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的是,亞馬遜的Tatuyo族有一則傳說:曾經存在一個只有男性的國度,那裡的男性擁有繁衍子嗣的能力,因此得以完全擺脫女人;當然,生下的小孩也全是男性。
Tatuyo男子非常嚮往這個男上加男的理想國度,可以算是生育羨妒的典型範例。坦白說厭女到這種程度,我願意相信他們是發自內心的厭女,而不是那種想要得不到、惱羞成怒、或者又愛又怕的傲嬌型厭女。
除了新幾內亞,歐洲、亞馬遜、巴西Mehinaku族、北美原住民、埃及Bedouins族、印度耆那教、伊朗、中東地區、緬甸、泰國和吉普賽人等,世界各地都可以發現人們對陰道的恐懼,或者抱持陰道有害的觀念。這些地區、部族、教派的一些想法與言行,荒謬程度完全不輸新幾內亞人。
陰道恐懼中形象最具體的就屬「利齒陰道」。顧名思義,就是把陰道想成一張長滿利齒的血盆大口、等著把男人的陰莖咬斷。這個圖像無疑反映出佛洛伊德所謂的閹割焦慮。
實際上這個想像遍及全世界;人類學家William Stephens曾經做過71個部落社會的研究,發現有57個部族存在類似利齒陰道的傳說。
值得玩味的是,陰道恐懼並不完全和厭女綁在一起。例如馬來西亞的Semai族同樣害怕女陰和經血,但這支部族卻是全世界男性沙文主義程度最低的原住民部族之一。
女陰恐懼遍布全球,經血恐懼也是。如果把經血恐懼看作一種信仰,從Stephens的研究來看,經血恐懼無疑是全地球人類信仰的最大交集。
19世紀英國人類學家James Frazer爵士紀錄當時的民間傳說,人們相信經血具有強大的詛咒能力與破壞力。更別說在印度、孟加拉、尼泊爾、中國、日本等地,我們對這些地方的古早經血禁忌都挺熟悉。
要探究這種恐懼的心理根源有點困難,儘管Gilmore列舉許多恐懼經血的地區和部族,我卻還沒有看到明確的解答。我想,一切還是只能暫時歸結到人們對生理構造與機制的無知。平心而論,在沒有基本生理知識的情況下,一個每到固定時間就會流血的身體終究是非常駭人的。
和陰道恐懼一樣,經血恐懼並不侷限在父權社會。研究民族誌的Thomas Buckley和Alma Gottlieb直接指出:經血恐懼和女性的社會地位沒有關聯。例如印地安的Crow族是母系社會,女性掌控財產並享有較高的社會地位,但他們也有類似新幾內亞人的經血禁忌。
非洲南部波札那共和國境內有一支部族叫!Kung San Bushmen、印地安Yurok人、Semai人、大溪地人等等,這些部族的厭女現象十分薄弱,男女地位沒有顯著落差、沒有明顯的父權傳統,但都具有相似的經血恐懼與禁忌。
從我目前讀到的內容可以小結出厭女現象的3個表層原因:恐懼陰道,恐懼經血,恐懼性後衰竭;這三者的普遍程度都是擴及全球的。
然而,這三點儘管在舊社會文化裡主導了厭女現象的形成,卻很難解釋現代社會的厭女。像台灣,陰道、經血、性後衰竭之類的恐懼思想基本上已經消彌無蹤,但厭女現象反而日趨嚴重;究竟是什麼原因,也不曉得這本書有沒有答案。
歐洲這邊,女性主義評論家Nel Noddings認為,將女體和腐敗、毒藥、污染、惡魔聯想在一起的傳統,可以追溯到古希臘;事實上直到中世紀歐洲,厭女現象依舊盛行。法國文學家R. Howard Bloch曾經整理過一張中古時代譴責女體的詞彙清單,可見世人對女體的批評有多頻繁而且習以為常。
其中不乏知識分子的手筆,例如有一說「女人是靈魂的蝗蟲」。短短一句話卻給我滿滿的後座力;這些人的文采真的是讓我佩服,同時也驚訝於他們對女性的嫌惡已經深入靈魂,才會想出這麼苛薄、出奇、又兼具美感的髒話。
中世紀歐洲以及文藝復興時期,人們普遍認為女體是惡魔進入世界的通道,彷彿從夏娃開始,女人就與邪惡和魔鬼有具某種精神上、身體上的聯繫。《李爾王》批評女性的用詞也非常毒辣:「腰部以下她們是人馬獸......自腰以下全屬魔鬼:她們是地獄、黑暗......熏臭、病魔......」
類似的言論和記載多如牛毛,這裡不一一列出。歐洲的厭女傳統一直延續到近代,就連沙特也被圈入厭女的行列。女性主義者Christine Pierce指出,沙特曾經發表過厭女言論:女性身體是最令人噁心的來源之一。
沙特這部分我滿保留的;一方面我找不太到更多關於沙特的厭女言論,另一方面,畢竟他跟波娃是那麼久的伴侶。如果沙特真的是個厭女仔,波娃怎麼可能忍受得了?
