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以什剛從倉庫回來，帶著勞動過後的滿身大汗，他完全不敢多聞自己身上的味道，手上還沾著肥皂的油膩，簡直讓他難受的發瘋。

他走進公共浴池，把水花紋路的陶牌交給櫃檯，迫不及待要洗個好澡放鬆。連日的跋涉勞累讓他像個老頭一樣腰痛腳痛。他在浴場內溫暖的大理石板上差點睡著，還好粗魯的搓澡工把他趕出了夢鄉，他半睡半醒被修剪了鬍鬚和毛髮，身上帶著月桂果油的香味，清爽的不像同一個人。

泡到熱水池裡，他撥了一下貼在肩上的棕黑色長捲髮，舒服地忍不住喟嘆了一聲。這個城鎮還那麼多可愛的貓，要他常待在這裡他也願意，但剛才跟那些花剌刺人談話的結果，卻讓他有些擔憂。

有錢能使鬼推磨——為了金幣，再怎麼滿臉不情願的搓澡工也願意把一身腥膻血氣夾砂塵的青年刷洗的渾身噴香，皮膚發亮。

洗乾淨之後，年邁的搓澡工看勒羅伊順眼的像在看孫，鼻息哼哼說了句算你好運遇上我，幫你把頭髮鬍子都修剪了，等一下去熱水裡泡一泡，對你皮膚好。

月桂果油製成的皂飄散淡淡草本香氣，比起濃郁的薔薇花露，勒羅伊更喜歡這樣的味道。他滿心歡喜的在自己手臂上嗅了嗅，好心情全寫在臉上。

依著搓澡工說的，他腰間圍著布巾走到熱水池。這個時間的人不多，就看見個頂著棕黑長髮的男人背對著他。勒羅伊沒做多想緩緩坐進水池裡，隨著熱水慢慢浸泡身體，他滿意地微笑。

「太神奇了，沙漠裡的綠洲，感覺靈魂都被滌淨了。」相遇就是有緣，他毫無由頭的自然與男人攀談。

「深有同感！我的兄弟，你不會相信我幾天沒洗過澡了，這裡簡直是天堂。」雖然雅以什在來時路上每天都會在有限的條件下盡量將自己弄乾淨，仍比不上在浴場大淨一回。剛把自己弄乾淨的他講話也興奮了許多，正想看看是哪個年輕人也這麼上道就發現是個熟悉的身影。
「欸……？啊！是勒羅伊小兄弟啊！」
「來來坐這邊坐這邊。」他認出對方是常來他們那幾個廚師營帳找東西吃的年輕人，是個長相非常顯眼的小伙子，他本來慣性要掏隨身包挑幾個蜜椰棗給對方，卻忘記自己現在未著寸縷，隨身包都寄在櫃台了，只好先暫時作罷。
「怎麼你也這時間來洗浴？真剛好現在人少，可以自在些。」

「你怎知道我名字......」暖熱的浴池使人放鬆，也降低了戒心。勒羅伊儘管疑惑難道自己這麼有名了嗎？還是先順著雅以什的邀請而靠近些，然後像要印證什麼似地抬起手在空中比畫，遮著雅以什的半個腦袋與脖子以下，偏頭看了看，然後才在那種要熟悉不熟悉的感覺之下，認出眼前披散著黑髮的男人就是常常投餵自己的廚師。

與此同時勒羅伊咧嘴笑開來說道：「啊——你是雅以什大哥吧？大哥你摘下頭巾我真的沒認出來，判若兩人哎！」

他嘴裡說著抱歉其實臉上沒有太多歉意，大方地在雅以什身旁坐了下來，掬一把池水往自己肩膀輕拍回答道：「紅紗路那一段我的衣物被偷走了，髒衣服穿了好幾天癢死我了，所以把駱駝安頓好以後就先跑去市集買衣服褲子，然後就才來。」

