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妳要先想像，妳的影子變成妳希望它變成的模樣。」一色的聲音充滿疲倦。

位於弦月之村的酒吧燈火通明，一點也沒有現代酒吧那種嘈雜的音樂與刺目的燈光，暖色系的吊燈照亮木質裝潢的每個角落，幾個穿著制服的服務生站在吧臺後方招呼客人，一團又一團黑色的小手從他們腳底伸出，有的黑手在客人面前用力搖晃著雪克杯，有的則忙著給裝滿雞尾酒的玻璃杯放上檸檬片，每個服務生都像是八爪章魚一般，和一些熟客在吧臺那笑成一團。

與之相對的，離吧臺有段距離的角落，一色與七花面前放著兩瓶清澈的蘋果汽水，一根紅色吸管被平放在桌上，籠罩在由七花手掌製造的陰影之中，上頭還沾了些水氣。

「不需要其他多餘的用力……妳要把精神都放在想像這件事上。」坐在最裡側的一色臉上還是掛著黑眼圈，他的目光來回在桌面的吸管和身旁的同伴之間穿梭，接著重重嘆了一口氣：「妳看起來是在用念力，不是在操控影子。」

――她當然知道！

但是就像是學生即便理解數學公式，卻依然無法理解應用計算的一樣，本來理解跟實際操作的距離差就是難以用說明的方式填補上去的。她的眼角餘光看著那些自由操控著影子的人或居民，七花整個人垂頭喪氣地看著由手圈起來的陰影動也不動。

前幾日在探查環境的路上，有個自稱自己是卡羅小姐的少女攔下他們，並嘰嘰喳喳地拋出許多問題。與之交換而來的，是對於這個世界的介紹――他們用原本世界的情報交換而來的，從她口中得知的資訊可比第一晚見到的男人豐富多了。
但他們一知半解的情況下，即使知道了這個世界裡影子的使用是很重要的，卻無法更進一步的增強。

或者不該說「他們」。

氣鼓鼓的盯著吸管，稍稍凝聚起來的黑影幾乎要成型跳躍，然而又像是察覺到七花的不專心，影子再次回歸陰影。

「啊――為什麼啦？」

「我才想知道為什麼。」一色小聲咕噥，他模仿著七花的動作抬起手，屬於他的黑色陰影在酒吧燈光的照耀下清晰倒映在桌面，剎那間，一束黑色小手從影子裡頭升起，迅速捲向一色杯中的吸管，將輕盈的吸管抽出玻璃杯在空中轉了個圈。

「你看。」看著七花，一色微勾起嘴角難得露出有些得意的神情：「我記得小孩子應該比較會想像的，怎麼回事？」

「我看一色先生你這個軟屌男……只是因為太習慣去想像一些動畫漫畫人物，才會這麼擅長想像的吧！」

在兩人一來一往間，他們桌子的另一側發出柔和的笑聲，七花眼神轉向聲音來源，髮絲有些斑白的老婦人用手遮著自己笑出來的模樣，一邊看著他們。
如果是相處了幾天的一色，或許七花會因為這個笑繼續反唇相譏回去，然而這位他們今日才剛說上話的長者就在旁邊，刻印著日本人那股敬老尊賢的血脈，七花還是收斂起自己的無禮，撇撇嘴一把抓過杯子咕嚕喝下。

「別擔心、不用急。」老婦人的雙手捧著茶杯——這間酒吧說是酒吧，更像是什麼飲品都有的飲料店，他們這個角落就是老人與小孩的組合，沒有半點酒精存在。

「我學會也花了不少時間。」像是為了安慰七花似的，老婦人在輕啜一口熱茶後帶著笑容說道：「所以沒事的……小七花剛開始的話，能讓影子在平面改變形狀就是很大的進步了。」

伴隨著她的話語，婦人腳底的影子緩緩蠕動著，像是有生命力一般延著牆壁緩緩爬上桌面，接著在桌面開出了小小的黑色花朵。

一色默默移開被黑影爬過的玻璃杯，目光停駐在老婦人臉上。

他和七花已經來到這個奇怪的世界好幾天了。

具體來說究竟是第幾天，他們兩人都有些算不清楚。以往仰賴的日夜變化在這個世界毫無用處，無論何時抬頭，他們都只會看見一樣的天空，以及看著像是假的一樣的彎月。

數不清日子對一色來說是很普通的日常，對七花而言卻是徒增壓力。她一刻也閒不住，只要睡飽，就會拉著一色在附近兜兜轉轉，托七花的福，他們這幾日來已經換了三個住處，甚至已經步行來到被其他人稱為弦月之村的地方，這裡與他們最開始待的街道完全不同，看起來乾淨整潔許多，也有些店家的燈光閃爍著，一點也沒有在原本街上那種被廢棄的荒涼感。

