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閉上眼。她睜開眼。）

「你手臂上這些傷，是怎麼來的？」
眉頭深鎖。母親挽起阿姨的手，神色沉痛。

「哎、都怪我頇顢（hân-bān）。」
「做點簡單的家事也會碰傷手。」
視線閃躲、遮掩，捲下衣袖，迅速起身。

無疾而終的對談，雲淡風輕的掩飾。

向來如此。母親總說：你姨丈不是什麼好人。
用既定事實成全婚姻，強娶二八年華的少女。

她不甚明白，只記得姨丈見著她，都會塞幾顆糖，像藉她討母親歡心，然而從未奏效。

「長大以後，妳千萬要想清楚——女人若結了婚，就只是男人的陪襯、炫耀的資本。」

拽拉她的手，逆光中，母親融成模稜兩可的輪廓。她使勁搓揉眼睛，揉出幾滴不明所以的淚。

這個世界，和她在書上讀到的大不同。
所謂幸福快樂，止步於幻想。

在這當中沒有愛嗎？
她看向長年爭吵的雙親。

一點點愛都沒有嗎？
她看向傷痕累累的阿姨。

是什麼使我們誕生，催促我們成熟，又教我們不要長大？懵懂與理解，清醒與沉睡，知曉多了總受罪？

沒有童話、沒有寓言、沒有終點。
有的僅是茶餘飯後的碎嘴：

『姊姊的葬禮，妹妹卻連露面都不肯？』
『豈有此理，枉費做姐姐的那麼疼愛她。』
『不出現也好。你們難道沒聽說嗎？』

『林家的小女兒，染了瘋病！』

『真是苦了她先生，還得替她出席……』
『可不是嗎？虧得嫁個好人家！』

烈日當頭。
棺木遭焰火焚蝕。

佇在原地，雙唇微張，頭皮瑟瑟發麻，後頸滲出的薄汗沿著脊椎下滑，將她淋漓徹底。

哭聲、泣聲，最後的告別響徹耳膜。
心臟鼓譟著疼痛。

可她動彈不得。

「可憐的孩子。」
「有人說，在太悲傷的時候，人反而無法流淚。那是因為，妳的靈魂還沒有跟上妳的身體。」

寬厚大掌，輕輕拍撫髮頂。
仰頭，姨丈朝她淺笑，鏡片後的眸色晦暗。可憐的孩子，沙啞低沉的嗓音又道一遍，那隻手向下。

觸摸她的臉、她的頸側、她的肩。
視線遊走，指腹摩娑肌膚袒露的領口。

彷彿旨在拭去汗漬。

不捨、憐愛，意有所指？
得了吧。他們說，誰會對個女孩另有所圖。

力道扯住手腕。

像是行星欲脫離軌道，引領她出逃。
男孩用背影向她吶喊：跑起來。

無人能找到他們。
屬於孩童的矮小樹叢後。

「妳不可以怕他，但也不能不怕他。」
緊握她的手，男孩睜大清澈過分的雙眸，字字擲地有聲，黑髮刺短，勾勒晨光迷濛的線條。

恐懼招致折磨。
無懼導致征服。

「必須不在乎他。」
「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裡。」
「他才不會對妳產生興趣。」

她鮮少聽到他說話。

他們之間，從來是陌生，從來是避不見面。一旦牽扯，母親也好、她也好，都會成為迫害的玩物。
始於血緣的表親，終於疏遠的無關。

奮不顧身地，他背離了自我的安逸。

「喂、妳聽懂了沒？」
男孩的急切燒灼著她。

是什麼使我們誕生？我們又因何死去？
在這當中沒有愛嗎？一點點都沒有嗎？

她反握住他的手。

「我相信你，許延。」
「我也相信，阿姨絕對不是瘋子。」
「她替我繡的手帕，上面有好多星星。」

男孩愣了一下。

細微的光在他眼底發酵。螢火緩緩亮起，舒展成近似淚光的閃爍，以不可名狀的頻率，搖曳明亮。

將理智貶低作瘋魔。
放任真正的惡鬼，為所欲為。

她明白了。他不想被犧牲。

哪怕人們以謬誤指稱。
他也想從無止盡的沉淪中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