「剛好也打聽到了一些有趣的事，大哥你想知道嗎？」

「哈哈哈！你太有趣了，有差這麼多嗎？」雅以什意會到勒羅伊的手勢在做什麼後忍不住放聲大笑，浴場裡迴盪著他的笑聲。他摸摸自己下巴鬍子，其實認不出來的狀況之前也不少見，他主要還是被勒羅伊的動作給逗樂。

「你的衣服也被偷走了？我是褲子被偷走，這些盜匪真是太可惡了，你有好好教訓他們一頓嗎？」
雅以什一想到他那件可愛的褲子被偷走還是很生氣，他拍拍勒羅伊的肩，對青年的不幸的遭遇深有同感，又在別人那邊聽說過青年的身手不凡，他想那些盜匪落到對方手中下場應該不會好到哪裡去。
以他自認精準無比的預感，他覺得這些倒楣事似乎還沒結束，此刻勒羅伊狀似有些收穫，他猜想對方說的會是蠻重要的情報。

他壓低聲音「當然，有什麼消息說來聽聽？」

「可能因為太帥了我更認不出來了。」勒羅伊打趣道。

雅以什的宏亮笑聲還在圓形拱頂的浴場裡環繞，勒羅伊卻因為想到那些該死的盜賊有些來氣，卻又不是那麼認真在意的撇撇嘴，皺起的眉頭使臉上的橘粉色的胎紋比起他說出來的話更加生動。

「沒有啊根本來不及，等我發現的時候，他們早就已經割走我固定在駱駝身上的行李袋。什麼都沒有留給我超可惡好嗎？我好幾天沒換衣服。」

勒羅伊刻意略過因喝摻了迷藥的湯以至於在沙丘後面尿自己一褲子的事，向雅以什講述自己在城鎮裡聽到的小道消息，事關這座綠洲城鎮，勒羅伊湊近雅以什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道：「不知道大哥你有沒有覺得這座城鎮裡的人對外來者並不是很友善？賣褲子的商販偷偷跟我說，除了這裡的居民覺得外來者不乾淨以外，去年還因為有東方商團帶來了瘟疫，所以我們這樣的人，就更不受居民待見了。」

「喔……願真尊保佑你。」
「下次可以找我借啊！啊，但還是不要有下次好了哈哈。」
沒想到這個身手了得的青年也會吃虧，他真心為對方感到遺憾，尤其衣服沒得換確實是蠻痛苦的。
他將身子坐直了一些讓身體大部分離開熱泉，泡了一陣子熱水讓他連脖子都開始泛紅，雖然從他的膚色看起來不甚明顯。他邊按自己痠痛的腿邊聽勒羅伊說話。
那些居民的排斥感，他也深有體會，好不容易出了體力努力套交情，肥皂商販才願意跟他多談一些。

「這裡的民眾很意外的排外，不太尋常，不過居然是瘟疫……」
說到瘟疫，他的眼神暗了一瞬，但很快又扯了一下嘴角，不自在地摸了摸鬍子。
「……瘟疫時是很常會見到人們有這樣的作為，可以理解。」
「市集裡各家都在點的安息香聽說可驅逐惡靈，也用在藥用佉痰去濕、保護身體。」他講得彷彿自己是個過來人，突然想到自己在市集時的異樣感，原來是因為隨處可聞的異香。

「對拜託保佑」因為根本沒跟盜匪真正打上照面，他的身手連發揮的空間都沒有，無神論的勒羅伊苦笑，在雅以什講出願真尊保佑時做出了一點敬拜的手勢，他是不想再失去內褲跟褲子了。

「而且，就算借了大哥你的衣服，我可能還要摺好幾折噢。」雅以什的身形高大，此刻就算還有半身泡在泉水裡也依舊很有存在感，一旁的勒羅伊雖然身形矯健相比之下卻是見拙了。這到底怎麼練出來的？果然有鑄鐵平底鍋的人都是狠角色，勒羅伊加深了這個認定。

