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夜的雨水未乾,空氣中還隱約能嗅得點泥土味。紫藤花上結了水珠,鳥兒啁啾,本該是宜人的清晨,卻瀰漫著一股煙硝味。
看上去約莫六十來歲的老者正站在魚池前,直勾勾地瞪視著屋裡的年輕軍官——好像深深地引以為恥——物部宗紀乃是這個家庭的大家長,政信與隆臣之父,肅殺的武家氣息即便年過半百依然不減絲毫。然而那樣嚴厲的目光卻沒能動搖他的孩子,隆臣冷靜地與其對視,並未放下碗筷。
「父親。」
軍官不冷不熱地應道,下人早在張羅好飯菜後便躲得連個影子也見不著。她慢條斯理地咀嚼著鹽漬蘿蔔,與父親相仿的眼睛同樣銳利如鷹:「如果有什麼事的話,直說無妨。」
宗紀顯然被女兒這樣失禮的態度給激怒了,蒼老的臉上扭曲出一個近似於微笑的表情,下一刻便大聲呵斥了起來:「……你以為我沒有注意到嗎?堂堂軍官深夜裡與女子幽會,還留人過夜,成何體統!」
「重葎姑娘是我的一位朋友,住得離這裡遠、昨日雨又下得大,我等清清白白,留她過夜並無不妥。」
「並無不妥?哪裡來的好人家的姑娘會隨意住在男子家裡?要是讓人知道了物部家的家主和這種輕浮的女人過從甚密,你想外面的人會怎麼說——」
「重葎姑娘才不是輕浮的女人!」
在來得及反應過來之前話便已經脫口而出,飽含著怒意的大吼連隆臣自己都稍微愣了一下,而宗紀顯然也沒料到素來冷靜的長女會這般激動,短暫的沉默過後取而代之的便是滔天的怒火。
父女倆越發熱烈的爭辯即便是在距離很遠的客房也難以忽略,在主屋外的長廊上村下太太正急急忙忙地挪動著步伐,奈何被和服包裹得密密實實的雙腳即便在前進時也不得不維持優雅。
她匆匆趕到了重葎的房門前,隔著薄薄一層紙門稍稍提高了音量。
「姑娘,貿然打擾實在萬分抱歉!」
那作女管家打扮的婦女深深一鞠躬,蒼老的臉上難掩焦慮之情,加之不遠處傳來的爭吵聲更是顯得情況危急:「隆臣少爺吩咐我來通知姑娘,老爺知道姑娘在這裡留宿的事了,姑娘還是趕緊離開吧!」
本就於夜晚才會提起精神的怪異顯然不怎麼需要睡眠,然而現在是在人類軍官的家中,於是在昨夜就寢後她仍舊意思意思的睡了一段時間。
爾後她便躺在這間房間裡,睜著那雙抹去偽裝的桃色眼睛觀察這和室中的種種。她並沒有起身到處碰,然而在視線碰觸到壁龕凹間時,楞神了好一陣子。
那個鶴紋……與她在市集裡偷買的那個小鏡子有點像,她覺得自己似乎該為此想起更多東西,然而暫時卻想不太到。
而她還記得晚餐時間時,自己在腦海裡暗自下定決心要思考點什麼……要一起想嗎……可是這麼短時間會不會變成隆臣大人口中所說的輕浮?嗯——好困擾呀——
結果她就這麼睜眼到天明,聽著外頭的鳥鳴而不自知,當她還在傻呼呼的轉著腦袋時,紙門旁卻出現了個她不熟悉的聲音。
思緒被拉回後她發現這間屋子裡的聲響當然不只有那個老婦人的嗓音,在聽完對方所言後,即便是個笨笨的怪異,她也迅速理解到事情不是那麼容易解決。
重葎以極快的速度將衣物整裝完畢,眼中的桃色也已收起,整個人滑到紙門邊時正好維持著良好的跪姿,接著緩緩的將門打開時收斂了神情。她試圖讓自己的神色看上去也跟著嚴肅了些。
「……隆臣大人是否因為奴家的事情遇到了一些困難?」她與這名管家對視,雖說神情是認真了點,可她周身萬沒有任何一點焦慮。
重葎接著勾起一個在這個場合顯然不太適合的輕鬆愜意的笑容。
「不如奴家去看看吧?」她偏了偏頭,「奴家不會害怕這樣的場面,如果能幫到隆臣大人的話就太好了。可以請您帶奴家過去嗎?」
「這個——」
少主的友人令人為難的要求讓村下一下子露出了苦惱的神色。她已經為物部家服務五十年之久,早在老爺還是個橫衝直撞的小毛頭時就在這座宅院裡頭掌管家事了,父女倆的個性她再清楚不過。
但是能讓少主這般上心的女子絕非等閒之輩。
村下太太猶豫了一陣,終究因為對方話語裡的不容拒絕而敗下陣來,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以更為嚴肅的語氣說道:「……那麼便有勞姑娘了。老爺和少爺都是硬脾氣的人,請務必小心謹慎。」
婦人的腳程不慢,待得趕回主屋時父女倆似乎正進入對話中的一個停滯點,政信也在那裡,板著臉、雙手環胸地站在隆臣身旁,而隆臣正緊握著父親高舉的手腕,顯然剛剛阻止一記掌摑。二打一的情勢不言而喻。
怪異的到來輕易打破了這個危險的平衡,村下匆匆地告退,只以謙卑的言語替自己的莽撞致歉。隆臣看上去肉眼可見地嚇到了,而她的父親則趁機抽回被握得發紅的手腕,肉眼可見的怒不可遏。
「……重葎——」你來這裡做什麼啦!