七花對這些頗有人煙的店面感興趣，一色卻半點興致也沒有——反正又不會餓，跑進這些地方幹什麼？他們又沒錢，只要有地方能安全地過夜就行了，再怎麼遲鈍，他們都已經在這幾天察覺一些令人不安的事實——例如那些操控影子的不可思議力量、似乎有些不受法律拘束的殺人案件、來自曾擅自朝兩人搭話的名為卡羅的少女的情報。

當他們在店面窗外躊躇不前時，主動與兩人搭話的，正是面前看起來似乎已經年過半百的婦人。

「……井之瀨小姐。」在老婦人終於將變花招給七花看的影子收回去時，一色才終於開口呼喊對方的名字：「謝謝您教我們……那個……」

——您在這裡待多久了？一色腦中閃過這個問題，卻有些問不出口。他不確定是這個問句難以啟齒，還是自己其實並不想知道答案。

「沒什麼……雖然我也有點年紀了，但在這裡照顧幾個孩子可不算什麼。」被一色稱呼為井之瀨的老婦人和藹的說著，她似乎將眼前的一色與七花當成自己的兒孫一樣，甚至和善地將自己點的小點心推給了七花。然而被操弄著的影子和婦人臉上表現出的穩重不同，像是在展露心中隱藏著的歡愉感般，黑影活潑的在腳邊跳起水花。

在兩人之間的七花又一次嘗試未果之後，她只得放下自己手上的杯子休息一會。儘管不覺得飢餓，但是進食也是一種維持自己正常生活的型態，這麼想著，重新抬起頭的七花朝人露出了笑。。

「哎、井之瀨小姐你人真好。」

那是一色也見過的，七花面向客人時會有的和善微笑，她歪著頭看著這些在喝酒與談天的客人，無法分辨出裡面到底誰和自己與一色一樣都是來自電梯的奇遇，裡面的誰又是原本就在這裡的居民。
她不喜歡這種無法安心的感覺，哪怕是已經確認過一色這個人對於自己的安全性，七花還是覺得自己需要更多的知識。或許這幾日的積極就是這份不安感的噴發，隱隱察覺自己正在累積焦慮感的七花更是下意識的來回奔走。

而在此時，他們遇見了同為日本人的井之瀨小姐。
親切招呼著他們，耐心地朝自己解釋了用法，就像以前自己不會題目時，那些友善伸出援手的老師與同學一樣。

「……不過你在這裡應該也待了一段時間了吧？我聽在眉月之街的那個男人提過『短時間內電梯不會再出現。』」——也許永遠也不會再出現，這是真的嗎？

後面那句話七花沒有說出口，她露出一副不安與憂愁看著婦人，適時表現出自己身為年紀較小的孩子的那份不安。

井之瀨的動作慢條斯理，她帶著厚繭的手指緩緩撫過茶杯邊緣，隨著她的動作，圍繞在她周遭的黑影也繞著同樣的方向盤旋著，就像一屢薄煙，將老婦人安全地包圍在裡頭。

「嗯……是啊。」半晌，井之瀨才回答了七花的問題，她依舊掛著笑容，視線朝窗外的方向飄去，那裡沒有任何變化，就和幾人進門時一樣，只是靜靜掛著醒目的彎月。

「多久了呢——哎呀——有點記不清了。」她咯咯笑著，黑煙逐漸散去，「回神就到這裡來了呀，本來還在工作呢，忽然就走到不認識的走廊、然後是不認識的電梯……這裡只有月亮，不曉得呀。」

一個服務生帶著一團黑影走過幾人身邊，健壯的影子手臂從他腳底抬起手，捧著一大疊餐盤，沿路還伸出一些小手收走桌面的垃圾。一色的目光緊隨著服務生的動作，像是在模仿似的，他手邊的影子也跟著冒出幾隻小手，毫無意義扔起桌面上的吸管紙袋玩耍。

「但是，在這邊掌握生活方式的話，意外也沒什麼煩惱……以前一直都被工作纏身，丈夫也整天喝酒，實在是很久沒想起來了呀……」那邊井之瀨仍在說話，意識到自己分神或許有耶不禮貌的一色連忙將視線拉了回來，但井之瀨似乎並不在意，只是朝著兩人一笑：「抱歉呢，我對電梯的事情也不清楚，已經很久沒去眉月之街了……如果老詹那樣說了，那就是那麼一回事吧？」

