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後半夜下的暴雨過了十個小時也沒有完全乾涸,一路從大街左拐右彎踏入小巷,被濕氣裹住的粉塵氣味愈發明顯,他忍不住皺了下鼻子。避開鏽跡找了相對乾淨處敲了敲牆面當作招呼,看著在等待某人的接頭人也沒廢話,對了幾句暗號便與他交換了用特殊墨水寫著資訊的卷軸。
這不是他第一次透過職務之便以「意外的」走漏消息換取自己需要的情報,恰巧這次的緝捕對象有多方透露出追捕的意象,他便應了提供對自己最有價值的交易。但也許是因為混跡巷弄又與底層的人們牽連甚廣,在人民有意無意的庇護下至今也沒人真的將其收入囊中。他對於這幫人得了這條線索便能成事持保留態度。
要說先知這種社會角色能出現還被簇擁著肯定是社會上強勢的一派沒能成功收買人心,像異端審判會這樣行事偏激的組織還不曉得有多少。諾瑪垂眼尋思拿了報酬趕緊離開,嘴上一邊和交易對象交接幾句替這次行動收尾,正打算走卻被街角的騷動止住了。
那是一人逃竄而一人追趕的場景。儘管只是這種陰暗的角落最不缺乏的追逐戲碼,匆匆一瞥也能看清被追著打的人身著的斗篷正繡著掌舵者部門中近期最常出現的紋樣──那是瓊恩的信徒。運氣好些的話,可能是瓊恩本人。
白色的殘影隨之掠過,速度快的只留下呼嘯的風聲,看上去那人凶多吉少。他思索著是不是該向交易對象提出交易取消,怎料對方早就趁寥寥無幾的路人注意力都在剛才的喧囂上時離開了。
……
職業道德和求生本能拉鋸,諾瑪最終還是決定上前看一眼,至少確定那人是否死透了,還能給買方和異端審問會一個交代。
艾格尼絲從來不確認情報的正確性,無聊的消息被當做耳邊風,覺得有趣就過去碰碰運氣,以至於存在於祂認知中的消息零碎不全,好在周圍人議論紛紛的事件似乎嚴格來說也沒有誰知曉全貌。
不管那些——無論是線索還是八卦——有多麼難以取得,都遠沒有食物來得重要,在偏僻巷弄後方的住宅區偶爾會釋出一些沒人想接的雜物工作,艾格尼絲在因緣際會之下嘗試幾次之後、發現竟然能在那兒得到怪物的殘骸。
以較社會化的說法,或許可以說是廚餘。
祂不介意吃掉那些東西,有些時候那些怪物斷肢屍塊甚至還向外冒著血水、或是氣若游絲地尚在掙扎,不新鮮的也就算了,這種程度對餓過許久的人來說不算是問題,久而久之,雜貨鋪的主人似乎也默認了祂。
有個幫忙處理乾淨的存在,誰會拒絕這樣方便的好事。
也因此在看見從那個方向逃竄而來的身影時,艾格尼絲理所當然地將對方當成還沒有死透的廚餘,長腿一邁就追了上去。
那是一個身披斗篷的成年人,掩蓋在大口罩底下的面容看不清年齡與性別,繡在肩膀處的紋樣有些眼熟,然而祂在分神敷衍地回想時並沒有憶起什麼,伸長的手就搆到了那人的斗旁下擺。
接下來的舉動順理成章,被追捕者與祂滾作一團、在明滅交替的昏黃路燈下扭打,最終以被拖回巷弄角落告終。鮮血成噴濺狀灑在地面、牆邊、和艾格尼絲的裙擺,祂直到咬斷手中獵物的喉管時才察覺這是個人類。
是除了蔬菜以外,另一項被拒絕放入口中的東西。
與想像不符的口感使祂怔了怔,皺起眉盯著被扔回地上的屍體好半晌,猶豫著要不要將它變成真正的廚餘。然而還沒有做出決定,祂又突然抬起頭、睜大的灰眸一眨不眨地朝周圍某處隱蔽的窗口看去——
哼嗯。
強烈的威壓感將他釘在原地。也許是托這副身體曾多次命懸一線之福,他對於危及性命的場合特別敏銳。對方僅有扭頭望向自己而其他身體部位紋絲不動的行為像極了某種正在觀察獵物的掠食動物,諾瑪不由得寒毛直豎。
大概是輕舉妄動會死的直覺強烈到抵過其他一切念頭,他完全放棄逃跑的打算,甚至還有點餘力想維持著探頭的姿勢有些費力,也許自己在表明無害的前提下還能稍微換個動作?
