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道路會使人失去時間感,森林中惡意或好奇的存在可能會嘗試擺上誘餌,彷彿一切都在嘗試將旅人推往迷失。因此,他一隻手舉至頭旁,僅留一隻手控制著馬匹接近以示和平。當他靠近時,他可以輕易地辨認出馬車後輪的輪軸已經斷裂,那不是一個能夠輕易修復的損害,特別是在這樣的荒郊野外。
「兩位。」獵魔人拉動韁繩,促使馬匹停下腳步。粗啞低沉的嗓音拉長了尾音,謹慎的目光掃過兩人,簡單地頷首問好。
「看來你們遇上了麻煩,需要幫助嗎?」
米蘭達率先注意到馬蹄聲的接近,抬起頭,面上的苦惱也迅速轉換為微笑,身邊的金髮男性也跟著直起身。
「好心的先生。」即便是在荒郊野外,面對素未謀面地的旅人,她仍舊端莊地行了個屈膝禮。
「我們確實是遇上麻煩了,馬車的輪軸斷裂,雖然我能夠用魔法暫時修復,但需要把輪軸斷面先接在一起才行。」女子指向因為後方底盤失去支撐力,而失去平衡的馬車,「如果你願意幫我丈夫一起把馬車稍微抬起來就好了,只要一會兒就行。」
「小心這個女的。」仙族在耳旁警戒地低語著,少年的嗓音中夾帶著嘶嘶的威嚇聲,抓著髮絲的動作拉扯著頭皮,那是宛如深入基因的抗拒。獵魔人依舊面不改色,只是向銀髮的女子頷首表示明白,方才簡易地掃視已經讓他看到女子斗篷表面精美的刺繡,以及隱藏於布料之下、不屬於普通人類的長尾。
「我明白了,女士。」
「你們肯定很焦急,近幾日這一帶人心惶惶,這條路沒多少人經過。」他俐落地下馬,繞過女人並走至馬車的後端。幾乎沒有多想,他蹲下身準備用肩膀抵住下緣以撐起馬車,等候著金髮男人的指揮。而其間字詞之間帶著漫不經心的長音,帶著隨意、輕鬆的閒談感。
「是啊,戰爭嘛,難民多了,盜賊也多了,還有士兵巡邏,或許我們應該雇幾個打手再上路會比較安全。」裝作是米蘭達丈夫的男性——也就是以薩,也與相同的姿勢用手臂與肩膀撐住馬車底盤,「一、二——三!」
有了另一名男性的助力,馬車終於稍稍被抬了起來,米蘭達見狀立刻上前蹲下,伸手將輪軸斷面接在一起,她閉起眼,手掌包覆住斷裂處,唇中開始低聲詠唱咒語,只見她的手掌底下發出微微銀白光芒,慢慢滲入輪軸的木紋之中——
當她再次鬆開手,輪軸已又完好如初。
「太好了,這下就沒問題了。」雖然抵達市鎮之後可能還是得換條新的,她說,然後走向兩位也跟著站起身的男士,向出手協助的陌生旅人行了個禮,「謝謝你的幫助,你剛好經過真是太幸運了。」
她頓了一下,掃視男人身上明顯非普通平民所有的武器與裝備,又微笑著說:
「我們正要前往獅牙堡與鷹谷附近的青石鎮,如果不嫌棄的話,要不要與我們一同前進呢?就向我丈夫剛才說的,這條路不太太平,多一人會比較安全,有什麼困難我們也能互相協助。」
「太客氣了,女士。」無視著仙族因為關鍵詞而激動起來的情緒,尤斯塔斯簡單地接受了這個道謝,正準備走回馬匹邊時,卻被女子的話語給吸引了注意。
青石鎮是個平凡、不值一提的村莊,沒有值得稱讚的人文風情、沒有什麼特殊到令人難以忘懷的景致,幾乎是這片大陸上隨處可見的普通聚落之一。
這樣無趣的小鎮,怎麼會吸引這樣年輕的夫妻呢?