軍官的話只說到一半,便被年邁的武士徹底打斷:「好啊,已經是直呼其名的關係,還想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嗎?」
「是你自己要打斷她說話的,臭老頭。」政信的神情顯然不如其他兩人那般緊繃,反而在注意到怪異時顯露出幾分好玩的神色。那樣的表情,從隆臣帶著重葎跨進家門起便頻頻出現在物部家絕大多數的人臉上:「重葎姑娘可是到了昨天才知道隆臣的名字,我敢打包票她們兩個清清白白——對吧、隆臣?」
軍官以一種彷彿能殺人的眼神看了她的兄弟一眼,再望向重葎時殺意則明顯地消失了,變得尷尬而困窘。
重葎的雙眼不著痕跡的閃過一絲桃粉色。
她在進到廳堂時便立刻了解到現今的局面,裝作什麼事情都沒發生……她的確給隆臣大人帶來了麻煩,連剛認識的政信大人都在幫忙解決這個問題,她想,她大概不能只是站在這裡當個花瓶。
自從成為怪異後頭一次因為人類動用妖力的怪異在強迫自己抓出幾個關鍵詞後短時間內建構出稍微堪用的身分,只是也許她之後得要拜託其他怪異朋友幫忙假扮自己的親屬了,如果需要的話。
而在簡單的將雙手擺在身側,並且小幅度的蹲下行了個禮後,重葎便不具畏色的直接看向隆臣大人的父親,只不過視線刻意停留在對方雙眼之下一小段距離處。
「物部大人您好,小女確實昨天晚上才第一次知曉隆臣大人的名字。」
她處變不驚的將所有的廓詞換成一般女性會使用的詞彙。
「小女乃依親而來的橋本家二女兒。家父乃日俄戰爭遠在北海道的軍官,全家原先都生活在北地,然而在家父家母過世後聽聞帝都有原先橋本家的遠親,故近日才到達帝都。」
「小女對帝都實在不熟悉……」重葎含蓄的看了隆臣一眼,「且昨夜雨嚇的甚大,小女又住的離此處遠,一時之間迷了方向,才借了隆臣大人家的方便住了一宿。還望見諒。」
腦袋動得很快呀。站在父親身後的政信笑得微微瞇細了眼睛,多少帶著點欣賞的意味在,但是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將視線移到他從來不善於撒謊的妹妹身上——後者正動也不動地盯著她的朋友看呢。
「……橋本家?」
宗紀慢慢地說道,一個字一個字的發音幾乎帶點懷疑了,然而眼前的女子似乎絲毫不受老者的威壓所影響,態度不卑不亢,儼然武家之女的風範。
年邁的武士微微瞇細了眼睛,怒火未平,但總算是維持住了曾經的一家之主該有的氣度,厚實的嗓音聽著嚴厲近似審問:「軍官之女獨自遠行,身旁卻沒有半個隨從——難道橋本家已經淪落至此?」
「父親,還請您注意言行。」
在短暫的錯愕後隆臣才總算重拾了原先的冷靜,「您對橋本姑娘的認識不深,這般擅作推斷未免顯得武斷了。義、勇、仁、禮,誠,不也是您一直以來教導我的?我並非見死不救之徒,僅僅作為物部行事罷了。」
隆臣試著不去注意重葎臉上的表情,而是嚴謹地、平靜地注視著她的父親,拳頭在身側握得發疼。政信看了她一眼,接著上前一步,以清亮的嗓音打斷了這陣沉重的氛圍:「更何況姑娘也說了她初來此地,要想找個地方投宿也不是件容易事。要是換作父親你,也不會放任一位姑娘家在外頭淋雨吧?」
兄妹倆短暫地交換了一個視線——流淌於血液裡的默契在那個當下變得前所未有的明顯——接著他們同時看向他們的父親。
宗紀的神情依然凝重。
或許是稍微瞞過了,但還沒有。
重葎在聽及物部大人言至淪落這詞時稍微皺起眉頭,只是那個神色比起不悅,更像無奈,早就生活花街多年的女人無法不輕鬆的做出溫婉可憐且彷彿深閨的模樣。
「……小女的確家道中落,家姐也因身於北地,長年遭風寒地凍侵蝕而早年么折,侍女……小女本就沒有侍女。」再多的浮誇故事就會顯得虛假,於是重葎沒打算多為這個臨時捏造的故事加油添醋,而是在再度行了一禮之後盡量將話頭全部轉移到自己身上。
「很抱歉因小女的存在讓物部大人與隆臣大人起衝突,這是小女的疏忽,因一時未察而讓大雨遮蔽視線,尋不得歸路,最終才讓隆臣大人出此下策……請不要怪罪隆臣大人。」
宗紀眉頭深鎖,在如今增加至三人的夾攻中多少感到難以應付——和他生養的兩個孩子相比,這個來路不明的女子態度上甚至是更為可親的了——於是他重重地嘆了口氣,以那種父親對兒女感到失望的眼光又再看了隆臣一眼,接著拂袖而去。
一點顏面也不留。
隆臣因為父親的失禮而握緊了拳頭,咬緊的下唇泛白幾乎滲血,但還是等到對方的身影消失在紙門後才將視線移向怪異,「……重葎姑娘,讓你看到這種事情,實在萬分對不住。」她微微收斂視線,略一低頭,歉意顯而易見。
正是因為這樣她才不希望那個臭老頭見到重葎姑娘。固執、自以為是的老頑固,讓她的——隆臣的意識在思及怪異的定位時一下子有些恍惚——讓她的朋友受辱了。
比起那個她不認識的年長男性,她顯然更在意隆臣大人此時此刻的表現。重葎將原先那個轉的飛快的腦袋緩下,她的神情在現場只有三個人時重新回到那個軟綿綿又單純天真的模樣。
想必政信大人不會介意她這麼做,於是重葎就用那張帶著不甚介意的微笑面龐湊近軍官,然後低身撈起那兩隻握的彷彿會捏碎所有東西的拳頭。
捧在她的兩手手心上,像是按摩,重葎溫柔的上下晃了晃。
「隆臣大人不擔心,隆臣大人不要難過,」她的嗓音似乎多少染上了點童謠的音調,似乎是認為對方現在極需安慰,她毫無保留的嶄露自己那個傻傻的關心,「奴家很好喔,想出那些東西有幫上大人的忙嗎?奴家很開心?」
上一次有人用這樣的方式對她說話,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呢?