另外,Gilmore也引用Melford Spiro的資料,將佛教《戒律書》的內容當作「佛教有利齒陰道觀念」的佐證:
【......云何癡人!我不說婬如蛇毒蜇人(修妒路),寧為蛇毒虺毒黑蟒毒所蜇,不與剎利種婆羅門種長者種婦女交會......寧投身入火不與交會。我不說婬如大聚薪(修妒路)放火然,大聚薪火炎熾盛,寧身投入中,不與剎利種婆羅門長者婦女交接娛樂......】
其實這段文字是紀錄佛陀對比丘(即佛教男性僧侶)的告誡,指出與女人性交對修行的危害、以及會觸犯什麼戒律。僧侶以出世成道為目標、談的是修行規矩,而這段文字也沒有提及女陰,作者將這些內容跟陰道恐懼、厭女拉上關係令我十分不解。大抵讀這些材料還是要保持警覺,遇到懷疑的部分最好多加查證。
最後談談誰該為湧動的慾望負責。
《厭女現象》這本書所列舉的案例,尤其是有關性後衰竭恐懼的,基本上就是在說男人懼怕女體的毒性、但慾望又深受牽引,所以女性的存在本身就是罪惡;男性的困擾都是女性造成的。這會帶出一個不利女性的理論,我稱作「女體毒品論」。
就是說,女體就像毒品,而女人就像天生攜帶毒品的毒販,是誘發男人犯罪的始作俑者。
和女人性交的體驗無比美好、讓人回味再三,儘管男人射精後會流失生命力、會有早死、帶衰、中毒的副作用,男人還是管不住自己的慾望、趨之若鶩。如果把女體看作毒品、把女人看作毒販,一切彷彿就非常明朗了。男性失控、迷亂、無法自拔的行徑都可以理解了,所有對於女性的嫌惡、詆毀、攻擊、傷害也都理所應當了。
女體是毒,女人是天生的毒販,而男人是毒品的受害者。女人的存在勾起男人無限慾望,這是誰的錯?當然是女人的,所以懲罰女性很合理,古早厭女仔基本上都是這樣想的。
三大厭女原因,我最難接受的就是這一個。
我反感的當然不是古人對生理機制的無知,而是男人明明恐懼性交,卻受到慾望驅動一再做出「傷害自己」的行為,然後再把縱欲的過錯與罪惡感歸咎到女人身上。
同樣的道理,恐懼陰道或經血、然後忍不住性交、性交之後又怪女體很毒很髒的行徑也是最讓人白眼。
有句話說:「女人是男人慾望的化身。」我覺得很有道理,問題的根源還是出在男性自己。
如果一個男人厭女是因為害怕性後衰竭、害怕性交中毒,那就過好自己的禁慾生活。像那些潛心修道的僧侶一樣嚴守自己的界線,正常女人也不會去招惹他們,世界不就太平了?厭女仔這樣又愛做又害怕,又想爽一把又想當聖人,世上哪有這樣佔盡便宜的好事?
然而要反對「女人是毒品」的說法也不難;如果「身體是原罪」可以被接受,那麼男人也應該一出生就接受閹割。畢竟男人的慾望和性衝動很大一部分都來自於睪丸陰莖,既然身體是原罪,不如就割了以絕後患。
同樣一件事,可以歸咎女體也可以歸咎男體,為什麼只有厭女沒有厭男?除了父權作祟,應該還有一些我不知道的原因。
責任以外還有界線。
既然社會是人與人交流形成的,就很難把一件事的責任全部歸給某一方,也很難立一條規矩只規範男性或女性。然而現在台灣的情況還不錯,至少《性騷擾防治法》和《跟蹤騷擾防制法》已經劃出一條界線:
【本法所稱性騷擾,係指性侵害犯罪以外,對他人實施違反其意願而與性或性別有關之行為,且有下列情形之一者:一、以該他人順服或拒絕該行為,作為其獲得、喪失或減損與工作、教育、訓練、服務、計畫、活動有關權益之條件。
二、以展示或播送文字、圖畫、聲音、影像或其他物品之方式,或以歧視、侮辱之言行,或以他法,而有損害他人人格尊嚴,或造成使人心生畏怖、感受敵意或冒犯之情境,或不當影響其工作、教育、訓練、服務、計畫、活動或正常生活之進行。】
【本法所稱跟蹤騷擾行為,指以人員、車輛、工具、設備、電子通訊、網際網路或其他方法,對特定人反覆或持續為違反其意願且與性或性別有關之下列(騷擾追求)行為之一,使之心生畏怖,足以影響其日常生活或社會活動。】
這些法律設下的界線是否恰當可以討論,但至少我們有一定的框架。而且值得高興的是,對潛心修道或真心厭女的人來說,在法律保障之下也能安心遠離女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