巷內的光景被破敗的建築遮得斑駁,損壞的路燈一定程度上阻撓了自己看清全局,隱約能見到地上的血痕一路從巷口延伸到白色人影的腳下,血色漸深漸濃,比空氣更靜的是倒在地上那人的……屍體。
顯然一步踏錯下一個躺在那的就是自己。
他放緩呼吸,對方看起來沒有要主動攻擊(在他不輕舉妄動的前提下),思量片刻後決定主動釋出善意。「抱歉,打擾妳了。」他思考著措辭,他腦中跳出的最適切的詞彙竟然是打擾了對方用餐,可見這個場合實在是匪夷所思。也許她是一個吸血鬼?或是類似的存在?儘管已經是西元兩千年了,科學無法解釋的狀況還是非常多。諷刺的是在加入異端審問會後見到的所謂「異端」反而比加入前更多。「妳在……進食嗎?」他還想問這人是不是跟瓊恩有關,或者她是不是替某個勢力賣命,但一接觸到那雙無機質的淡色眼眸又吞了回去。
被看見了,一起吃掉好了。
這是艾格尼絲閃過的第一個念頭。
幾步之遙的破敗房屋之下有一個陌生人,祂其實不很確定對方躲在哪裡,是堆疊的紙箱後方?牆壁轉角突出的門邊?還是遮雨棚下某個不起眼的陰影?下過雨的潮濕和小巷弄內不通風的氣味一定程度下干擾了精準度,可那人聽著並不有力的呼吸聲使得祂忍不住想,大概也跑不遠的。
不過既然都是人類,那就都是很難吃。
所以當對方開口詢問的時候,艾格尼絲一時之間竟是不太確定該如何回覆,說自己原本要吃、但是味道太糟糕所以反悔了,還是乾脆裝傻否認到底——裙擺上的血液已經乾涸成粗硬的一片布料,但凡對方沒有被情緒沖昏頭就不會被幾句敷衍的唐塞給哄騙過去——祂也並不擅長說謊,最後思索片刻決定朝動靜來處靠近。
邊回答對方的問題:「沒有,不吃了。」
祂沒有想到要處理扔在巷子邊的屍體,也沒有想過貿然接近會否刺激到這個無辜的不速之客,只有些好奇什麼樣的人會在深夜出沒於此。平底鞋踏在石板與泥磚鋪成的地上,沈重的悶響與耳中越發清晰的呼氣聲交織、艾格尼絲就這麼莫名其妙地被取悅了,大概是與自己搭話的人太少、同住者的英語又慘不忍睹的緣故,祂急著想和來者擁有更多的對話、發出更多的聲響。
不過,該說什麼。
這是艾格尼絲閃過的第二個念頭。
祂回過頭去看自己方才站立的地方,蜿蜒血跡一路從巷口結束在倒地不動的肉體,旁邊有半個被踩到的血腳印,或許會被接下來更多的雨水沖刷殆盡,也或許身後窺視的陌生人會做出什麼其他的處理。
「沒有在進食,」狀似不經意轉過一個身,祂凝視著左手邊的破窗口:「你也沒有打擾到我。」
不過肚子確實很餓,這是艾格尼絲閃過的第三個念頭。
走近後更多的光如打溼的水彩暈染在對方身上,鮮豔的紅刺激著神經,諾瑪感覺自己現在能做的就只有深呼吸,平復一下快跳出胸口的心跳。使用下肢行走及能夠語言溝通這兩點讓他對於撞見不可名狀之物的恐慌降低不少,穩住心神,然而視線向上看見那張臉時驟然呼吸一滯。
那是一張遠比常人精緻的容貌。要說的話,也許在校園內見過的素描用石膏像可以比擬;相似的少了些人氣,弧度圓滑,冷清的氣質搭配瓷白的膚色反而帶出某種異樣的神性。他擅長的從觀察外在裝扮和肢體動作推測對方狀態的技能在反常的場合幾乎完全失效,現在最直覺的感受就是觸感,明明無風、但少女靠近後周身似乎更涼了,還連帶驅散了些黏稠的濕意。
