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同寢的女孩更早被透入窗邊的晨光喚醒，劉蒼沒有眷戀棉被的溫度，很快就起身盥洗，一邊用溫水染濕的毛巾擦拭眼角及臉頰，一邊躡手躡腳地走到室外的木屋柵欄側倚靠而歇。

迎面的微風吹拂被毛巾沾濕的面容，透膚的涼意又讓大腦更醒了幾分，頗為舒爽愜意。

突然，眼角餘光冒出一抹鮮豔的紅，吸引了他的注意——畢竟這樣的顏色，在舉目望去滿是田園風光的住宿區中，實在是份外顯眼——定睛一瞧，那先前見過幾次的身影讓他並不陌生。

不確定對方會不會發現自己，不過他已經下意識地朝人家的方向抬手輕揮幾下。

一如平常地早起的淺月零夜換上輕便的衣服，備好水瓶與小背包，以例行的晨跑作為一天的開始。沐浴於清晨的涼意中，他邊小跑邊向附近的鳥兒們問好。

chip chip
chweep chweep～
有人在看這邊喔！

回頭一看，如果不是注意到揮動的手，他說不定就把那抹綠色給略過了。就像樹葉蟲一樣呢。

淺月揮手示意，腳步卻沒有轉向，依舊是沿著晨跑的小路前進，往沙灘的方向消失了。

不一會兒之後他又從另一頭出現，似乎是剛跑完了一圈，正一邊補充水分一邊慢慢走向木屋。

「早上好呢，蒼先生。」臉不紅氣不喘，看起來絲毫不像剛晨跑過的人。

瞧見自己的招呼得到回應，他微微瞇眼一笑，高興於這樣的偶遇。

　　看顯然一身運動裝扮的對方，沿著小到繼續慢跑，直至消失在路的盡頭，雖然略感可惜似乎沒有機會說上話，但也確實覺得不宜叨擾人家的行程。

將用畢的毛巾披上肩膀，當他準備轉身返回屋內時，卻發現那位先生一邊朝這兒走來，一邊和自己問早。

「早安，淺月先生。」氣定神閒的模樣讓人不由得在心裡驚嘆他的體力。

　　不過想來鳥類似乎都擁有強健的肌肉以支撐身體在高空中飛翔，演化出如此天賦的淺月先生擁有不容小覷的體力和肌耐力，似乎也不是那麼難以想像了。

　　倒是自己的五感縱然加強了不少，可高挑身子因為過快的代謝導致長不出什麼肉，形同蟲子一樣單薄脆弱，如此一想，便更覺欣羨了。

「有點意外呢……還以為您會直接以飛行的方式進行運動。」 那該叫什麼？「晨飛」嗎？

「晨跑是習慣，已經改不了的。」

為了不讓肌肉退化，即便來到島上還是有堅持運動。自小的鍛鍊加上各種戶外活動愛好的影響，身體比常人要結實不少。只是骨架瘦小肌肉也莫名地長不起來⋯⋯導致外表並不是特別健壯。如今想來也許是鳥類基因作祟吧，太重的話就飛不起來了。

「而且飛行比起運動更像是呼吸一樣自然的事情呢，剛剛跑的時候有好幾次差點想飛起來了～」尤其是剛才打招呼的時候。

「你也起得蠻早的耶，這算是『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嗎？」

他擺了擺自己的手臂，順著對方的打趣回應：「可惜是一隻沒什麼肉的蟲。」

「也是習慣早起了……做些家事什麼的。」 家人給他很大的「自主」空間，是以也訓練出了獨立自律的行事，只是說著這件理應自豪的事情時，他的眼神卻也隱隱透著某種失落。

「方便請教一下淺月先生的翅膀是在演化的時候就長出來的嗎？」想到跟飛翔有關的事，他又忍不住像個求知若渴的學子，亮起了一對紅瞳。

「我的背這陣子也長出像翅膀的紋路，不過就不知道會不會真的變成翅膀呢……」飛行就像呼吸一樣自然……嗎？如果這雙翅膀也能展開，是不是也會比起雙腳，更仰賴雙翅呢？

「是啊，倒不如說我的演化過程就只有長出這雙翅膀而已。」他知道有些人經歷了好幾次的演化，自己至今為止只體驗過一次也算是種幸運吧。

「蟲類的Vie似乎比較常會發生階段性的變化呢……？」可惜他不是昆蟲學家，目前社會上對Vie的研究也太少了，沒辦法提供專業意見。不過……

他悄悄觀察著對方的眼神，接二連三的好奇心是源於對身體未來變化的恐懼嗎？還是對飛行這件事本身抱有期待？

「話說回來……上次的約定，你有放在心上嗎？」

　　的確不少具變態階段的蟲類 Vie，普遍會隨著時間慢慢增加演化特徵，只是現存資料並不多，即便是同一物種也有極大的個體差異，是以完全無從知曉演化的結果將何去何從。

　　對於未知的身體變化，或許可以說他是既期待也怕受傷害的。

「有的！」聽見提問，劉蒼立刻站直了身子，不假思索地笑答，「請稍等我一下！」

　　他小跑步地返回木屋內，將身上的毛巾暫且披掛在椅背，用最輕的動作且最快的速度，將家居服換成了輕便的外出裝。

　　戴上眼鏡、拎走小側背包，他不忘在臨走前和仍在鬆軟床鋪安睡的少女知會一聲，這才放心地鎖門外出。

「久等了！」神采飛揚的面容遍佈含蓄卻又抑制不住的期待，他回到淺月先生面前，翻開筆記本，自書套夾層取出已經畫好簡略路線圖的地圖，「這樣……不知道可不可以？」



　　他始終惦記著這件事，再次偶遇對方時，也是立刻就想起了這個約定，只是礙於自己是受惠的一方，實在不好意思不知禮節地開口要求，幸好對方再次提及，他甚是感謝，也自然不會錯過如此珍貴的機會。