輕柔的語氣和女性柔軟的掌心讓軍官一下子愣住了,內心那股陰暗的情緒彷彿被對方的笑容洗淨一般,一股舒適的、幾乎令人感到酸澀的暖意充斥在胸口,隆臣茫然地望著眼前的怪異,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像是長久以來以磚牆牢牢看守的心防終於遭到突破似的,她幾乎感受到了哭泣的衝動,僅僅因為怪異單純的好意。然而物部家的血液終究佔了上風,軍官最後沒有放縱自己的情緒,只是鬆開了拳頭,輕輕地握住那雙屬於女性、柔軟的手,目光前所未有的柔和。
「重葎姑娘幫了很大的忙喔,老頭子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呢。」政信在一旁笑笑地說道,注意到了女性們交握的手,但並沒有多作評論:「要是你沒來的話,父親可能會被氣到暈倒吧。」
重葎在隆臣大人回握住自己的手時也同樣的湧現出情緒,只是比起酸澀,她所感受到的更像驚喜,她喜歡隆臣大人這樣回握住她的手,好像這樣她就會被抓住,會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昨天剛踏入物部家宅時那種奇異的熟悉感再度出現,於是她多用了點力,讓兩人的手掌靠的更緊,好像這樣就能讓那種奇特的感受透過這個舉動成為更甜蜜的感觸。
「真的嗎?奴家幫到了,奴家很開心!」她抬起頭看向一旁的政信大人,抓著隆臣大人的手還沒放,而得到這般肯定之後她又將頭轉了回來。
「那隆臣大人呢?奴家記得昨天晚上大人說可以早上來看庭院……物部大人離開了,大人跟奴家可以去看看嗎?」重葎覺得這是個很棒的提議,這代表她的記憶力沒有想像中差,而她們可以立刻兌現約定,她覺得很開心。
「當然啦、答應的事就要做到嘛!」
「……才不關你的事,住口啦。」
總算注意到了兩人握在一起的手以及一旁明顯在看戲的兄長,隆臣有些惱羞成怒地呵斥道,但並沒有立刻放開重葎的手。怪異的手軟軟的、滑滑的,或許因為是注重儀容的花魁吧,軍官忍不住再輕輕地握了一下才故作鎮定地收回手。
跟重葎姑娘一樣粉紅粉紅的氛圍被打斷了,隆臣清了清嗓子,試圖找回原本那副正經的樣子:「咳、不過既然老頭子都走了,那去看看也無妨——不要一直盯著我看!政信!」
不同於稍早的肅殺,此時此刻的隆臣表現得就像隻被揪了尾巴的貓咪似的,生氣卻毫無威脅力可言。她又再瞪了她的兄長一眼,物部家的長子則爽朗地笑了起來,說:「你們兩個就好好去玩吧,重葎姑娘的早飯我會託村下太太張羅,隆臣你等一下就再陪客人吃頓飯吧?」
軍官小聲地咕噥了一些聽著像是方言的東西,接著有點小心翼翼地看向重葎的方向,好像在問:要出發了嗎?
回應軍官的是一隻又重新牽上的手。
重葎覺得隆臣大人似乎很喜歡摸她的手,老實說她也喜歡,僅次於捏臉頰的喜歡,既然昨天那樣捏臉會讓軍官覺得彆扭——她解釋成彆扭,那麼選擇一個隆臣大人也喜歡的舉動,就會兩個人都很開心吧?
怪異在與其對上視線時也回以一個無聲的神情,只不過比起對方的小心翼翼,她看上去更接近雀躍,原先還藏著的桃色眼睛在這般情緒之下顯露出來,反正現在政信大人不在,只有隆臣大人在嘛。
再這樣下去的話不行、絕對不行啊。
話雖如此,當怪異握住自己的手時心裡油然而生的那股喜悅卻是無法否認的。隆臣感覺心臟在胸腔裡頭加快了跳動,腦袋暈乎乎的,一切都變得輕盈又舒緩——只是一下下的話,應該沒關係吧。
一點點的放縱,只是一點點。
被逼緊的防線一點一點地被鬆動開來,隆臣以柔和的表情回握住重葎的手,同為女性卻截然不同的兩隻手被藏在長而寬鬆的袖口之下,悄悄地收緊了。
茶室外的庭園在白天時是五顏六色的,被細心照料著的花草平靜地聚集在四道長廊圍繞而成的空間當中。
地還是濕的,草地潮濕又柔軟,大小不一的石塊在草皮間鋪成一道彎曲的小路。華貴的植栽和常見的野花野草在這裡似乎達成了一種和諧的平衡,紫藤花優雅地垂墜在帝都的清晨中,一部分淺紫色的花瓣落在底下的魁蒿上,讓食用野草看上去也有那麼點觀賞用植物的樣子了。
隆臣自己先踏上了其中一片石板,接著才回頭等著重葎跟上腳步,稍微搭著的手有點像是洋人邀舞的姿勢。
「小心步伐。」軍官簡單地提醒道,縈繞鼻間的是梔子花的香氣。
她喜歡這裡的味道,香香的,而這滿眼絢爛其實不比她所嚮往的春天粉櫻還要差,不如說比起春天櫻粉飛揚,或許是物部宅邸本身給人的感受,或許是紫色自帶的沉靜,她覺得這裡的花草看上去更靜謐且安寧。
重葎目不轉睛的盯著周遭的花草看,神色當然還是單純的,透著直白的好奇以及對於這個當下守護自己的步伐的隆臣大人而感到喜悅的神情。
「這裡真的好漂亮,隆臣大人。」她仰頭看著這些垂墜的花朵,有些想伸手去撈,但最終只是放在胸前,彷彿靠這樣輕柔的力道就能抑制胸中的鼓動。
傻傻的怪異現在看起來就像個不管給她吃什麼糖都會說好、不管要帶她到哪裡都會說好的好奇寶寶。
「對吧、是絕景沒錯吧!」
母親的庭園受到稱讚就像是自己也受到稱讚似的,隆臣有些得意地笑了,視線追逐著隨風搖曳的紫藤花:「我還小的時候母親經常帶我來這裡,她說紫藤花是她和父親的定情之物——他們年輕時在大原村偶遇,當時物部家從未與平民聯姻,但父親一心一意只想和母親結婚。」
只聽母親轉述過的故事經由兒女之口帶上了幾分童話意味的憧憬,記憶裡那張美麗的面容儘管已經有些模糊,卻彷彿還能看見那雙笑得瞇細的眼。
「母親向父親說了紫藤花的故事,父親便誓言終生只鍾情於母親一人。」話匣子在不知不覺中被打開了,隆臣繼續說著,直到一語終了才微笑著回過頭,看向怪異:「看不出來剛剛那個老頑固,其實還挺浪漫的吧?」
怪異咯咯笑了起來。
