把葵瓜子往頰囊塞的倉鼠沒兩樣。
喉結滾動,那奢侈的一大口才被吞下肚,七尋指腹貼在唇面抿一抿,連沾在指尖的柿霜也沒放過。
「對了對了,我給你說說上次看到的趣事吧!這附近有一大家子姓古田,前陣子他們家的長子啊……」
殘心的來訪為安靜的神社增添幾分活力,話嘮的神靈拉著他分享了許多,直到日落時分還不肯停下……
終於睡飽的花貓抬起頭,眼前一妖一神的身影被夕陽染成暖橘,
和夜叉帶來的甜柿餅相同。
重新看一次還是暖暖的…伴隨著苦澀的甜膩…
苦苦甜甜像抹茶...!
(殘心) 可可愛愛像小受
....?寶寶看來是被甜暈了!(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