瞧這輕快的腳步，想必是期盼了許久吧？

他走近兩步朝地圖仔細端詳。假設從最近的梯田出發的話⋯⋯

「沒想到你還挺大膽的嘛。」他遇過第一次體驗飛翔的人大都選擇近平地相對安全的地方，然而對方不僅想穿越山岳，還想要走海路？

「在這裡不慎落水的話⋯⋯」指著正下方的藍色，「說不定會因為溺水而賠上性命呢。這裡的山也是，要是我中途體力不支，一起摔下去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儘管如此，你仍確定要沿著這路線飛行嗎？」

並非拒絕對方，而是確認對方是否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他越山無數，旅途上也遇見不少半吊子登山者。起行前誇下海口，在半途退卻又事後埋怨的例子隨處可見。畢竟保證對方的安危也是他的責任之一，他不得不再三確認。

聞言，他才赫然發現自己甚是思慮不周，只是想著要盡可能地把握機會，經過每個劃上記號的地方，沒有特別細思淺月先生是否有飛行極限或難以靠近之處。

「對不起，我當初沒有考慮到這麼深的地方……」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認自己的疏忽。

　　雖然也很想看看平時少見的美景，但既不願這樣的冒險連帶影響他人安危，更不希望自己因為大意而丟了小命。

　　畢竟現在的他，有著為了想守護的人，非得好好活下去不可的理由。

「不知道能不能稍微調整一下呢？」他也跟著伸手在地圖上比劃，「梯田到寺廟的路線以比較低的高度經過山邊就好，學校到港口處也是，盡量離島岸近一點……」

「嗯，這樣確實比較安全。」在離岸較近的地方若是落水獲救的幾率也比較高。

「就算我誇下海口，說自己有體力帶你上山下海，你也不該盲目相信我這個認識才沒幾天的陌生人。」說著從背包裡翻出了一套小小的鑰匙扣。乍看之下是個長圓筒形的鐵造小哨子，然而上面還有個小按鈕。

「按下這裡就會發亮，能當手電筒用。遇到緊急狀況用三短三長三短的信號求救。」快速演示了一次，才把哨子交到對方手裡。就這樣的飛行航程多半不會遇到什麼問題，但做好安全措施是出行的基本。「沒有問題吧？」

對方說的是，無論如何，他們彼此都是只小聊過幾次的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不知道對方會不會直接把自己給抓去賣了，的確是不該盲目相信。

　　即便是在同儕中相對沉穩的他，也在這方面顯露涉世未深的輕信。

但看著之前那般認真分享感想、現在這般用心教授自保的淺月先生，他的直覺認為對方是位可以放心信任的長輩，也想要相信這份米斯翁島帶給他的際遇是幸運的。

「三長三短三長……」接過鐵製哨子，他按照對方的示範，依樣畫葫蘆地跟著做了一次後，將連接哨子的鑰匙扣套進自己的中指，再用掌心緊緊握住，「好的，我了解了！」

「那就出發～」按照對方規劃的路線，最近的起點就是花田那邊了。

「來，一起跑起來吧。這是起飛前的熱身運動哦。」在前方領路準備慢跑到花田，示意對方跟上。

「是！」雖然沒幾兩肉的身形頗為削瘦，不過基礎體力還是有的，他彎起手臂夾在身側，緩緩小跑起來跟在人家的斜後方。

　　腦海裡不禁感嘆對方的自律及毫不馬虎，每個多多益善的小細節都全面到位，心裡又更生了幾分敬佩。

配合著速度跑在前方，此刻的他還沒有注意到對方的敬仰，否則他多半會覺得難以置信——像他這種不可靠的大人，沒成為壞榜樣就不錯了。

「……蒼君，平常有在鍛煉嗎？」路程中偶爾回頭向對方搭話，他想起上次澡堂的對話，試著改變了稱呼。

「如果是以飛行為目標的話，肺活量很重要呢。畢竟在高空飛行時會比平常更需要氧氣。」視線轉回前方，目的地距離他們不遠，斑斕的花海已經映入眼簾。「我很喜歡像這樣慢跑，一邊鍛煉一邊觀察路上的景色，還能順便整理思緒。」

「應該……不算有？就是學校體育課，或是放學後跟同學打一下球……」他認知的鍛鍊是每天都有固定且一定強度的運動時間、攝取特定營養之類，相較之下，他雖然姑且算每天都有運動，但並不是那種嚴謹的訓練。