她似乎也回憶起自己曾經對人類、或者她曾為人類而觀察出的性情——即便是看上去無堅不摧的大和男兒,只要碰上心愛之人便會變的柔情似水,這樣的故事很多,而她想,不管來幾則這種故事,她都會聽得很開心。
隆臣大人說的開心,她也聽的開心,然而在與那個回過頭的視線對上時,她突然覺得方才她心中所想的關於「人類」的事情,似乎並沒有她想像中那麼簡單。
——砰咚。
好像有誰的姿態與隆臣大人重疊了,儘管面上的神情不甚相同,可交握的手、此時的距離,加上襯著的浪漫故事,重葎彷彿腦袋被重重敲了一記。
而那成為漣漪擴往胸中——砰咚,她突然覺得比起紫藤,隆臣大人的臉更讓人挪不開眼,這股思緒比覺得對方可愛還要來的更猛,她想接近對方,非常、非常想接近對方。
「那隆臣大人呢?」她最終選擇用力抓緊對方的手,面上的神情有些茫然,那雙桃色眼卻帶著熾熱。
「隆臣大人也這麼浪漫嗎?」
重葎不曉得現在這種想法是怎麼回事,可她們的確走在物部大人與其亡妻曾經走過的庭院裡——她當然沒有聰明到能聯想,但或許是骨子裡有什麼東西替她記著曾經的點點滴滴。
怪異現在覺得自己正如人類一般,連面頰也可以變成她自己喜歡的粉色。
在短短一剎那重葎變得與平時不同了——不是傻乎乎的怪異、不是人前佯裝出來的良家婦女,而是一個和帝都的街頭上數不清的年輕女孩一樣,有血有肉,而且充滿了情感的平凡的女孩子。
當隆臣從那雙怪異的眼中看見自己的倒影時那股衝擊是前所未有的,她看著重葎,看著她柔軟的嘴唇,俯身的動作幾乎是出自於本能。
——而她終究克制住了自己。
「……或許。」說話的嘴距離對方的只有寸許的距離,近的幾乎能夠感受到彼此的氣息,軍官狹長的眼睛因而變得越發深沉,隱隱流露出一絲掠食者的氣息,只差這麼一步便能如願以償——
隨後她略顯倉促地拉遠距離,冷靜過後熱度從胸口轉換到了頭部,軍官的臉紅了,在缺乏軍帽遮掩的狀態之下多少顯得有些狼狽。她挪開視線,以一貫的、試圖掩飾些什麼的口吻說道:「但是浪漫對於軍官而言是不必要的。」
重葎彷彿在那一瞬間失去呼吸。
儘管作為怪異她也許不需要空氣,然而在如此近距離的凝視之下她也同樣在對方眼裡看見那個別於以往的重葎——其實就算沒有接觸到,可她卻覺得兩人的視線交纏遠比真實的觸碰還要更直擊靈魂。
——怪異也有靈魂嗎?她不禁如此想,自己的靈魂為何會在此處與對方相遇,她覺得自己的胸口熱熱的,好像身上有什麼東西一直在呼喚自己趕快想起來,而當軍官將頭拉遠之後,她總覺得自己的臉好像也、跟對方一樣好不到哪去。
重葎抿起嘴,不太認同對方說的軍官不需要浪漫的想法——剛剛明明就、明明就——
「……騙人,」她有點賭氣似的嘟起嘴,臉頰紅紅的,這樣看上去更像鬧彆扭,「隆臣大人明明很浪漫,騙人。」
彆扭的小脾氣並沒有逃出她的耳朵,隆臣忍不住輕輕地笑了,耳根子依然紅得發燙,卻也不禁因為總算扳回一城而感受到小小的、有點惡趣味的喜悅。
臉紅的樣子好可愛。
軍官自然是不可能把這種話說出口的,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多少顯得調皮的微笑、繼續向庭園深處邁進的腳步,以及蹭過肩頭的紫藤花。一些花卉還沒到達花期,綠油油地蜷縮在杜松旁卻也十分可愛,隆臣四處張望了一會兒,才像是鼓起勇氣似地開口:「如果要看櫻花的話,也是可以的喔。」
「只是不在這裡,在大原村——通往山頂的路上有很多櫻花樹,現在還沒開花,假如重葎姑娘想要的話、那個,之後或許可以一起去看……吧?」
還有好多事想一起做、還有好多事想告訴她。握住了的手一旦交扣似乎就變得沒那麼容易鬆開了,即便固執駑鈍如隆臣也明白這是什麼樣的感受,只是她選擇了暫且不提。
重葎仍舊維持那個臉頰鼓鼓的模樣,然而在被牽著往前走時她當然沒有感到生氣或是不悅,注意力立刻又被四周漂亮的景色拉走,方才短暫意識到的某種其實不算是陌生的感情讓她覺得現在的心情好溫暖。
而這讓她覺得現在庭院裡的美麗比剛走進來時還要更美。
「奴家、要看。」她於軍官對自己拋出邀約時斬釘截鐵的說,雖然她的確喜歡櫻花、非常喜歡,但怪異知曉讓自己願意如此肯定答應的,是隆臣大人這個人提出,而不是內容。
要是現在隆臣大人邀她,她想她大概不管都會說好啊,哪裡都去。
而重葎隨即想到那個被拋在市集上的問題——是否有聽過大原村?怪異已經知道這個地方對軍官來說很重要,她也想知道,所以她眨了眨眼。
「奴家沒聽過大原村,只從隆臣大人這裡聽到過,」這是個遲來的回答,「隆臣大人要跟奴家說說嗎?」
「啊啊、大原村是家母的故鄉,距離帝都有段距離,是很清幽的小村子。」
形同於第二故鄉般的存在讓隆臣笑得微微瞇細了眼睛,光是提及便彷彿能夠想起村裡那些活潑好動的孩童,以及和氣的長者:「因為比帝都安靜得多,政信從前住在那裡養病,我也會在夏季過去避暑。」
「山上還住著神明喔。」
她在短暫的思索後補充道,有些無奈地搖搖頭,臉上卻仍是微微笑著的:「是脾氣很糟糕的山神大人,但大原村在祂的保護之下一直都很安全,無論是怪異還是人類都是。只要不胡作非為,就都能在祂的守護範圍內和平相處,我的劍術也是由山神大人教導的,就某方面來說可以說是師父呢。」
「……話說,從剛剛到現在好像都是我在說話啊,重葎姑娘會覺得無聊嗎?」
一不小心疏漏了禮儀,隆臣有些難為情地用空著的那隻手搔了搔臉,望向重葎的目光多出幾分歉意:「重葎姑娘有什麼想聊的嗎?」
重葎回給對方的眼神便是滿滿的閃閃發光。
「不會無聊呀!奴家聽得很開心!」那是她不知道的世界,似乎不管是她成為怪異前還是成為怪異後,都似乎只有在帝都行動而不曾出過半步,所以那些小鄉村或者有著神明的傳說都讓她聽的津津有味。
這樣能讓隆臣大人如此認真訴說的地方,她以後竟然有機會踏足,而且還是由隆臣大人本人親自帶她去——她好期待!