尤斯塔斯注視著那雙金色的龍瞳,並沒有將質疑與審視表現在面容上,依舊輕鬆地開口回覆道:「那還真是巧合。」
不是為了經商、不是為了觀光,更不可是為了避戰——青石鎮正位處於從富饒角到獅牙堡與鷹谷兩處地點的捷徑上,這是一條直直通向目前戰事核心的路。
「我正巧也要往青石鎮,或許同行是一個好主意,彼此也有個照看。」
「稱呼我為尤斯塔斯就好,平常是做獵魔維生的。」大多數的人不會接受獵魔人的握手致意,因此男人只是選擇簡單地頷首向兩人問候。
「真巧,我們是去拜訪親戚的。」無論對方是否全盤相信自己,至少他配合了自己的謊言,所以米蘭達也氣定神閒地繼續說下去——倒也不算謊,她確實是要去獅牙堡與哥哥會和。
「我叫米蘭達,他是以薩,這一路上請多關照了。」
「請多指教,有獵魔人跟著我們那就更可靠了。」以薩也向尤斯塔斯點了點頭。無論內心真實想法為何,夫妻倆臉上都沒有對獵魔人的身分產生異常反應,而是同樣挑不出毛病的禮貌與友善。
蔚藍色的天空慢慢被暈染成暖橘色,大量的飛鳥在原野上,急切地準備歸巢,此起彼落的鳴叫聲在呼喚著夜晚的到來,卻又吵鬧的幾乎讓人有些煩悶。
獵魔人抬起頭,看了看天色,才拉動韁繩停住馬匹的腳步。他促使著馬兒橫在道路,轉過頭對著馬車上的兩人吆喝。
「兩位,天色差不多該準備紮營了。」
除了同行的最開始,後續他大多時間都騎在馬車的前頭,除了給夫妻兩人一些空間,也給他自己一點空間。
「沒問題。」
米蘭達也覺得差不多了,與以薩兩人跟著一同下馬。
他們從馬車上搬下了帳篷、鍋具以及柴火,米蘭達詠唱著咒語將營火升起,以薩則向獵魔人搭話:
「可惜我們只有一座帳篷,不過尤斯塔斯想要的話,可以睡在我們的馬車上,雖然空間有點小,但應該比躺地上舒服些。」他客氣地說道,「我打算煮肉湯,也足夠三人一起吃。」
「不——」才剛把馬匹系在火光邊緣的樹叢邊,獵魔人反射性想要拒絕,但卻突然止住話語,陷入了自己的思考。他的指腹無意識地互相摩擦著,在短暫的猶豫後,他最終還是點了點頭選擇答應。
「那就麻煩兩位了,不過馬車就不用了,我有睡袋。」
他拍了拍被綁在座位後的臥鋪示意,接著從馬匹的側包中翻找出了什麼,轉過頭便跨開步伐至火堆邊。扎成一捆的短枝、木片與一些種籽被扔入火焰之中,很快的,柔和的樹酯香氣與辛香料般的氣味在小空地中飄散。
「只是一些用以祛邪的植物,當作我的個人迷信就好。」他簡單解釋道,接著向後一步,倚靠著樹幹席地而坐。
「沒事,這個氣味很好聞。」嗅了嗅空氣中的氣味,以薩露出微笑,然後坐到了營火邊,將已經注滿水的鍋子架上。
「尤斯塔斯先生要去青石鎮做什麼呢?」在等待晚餐準備好的期間,米蘭達開口搭話,「去拜訪家人或朋友?還是……工作?」
她倒也不是特意要探人隱私,不過是當作調劑而開啟了話題。
「你可以想成是工作,不過沒有酬勞就是了。」尤斯塔斯斟酌了一會,他不確定龍是否與仙族一樣有著辨別謊言的能力,只是略帶保留地選擇了這個答案。這不算是一個謊言,畢竟傭兵與獵魔一樣都是他工作的一環。而希爾至始至終都只保持著緊戒而不是憤怒,間接證明他們至少沒有說過完全的謊言。無論是「正在前往青石鎮」,還是「探望親戚」。
仙族痛恨謊言,但卻也僅限於謊言,不包括含糊其辭的文字。
「我們這種人大多都是這樣,倚靠著幸運存活下來。」他一邊這麼解釋,一邊啜飲著皮水袋中的水。琥珀色的眼眸注視著穩定燃燒的火堆,低沉沙啞的嗓音在小小的營地中迴盪。
「適時的,我們必須償還一些,就像循環一樣。」
「原來如此,獵魔人應該很辛苦吧?」
料想對方肯定不會如實以告,米蘭達也無意逼迫,反正這個時候不要命地往戰場奔去的人還能做什麼呢?不需要尤斯塔斯誠實,她也能猜個七七八八。
她在煮滾的熱水中加入草葉與香料,還有一點蜂蜜,簡單地泡成一杯熱茶,湊到唇邊啜飲一口,接著尤斯塔斯的話繼續往下,「這個時代誰不是倚靠幸運呢?你聽說鷹谷的領主撕毀了獅牙堡的和平條約了沒?很快連這片寧靜的土地也要被戰火席捲了,真是可惜。」
她一臉自己只是個局外人的模樣談論著新聞,嘴上說著惋惜,眼中倒沒多少悲痛或激昂的情緒,彷彿只是在客觀述說事實。