「哎、井之瀨小姐不用道歉，你已經給了我們很多幫助了。」雙手合掌，七花做出滿臉歉意的模樣：「我只是很在意回去這件事……希望您不會介意。」

井之瀨對著七花搖搖頭，她似乎早已看開這件事，甚至還伸手拍了拍七花的手背像是安慰著人。
七花望著婦人，想著自己像那樣接受現在回不去的「現實」後，會是怎樣？湛藍的眼睛望向一色的方向，男人比自己更加熟練的使用影子，是不是也代表了他已經接受這件事？
其實，她的確也覺得這裡目前沒有任何不方便――除了沒有他們都熟悉的那份明亮。不過七花的生活總是從入夜才開始的，白日期間幾乎都在睡眠中度過的她似乎也沒有什麼資格提起想念這個詞。

影子在七花的腳底轉成一圈後繼續沈寂，燈光下的三人各自有著各自的心思。

「不過眉月之街那裡的確不怎麼安全，我們也是這幾天才過來這裡居住的。」停頓數秒後，七花決定先跳開這個有點窒息的話題，她的臉上依然掛著微笑地說：「卡羅小姐說她喜歡聽我們講原本世界的事，井之瀨小姐要不要也聽一聽最近的日本有什麼變化？雖然我只能說一些像是這幾年好吃的點心跟流行的飲料的東西。」

也不等井之瀨的同意或拒絕，七花開始對著人細細說起街頭上少女們的一些流行文化，像是前幾年的珍珠奶茶風潮和各類搭配的美食，以及自己去遊樂園慶祝生日的事。

當七花眉飛色舞開始講那些流行事物時，一色有些不耐煩地嘆了口氣。

某種程度上他很佩服七花能對剛認識的人這麼熱情，這幾天來不只是井之瀨，包含那個卡羅、或是其他偶然遇見的人，七花總是能毫無芥蒂擺出天真爛漫的笑臉湊上去與他們搭話。與之相反的，一色每次都只是繃著一張臉站在一旁，默默等待七花講完她所有想講的話，還得隨時留意這些陌生人是不是善類。
如果可以的話他真的不想跟任何人有接觸，但七花逼迫他習慣了這件事。

少女口中充滿繽紛色彩的日常生活彷彿沒有完結的時候，耳裡塞滿流行語的一色又開始走神。他很睏，不能立刻躺下入眠對他而言非常痛苦，他逼迫自己繼續聽那些懷念又遙遠的事物，腦中浮現的卻是自己手機的樣貌——上次看到自己手機是什麼時候？也許是兩個月前，也許是更久以前，一色從很久以前就已經喪失了時間感。

或許是注意到了一色的無聊，始終笑著的井之瀨在七花終於告一個段落後，轉頭朝著半瞇著眼的一色問道：「那麼一色先生呢？」

突如其來的提問讓一色有些措手不及，他撐著下巴正準備打瞌睡，如今完全被嚇醒了：「啊、我……什麼？」

「哎呀，抱歉。」井之瀨放輕了聲音，似乎相當不好意思打擾了他，「小七花在說來到這邊之前的事情呢，所以忍不住有點好奇而已——你們並不是一起過來的吧？那麼一色先生在到這裡之前是在做什麼的呢？也是學生嗎？」

……到這裡之前，在做什麼？

屬於一色的黑影忽然有些躁動不安，它們就像是藤蔓似的，細細纏上了一色放在桌面的雙臂，一圈又一圈。

「沒有。」一色用手指撥弄著黑影，有些斷續地回答了：「我……輟學了，不是學生。」

七花隨著井之瀨的詢問，目光轉而望向一色的方向，原先她也只是好奇男人的過往，畢竟這幾天他們什麼也沒談過，除了七花自己不小心說出口的事情以外。
明明輟學在現在日本也不是什麼新鮮事，雖然沒有對一色與其他人說過，七花自己也是一個逃家沒有上學的輟學生。

但她從一色回答時的模樣裡意識到了某個不尋常的感受――他不想談下去。

她沒有根據，畢竟嚴格說來兩人認識不到兩週，只憑這幾日的相處與對話，七花絕對不會說自己對於一色非常熟悉。但只是那麼一眼，她看著一色的影子纏繞上去的模樣，七花覺得一色或許並不是那麼的對一切無所謂。

「啊！這麼說來、」

「因為你們都沒有帶著手機，但是七花剛才有看，現在有點晚了耶！」拉高聲音，在井之瀨似乎還想說點什麼的瞬間，七花有些刻意地用力拍手中斷了對話：「雖然這個世界沒有白天，用時間有點晚好像很怪，但是好像該回去了，而且井之瀨小姐又是獨自一個人居住。」