「奴家好期待去大原村!而且還有神明……神明大人會把身為怪異的奴家吃掉嗎?」重葎傻傻的問,老實說她也沒見過帝都附近山林裡的神明,所以神明真的是可以看到的嗎?還能教隆臣大人劍術……
粉色怪異在那一瞬間又像是腦袋被什麼東西敲中。
一樣是胸口,一樣熱熱的,但這次不是她自己本身為之翻騰,而是有什麼東西正在呼喚她——懷裡,她的懷裡有什麼,於是重葎在仍還盯著對方時用另外一隻手伸進自己的袖口內。
「不會吃掉你啦,神明大人只喜歡吃和菓子而已。」既然知道自己並沒有令對方感到乏味,隆臣的表情也肉眼可見的變得輕鬆許多,柔和的目光只怕連她自己也沒有注意到:「更何況重葎姑娘是個好怪異。」
有點像是在稱讚小動物。
軍官稍微被這樣的想法給逗笑了,但很快便又搖了搖頭,像是想要甩開這樣的念頭。隨後她注意到了怪異的異狀,原本微微上揚的嘴角稍微凝結住了:「……重葎姑娘?怎麼了嗎?」
重葎於盯著軍官片刻之後,低下頭在自己的和服袖裡繼續翻找東西,唯獨牽著對方的手沒有放開。
而在碰到一個圓形的金屬狀物品時,她胸口那股熱熱的感覺才平息下來。
怪異將那樣物品掏出來,稍微拿高之後正好擺在軍官的眼前。
那是個有著雕刻花紋的金屬片,不難從上頭的紋路布局判斷出這也許是屬於一個大家族的物品,簡約但不失設計感,而她在摸到這個圓形時立刻覺得自己似乎並非偶然之間才想將其拿出來看。
對她來說這樣事物已經躺在她懷裡好久,她卻始終想不太起來,所以是什麼原因才讓她記得要拿出來看……
自從她來到物部家,她看了許多物部家房間的飾品,她的心神為此地而鼓動,還有方才劍術那個詞……她想不明白。
但她覺得拿出來問隆臣大人,或許是個好辦法。
於是她把這個金屬片朝對方的方向遞,而對於一個軍官來說,這是什麼東西絕對顯而易見——刀鍔,武士刀的刀鍔,但重葎為何會有這個東西,就連她自己都想不起來。
「奴家……有這個東西,」她有些困惑的說,「奴家覺得或許給隆臣大人更好,所以奴家給您?」
隆臣陷入了沉默,在那個金屬片觸及指尖時所感受到的撼動是前所未有的。她說不上那究竟是什麼樣的感覺,熟悉、悲傷、甜蜜——最後是淒涼,那塊刀鍔看上去顯然曾經屬於一把飽經風霜的好刀,沒來由的親切感讓她的掌心發熱,就好像他們曾經並肩作戰——
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是…物部家的家徽。」隆臣艱難地說道,抬眸看向怪異,目光顯得難得的驚愕,就在那一瞬間好像隱約察覺到了些什麼:「你怎麼會有這個?」
刀鍔已經很舊了,邊緣有些時代的磨損,屬於物部家的羽紋卻依然完整。隆臣反覆觀察著那個刀鍔,搖頭示意自己不能收下,將金屬片交還給怪異後才艱難地開口:「……這是武士刀的刀鍔,屬於物部家武士的佩刀。你對這個東西有任何印象嗎?」
啊。
重葎在對方說起這件物品真正的身世時恍然大悟,難怪她會在走進物部家宅時感到有些異樣,難怪她會在覺得聽見對方提及劍術時腦袋彷若警醒,難怪……
方才才會將隆臣大人的身影與誰重疊?