「先生與女士,晚餐煮好了,來享用吧。」以薩插入了兩人的談話,笑著遞上兩碗還冒著熱煙的肉湯,羊肉、洋蔥與辛香料的氣味混合在一起,香氣四溢。
「生活本身就是一種辛苦。」面對那句或是恭維,或是搪塞敷衍的話語,尤斯塔斯只是聳了聳肩,如此平淡地說道。生活就代表戰鬥、掙扎著尋求存活,他並不認為獵魔是一件辛苦的工作,至少他現在吃的飽,擁有反擊的能力,能夠償還債務或是讓別人欠下些甚麼——
這就足夠了,他能夠活著,這就代表他足夠的幸運。
「我倒是認為,沒有什麼地方是寧靜的。」他並沒有錯過女子平靜的雙眸,也沒有錯過她話語中天平的傾斜,但他沒有指出。他只是冷冷地說道,沙啞的嗓音中並沒有特別的起伏,就像一個過於精巧且穩定的面具一般。
「哪裡都有壓迫,不是嗎?只要有弱者存在。」
當湯碗被遞來後,他再次頷首表達謝意。便果斷放棄了解釋自己的話語,任由沉默接管了空氣,專注於眼前的食物之中。
無論他是為誰而戰,總而言之不會是帝國,米蘭達做出如此評價,但她的價值觀是不為了無所謂的原因樹立敵人,無論是為了同盟、帝國,還是為了自己,或為了需要保護的人,在戰場之外也都是匆匆擦肩而過的旅人,她的待人禮儀都不會有任何偏頗,更何況他們現在共享一堆營火。
不過對方的想法可就不一定了,所以她也沒有接話,避免過度暴露自己的立場。
以薩端著碗坐到她的身邊,令人安心的體溫傳了過來,她與他相識一笑,他們本就是喜歡享受寧靜的人,旅伴不健談倒也不會造成尷尬,對方大概也是這樣的性格,三人都在火焰跳動的聲響與蟲鳴聲中沉澱思緒。
次日早晨,米蘭達喊醒了以薩,在對方困倦的咕噥聲中一起收拾起帳棚和營火的殘餘。
「我們繼續上路吧。」雖然自己也逐漸習慣了紮營的生活,但果然還是更喜歡溫暖乾淨的床鋪,這或許就是這具人類身體的惰性吧?米蘭達想要早早抵達獅牙堡,然後好好地享用能擺在餐桌上的美食。
獵魔人早早便甦醒,整理隨行的行李、檢視護甲與武器。這副身軀早已習慣了長途跋涉的疲乏,彷彿早已將其深深烙印在關節、骨骼與每一寸的肌肉之中。見到兩人甦醒,他也簡單地向兩人道早,並做好上路的準備。
「大約在半天就會到達青石鎮了。」他俐落地上馬,輕易地止住馬兒下意識地往前。一手持著韁繩,他小心地張開紙質地圖。仰首看著天空中的太陽,辨認著方位,接著又掃試著原野的景致,辨認著位置,最終這麼宣告般地說道。
一路上他們並沒有過多的話語,或許,所有該說的話與該表達的立場都已經在昨夜清楚明瞭了起來。他們很快就依照著計畫中的時間抵達青石鎮,眼前肉眼可見的蕭條,或許大多數的人早以選擇逃離這個位處戰爭前線的小鎮。
很明顯,在此停下已經不是個選擇,他甚至無法在此找到補給。
米蘭達看著幾乎沒有人煙的小鎮,倒也不慌,反正她的目的地本來就不是這裡,是時候該向尤斯塔斯挑明了。
「抱歉,尤斯塔斯先生,我想要找的人顯然並不在這裡,我們得繼續往獅牙堡前進。」她策馬走到獵魔人身側,這次也不隱瞞自己的方向了,作為短暫和平相處的旅伴,他們已經來到了分岔路口。
「你呢?你打算前進,還是回頭?」
女子微笑道,說的似乎只是旅途的方向,然而言下之意清楚明瞭,再往前,便是那血淋淋的戰場,回頭,便能回到安穩平凡的生活。
「我從來不回頭的,女士。」尤斯塔斯平靜地回覆道,他拉動了韁繩準備往朝鷹谷的方向前進。他不是第一次上戰場,如果他還能活下去,那這也絕不會是最後一次。他從出生的那刻便開始掙扎,這或許就像是一種宿命。
但在離開之前,他再次看向了女子,那雙琥珀色的眸子中沒有喜悅也沒有厭惡,只是始終的平靜。
「我希望在近期我們的道路不會交會,在此告別了,兩位。」他這麼說道,簡單地頷首告別,便驅使著馬匹向前走去。
他們的再次見面只會屬於戰場,只會代表醜陋、毫無仁慈的鬥爭。至少為了今日的情面,尤斯塔斯會期待這個場面永遠不會發生。
感謝米蘭達中一起跑了作業交流
這種起先沒有意識到彼此陣營,在對話中慢慢發現彼此價值觀差異的感覺,就是戰爭的醍醐味吧
也謝謝尤斯塔斯中一起交流!再次告訴我們吃飯不要談政治(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