解釋有些雜亂，但七花也懶得與人多說什麼，她伸手拉住了一色，一面站起來。

「一色先生你剛才快睡著了吧，我們回去吧！」

「欸、啊……」來不及反應，一色便被半拖半拉扯著袖子站起身來。他跌跌撞撞跟著七花走出座位，這才一臉抱歉的看向仍在座位上的井之瀨：「不好意思……這麼突然……」

「不會、不會。」井之瀨看起來朝著兩人輕點了點頭，「沒關係，早點回家去吧。在這附近看起來太像新人的話，很容易被襲擊的。」

「謝謝您！我們會注意的。」對這份提醒露出了笑，七花朝井之瀨揮了揮手：「井之瀨小姐也小心――」

他們兩人維持著奇怪的拉扯姿勢走出了酒吧，七花嘴裡低聲嘟嘟嚷嚷著什麼，一面跨大步伐的走進一盞一盞路燈照耀的街道。

接近夜晚時分——雖然這個說法有點奇怪——街道上來往的行人比他們剛來到這間店時還要少上許多，儘管如此，弦月之村的街道上仍能見到一些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的身影，與眉月之街呈現極大的對比。

「妳真的是想到什麼就做什麼。」輕晃了一下手臂，一色從七花手中奪回自己的袖子，他本以為七花還會再聊上幾個小時，卻沒料到她會這麼突然將話題結束：「不跟她交換一下聯絡方式？妳很喜歡井之瀨小姐吧？」

這麼說著，一色抬起頭來，正巧透過窗戶看見兩人待了一陣子的那個座位。井之瀨依舊坐在位置上，她看起來沒有注意到一色的目光，只是低著頭盯著早已不再冒煙的茶杯，一屢白髮自耳邊垂下，遮去了她的面容。

往今晚兩人待著的居所走去，她並沒有回頭看著酒吧的方向。

「是嗎？」她看起來表現上是喜歡嗎？她也忘記為什麼會習慣做出這種表現，但回神過來就養成自己性格，但七花從沒想過原來從一色眼中自己會是喜歡那位井之瀨小姐。

「我看是一色先生很不會社交吧，明明是現代人！」撇撇嘴，卸下剛才在井之瀨眼前的模樣，七花看著路燈下自己的影子，一邊無聊地又試了幾回操控，井之瀨說得沒錯，她會習慣的。就像現在的黑影就比剛才在燈火通明處的動作還要流暢。

「……而且你不想要繼續了吧。」小聲的，七花悶聲說著。

轉身的步伐微微一頓，一色沒有多說什麼，就這麼跨步向前走著。

兩人之間很安靜，只有重疊的腳步聲交纏在一起。他們目前仍居住在眉月之街，只是距離弦月之村不遠，每當他們想收集情報或是逛逛商店，他們就會這樣走上一大段距離，來到相對比較燈火通明的地方。

七花還在練習操控影子，她腳邊的黑影就像本人一樣閒不住，不斷在路面試圖改變自己的形狀，看起來就像是個不穩定又好動的分身，卻始終沒有辦法實體化。

一色倒是沒有邊走邊玩弄影子的心情，他只是盯著自己的腳尖，直到他們繞過一個轉角，他才有些突然地開口：「謝謝。」

幸虧她的手裡沒有任何東西，否則一定會被摔落到地面。七花被一色那個突兀的道謝嚇了一跳，張大了眼看著走在自己旁邊的男人，連影子都變成了尖刺球的模樣。

「……咳、嗯……其實沒什麼啦。」七花別過臉，輕咳了幾聲掩飾了自己的尷尬：「我們現在是夥伴嘛――」

是吧？說出口的當下，其實七花也都還沒確定好如何界定兩人的關係，但是這個詞彙應該是最符合現況的，既不是朋友也不是家人或戀人，更不是敵人的他們。

回歸安靜的兩人踏著步伐，他們走入眉月之街，相比於剛才的燈光與人群，這裡一如兩人剛來時的荒涼。

自從明白影子的重要性後，走入燈光較為昏暗的地方就像是赤裸身子一般令人不安，他必須非常集中精神才能像在店裡時一樣召喚有力又輪廓清晰的手臂，且只要分神就會立即消散。

一色不是沒想過正式搬入弦月之村，但這對兩人來說不一定是好事。像他們這種對影子操控還不熟悉的「新人」，若搬到明顯已經有自己紀律和組織的地帶，雖然有可能被體制好好關照，但也有極高的機率被其他更熟悉這個世界的人當成目標。

事實上一色也不確定多數人是怎麼想的，畢竟兩人一直有點離群索居，只是很幸運地——


他猛然捉住了七花的手臂。
屬於兩人的腳步聲緩了下來，在寂靜的街道中，只有第三雙鞋的聲音踩著自己的節奏，咔嗒、咔嗒。

聽到了，
聽到了，
聽到了！

被抓住手臂的七花原本還想用力地踩一色一腳好抱怨對方的突兀，但下一秒，連她如此粗神經的人都意識到了有個不協調的存在。
是他們太過不注意了嗎？明明才剛被提醒要小心的，兩人的步伐錯開了第三人的腳步，不協調感在寂靜的街道上蔓延開來，想到每個交談過的人總是不約而同的再次提醒著他們要注意襲擊者，七花沒忍住自己的不安。