不知為何他相信對方所說的,那人除開沒了氣息及些許的出血之外大致形體完整,被精準的奪去性命後便被扔在那兒,而少女之所以沒有繼續動作的原因……只能靠猜。按照目前擁有的線索來看,其實挺有可能是想讓自己陪那人上路。不過對方對自己的態度似乎帶著點好奇,看上去爭取變成加餐的機率還是挺大的。「妳知道那個人是誰嗎?他是不是最近很多人信仰的先知?」謹慎地沒有做出大幅度的動作,他用眼神示意話中的他正是指倒在巷口的人。
瓊恩的崛起應該是在附近活動的人都略有耳聞的,僅這樣一個問題應該不至於暴露自己的身分吧。正事問完了,然後是他自己有點感興趣的問題:「如果不吃他的話,妳想吃什麼呢?」
艾格尼絲深灰色的眼珠轉動,卻不是跟隨對方的示意落在巷子處的屍體。那人已經死透了,這是毫無疑問的事實,而眼前終於探出頭與自己互動的陌生人大大滿足了祂被勾起的好奇心,連帶著發現自己誤食人類的煩躁感也被逐漸升起的愉悅給覆蓋。
因此祂興致高昂地回覆了對方:「我不知道,不是。」
最近崛起的新興宗教,艾格尼絲不清楚,但是知道那樣的——滿身污穢、狡猾且懦弱不堪的——那樣的人絕不會是什麼先知。話說回來,先知這一詞還是從某一個無名氏的墓碑上學習到的,其定義之模糊讓祂好一陣子對自己的思考能力感到懷疑,最終放棄理解。
畢竟,神也不被理解。
所以地上那具狼狽的廚餘絕不會是什麼先知、不足以支撐起一個信仰的建構,這些理所當然的想法在短短幾秒鐘之內經過艾格尼絲的腦袋,最後因為詞彙量不足和......對方似乎對自己更有興趣而吞回口中。
從窗後露出身子的陌生人還觀察著祂,故作鎮定的雙眼先是從祂的雙眼、再到面部、最後結束在沾染髒污的裙擺。艾格尼絲能感覺到那雙在微弱燈光下呈淺褐色的眼眸平時應該是非常明亮,此刻也沒有完全被緊張和警惕填滿,裡頭似乎還隱約有些縫隙、透出自己一知半解的某些情緒。
懞懂且好奇、忐忑但興奮,被生物本能驅使而清醒地進行所有動作——
讓祂回憶起自己的第一次捕獵,祂喜歡那樣的感覺。
「肉,我想吃肉。」所以艾格尼絲給出意料之內的答案,從始至終也只會是這麼一個答案,「很多肉。」
看來先知確實沒有那麼容易如雜魚一般死去的。雖然失去了一個可能對審問會有用的情報,不過實際上任務被發配下來也不指望像他這樣的普通後勤人員去立什麼大功,主要是他也不太在意。不論如何──這個女孩剛才結束了一條生命,也許一般人遇到這個情況應該要恐慌?報警處理?沉思了幾秒,他覺得還是先帶對方離開這裡為妙。死在這犄角旮旯跟死在街道好歹後者還有機會被路人撿到救回一命。
剛才大著膽子多問了幾句已經夠了,諾瑪覺得今天最明智的決定就是對少女反常的姿態和屍體上隱約能見的撕裂傷守口如瓶。「不介意的話,我帶你去附近的餐館吧,這個時間去的話剛好可以趕上晚間的特餐。」他稍稍整了整儀容,彎起眉眼露出得宜的微笑。「不知小姐願不願意賞光?」
「什麼是特餐。」
