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續中斷的通訊、加強武裝的封鎖線，種種跡象無不坐實卡雷多聯合大陸將對奧辛地區採取強硬行動的傳言，而管理組織也尊重居民意願放寬了出入管制，五年間相伴為鄰的居民一個個離開，一張張未曾見過的陌生面孔取代之。前些日子還洋溢著酒香和歡笑的拿非林隔離區上空如今也冷寥一片。

　　接過隔壁大嬸遞來的最後一根棒棒糖，默爾塔彎著眼，一如既往道了謝。只是除去笑容，這一次還多了一個擁抱。

　　瞭望塔裡的床位又空了一個。

　　哼著不知何處的歌謠，默爾塔就站在瞭望塔下目送對方離開。不是她不幫忙，是大嬸堅決不讓幫，她也就只能乖乖站在那看著，看對方收拾行李，坐上離開的皮卡。她才發覺自己就算到了奧辛也還是離不開送行者的角色。

　　不過沒關係，很快會有新人搬進來的。

　　直到大嬸徹底走出她視線範圍，嘴裡那根新拆的棒棒糖也碎得差不多了，破碎的精緻糖塊被她囫圇嚥進肚子裡。她的耐心從來不給硬糖。

　　但她其實也並不介意為了那個敦厚可愛的大嬸分出一小小點耐心。

　　瞭望塔裡的床位又空了一個。不過沒關係，很快會有新人搬進來的。她一手支著下巴、雙手肘撐在瞭望窗檯遙遠地望，無際蔚藍映入視野，在渾堊白色的眼瞳底倒映出細碎的閃爍波光，短暫一瞬驅散了蠢動的翳暗。

　　可惜她到最後也沒能等來新鄰居。

　　「──以保護居民為優先！擊退入侵者！」

　　自稱「鬣狗」的陌生團夥大舉入侵隔離區搜刮物資，四處是居民驚惶的尖叫，頻道裡小隊長的喊聲也沒停過，背景裡還不時傳來幾聲入侵者的吼叫。默爾塔聽得耳朵疼，可又必須保持聯絡，畢竟是狙擊手呀，那可是攸關全隊性命的崗位。

　　而且小隊長的命令也還在那嘛。

　　辨別劫匪倒不是件難事：調整倍率、擴大視野，逆向人流的少數人在狙擊鏡中便又分外惹眼。默爾塔立刻提醒：「四人拿著鐵管，沒看見刀槍。」

　　扣動扳機，子彈射向前方空置的貨箱堆，飛散的碎木板短暫阻攔劫匪去路。

　　可彈道同時也暴露了她所處位置，默爾塔並不留戀，立即轉移，抱槍飛奔至新一處狙擊點。就是稍有些可惜了原先位置的制高點優勢。

　　「看樣子是朝你們那──」

　　──明豔的一抹血色陡然掠過視野。

　　話音驟停。

　　猛一下站起身，默爾塔抄起槍、不假思索直奔那人而去。

　　她起身的勢頭猛，腳步也沒收著，動靜於是格外地響，而無線電自混亂至今便一直保持聯通，那些聲響自也悉數落入隊友耳中，頻道裡不時有關切語句傳來。可默爾塔也已經聽不見了。隊友的喊聲和奔跑呼嘯的風聲、身後不時傳來的尖喊，各種各樣的聲音全部混亂在一起，熔煉成巨大的轟鳴，不由分說地在她耳道裡爆炸。

　　興許是錯覺，也或許不是。默爾塔又嗅到了那股氣味。

　　一點香脆的甘甜，火烤炙煉的焦脆，還有一點火焰中燃燒皮革一樣的刺激氣味。

　　但更多的是一種肉類腐爛的腥酸惡臭。

　　若是四周能有面鏡子，或者小隊成員就在此地，便能看見他們那位總是笑臉迎人的可愛狙擊手，此刻神情陰鷙得可怕。

　　隊友關心的嗓音，於此時的她聽來卻有些刺耳了。

　　掐斷無線電，默爾塔重新揚起笑容，閃身進了左側一座廢棄樓房。

　　眼下這種局面，通訊中斷不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

　　就像現在的奧辛。

　　孤立的處境，破裂的信任，崩解的……

秩序。

　　秩序，或稱理想，尤重倫理，歸趨為道德目的，常指正義和義務。

　　──這是▒▒▒老師教過她的。默爾塔一直很喜歡這個概念，它很清楚、乾淨，像她腦海裡的那一幅空白的拼圖。默爾塔也從不否認自她加入拿非林便極端仰賴軍隊的規制，不同於社會默認的守則，那更強硬，也更清晰。軍隊能夠幫助她表面維持一個正常人應有的倫理道德，那將能夠短暫壓制住她自幼腐敗的人性殘根。

　　而今外來者大舉入侵，制約的平衡一夕被打破，久居隔離區外的劫匪搶奪物資只為生存，而以「守護」之名的拿非林卻要為了隔離區內的居民逼退劫匪、阻絕他們的生路，衝突越演越烈，混沌也趁勢瘋長。