「……一色、先生……」七花的聲音有些發顫。

別說話。
一色用力握了下七花的手臂提醒。

有不屬於他們的腳步聲沒什麼，眉月之街又不是只住著他們兩人，但出於某種讓人寒毛直豎的直覺，一色知道這個人是跟著他們的——不是正好路過、不是同個方向，儘管只是他的感覺。

他不是第一次經歷這種事情。

在夜裡回家時會聽見的不和協音、像是被誰給盯著直瞧的視線感，他曾經察覺卻又無視的違和感，就和現在非常相似，甚至還更加明顯。

後方的人並不擅長跟蹤。一色想著。
他緊捉著七花，在確認了第三人的存在後，拉著人重新回到了原本的步伐，就像什麼事都沒有一般，略過本應該轉彎的巷子，朝著離據點不同的方向繼續前進。

七花只是跟著一色，她變得極為沉默。
她曾想過自己一直都很幸運的事，雖然自己這樣說出來的話應該會被人笑，但在原本那個燈紅酒綠的世界裡，即使七花被客人糾纏不休，也總會有條小路或是有個陌生人可以阻止或改變後續發展。

但在這個世界，一個沒有任何規則的世界，對方的下一步會是什麼？她難以想像。

偷撇了一眼身旁人的側臉，七花覺得自己現在只能信任一色。
錯過路口的兩人繼續往前邁進，即便她知道自己沒有辦法做任何事，但聽話行動總是最好的。

後方的人不知道是否有查覺到他們發現了他，那份異樣的腳步依然緊緊跟隨著。

跳過轉往據點的巷口後，這裡的路徑就逐漸變得複雜且陌生。

一色看起來並沒有具體的目的，卻也不是在街道間盲目亂走。他精準地走入每個較為昏暗但並非一片漆黑的巷弄，七彎八拐，腳步聲像是永遠不會追丟兩人，而一色也像是永遠不打算停下來。

不知不覺，路燈與路燈之間的距離拉遠，光照似乎暗了好幾級，兩人腳下的陰影也逐漸變得模糊不清，只剩下頭頂的月光成為他們最後的後盾。
或許是感受到周遭環境的變化，也可能只是畏懼逐漸覆蓋的黑暗，那始終維持同樣節奏的陌生步伐放緩了一些，最後在一段距離外停了下來。

直到這一刻，一色才鬆開緊握七花的手，汗水已經爬滿他的掌心，他臉色蒼白，在看了一眼七花的臉後，緩緩回過頭來。

巷口的一盞路燈下靜靜佇立著一道人影。
「——啊、」

來人有些駝背，腳底的黑影像是浪花，在腳邊不斷繞著圈子，最後緩緩升起，宛若薄煙，將人影包覆其中。

「井、」
一色在不久前才看過這個景象。

「井之瀨、小姐？」

怎麼會――

「怎、咦、哎――」雙手摀住了嘴，在一色身邊的七花發出一個像是被壓扁後發開的尖叫雞那種奇異的叫聲，她難以置信看著眼前的人。
七花曾想過跟蹤者可能是一個陌生人、一個危險的殺手或是一個他們從未見過的影子怪物，畢竟他們在這樣奇異的世界裡，本來就是什麼都有可能發生。
但七花從未想過威脅會來自一個他們，或者該說她沒有設想過的老婦人。

「是的――晚安――？」拉長了語尾，井之瀨站在路燈下不遠不近的朝他們微微笑著，微傾著頭的那個身影和親切的語氣和剛才酒吧裡安慰自己的臉一模一樣，但她的模樣卻令七花感到寒毛豎立。

「哎、可、可是、井之瀨小姐的家不是在這個方向吧？」話才剛說出口，七花就想咬掉自己的舌頭，想當然爾怎麼可能呢？再愚蠢一點也不會想要問這個問題，更何況剛才那股從背上爬升而上的悚異感她是不可能錯認的。

「嗯……但是，我啊……」低垂著眼，井之瀨的影子像朵盛開的花，在燈下燦燦綻開黑影的手臂，他們就像接力選手一樣，從井之瀨的手上輕輕拿下握著的物品。

影子伸出的小手在他們面前將那柄細長如尺的物體晃啊晃。
這回先不論一色，就連七花都看得一清二楚，那是一把閃耀銀光的利刃。

——大意了。

黑影凝結的觸手帶著那抹銀光在雙方之間劃出一道弧線，轉瞬間便近在咫尺，伴隨著像是切開空氣的呼嘯聲響，一瞬產生的風壓吹起了一色的瀏海。
一色來不及思考，他只能完全遵從本能指示猛地退了一步，帶著風的利刃幾乎是擦著他的鼻子而去，混亂中，他重重與身後的七花撞成一團，直接將嬌小的女孩撞倒在地，心臟的的噗通巨響蓋過七花的驚呼，冷汗沾濕他的後背，他有些跌跌撞撞站穩了步伐，這才看清那是由伸長的黑影緊握的小刀，在約半公尺外的距離用刀尖指著兩人，倒映著一色充滿錯愕的雙眸。