祂看了看揚起笑容的青年,有些訝異於對方的邀請,然而在早餐、午餐、晚餐與消夜的各項單詞中卻找不著對方所說的那一種食物——沒吃過,想吃——艾格尼絲的思考僅持續短短幾秒,完全算不上什麼深思熟慮,便點頭答應了他。
祂原本還想,自己也不是什麼小姐。
被這麼一打岔,沒有辦法成為食物的人類屍體徹底遺忘在腦海,倒是身上大片的醒目血跡無法掩蓋。還沒有高調到這種程度,艾格尼絲向眼前這個看起來好像挺聰明的人展示自己狼藉的衣裝,理直氣壯地問道:「穿這樣去嗎?」
「特餐是⋯⋯特別的一餐?」對方的回答似乎總是特別簡短,或許是有意隱藏著什麼,也有點像剛開始學習使用語言的稚兒,不過特餐這個詞的意涵本身就有些模糊,要解釋反而麻煩,他便選了比較簡單的意涵。「穿這樣確實是不行⋯⋯」要是深色的服裝可能還可以遮掩下,但少女從髮絲、瞳孔、洋裝到腳上踩的小皮鞋都白得在街上蹭蹭就會染上顯眼的灰,諾瑪沈吟片刻,再去買一身不太現實,便乾脆伸手解下自己身上的斗篷兩手拎著,只消對方稍微轉一下身便能替她披上。
「不嫌棄的話先穿我這身吧?我們身高沒有差太多,應該穿起來沒有問題。」擅自行動自然違背他的原則,諾瑪維持著嘴邊的弧度,「不介意的話請稍微靠近些,這件斗篷有幾個地方需要固定,我替妳披上。」
再怎麼不社會化,祂同樣能理解對方認為這身衣裙不合適的理由,只不過青年想得似乎比自己還要複雜些,如果只有自己的話大概就這樣明知不妥還是做了吧。會嚇壞多少旁觀者並不在艾格尼絲的考慮範圍裡,但是很明顯披上對方手中的長外衣才能吃到「特餐」,於是祂權衡不到幾秒鐘,便大方地靠了過去。
「這樣可以嗎。」
祂很好奇陌生青年隱匿在斗篷下的裝束,更好奇的是至今還沒有被以這樣的方式協助,艾格尼絲在暗中觀察的同時也有些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是張開雙手、還是等待對方擺弄,需要固定的衣服又是什麼樣子的結構?
諸多疑問填滿腦袋的後果,就是一下子湊近後就這麼不動了。
「⋯⋯可以。」作為經常被服侍的一方,諾瑪起初也有些躊躇如何踏出第一步。對方的第一個動作就與自己預想不同,他也不好讓對方做些多餘的動作,便順其自然拉著衣服繞過一圈,以近乎環抱的姿勢讓斗篷順利罩在少女身上。
兩人之間近得幾乎可以感受到彼此的鼻息呼在肌膚上的觸感,卻因幾分鐘前的事故而沒有絲毫旖旎。少女一動不動只一雙眼追隨著他的手看的模樣意外可愛,可顯然這不是一個適合放鬆警惕的場合。替對方將斗篷內層固定用的的扣子扣上,外邊的繫帶也整成了蝴蝶結,再稍微將雙肩附近堆疊的布料拉平便大功告成。
回想了幾秒,他最後伸手將女孩的髮挪到帽兜外以免對方因被壓住而感到不適,嗯,這下子就完美了。有些弔詭的是對方的服裝已經大部分被血浸染,而一樣暴露在外的髮束卻依舊潔白,摸上去還有些涼。
「好了,我們走吧?」
這個巷子裡發生的事情也許無人注意也無人在意,但打草驚蛇了也不好,他在巷弄的轉角做了個記號讓有機會看到的審問會成員善後,等著少女點頭後便領著人離開了。
肉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