「的確有耳聞過……」就算未來他沒有機會用自己的翅膀飛翔，為了實現他的「夢想」，他確實也該及早系統性鍛鍊自己的體力。

隨著對方的視線，望向彷佛無邊無際的盛開繁花，「如果因為專心跑步錯過的話，也太可惜了……」想起他們以前在放學路上也經常瞧瞧街邊又開了什麼沒有注意過的店。

　　差不多的路途，卻開創了不一樣的小小冒險。

「對了，不知道淺月先生是做什麼工作的呢？會用上飛行能力嗎？」也許可以給自己當作一些職涯的參考。

「有在打球啊，那也很不錯。」才明白對方比他高半個頭的身高是合情合理的，聽著對方的話也稍稍懷念起學生年代⋯⋯那些回憶已經很遙遠了。

宣稱自己的工作是
紅藍-旅行家/綠-作家/黑-無業游民

「⋯⋯各種各樣莫名其妙的工作都有做過呢。」

以前為了賺旅費，總是有工作機會就隨便接下。也很難說「旅行家」能不能被當作一種職業，那對淺月零夜而言更像是一種興趣身分吧。

「現在的話～如果我說自己是文字工作者，而且偶爾會用到飛行的技能，你覺得我寫的會是什麼？」喜歡給人出難題的習慣還是沒有改。

「各式各樣的工作……感覺很有趣呢。」不禁好奇起跟自己差沒多少歲數的對方，有著怎樣與自己完全不同的閱歷，「我只有在一間小店打過工，賺點零用錢什麼的……」

「文字工作者……」他首先想到的是報章雜誌的撰寫，「是……記者嗎？」

　　需要掌握第一手消息的記者，如果能夠飛行的話，應該很快就可以抵達採訪現場吧？若遇到較為混亂的場合，待在空中還能盡量免於波及。

「是挺有趣的呢，畢竟一直轉換工作的同時也會遇見各種各樣的人。⋯⋯當然在小店打工，過平和一點的生活也沒什麼不好的，只是我比較坐不住而已。」

「喔，是個合理的推論呢。」大概猜到對方的思路，以他的身體能力而言也許是可以當記者了，只是⋯⋯「可惜比起當中立的旁觀者、記錄者，我比較喜歡參與其中。」

他的文字也常被形容為主觀而感性，這樣的他並不適合站在前線，萬一遇上混亂說不定自己先衝進去阻止了。

淺月漸漸放緩了腳步，隨著抵達花田思緒也拉了回來。「這裡就是你決定的起飛點⋯⋯」稍微判斷了一下路線，他這幾天在附近飛過不少次，對地形已經熟悉了。

「那麼～重要的問題來了，蒼君，你想要以什麼姿勢飛行？」他用手比劃了三個選項：「第一是消防員扛～視線較不舒服但是比較安全；第二是公主抱；第三是我從背後抱起你，在上空會比較沒安全感但是能體會飛行的感覺～就像我變成你的翅膀一樣？」

既然對方說是「可惜」，那想來自己應該沒有猜對？不過他也不是非常執著於一定要得到答案，就先記下了對方可能是相似的職業。

與此同時，他也能理解對方所說的「坐不住」，畢竟都有一雙好似世界的盡頭都能前往的翅膀，又怎麼可能甘於長期駐留在同一處呢？

　　若有幸能如此，他或許也會想盡可能地去走訪更多未曾想過能親眼見識的人事物。

被問及該用什麼姿勢進行時，他陷入了短暫的沉思。

　　「就像變成自己的翅膀」，這個選項聽起來相當誘人，應是最能體驗飛行實感的類型，但沒有安全感這點，也許會讓自己很容易分心，導致無法專注在欣賞美景上。

「呃、嗯……我、我選消防員扛好了。」相對安全的消防員扛跟公主抱，他最終在不舒服與羞恥心中選擇了前者，「麻煩了！」

「噗，我明白了。」對方那帶著幾分扭捏的神情足以讓他明白最終選擇了:過肩扛的原因，對淺月而言倒是哪一種姿勢都無所謂。

「上來吧。」在前方蹲下身示意。

「好、好的。」他上前幾步時，突然想到臉上的眼鏡似乎要拿下比較好，不然說不定一入天就飛走了。

把眼鏡收納進側背包、將拉鍊嚴實拉好，再縮短背帶使其緊密貼身不亂晃，他略顯緊張地深吸一口氣，隨後俯身，以側身的姿勢橫趴在對方的肩背，「這……這樣嗎？」

平常都是高大的他負責背人，這還是頭一次反過來，無處安放的手腳有些緊繃。

「是的，先不要動哦。」抓好對方的手腳，並一口氣站起：「嘿~咻。好了，你可以橋一下舒服的姿勢。」雖然應該怎麼樣都不會太舒適就是了。

「你不戴眼鏡的話能看得清嗎？不然等等的景色都變成模糊一片了，多可惜呀。」除非對方喜歡莫奈式的朦朧美吧。「會不舒服的話要告訴我哦。」

看淺月的神態，劉蒼的體重並沒有給他帶來多大負擔。不過帶著他的身軀能飛多久……這對淺月而言也是個未知的挑戰。

倏地被抬起而騰空，失去著地安全感的身體，本能讓「想要著地」的念頭蔓延四肢，不過他只能盡力克制自己不要亂動，適應這份已預期但未曾有過的「不安」。

「好的，現在這樣應、應該可以……」努力避免掙扎的他，僵硬得像個被扛起來移動的假人。

「其實我沒有近視……應該說，因為演化的關係，視力變好了，但就是……有點『太』好了……」那副專為 Vie 設計的眼鏡，功能是削弱視力，避免裸視近物會因反覆接收過多的訊息導致頭暈（例如人臉上的每個毛細孔和髒污），「要欣賞遠景的話，現在這樣正好。」

「先生演化成鳥類 Vie 後，視力有變化嗎？」記得鳥類的視力是生物界的佼佼者。

「原來是作用相反的眼睛啊。蟲類的視覺能看那麼細嗎……還真是新奇呢。」對方想必花了很多時間適應吧。「我的話似乎沒太大變化，周遭的顏色也許比以前稍微鮮艷了一些吧。不過我的視力本來就不錯，所以不再進化也沒關係啦。」