「抱歉呢。」井之瀨依舊在路燈底下動也不動，她雙手交疊，就和兩人對她的初印象一般優雅，腳下的黑影卻集結成了一束手臂，緊握著那把醒目的利刃。她的表情因為距離而有些看不清，聲音卻穿透了小巷：「要是再往下走我就很難跟上了，只好在這裡跟你們打招呼……你們並不住這裡對吧？」

她笑著——或許沒有，但她的聲音聽起來還算喜悅——將似乎無法再繼續伸長的手臂收回，也一併帶回了那把小刀。

一色其實從沒想過這種情況。

在他短暫生活於這個世界的期間，他對影子的運用法始終停留在很淺層的認知，對於如何使用影子進行攻擊，他能想到的也只有很老套的綑綁毆打或是將影子自身變為利刃，因此他才選擇逃進勢必會讓腳下影子變得模糊的昏暗地帶，儘管也會削弱自己，但同時也能削弱敵人。

但如果從腳下延伸而出的影子不會受到環境影響，或是帶上了實體武器，情況就沒有那麼單純了。

一色腳邊的黑影蠕動著，但他幾乎無法集中注意力進行操控，且他們已經遠離路燈在地面會形成的亮眼光圈範圍之外，淡薄的影子似乎做不了什麼，儘管想要逃，這條巷子延伸而出的卻是更加漆黑的地帶。

大口喘著氣，一色沒膽回頭查看七花的狀況，甚至連眨眼都感到危險，他緊盯著井之瀨，不自覺張開手試圖擋住自己身後。

跌坐在地的七花只能看見一色張手擋住一切的背影和自己身後無窮無盡的黑夜。
從手掌與腳傳來陣陣的刺痛感不須明說，但七花現在無法顧及這種小事，她首先需要做的事――天啊，她怎麼可能知道自己能做什麼？她連影子操控的技巧都沒有掌握得很好，不僅操作比一色還差，還無法有任何實質幫助，她甚至還被一色禁止尖叫！

在如此寂靜的瞬間裡，井之瀨穿透到兩人耳裡的聲音，讓無法有任何行動的七花慘白著臉，她開始有點痛恨起自己稍早的多嘴，腦袋一片混亂的想著：

井之瀨一直都知道他們發現了跟蹤，也知道他們遠離了原本的住處，所以井之瀨在酒吧的時候，一直想要殺了他們嗎？

她實在是想掙扎起身後，頭也不回的往後逃跑，然而七花也明白他們不能再更過去漆黑的地方。

那他們現在該如何是好？
看著一色的背影，七花憋著一口氣，使力用著刺痛的手掌撐起自己的身體緩慢爬起來，裙子口袋裡的手機還差點掉了出來。

「小七花，不痛嗎？」井之瀨慢悠悠地問。

看著在路燈下像是第三個人的黑影手臂，七花雙腿打顫，連想張開嘴回答的氣力都沒有。但井之瀨似乎也不是那麼的需要他們回答自己的問題，黑影游移在對峙的雙方中間，雖然握著利刃，但就如同井之瀨說的一樣，身為操控者的她也無法再往前。

再一次，或者再兩次、三次，那把尖刃一定會刺向他們。

「……沒辦法……」老婦人的語速仍然是慢而優雅。
「這一切啊，都是小七花的錯哦。」
「其實我已經接受了喔，在這裡這麼久，我也習慣了――但是小七花你啊……說著說著，這樣不就是會讓人想要回去的嗎？」

七花根本沒辦法理解自己到底做了什麼才會讓這個女人產生瘋狂的情緒，再說，回去跟襲擊他們的關係又是什麼？

「小七花是個好孩子，肯定……肯定會理解的吧？」
「對吧？」

井之瀨的黑影又一次地靠近，一色不得不又往後再退了一步，他們沒有半點機會了。

井之瀨在說話——但一色並不在乎她都說了些什麼。

利刃再次襲來，不知是操控方式的改變，還是井之瀨偷偷移動了身體，一色總覺得刀尖比方才更加接近兩人，他悄悄瞥了一眼身後，依舊是一片讓人不願意進入的昏暗，他一點都不怕黑，但剛來到這世界時的警告讓他對所有暗處避之惟恐不及，無形的抗拒使他認為衝向井之瀨或許都比繼續後退還要安全，但那不斷搖晃把玩著刀刃的黑影又會將他剛升起的勇氣打回。