怪異一臉茫然的接回那個刀鍔,小心翼翼的將其抓在手上。
「奴家……只知道從自成為妖怪起,身上就有這個東西,但是奴家剛剛才想起來這個應該要拿出來的……」應該要拿出來的,至少在隆臣大人面前她能夠拿出來而不用擔心被誰說閒話或是傳出任何多餘的謠言。
她想,也許自己能夠再說一點,對於剛才短暫出現的種種感受。
「奴家昨天在踏進這裡時就覺得心情怪怪的,看到隆臣大人也是……」她直率的望進對方眼裡,「第一次看到隆臣大人時,奴家就覺得自己一定會、喜歡隆臣大人。」
這次不是昨天那個輕浮而出的喜歡了,重葎現今的眼神帶了點認真。
要不是她已經是個成熟的厄除的話,肯定會因為這個巧合而感到雞皮疙瘩的吧。但這下一切都說得通了——關於她們是如何輕易地對彼此產生親近感、關於那些難以言喻的悸動、關於夜行提燈為何總在她的身邊久久不去——
說到底,重葎曾與物部的先人相愛啊。
察覺到這個事實讓軍官的胸口一下子被一種酸澀的喜愛之情給填滿了,她聽著怪異這回的說詞,關鍵的兩個音節入耳時既甜蜜又酸楚。心裡有個聲音告訴她給出回應,更為負面的那一面則告訴她重葎指的畢竟不是物部隆臣此人。
「重葎姑娘——」
隆臣啞著嗓子開口,心臟同時感受到了撕裂和狂喜。她是多麼想緊緊握住對方的手,然而多年以來所受的教育卻讓她再度抑制住自己的衝動:「……顯然姑娘和物部家關係匪淺。族譜就在主屋裡,說不定能找到你掛念的那位。」
她正在一步步與真相越靠越近——而方才那聲喜歡似乎是在她稍微拾回點過往時才會脫口而出的詞。
重葎現在有點不確定這樣往自己為何會出現在此處的原因邁進是否是正確的,又或者在這般改變之後自己又會發生什麼變化……
但她的確在隆臣大人說出物部家族譜時心臟重重的跳了一下,那讓她感到寒毛直豎,一時之間雙眼當中的情緒無法辨明,捏著鍔的動作也更加用力,可能有到指節泛白與輕微顫抖的程度,重葎現在看上去比起茫然更像是緊張。
「……可、可以嗎?」她吞了口口水,嗓音透著些膽怯,「如果、如果……奴家不確定奴家想起來之後會發生什麼……如果……」
那雙桃色的眼睛在低垂片刻之後轉而繼續盯著對方,「隆臣大人,若奴家性情大變,記得要將奴家壓制住或者……厄除?可以麻煩大人嗎?」
軍官的心沉了下來。
作為軍官必須預想好一切最糟糕的情況,而在這個狀況之下想必就是奪去怪異的性命了——她直視著怪異的眼睛,想起此人的傻氣、天真和常伴於身的淡淡憂愁,即便是這段時間以來的相處都無法讓隆臣窺見尋回記憶後的怪異究竟還會不會是她所認識的重葎姑娘。
儘管如此,隆臣還是鄭重地點了點頭。
「我不會讓重葎姑娘成為惡靈。」她一個字一個字慎重地說道,聲音裡有悵然以及更多的堅定,有那麼一瞬間她好像從重葎的臉上看見了另一個靈魂,儘管那稍縱即逝:「……物部隆臣絕不食言。」
回到主屋時政信也在那裡,原先輕鬆的模樣在注意到女性們的神情時稍微收斂了些:「怎麼啦?剛剛不是去看花了嗎?」
「重葎姑娘和物部家的先人關係匪淺,她的身上有物部家的信物。」隆臣在朝著擺放家譜的小房走去的同時說明道,透過眼角的餘光看見政信跟著皺起了眉頭:「我們得看一下家譜。你讀過這裡所有的書,有沒有記得哪位祖先曾經與花魁交往密切的?」
「啊呀、突然之間要我回答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呀,不然你們先去看家譜,我在旁邊翻書吧。」
「行。」
兄妹倆迅速達成了協議,距離擺放物部家陳年舊物的廂房如今只有一步之遙,隆臣先她一步走進裡頭,家譜就放在最顯眼的一個矮桌上頭,後方是先人寫下的家訓掛軸。
隆臣稍微側過身為妖異讓開一個空間,接著放輕了聲音,說道:「重葎姑娘,請吧。」
重葎感覺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大聲,這並非方才在紫藤花下那種如同悸動般的跳動,而是蘊含未知、害怕、期待、悲傷還有種種情緒綜合起來而成的心跳,這讓她在行走期間發現自己抓著刀鍔的手浸滿了汗水,然而她壓根沒有打算要將其收回懷裡的意思,好像這樣捏著金屬就能讓自己的內心更加安定——雖然實際上並沒有。
怪異靜靜的聽著物部兄妹為了她的身世以及過往交談,甚至還要為了她翻書,這讓她在隆臣大人對她說請時,選擇先用一個鞠躬對兩人表達感謝。
「謝謝……謝謝隆臣大人與政信大人為奴家如此奔波,希、希望奴家沒有給兩位添麻煩……」她的嗓音並不如平時那般平和溫順,而是帶了點顫抖,爾後才感覺自身彷若身軀緊張泛涼的坐到那張矮桌前。
重葎吞了口口水,將刀鍔擺在桌面上的一旁後,顫巍巍的伸手去碰那本族譜。
指尖碰觸到封面時她感覺有些刺痛感,然而這不算什麼,重葎深吸一口氣後便從第一頁開始翻看。
更古早之前的人名她自然沒有印象,雖然她仍舊認真且專注,但至少並沒有看見真正能觸動她心神的名字,而在這樣的閱讀之下她的緊張感也更甚。
粉色的眼睛輕輕的碰過每個名字,在內心咀嚼,發現沒有感受後便挪到下一個,直到——
直到有道墨跡讓她心臟重重的落了兩拍。那兩個字與隆臣相仿,只差了一個字——隆司,那雙原先單純天真的雙眼因而顯露出驚愕且過於濃重的情緒。
重葎無法自抑的收緊捏著物部家族譜的手,她發現自己沒辦法在瞧見這個名字時保持淡然的心緒,在那個瞬間她覺得頭以及身體都好痛,但更痛的是心臟,她大概從沒想過撥開表層的自己之後會讓她難受並痛苦如斯,然而當中卻仍舊留有絕大部分的欣喜和酸甜。
她想起來了,當年江戶時代那個說要迎娶她的武士是誰了,那個在樓閣之上與她共酌歡笑的人是誰了,那個握著她的手說等她回來的心愛之人是誰了。
而她現在卻在此處徘徊,其中原因顯而易見,重葎想自己肯定是還想再見一次當年那個沒有成功於攘夷戰爭中回來的武士一面,哪怕是鬼魂也好、妖異也好,什麼都好,所以她才會在對方歸來前、櫻花盛開前思念成疾,最終選擇讓這身執念將自己裝扮成初春粉嫩的模樣待人來迎接她。
但她最後什麼都沒等到,她成了這副除了執念外什麼都沒剩下、連記憶也沒剩下的送行提燈,看起來可憐哀婉卻又單純美好,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原來這層只是保護,自古以來情痴最是難解——原來她身上的情關也早已糾結成難以化開的模樣了嗎?