不怎麼在意別人與自己所擁有的差別，隨遇而安即可。

「準備好了的話，我要起飛了哦。」他稍微放低了重心，「等等要是受不了的話不要勉強自己，只要告知我一下，隨時都能帶你回安全的地方。」

語畢，他扛著肩上的少年往前助跑，接著身後的大翅用力振展，揚起一陣風吹草動，淺月的腳步瞬間騰於空中。就像終於得以呼吸，他盡情展開羽翼，抵達十米高左右才停了下來。

「怎麼樣，還可以承受嗎？」

「可能是類似昆蟲複眼的改變吧，只是幸好沒有變成真的複眼……」不然實在難以想像用犧牲解析度所換來的極強動態視力，比起看到更遠更清楚，還是能好好凝視面前之人、眼前之物更好吧。

「好、好的……唔！」隨著對方起步奔跑，他的身體也跟著上下震動，本來無處安放的手忍不住抓住對方的衣角，下意識地想穩住跟著晃動的己身。

　　迎面而來的涼風吹拂聲，連同那雙羽翼強而有力的拍響聲，呼呼震動他的耳膜，感覺自己的身體就像坐在雲霄飛車，被極速帶往高處，威猛的風壓令他忍不住闔上眼皮。

　　「還……還可以……」雖然身子依舊僵硬地像具人偶——也只能像具人偶——但在感覺週圍的氣流似乎平穩下來後，傳進耳裡的是胸口大力鼓動的心跳聲與漸趨深沉的呼吸音。

緩慢睜眼，映入眼簾的是玲瓏如袖珍裝飾的小島地面，還有周圍的一片形似朦朧的天藍與雲白。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震懾到的關係，他陷入短暫的沉默，直勾勾地看向他們不久前還踩著的地面點，貌似有些不可置信——

他真的飛起來了！

「這個就是……先生一直以來看到的風景嗎……」似詢問、似自言地呢喃。

「現在就驚歎的話還太早了喲。」

急促的心跳透過背上傳了過來，能想象到對方此刻的震耳欲聾。在對方習慣至少最好先維持目前的高度。他慢而平緩地向前飛行，下方的花田星星點點，組成一張華美的草皮毯子。

「看見那邊的小丘了嗎？因為不易行走所以很少有人爬上去，但是降落在那邊的話就能俯瞰花田的景色了。那邊正對著東北方向的海，日出的時候比日落要好看。」他毫不吝嗇於分享，這些都是他活於空中的景色。

儘管放慢了飛行，他們還是很快就抵達了山前，差不多該提高速度了。

「很、很難不驚歎……」因為姿勢而自然向下的視線，落在他們起飛的那片花田，奼紫嫣紅的錦簇，讓它看起來就像一塊繡在大地上的美麗圖案。

　　如果說先前是因為緊張而繃起身子，那現在則是由於興奮而完全無法放鬆。

他昂起脖子望去那座像是只有某些人能夠獨享的，專屬福利一般的小丘，已經忍不住想像起對方所說的風景，「比起日落，先生更喜歡日出嗎？」

「……也許吧。日落雖然也美得讓人心往神馳，但多少有種離別的惆悵感呢。」比起迎來結束的孤獨，他也許更喜歡象征起始的日出吧。

「蒼君，要加速了哦。」他預告道，接著便調整了姿勢，更用力地振翅。淺月順著氣流而飛，貼著較低的山叢前進，仍能看見下方正在登山的零丁人影。他們到達第一站了，不過……

「在這裡降落的話似乎會很顯眼呢。」

「我也比較喜歡日出，喜歡那種『新開始』的感覺。」不論前一天遭遇了什麼，隔日一早見到晨陽的曦光，總會讓他有種煥然一新的舒暢。

「啊、好的！」隨著對方的奮力拍翅，他也不禁增加少許抓住對方的力道，將看風景的頭伏低，以免過大的風壓與相對脆弱的脖子劍拔弩張。

「先生通常都會避開人群嗎？」聽見對方說的「顯眼」，他有些好奇，尤其這裡是對待 Vie 相當友善的地方，他還以為會比較不用顧慮什麼。

「……那裡怎麼樣？」利用自己的好視力，飛快鎖定一處較為邊角的且樹林也相對稀疏，應是方便降落的地方，他騰出一手指了指。

「嗯……想盡可能地不引起注目呢。」雖然上天賜給他的顏色使他很難在人群中匿跡，「像我這樣的大鳥突然降落也很容易嚇到其他人。」

「那邊嗎，好哦。」風頭一轉便往對方所指的方向而去，為了不讓降落的離心力嚇到對方，他加重了手臂的力度，在不過幾秒的落下後收翅，平穩地把對方置在地上。

「還站得起來嗎？」由始至終扶著對方，他張望了周圍。

「眨眼睛就來到了山中，是不是有種作弊的感覺？剛剛山下的人還在努力爬上來呢。」

「可以、謝謝！」始終繃直的肌肉的確讓他在重新立於地面時，稍稍踉蹌了一下，幸好有對方的攙扶。

雙足踏地的感覺過於真實有力，令方才騰空的震撼都彷彿是短暫的白日夢而虛浮，讓他一時怔愣。

他順著對方的視線，一起看向還在山路中徐徐上爬的點點人影，心頭驀地浮現一股感慨，「……先生在演化之後，曾經有過『如果沒有演化就好』的想法嗎？」

　　獲得這些驚奇的能力，確實使人方便也出眾，但與此同時，也可能招來異樣的眼光——如同對方所說的，還是想盡可能不引起注目——像是作為作弊者而必須掩藏著。

唐突的提問使他沈默不語，認真想來他從未有過如此念頭，著實有些神奇。他總是以「不悔於自己的決定」為目的而行動，但演化又不是他自己能決定的事，為何他從未埋怨過變成Vie之後帶來的種種不便？