得想想辦法製造第三條路才行。一色有些焦慮，他試圖轉動腦袋，想像著腳下的陰影升起替自己製造防護，然而他的陰影就像是即將熄滅的火焰般有一搭沒一搭自腳邊抬起頭來，接著便緩緩散去，像是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沒用的。」在一色還想嘗試時，井之瀨帶著笑意的聲音打斷了他，握著刀的黑手緩緩伸出拇指指向兩人：「太黑了，不是嗎？如果沒有好好照亮影子，再厲害的人都會變成小貓咪喔，一色先生……轉身就跑也行的，到更黑更黑的地方、更深更深、更遠更遠……」

也許一開始就不該走這裡，屢次操控影子失敗的一色此刻能感受到的只有懊悔。在決定路線時其實他幾乎沒有時間思考，滿腦子只想避免跟蹤者靈活使用影子，誤以為暗處是比較好的選擇——但他需要光線、非常需要！

拉著七花又退了一步，有什麼自一色的腦海中閃過，他睜大眼睛，視線仍緊盯著井之瀨，心臟卻因恐懼以外的原因再次加速，甚至讓他感到指尖發麻，小腿也不自覺開始發顫。

「七花。」總算找回自己聲音的一色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音量悄聲呼喚，「聽我說。」

聽見耳邊傳來一色的聲音，七花僵硬的手指在空氣裡不明所以的動了幾下，她聽見自己夾在急促呼吸裡微弱如蚊蚋的應答。
眼睛來回比對著他們跟井之瀨隔著的一小段距離，場地帶來的弱勢讓他們並沒有更多選擇，刀刃仍在嘗試朝他們快速揮過，在空氣裡發出了銳利的咻咻聲。

井之瀨相當的有自信他們逃也逃不掉了吧？七花這樣想著，腳往一色的旁邊動了一步，緩慢的往陰暗處又靠近了一點，她並不是忘了那些諄諄教誨，相反地，只要關係到活命的事情，七花素來比任何人都認真看待著。

她是想活下去才離開家的。
所以她得活下去。

「小七花再過去一點就危險囉。」或許是錯覺，七花總覺得井之瀨的聲音愉悅的不得了，然而當她抬頭看過去時，那位老婦人的模樣仍然沒有任何變化。
「過來啊，小七花。」
「……還是說小七花要丟下一色先生呢？」

黑影朝著他們的方向動著，雖然它沒更加靠近，但七花仍是嚇得聳起肩膀，讓她想跨大步離開一色身邊的腳又縮了回去。

只需要一瞬間就好，剩下的交給一色先生吧――說服自己的七花大口大口地呼吸著。

長方形的物體出現在被七花緊緊握著的手中，那是來到這個世界之後，她仍然想辦法維持著穩定電力的手機。
也是他們熟知，而井之瀨並不熟悉的事。

一、 二――

剎那間，顫抖著腳像是馬上要拋下一色逃走的七花突然蹲下，在一色的腳邊按下了一個所有現代人都熟悉的按鍵。
手機的手電筒功能在那瞬間照亮了一色的腳邊，漆黑而龐大的影子頓時間佔據了他們之間。

像是海浪、又像是被潑濺而出的墨水，龐大黑影在被清晰倒映的瞬間升起，一塊形狀尚不穩定的高牆豎立於雙方之間，遮去了彼此的視線，也奪去了來襲者好不容易凝聚的注意力。

小刀落在地面發出清脆的聲響，一色卻聽不見任何聲音。剎那之間他能想到的只有自腳底幻化而出的細長手臂，他的想像力向來不算糟，卻需要時間，此時此刻他能想到且確保自己能夠完成的，只有這個從在店裡就不斷把玩的把戲而已。

就和井之瀨一樣的做法、就和那個像八爪章魚般的服務生一樣的做法。

在混亂的意識中出於防禦本能炸開的黑牆逐漸凝聚，就像是中間有個黑洞般不斷收縮，最後，彷彿是從泥濘中伸出的粗大黑色手臂成形於彼此之間，它的末端緊連著一色腳底的深邃黑影，模仿著剛才的井之瀨，伸出巨大的食指指向一臉蒼白的老婦人。

比原本把玩吸管的時候還要更加巨大，也比方才井之瀨的攻擊還要結實。
一色沒想到自己會成功。

井之瀨曾讓影子握在手中的小刀靜靜躺在路面。
她在說話，似乎是在說著等一下、也可能是在哭泣，但耳鳴佔據了一色所有的聽覺，世界彷彿只剩下自己的心跳，以及面前的井之瀨。她原本優雅的面孔全皺在一起，屬於她的黑影不斷在升起的瞬間消散。