重葎感覺到雙眼的視線已然模糊,她止不住讓淚水滴在物部家譜上,她感到抱歉但試圖抹去眼淚的手卻始終徒勞,怪異最終只得將家譜闔上,珍重的抱在手裡並任由自己渾身發顫,蜷縮起身子安靜的掉眼淚。
她怎麼到現在才想起來呢……但她當然也無法責怪自己怎麼先前都不試著想起來……人都說戰爭前兒女情長不重要,然而對她一介花魁來說互許終生後夫君便是她的天下,而她在那一日頓失世界所有,她要怎麼樣才能不悲傷?
在隆臣大人面前哭成滿面淚水的模樣讓她覺得不好意思,但心神撼動之下她真的管不住自己,伏著身子讓眼淚一點一點將她身前的榻榻米印上重了點的水跡時重葎才顫顫的開口,聲調全是無法數清的哭腔。
「奴家……奴家想起來了……」她沒有抬起頭看人,嗓音細細軟軟的,語氣彷彿感謝與悲切夾雜,「全部都……」
包括她心繫於誰,她自己又是誰,從何處而來,毫無遺漏的。重葎這個人這個怪異究竟是由什麼所構成的,她也全都想起來了。
在過程中的大半時間軍官都維持著禮貌的距離,正坐在怪異斜後方的位置。
家譜上的名字她並非沒有見過,甚至在兒時記住祖宗世代也是作為物部的繁雜功課之一,百年歷史讓她不禁有些分神地想過往的厄除們看見一個怪異出現在此不知會作何感想,儘管這樣幾乎稱得上悠閒的念頭並沒有維持太久。
「……重、重葎姑娘?」
她最先注意到的是對方闔上家譜的動作,再接著蜷縮起來的模樣則徹底擊潰了軍官常保的冷靜自制——隆臣的聲音裡有毫無保留的擔憂,她連忙上前,一雙手起初不知該往哪放,便僵硬地置於榻榻米上:「重葎姑娘,你、你還好嗎?有、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
自身對於悲傷的笨拙反應令隆臣有那麼一瞬間幾乎想切腹自盡了,她的友人明顯正在受苦,她卻連句像樣的安慰都說不出來。
無處安放的雙手終究找到了它們該在的位置,軍官看著重葎因為淚水而顯得濕漉漉的側臉,先是小心地伸出一隻手,接著讓掌心覆上女性白皙柔軟的面頰,在以粗糙的指腹試圖拭去淚痕時的動作輕的像是在觸碰一樣易碎品。
「重葎姑娘——」
隆臣小心地喚了對方的名字,一點一點地引導著怪異將臉面向自己,此前從未在這張臉上見過的神情讓她的心臟疼痛的近乎窒息。軍官輕撫著她的臉,卻似乎怎麼也止不住淚水,終於她伸手將重葎擁入懷中。
沒事,沒事了。
以方言脫口而出的輕柔話語是來自母親遙遠的回憶,隆臣已經不記得自己上一回擁抱別人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五歲或者七歲,懷裡柔軟的觸感讓她真正意識到重葎就在這裡,而且就和人類沒什麼兩樣——只是一個悲傷的已死之人。
她讓重葎把頭靠上了自己的肩膀,面對面的姿勢總顯得不那麼像個趁人之危的登徒子。軍官笨拙但是堅定地抱著怪異,撫在髮上的手是她所能給予最多的支持,隆臣的手有些顫抖,彷彿同樣受到對方激動的情緒所影響。
重葎在臉頰被軍官碰上時感受到一股彷若熟悉的感觸——用仿若熟悉來形容,那是因為這簡直就像是當年那個人在觸碰她一樣,只不過當年的自己沒有哭,沒有流淚流得這麼難看,江戶時代的重葎也許只是單純地笑著,被撫摸臉頰後獲得一個吻,爾後沉浸在幸福的喜悅裡。
所以她很快就冷靜下來了,不是強逼自己冷靜,而是在隆臣大人溫暖的懷抱以及安慰之下讓內心那些抽痛緩緩的沉澱。
是啊,沒事了,她知道自己為何會在此處,而她也沒有因此性情大變,她甚至覺得自己拾回了許多怪異時期的自己無法理解的感情——隆臣大人、隆臣大人簡直就跟隆司大人一模一樣,如果可以的話,她能夠自私的以為他們就是同個人嗎?
而重葎想自己絕對不會將隆臣作為替代品。那些自第一天夜晚相識以來的種種全都是真實的,她沒有在取回記憶後忘記,然而這股悸動……她想,也許不適合這時候訴說。
她還想軟弱的躲在對方的懷抱裡。
怪異默默在對方的懷抱中將那本家譜放在自己的腿上,接著兩手環上對方的背部時溫柔且含蓄,但那雙手已經在如此沉澱之下不再顫抖,人類的溫暖也溫柔的環著這副怪異的身軀,不再讓自己顫抖。
這樣的感覺很好、很好,好到讓她不想起來,就連接著開口的嗓音也有些撒嬌,被悶到對方肩膀處的布料裡,軟軟的。
「奴家沒事了喔,隆臣大人,」但她還不想起來,所以她並沒有鬆開手,「奴家……現在很開心,奴家想起來了,沒有變成奇怪的怪異,而且隆臣大人還陪著奴家,奴家真的很開心。」
將對方的縱容當作默許,會不會不正直呢?