「⋯⋯我想，就算是因為演化而遭遇了不公，那也不是鳥類基因的錯啊。隨意怪責於鳥類的那一部分自己，他不是太可憐了嗎？那種想法只會讓自己變得更加不幸福而已。」

他往懸崖邊走近了幾步，眺望著遠處的風景。腳下的泥石並不怎麼穩固，不過他本就比起地面更習慣踩在空氣上，所以這點小事就不必在意了。

「你呢？比起昆蟲更希望變成別的動物啊——之類的想法會有嗎？」回頭反問對方。

「變得不幸嗎……」跟在對方身後，他喃喃重複著其所闡述的想法。

「以前……有呢。」垂著眼，將往事娓娓道來：「因為家人不太能適應『新的我』，所以曾經希望沒有演化就好了，也想過如果是變成比較討人喜歡的動物，例如先生那樣的鳥類就好了……」

　　對大多數的 Vie 而言，演化應該都是突如其來的，無法選擇的意外吧？

　　就算自身能夠既來之則安之的接受，面對無法如此的周遭，又該如何自處呢？

「不過上次先生跟我說的，『會變成什麼動物一定有其意義所在』，讓我想了很多。」話鋒一轉，他的眉宇不再低垂，取而代之的是逐漸飛揚的神色。

「一個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她演化成了蝴蝶，也是昆蟲……」說起在他心裡甚至比家人更為珍視的對象，橙紅的瞳色又不自覺柔了幾分。

　　或許上天使他演化成同為昆蟲的草蛉，是為了讓他們能夠更好地互相理解與陪伴。

「而且草蛉也是能飛的物種，不論之後是不是真的能長出有功能的翅膀，都讓我覺得自己離天空更近了。」只要想到這些，便甚感現在這樣的自己一點也沒有不好。

　　從山邊俯瞰而下的島內百景，小巧玲瓏的建築物就像玩具一樣可愛。

　　他一邊目不轉睛地欣賞美景，一邊微微敞開雙臂，讓沁涼的早風拂臉而過，舒心暢快。

「……唔！得拍下來才行……」他慢半拍地拿出被嚴實收在背包裡的手機，將眼前的一切定格在裡頭。

　　如此漂亮的景色，當然不希望只有自己有眼福呢。

「哎呀，沒想到你這麼快就找到那個意義了啊。」不管是怎樣的理由，能轉換心態總是好事，也由衷地為對方的轉變感到欣慰。

「……你有很好的夥伴呢。不管是你還是他都會因為對方的存在而變得幸福吧。」

蒼漸轉溫柔的眼神使他想起了某人，想起了他重要的那個人說過的某句話——

「有時我們需要的並不是一整個世界的接納，僅僅是一個人的陪伴就足夠了……」他喃喃自語道，「你一定要好好珍惜那個人啊。」

看著劉蒼急著拍照的身影，覺得自己的話也許是有些多餘了。

「好了，親愛的旅客，要是你拍好了的話我們該出發前往下一站咯。」恢復成平常有些調皮的語氣，接著在旁邊蹲下，做好準備起飛的姿勢。

忙著拍照，他的大腦頓了會兒，才「聽進」他的呢喃。

　　……確實呢。

　　在他感覺自己的世界彷彿在家人疏離眼神的注視下天崩地裂時，堅定前來迎接自己的她與那雙伸出的手，為他重建一片更加美麗的山河……

「——來了！」了然一笑，他重新收好物品，小跑步上前去，再次趴上對方的後肩。

「如果我真的長出翅膀的話，或許就能想這樣帶著她看風景了吧？」雖然身體的變化多少讓人有些膽戰心驚，但只要想到也許那能為自己拓展更寬廣的天空，便覺得可以樂觀以對了。

「那樣的話，你可要勤加鍛煉身體了呢。」他笑著說，願他終有一天能帶著那個人翱翔，就算只是想象也好，那份勇氣會成為他前進的動力吧。

接著他扛起蒼緩緩起飛，按照著既定的路線，進一步往前方的蔚藍前去。遙遙從山叢密林中逃離，視線一片開闊，他在學校的上方呈弧線飛過。

「經過這裡的時候，我常常想著要不要深夜的時候從上空偷偷潛進學校呢。台灣的學校也有那種吧？校園十大不可思議什麼的。」語調中有幾分雀躍。

「也、也是呢！可能還得跟先生討教鍛鍊的方法……」不然要是到時候沒辦法平穩地帶她去欣賞美景，可就漏氣了呢！

　　說是這麼說，他也立刻想起女孩懼高一事，不過那就——等到真的要煩惱的時候再說吧！

「有的，像是晚上會跑操場的大象溜滑梯、會自動彈奏校歌的舊鋼琴、太晚回家會遇到已經過世的初任校長騎腳踏車巡邏……」第二次騰空，雖然部分肌肉還是會反射地出力，但他整個身體似乎已經不再像先前那樣僵硬，像是逐漸把自己交給了由對方帶領乘坐的風。