　　在這種情況下，她還有遵守軍隊規矩的必要嗎？

　　或者說，這些規矩，還有存在的必要嗎？

　　鬣狗的衝鋒號角像一道利刃，劈開這五年間強硬背負的枷鎖，破落的規制之後是同鬣狗來處一般的自然與自由，不必再藉口任務申請外出。

　　她又想起陡然落入視野的那一抹紅色。

　　晃眼遺落的殘像宛若記憶中命運的紅線，繞過肢體、串入耳道，織成眼白密佈的血絲，又繞出眼眶漫漫流回她指尖，手心，虛空一握便能輕易掌握手裡。這世間一切的失序在它面前全都暴露無遺，而她要做的便是將找出那些錯位，將他們復歸原位，回到應有的運行秩序之上。

　　──對，這是她的使命，也是她的……

手段之一。

　　「──啊、找到你啦！」

　　飛射出去的子彈刺入劫匪小腿，彈頭外露的鉛質核心立即擴展，子彈破裂，又因於自轉慣性更深地嵌入，彈頭碎片悉數嵌入劫匪無防備的柔軟肌肉。她其實不太喜歡JSP，穿透力極低，她對入身變形的美學也沒興趣，那只會徒增她的困擾……

　　不過必要的時候，默爾塔也不介意片刻駐足，欣賞花開。

　　平日乖巧束起的馬尾不知何時也早已散下，她翻身躍過窗台、輕巧躍下地面，翩翩臨落混亂與硝煙，異色詭譎的眼瞳彎盈笑意，古老的皈依歌謠低聲回響。

　　真令人懷念耶，這種騷亂的場景，這種安穩的錯覺。

　　「嗨！」默爾塔噙著笑，懷抱赫卡蒂步步進逼。「你身上那個紅色的是什麼呀？能借我看看嗎？一下子就好！看完就還你的。」

　　「開什麼玩笑……」

　　達姆彈殺傷力極強，中彈的男人痛嚎出聲，抱住嚴重撕裂的小腿躺倒在地，動彈不得，因疼痛脹起血絲的雙眼憤憤瞪視著面前笑盈盈的軍裝少女：

　　「防衛隊的軍人為什麼對著無辜民眾開槍啊！」

　　他分明聽見有人嚷著優先保護居民，這傢伙居然毫不猶豫對著他開槍？

　　這就是拿非林「守護」的方式？

　　可默爾塔聞言也只是眨了眨眼，指尖一會向著自己：「軍人？」隨即又遲疑地指向對方：「民眾？」

　　她忍俊片刻，終是不禁嗤笑出聲：

「這樣不行哦，人家只喜歡聽話的狗狗耶。」

　　反手一發子彈甩在了男人肩膀，肩胛立時炸出糜爛的血肉坑洞，隨之乍起的還有耳畔屬於男人的慘叫。默爾塔蹲下身，探出指頭戳了戳模糊的碎肉邊緣，「真是的，說謊之前稍微也打一下草稿嘛，我之前又沒見過你。」

　　彈殼碎片還燙著，她沒笨到徒手去取，卻壓了指尖，並不柔嫩的指肚貼著撕扯鮮血的肌肉來回揉按，扯動傷口，沾了滿手黏膩的腥血。

　　何況她是一路追著對方過來的，默爾塔清楚記得，面前這男人可是一次也沒被那群劫匪襲擊過，甚至還有餘力偷摸順走別人落在路邊的背包。且不提前者明顯怪異，光是偷盜他人財物這一點就和那群「鬣狗」沒什麼兩樣嘛，被誤會也是合情合理的事呀，那怎麼能怪她呢──

　　「而且你身上還有劫匪的標誌耶。『民眾』？」

　　她指尖順勢向下，點著臂章，血珠很快融進紅色布料裡頭消聲匿跡。

　　屬於「鬣狗」團夥的標誌物品──紅布臂章。

　　小隊長告訴過他們的，儘管她並非以此辨認劫匪身分，默爾塔也始終記著。看，這不就用上了嘛，強而有力的證據哦！

　　她笑：「奇怪耶，你怎麼會戴著劫匪的東西呢？」

　　狡辯不成，劫匪還想再說點什麼，少女不由分說又是一槍。這次打在了男人完好的另一隻小腿上，剛好對稱。

　　「雖然鬣狗也很可愛啦，我還是滿喜歡的。」這一帶都是廢棄區域，本就不住多少人，便是有、居民也都疏散得差不多了，正適合用來訓練不聽話的鬣狗。「不過，為了不讓你們妨礙人家，果然還是──」

全部清理乾淨吧！

　　……

　　為死去的鬣狗獻上哀悼，默爾塔摸索著，從屍體身上裡摸出一枚歐岡哨。紅哨隱約傳來的震動證實了此物的聯繫作用，也表明這附近仍有鬣狗團夥。

　　「……算啦，最後再幫大家一次。」

　　在這之後，無論拿非林發生了什麼，可都不歸她管囉。


▸▸▸ 𝙁𝙞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