恍惚間，一色想起幾個小時前的事情。

七花發現了位於弦月之村與眉月之街交界處不遠的酒吧，暖黃色的燈光、來來往往的客人、隔著玻璃都能嗅到的食物香氣，儘管似乎喪失了飢餓的能力，但兩人仍從香氣中感受到一些許久沒被喚醒的慾望。

『別鬧了，我們連一點錢都沒有。』即使像是騙人般的飢餓開始透過意識傳達到胃部，對於飢餓相當習慣的一色仍沒有任何興致。他僅僅只是害怕踏入陌生的地方，想要像是陰溝老鼠般躲躲藏藏。

但是七花依然不願意離開，不曉得是發現了什麼，她貼著窗戶，羨慕地看著裡頭熱鬧的景象，目光追隨著那些令人食指大動的餐點。

『哎呀。』
他們是在那時被井之瀨搭話的。

井之瀨看起來只是普通的老婦人，有點駝背，穿著看上去相當復古的長裙，有點古早味的花紋披肩包裹著她，有著淡淡皺紋的面容看著兩人露出微笑。
『——需要什麼幫助嗎？』

在燈光照耀下，她的腳邊開起黑影的花朵，像是打招呼一般左右搖晃著，淡淡的薰衣草香充斥著一色的鼻腔。

『肚子餓了嗎？雖說這裡應該不會發生這種事，但人類果然還是離不開食物吧？偶爾會有這種情況呢，明明一點也不餓，卻還是覺得自己餓了。』
井之瀨那時是這麼說的。

『有需要的話，讓我請你們吧——哎呀、沒關係的，因為，你們看起來跟我的孩子一樣大嘛。』
她笑著，朝著兩人身出了手。

『我是井之瀨結花——你們呢？』

井之瀨結花溫暖的笑臉現在佈滿了淚水。

一色目不轉睛看著，直到屬於自己的黑影撲向前，用力的、用力的，用比正常手掌還要寬大五倍的手掌，緊緊扼住她的咽喉。

手腳都是擦傷的七花，不知何時已經從蹲著換成坐在地上，但她的手指仍小心翼翼的握住手機，手電筒的燈光自始自終地照著男人一動也不動的背影，畢竟只要她手上的光芒沒有消失，他們就會持續地保持著優勢。

目睹宛如動畫最高潮的反殺場景就在自己眼前發生，七花看著一色操控著比剛才還要巨大的黑影手臂，堅實地壓制著那人――她不知道該不該再繼續以敬稱去稱呼的老婦人。

一色要殺死她嗎？但是看起來又只是反制著井之瀨的動作？
殺人可以嗎？可是這裡沒有任何的法律規定不可以殺人吧？

而且……井之瀨……是敵人吧？是嗎？是吧？

七花的腦袋裡冒出各種自相矛盾的問句，即使如此，她仍是難以轉移著自己的目光，剛才的緊張仍未退去的反射動作讓她緊咬著下唇，腥紅的血味瀰散在口腔裡。

眼中只剩下井之瀨在閉眼昏厥之前，那張醜陋無比的哭臉。

黑影逐漸散去。
井之瀨跌倒在地，更正確的說——她是在四肢猛力掙扎，因缺氧而休克癱軟後，失去支撐像個破布娃娃一樣摔落地面，靜靜躺在了路燈下，一動也不動。

一色輕喘著氣，耳鳴逐漸散去，他能感覺到彷彿一瞬間喪失的感官全都像開起的水龍頭般回到自己體內，自己的呼吸、身後七花移動時布料摩擦的聲響、鞋子踩過路面的腳步聲、夜晚的風吹過耳畔，全部都變得無比清晰。

他的身影有些搖晃，膝蓋快撐不住他一瞬間放鬆的身體，光是踏出第一步就一個踉蹌差點摔倒。一色注意到井之瀨丟下的小刀就在離自己很近的地方，於是拖著步伐走了幾步，彎腰拾起那把差點引起血光之災的利器。

小刀只是普通的小刀，非常輕盈，一點鏽都沒有。他將刀緊緊握在手中，在數秒的停頓後，才終於朝著井之瀨的方向邁出腳步。
身後的七花沒有跟上來，但手電筒的光影始終跟隨著一色，直到與路燈交融在一起。

一色緩緩蹲了下來。
他默不作聲，空著的左手懸在空中，過了好半晌才將發顫的指尖貼上井之瀨發紫的面容，順著輪廓，在鼻下、脖頸與胸口停留了一會，

「……」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良久，他站起身來，始終握在手裡的小刀反射著光芒。
「七花。」一色喊道，他轉過身，比平時還要蒼白的臉龐勾勒出毫無笑意的笑容。

「——妳來解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