「先生聽起來一點也不怕呢。」倒不如說躍然的語調聽起來比較像好奇與興奮，「您喜歡這類的怪談嗎？」

「哦哦……好想親眼目睹一次啊～」雖然礙於姿勢的關係對方不會看到，此刻淺月眼中閃起了雀躍的光。

「為什麼要害怕？就算是幽靈不也是人的另一種形態而已嘛，要是遇到的話想要和他們一起惡作劇耶。」說到這裡突然想起前天在山上遇到的事件，剛剛在上空果然沒有看到那座靈異大宅，也許真的是一場夢吧。

迎著風靜靜地越過校園，可惜正值假日，無法從上空窺視學生們玩鬧的境況。他降落在海島的岸邊，校園外圍一個無人的小角落。因為是來過幾次的地方，很清楚落腳點在哪。

「這裡啊……都是我藏寶圖上記下的秘密地點吧，本想著讓你自己去尋寶的……沒想到你把我當作順風車了啊？」放下對方，「所以，來到第三個地方了，你有什麼發現嗎？」

「說得也是呢，可能因為不曉得對方是敵是友，所以才會害怕吧……」不知道對方會不會傷害到自己的「未知」，令人心生恐懼，或許 Vie 之於世人，也是類似的感覺吧……

　　再次落地，正拿出地圖來確認，便聽見對方的調侃，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赧了臉。

「本來是想和朋友一起慢慢探索的，沒想到正好先生給了這個機會……」用這張「藏寶圖」來進行尋寶。

「當時拿到地圖的時候就在想，感覺這張『藏寶圖』上的記號，不像是某種實物的藏匿處，更像是某種『誰都帶不走，所以把藏寶圖給別人也沒關係』的東西……」他轉身向前幾步，望向那片寬廣無際的海天一線，深藍水面被日曦照得波光粼粼，意有所指的瞳色閃爍著。

誰都帶不走的寶物嗎……某程度而言是正確的吧。這些都是他記錄下來的能不受他人打擾欣賞的美景，雖說要是大家都知道了的話就失去了秘密景點的意義，但畢竟一般人也無法輕易抵達，和一兩個人分享的話倒也無所謂。

「也許是那樣吧~」這種時候還是把解答留空更有意思，於是給了模棱兩可的回應。「真可惜啊，本來還以為你會像野外定向那樣拿著尋寶圖到處尋找可疑的提示呢。」打趣道。

「不過啊，既然現在藏寶圖在你手上了，是要把『寶物』傳承給下一個人，還是佔為己有，都是你的選擇了呢。」隨性地說了一句，轉接著便用動作示意對方該接續飛翔了。

「接下來要投入大海了喲。」

「如果是我朋友的話，應該就會像先生說的那樣，跳上跳下地尋找了吧。」而相較於她，他顯得含蓄內斂，就算起了好奇心，也不會抱著踏破鐵鞋的氣勢去探查。

「傳承……嗎……」若果哪一天，他真能用自己的翅膀，再次巡禮這些由先生所帶領自己來過的地方，還當真有那麼一些「繼承」的意味。

「如果有那個機會的話……」如果他未來哪天，遇到了跟自己類似的 Vie，或許……他也會對方來看看這些風景。

「好的！」他小跑上前，重新攀住那身耀眼的紅影。

「先生當初演化之後，有去了什麼本來去不到，但有了翅膀就沒問題的地方嗎？」他好奇問著，「那現在還有什麼想去但還沒去過的地方嗎？」

第三次起飛，動作已經變得很暢順了。他選擇在海岸的一處礁石上起飛，幾隻海鷗從他身邊飛過，比他跑得更高更遠，淺月零夜便稍稍追上那高度，波鱗閃爍的海面已經在他們腳下了。

「長了翅膀之後才終於能去的地方可多了～印象最深刻的果然還是活火山口吧。」一談到探險的話題，語調就歡快了起來：「以前再怎麼挺身走險也只能走到火山邊緣，或者是從遠處的高山往下眺望，只有長了翅膀之後才真正地在火山正上方俯瞰那邊的全景呢。」那時候也拍到了不少珍貴的照片。

「至於後面的問題⋯⋯太多了數不上來啊，像是深海中的洞窟之類的。也許海生類的Vie就辦得到吧？我不會游泳浮潛也遇過太多意外，暫時無法挑戰了呢。」

有意無意地看向腳下。那片波紋之下還藏著許多他沒見識過的秘密，語調中有幾分可惜。

「看你的樣子，應該是懂游泳的對吧？」沒有什麼根據只是直覺，「要是不幸落水就請你盡力自救了，我可幫不到你，呵呵。」

在同一時間，不知是想考驗自己還是捉弄對方，突然壓低身子進行高速的低飛，低空飛翔比平常更考驗控制力，他恰恰地在海面滑翔而過。穩定度

「活火山口？真厲害……」想像先生在那面滾燙的正上方盤旋欣賞的模樣，不知怎地感覺對方就好像一台精密優良的無人機，無懼前往無人能及之處。

「海洋的確是感覺比陸地更神秘呢。」就算有像火山那樣，以人類的肉體極限難以到達的地方，靠無人機之類的探測儀也有辦法做到，但深海之下有巨大水壓的阻撓，那是連目前的科技力也難以企及的障礙，果然妄想以肉身挑戰就未免太蔑視大自然了。

