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少女的臉頰，在其上虔誠地落下一個又一個輕吻。
虔誠。過去的人生中他從未以此姿態面對過誰。
他初次來到大小姐的閨房，與他暗自想像過的整潔不同，此時房內狼籍一片，碎裂的畫板與色彩遍佈在地。然而趴伏在他懷裡的達芙妮笑得嬌俏，頰邊染上顏料，衣裙全是褶皺，安布羅卻沒來由地覺得那是他所見過最鮮活的少女。
那顏料像極了達芙妮平日為畫中人染上的紅暈，他看得入迷，惹來小姐輕聲抱怨：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呀？
尾音落下，如枝梢上的麻雀撩他心顫。她勾住他的小指，天真地晃晃，清亮的嗓音與他約定：「明日，同個時間，同個地點。」
「來接我吧，安布羅。」然後，我們就出城去，走得遠遠地。
他懷裡的達芙妮瞇起眼笑，學著他的動作，在他唇瓣印上親吻。
「在走之前，我得向父親道別才行。」
安布羅點點頭說好，也只能對她說好。
令人振奮的曙光劃破黑暗，他在晨光之中起身，叮嚀對方注意安全。
安布羅爬下樹，朝著窗邊的少女揮起手臂。
▽ ▼ ▽ ▼
想離開莫帝維塔從來不算件難事，端看離開是否合乎禮法，或有見不得光的其他門路。
他料想到時達芙妮的身分得需要避讓，無法像他一樣隨意上船，於是離開宅院後他沒有休息，在港口邊到處找人牽線，這才打聽到明日清晨欲出航的商船，似乎還容許一些不在名單上的乘客。
清晨要從城的另一頭趕來港口或許有些緊繃，不過他尋得如此臨時，能找到船班已經能算上幸運。安布羅抬手，揮去額上的汗珠，扔給那位一袋沈甸甸的銀幣。
長髮男人拎在手中掂量，挑起眉：「你這是？沒打算回來了？」
他先是愣了幾瞬。細細品味過字句後，嘴角逐漸遮掩不住笑意，他笑了起來，或許是二十八年的人生裡第一次笑得如此暢快。安布羅艱難地斂起笑聲，在對方狐疑地眼神中肯定：「是啊，不回來了。」
男人將錢袋收起，吹了聲口哨：「那些女人肯定傷心得很。」
安布羅剛想接話，腳下卻是一陣不算陌生的地動。他尋思著前陣子也是相同的短暫地震，原先也沒打算放在心上，轉過頭剛想往城裡走去，抬起頭，卻被遠方的天色硬生生停住腳步。
瓦爾若火山的方向濃煙滾滾，一片灰白從那兒向港口席捲而來，人群裡不知道是誰高聲叫出一句「火山爆發啦！」、「天罰！這是天罰！」，本就躁動的港邊情況瞬間無法控制，人們逃竄、哭喊、爭先恐後想跳上已離港的船隻。
安布羅愣在原地。
倫巴迪宅院位於莫帝維塔城的西北方向。
在意識之前，他的雙腳本能地開始發顫，幾乎要跪跌在地。
他跨出一步。又一步。再一步。
青年奔跑起來。他似乎總是在跑向他的小姐。安布羅撥開人群，逆著從城內湧出的人潮往內奔跑，沿路上都能看見已經放棄逃生的人們抱在一起哭喊，喊著法余馬拉、喊著奧普倫西亞、哭喊著祈求神蹟。
該死的神蹟，他什麼也不相信。
今天原是朗朗晴空，此刻全變成灰白一片。安布羅想起父親的雙眼，似乎就與此刻極其相似，火山灰落到他的肌膚上灼痛，但他無法去管，青年咒罵自己再跑得快點、再快一些，他可是答應了達芙妮啊，要去接她的。
直到呼吸也變得火燒似地不適，安布羅止不住嗆咳，而倫巴迪宅院的石牆也終於出現在視野中。青年熟練地翻越石牆，穿越過花圃，一切都還來得及，他想著，只要他背起達芙妮，就一定還來得及——
「達芙妮！」他跑著接近，還沒跑到樹下便忍不住開口，大聲地喊出窗台上的少女之名。
他的大小姐啊，明明直到方才都還一臉憂慮，看見他時卻又立刻笑了出來。
他惹人憐愛的大小姐。
他終於跑到樹下，達芙妮攀著窗沿朝他喊，眼裡滿是信任。
「你來接我了，安布羅。」
「是，請您等等抓住我的手——」他準備攀爬，邊抬起頭朝對方交代。而從後方襲來的巨大陰影太過快速，安布羅甚至來不及出聲提醒。
轟——
震耳欲裂。
安布羅睜開眼。
宏偉宅院在瞬間砸毀成斷垣殘壁，眼前哪裡還有少女的身影？
他向前跨出一步，又一步，再一步。
他總是跑向他的小姐。
他搬不開沉重的石塊，身體各處也早已叫囂著痛楚，但他不想管，只想把達芙妮救出來。
肯定很痛吧？他想著，曾經就連跌倒都得哭上一下午的達芙妮，怎麼受得了這種疼痛呢。
「⋯⋯敬愛的奧普倫西亞啊⋯⋯」安布羅低聲喃喃，他的雙手逐漸無法再動彈一吋距離，頹然跪坐在地，眼角滑下熱淚。
「我只祈求妳這一次⋯⋯」
視線緩緩發黑，他身軀不支倒地，即使是那樣的疼痛也再無法令他睜開眼睛。
請您讓達芙妮平安無事吧。
那是他最初，也是最後的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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