儘管如此還是不想要放手——隆臣稍微收緊了雙臂,因為內心暖洋洋的、幾乎像是要爆炸般的感受而緩緩閉上眼睛,縈繞鼻間的是屬於對方的氣味,懷裡也是她所珍視的人,在睽違這麼多年以後,軍官久違而且不合時宜地窺見了幸福的一角。
「嗯,你還是我認識的重葎姑娘。」
她輕聲說道,竭盡所能地抑制自己的每一寸肌肉,緊抱住對方的手緩緩放鬆開來,只剩下掌心還小心地扶著怪異的肩膀:「所以,那個,重葎姑娘跟物部家有很深的淵源……對嗎?」
竭盡所能放緩的聲調裡淨是生怕戳傷人的迂迴曲折,軍官聽見了門外有腳步聲,但想來政信畢竟是個懂得察言觀色的傢伙,什麼時候輪到他說話他自然明白。
但重葎的情緒恢復的很快,迅速理解到自己現今的情形之後她反而覺得現下思緒相當清晰,就像是……就像是回到先前那個擁有諸多交際手腕的花魁時期一樣。
當然,她的記憶仍舊零碎,雖然想起大半,但要說出口許是需要多加整理的。
怪異稍微與對方分開後,用那雙雖然哭紅了可現在卻非常清明的眼睛直勾勾盯著軍官看。
「是的,隆臣大人,奴家先前與物部家先人相愛過,但……那人當年沒有回來。」方才想起來的那個詞是攘夷戰爭麼?重葎若有所思的稍微低下頭,可那神情絕不是悲傷,而是努力挖掘記憶的模樣。
「攘夷……江戶幕府……奴家應該是這個時代的人……嗎?」她抬起頭詢問對方,後知後覺的吸了吸鼻子,全然沒有方才悲傷的情緒——也許軍官的安撫以及存在,早已不知不覺間撫平了她大部分的不安。
「……先人曾有數位在下關之戰犧牲。」
聽見重葎的話,軍官也忍不住稍微低下了頭。儘管她生於明治,有那麼一瞬間卻彷彿能夠看見幕末的兵荒馬亂、硝煙戰火,以及在那之中的彌足珍貴的柔情——不過幾十個年頭就讓帝都的街頭徹底變了個樣子。同樣幾十個年頭,這個怪異就在這裡等了這麼長的一段時間。
既然要等的人不在了,你要怎麼做呢?
粗魯但是直白的話語險些脫口而出,最終在舌尖打轉了一陣子,才以更加委婉的方式表現:「……重葎姑娘是我的友人,也是先人重要的對象,但凡有我物部家幫得上忙的地方,物部隆臣必定兩肋插刀。」
下關之戰……這是個熟悉卻也陌生的詞,怪異面上的神情顯然也正表達這點。
她稍微偏了偏頭,思考片刻之後才點點頭——對於軍官為其解答的戰事名稱,以及對於軍官所言的,會幫助她的這件事。
重葎重新露出笑容,神情還是那樣溫婉,除了眼角以及鼻頭仍有些泛紅,但那副表情很輕易就能讓人知曉她已經沒事了。
而除了原先的溫婉,那微微瞇細的雙眼似乎還透著些微的多情以及妖嬈——或許再過一陣子,怪異的個性就能回歸成那個真正的重葎花魁了罷。
「雖然奴家尚且不知未來的路該怎麼走,但……」重葎以單手撫著自己的面頰,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有些開朗,但已經並非原先那個笨拙的什麼都沒想的妖怪了,「以後奴家就是回想起自己是誰的怪異了,還請隆臣大人再次多多指教?」
啊——看來回想起過往也不是件可怕的事呀。
她帶點甜意的微笑彷彿正在訴說這點。
眼神不一樣了。
隆臣看著那雙奇異顏色的眼珠,幾乎感覺那雙眼睛能夠勾魂,於是她故作鎮定地稍微別開視線,思忖著自己是否解放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但還是在短暫的沉默後重新迎向對方的目光,嚴謹一如既往:「請多指教,重葎姑娘。」
門外的腳步聲遠去了,她的兄長就和任何時候一樣懂得察言觀色。隆臣在屋裡維持著正坐的姿態,儘管彆扭,卻還是以一板一眼的口吻說道:「……重葎姑娘不會孤單。」未來的路會陪伴你一同走下去的——這種話無論如何都是說不出口的,於是軍官只是板著一張臉,好像這麼做就能解釋清楚一切。
「那個,如果重葎姑娘餓了的話,政信剛剛託村下太太準備了茶水和點心。」她繼續用僵硬到有些笨拙的口吻說道:「姑娘還想再去看看紫藤花嗎?」
重葎並沒有察覺隆臣大人此時心中所想,而是單純的讓微笑變得更加明顯,對對方所說的話表達謝意——以及對那個邀約的同意。
「當然,紫藤花相當好看,奴家還想去看——」也想吃點心。
後頭細如蚊蚋的補充並非她感到害羞,而是這樣要求顯然不該出現在淑女之口,故她放輕了聲音,彷彿在意形象,但軍官只要看了她的神情一眼,便能知道這名怪異或許只是願意將自身過於不端莊的那面顯漏給對方看罷了。
這讓她想起尚未想起一切前的自己,還坐在外頭的茶屋看著隆臣大人遠去的背影暗自竊笑,但此時卻已經能夠被其邀請主動享用點心,還能一同欣賞外頭的美麗花園。
重葎想,她或許早就已經在前往幸福的路上了。
重新再看一遍上面的劇情真是又甜又刀然後隆臣大人真好......想要親親真好真想按頭小分隊TTTTT(救命
糟糕感覺都是沒營養心得但哥哥是輔助MVP然後爸爸是過激催化劑,隆臣則是重葎最好的女朋友唷重葎從今以後最喜歡隆臣!!(還不是女朋友辣!
artistakawitch:
我剛剛重看也還是覺得重葎哭哭超讓人心疼,隆臣把她抱好好
齁怎麼會沒有營養心得好像平時就已經如洪水潰堤(大笑)男性眷屬真的都是負責推動感情好好笑,爸爸你這個老害去旁邊反省自己在這段關係多沒用!她們已經是女朋友了吧都過夜了應該算了吧(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