「……游泳？會是會……」以前妹妹吵著要學的時候，他也有順便跟著上了當地運動館的游泳班。

「——啊！」還沒來得及意識到對方所謂的「小心落水」是提醒還是調侃，他就驀地感覺像搭乘大怒神般，整個人倏地被帶往下方。

　　美麗靜謐卻暗藏危機的水面直逼眼前，令他原先慢慢放鬆的身體又緊繃起來，再度加大了抓著人家衣服的力道。

穩定度

「唔……」

承著重量低飛果然不容易，感覺差點快墜下去，腳尖似乎有一瞬間碰濕了。
決定還是以安全為首要考量，恢復成正常的姿勢，沿著距島岸不遠的航線飛行，緩緩降落在港口停靠的一艘大船上。

「呼呼，剛剛那樣好玩吧？」自認可是比那種保證安全的遊樂設施刺激不少。

他踩在踏板上，看來是一艘休息中的大船，至少視線之內沒有船員對著他們大呼小叫。

「像這樣從空中降落也可以在船上做點壞壞的事情喲？」意圖不明地向對方說。

「真的是……有點刺激呢……」幸虧劉蒼的長手長腳及演化過後靈敏不少的運動神經，穩住身軀基本沒有太大的困惱，不過被這樣突如其來的小小惡作劇稍稍嚇著也是真的，至此也算是當真對「血色的鳥先生是稍微有點頑皮的人」這點有那麼一些了解了。

「要、要做什麼……？」在降落的動作後隨之踏上船板，他還有些發愣地四處張望，向來恪守規矩的優良學生，一時之間還有一些不太確定這種擅自登船的行為是否是能被允許的行為。

「被發現的話不會被罵嗎？」他微微抿脣，表情看起來比第一次飛天還要緊張，似乎完全不習慣這種「偷偷摸摸」的事。

「哎呀，看來這位同學沒什麼幹壞事的經驗？」從對方小心翼翼的態度判斷出對方應該是很守規矩的那種人。

「會被罵啊，但是被罵又怎麼了？即便是被唸幾句天也不會塌下來嘛～」擺擺手，「而且——不要被發現不就好了嘛。」

話說如此，他目前還沒決定要實踐什麼樣的惡作劇，於是很隨性地走進內部，若無其事地推開了駕駛室的門。

「喔喔～這裡風景蠻不錯的呢。」雖然視線不及在空中飛行時的寬闊，但是被各個方框中的海面包圍也是別有一番趣味。

「說不定可以直接出海看看呢？遊艇我還是會開的唷。」那樣真的會給船員們帶來困擾吧，儘管如此還是詢問道，就像在刻意試探著對方的反應。

「是那樣的嗎？但不是都說，凡走過必留下痕跡……」說是不要被發現就好，但要是這邊有裝監視器之類的東西……

　　他總感覺自己這種平常沒在做壞事的人，往往一做就會被抓包。

　　劉蒼有些遲疑地跟在後頭，不時轉頭看向四面八方有沒有船員出現，深怕事跡敗露的畏縮模樣。

「先生連遊艇都會開嗎？真厲害了……」不自覺又感嘆起來。

「啊、不……是說真的不先問一下嗎？也許他們會願意出借……」雖然就算被發現了，也可以把一切責任都怪在是對方帶著自己「胡作非為」，但也許是學生時期當過太多股長，對於周圍的人多少有難辭其咎的責任感，讓他實在無法置身事外。

　　另一方面則是，他橫豎還未成年，監護人必須為他的行為負責，哪怕他已思考過風險，也沒辦法讓自己的任性妄為去困擾到不得不連帶責任的家人。

　　畢竟他一直是這樣生活過來的，小心翼翼地，當個不惹事的乖孩子、當劉家最可靠也最讓人省心的長男。

「只要能讓它動起來就是會開吧～」在駕駛盤端詳了一下，他的確有在某次旅行途中草草學過，正常人絕對不會憑這種程度的知識就擅自駕駛就是了。手作勢要啟動船隻，又回頭看了對方。

「唔，你說的也有道理。」看對方一副緊張兮兮的樣子，就算出海了也不會玩得愉快吧。「真是可惜，這次就先作罷——」

淺月話說到一半頓了頓，駕駛艙外面突然一陣驚呼：

「你們是怎麼進來的啊！？！！」

糟糕，被回來巡邏的船員發現了。

「哎呀，我們什麼都沒做啦，只是上來參觀一下的！」反應迅速地拉著劉蒼跑了起來，「先逃出去吧！」

情勢緊急也顧不了姿勢了，雙手圈著劉蒼同時拍翼，一瞬間就把對方帶到空中，船員還在下方驚慌失措地指著他們。

船員的喝斥令劉蒼頎長的身影明顯一震，「呃、不……我們——」

才正想解釋什麼，就猛地被同行夥伴半抓半拎地騰空，當真是「飛也似地」逃離現場，「——不好意思！」他只得匆匆留下一句歉語。

　　不過姿勢的改變也讓他在下一刻又繃緊找不到重心的身子，雙腿不禁彆扭地半彎起來。

「……先生這樣會不會不好飛？」比起自己身體上的舒適，他優先關心對方的便利與否。

「不會啦，你只要像一條死魚般放鬆就好。」雖然因為身形問題稍微有些不便，但只要對方不亂動，就問題不大。

「沒想到第一次惡作劇就被抓包啊，真是不走運～」隨著拍翅升高，船員的身影漸遠，也已經無法聽見對方在說什麼了，不過看表情似乎是驚奇多於憤怒。

「之後我會再去賠罪的，不用擔心啦。」畢竟是作為大人的他擅自把人帶上去的，他並不打算讓劉蒼一起承擔責任，現在的情景更像是他綁架了人家。

「那麼，我們回去吧。」

鬧劇算是告一段落，沿著最後的環島路線在商店街及住宅上空飛過，或許是為了讓同行者品味島嶼的風光，他的飛行速度減緩下來。時間已漸入中午，商店街開始嶄露攤檔，人影穿梭其中，熙熙攘攘，下方一片熱鬧景象。

「說來營隊的行程也快來到尾聲了，想做的事情都做了嗎？」無論是前來放鬆身心的旅人，或像他一般來此探索之人，來到米斯翁島的人多半都背負著心中的目的吧。

「好、好的……」他這才試圖讓自己不再那麼像拉緊的弦，將重量放心地全部交給對方。

劉蒼微微低頭，看著懸空的腳與下半身，比起害怕或緊張於踏不到地及處於高空的狀態，他很快就接納了這樣的「新鮮感」，甚而在意識到「這就如同自己在飛的姿勢」，稍稍將雙臂往左右兩側伸直，像翅膀一樣，自然自在地享受乘風而上的感覺。

「……謝謝先生。」不管是他說的關於賠罪的部分，還是今天的一切。

「想做的事情……」他一邊細細品嚐隨風而行時別有一番風味的島嶼景色，一邊思考對方的提問。

「認識了很多不一樣的 Vie、了解了各種不同的生活方式，與其說想做的事是否都做了，不如說想做的事變得更多了。」他莞爾，聽上去平實淡然的話音，卻含著某種躍躍欲試的期待。

「幾年前演化後，一直不太確定未來該怎麼辦才好，所以和夥伴報名了這個營隊，想知道其他 Vie 都是怎麼做的，現在感覺心裡也有一點答案了。」想起這幾天如數家珍的收穫，他的語調不由自主地淺淺飛揚。

「我會去讀 Vie 的專門大學，學習跟飛行有關的知識，希望以後可以當機長或空少，或任何能待在空中幫助更多人、讓更多人可以了解和欣賞天空的工作！」話到興致，他順勢和對方分享自己的夢想。

　　也是為了哪天，沒準真的能使用自己的翅膀翱翔的自己，他會先一步讓大腦去熟悉這片嚮往許久的蒼穹。

「先生呢？也是想做的都做了嗎？」好奇對方只是來走走看看的，又或是來尋找這裡是否有他想親眼窺知的神秘風景。

「哎呀哎呀，你這傢伙怎麼回事啊，也太明亮了吧。」

談著夢想的少年彷彿一顆微光閃爍的原石，無論何時，遇到這種孩子就是會忍不住期待對方在未來會如何地發光發亮。

「你的話，只要能堅持就一定能成功的。」他輕描淡寫地說，就像談論著篤定的事實。

「我想做的啊⋯⋯嗯，怎麼說好呢。探索未知之地只是一部分理由，我來這裡主要是好奇吧，世界上真的有為了保護Vie而存在的土地嗎，之類的。」

「我已經得到答案了，該說是鬆了一口氣吧。雖然我自己沒怎麼體會過新身分帶來的痛苦，但身邊親近的人⋯⋯並不相信社會能對Vie溫柔。米斯翁島的存在也許能改變他的想法吧。世界還算不上友善，不過一定會變得越來越好的。」

米斯翁島的風景給他的想法帶來了信心，這一點就足以讓他不悔踏足這裡。

「啊，像現在這樣帶著小羔羊在天上飛，算是意料之外的樂趣吧～」他笑了幾聲，振翅依舊強而有力，最初的花田邁入視線，也預示著飛行航線的終結。

他帶對方一同輕輕降落在起點的草地上，原野的風景依然如故，然而對方的視野也許已經改變了也說不定。

「謝、謝謝先生鼓勵……」聽見對方的調侃，劉蒼這才慢半拍地意識到自己方才都興致高昂地說了什麼略顯羞恥的話。

「我也相信會越來越好的。」確實在身份轉變之際，他便立刻直面家人——理應親近之人——不願承認的疏離，但與此同時，也有人全心接納這個嶄新的自己。

　　是以他願意相信，世界這麼大，總有人能相互吸引，就像再度映入眼簾的那片鳥語花香，芬芳盛開，蝴蝶自來。

　　隨著小小冒險的結束，他的腳尖也重新觸到了地面，意外陌生得有些顫顫巍巍。

　　背部彷彿有什麼騷動難耐的感覺，彷彿是體驗過一次騰空後，整個身心都迫不及待下一次的歸穹。

　　心跳仍然難抑興奮地鼓動著。

　　明明只是按照藏寶圖的軌跡去巡禮，他卻感覺自己找到了比上頭更珍貴的寶物。

「真的很謝謝先生的幫忙，玩得很愉快，都不知道該怎麼答謝您才好？」深知別人沒有義務給予自己好處，他對對方為自己花費的時間和精力感激不盡。

「謝禮啊⋯⋯嗯～」抖抖翅膀，經歷了一番折騰，索取一點報酬倒也不算過分。

「那麼，待你夢想成真的時候，就換你當導遊帶我跑一趟空中之旅吧。」

他很快給出了答案，比起實在的謝禮，他更想要期許。笑著望向身邊的少年，在猶豫著要不要摸頭之間，最終選擇了從口袋中掏出一張小小的名片。筆名為朝川木禮的旅行作家，上面有一行小小的聯繫用電郵地址。

「想要兌現的時候，就找這位先生吧。」他相信對方聰明的腦袋，即使不多加解釋，也能明白名片上的人是誰。「我等著你喔。」

他把卡片交給對方，便隨性地揚揚手，振起紅色的羽翅，輕盈地在夕陽的餘暉中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