琥珀色的視線大大方方不帶任何眼色地朝雅以什的身材艷羨了一番，隨後他狀似放鬆地支肘撐在池畔，將雅以什的細微變化也收進眼底。

「原來那股又甜又膩的味道是安息香。」得知了香料的用途，勒羅伊心裡卻也有了另一番猜測，「瘟疫與驅逐惡靈保護身體，要說共通點的話也許就是，死了很多人吧？因瘟疫枉死的人含怨而成惡靈。而失去親人的痛楚若是要再重來一次，那這裡的居民不排外也說不過去了。」

「大哥你對這些，似乎很了解喔？」說出自己的猜測，勒羅伊狀似無意地隨口一問。

「什麼摺好幾折，不會啦你還在長大，幾個月後就能穿了。」雖然他們曾聊過知道青年24歲了，但因為對方有個乾淨的下巴，他下意識還是會將勒羅伊當成青少年來對待。他不禁想著對方還這麼年輕就在江湖闖蕩，分析事情也有條有理的樣子，不知道是經歷了什麼。
「你說惡靈是認真的嗎？」雖然泡在熱水池但他卻打了個冷顫，他沒想過人死後成為另一種惡意存在的可能性，若真是這樣，這些居民面對的是忍受難以想像的煎熬。
他見識過瘟疫的可怕，接著想起妻子死去前那不成人形、令人膽寒的面容。

「沒、沒有，我又不是醫生，對這些怎麼可能了解呢哈哈哈……」
他一手放在隔壁緊貼著的冷水池再用冰冷的手掌抹一把臉，他喜歡勒羅伊，但這個年輕人實在是有一點敏銳。
「對了，上次的晚餐我們聊到哪裡了，勒羅伊你好像還沒娶妻喔？在商隊裡面有看到喜歡的孩子嗎？」

「不會再長了啦——」這次換勒羅伊的笑聲凝聚在圓形拱頂上，他都成年了要長也是長肉而已，身高跟身形算是他的一個弱點，不過對於他善使的武器與路數來說，這個體型又會是最適合的，於是他也沒有增重的必要，就只能單純羨慕。

至於提到惡靈勒羅伊就又來勁了，他平時看書最愛就是一些異聞故事。

「是真的吧？萬物都有靈。」他偏偏頭，看著雅以什的眼睛，繪聲繪影地，「聽說這片沙漠裡還有著食屍鬼的傳說呢！如果帶著死者橫越沙漠，夜裡屍體多半會被食屍鬼偷走。」

「不過我想，居民們點上安息香也算是告慰魂靈吧？像是一種對亡者的祝福。」

說完勒羅伊撐著身體從隔壁撈了些冷水拍在自己身上降溫，就這麼略過了他認為雅以什想帶過的部分。他既是家族長子，又從小跟著家族商團在外行商，要是沒有培養出一點眼力也不至於讓家族長輩對他處處提防。

「對啊，我沒有娶妻。」他的用詞是沒有，不是還沒有。勒羅伊真心實意地笑起來甚不在乎地說道：「我的臉在家鄉可沒有人會喜歡。」至於提到一些男人間的共同話題，勒羅伊珀色的眼睛飽含狡黠的眨了一下：「嘿嘿，那大哥你有沒有看上誰啊？」說完又支肘推推雅以什的臂膀，一臉勸是說喔。

「食屍鬼？我還聽說過他們不僅吃屍體，還會襲擊活人！」雅以什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他趕緊左右張望，慶幸這時附近沒有其他人。
「我聽過行商的朋友說，若在商隊裡突然遇見沒見過的陌生人不要與他靠近，有可能是食屍鬼變的，夜晚的時候也不要落單。」
他靜靜地聽著勒羅伊的話，心裡不禁有些感慨。這個年輕人雖然乍看大而化之，但是內心卻很細膩，對於生命和死亡有著自己的見解和敬畏，而且對於各種奇聞異事都能侃侃而談。
「怎麼會？」他問道，對於勒羅伊的話感到好奇，也捕捉到對方話裡的異樣，也許是有苦衷？是怎樣的父母可以放著孩子到了這麼大年紀還沒成家的，他覺得相當不認同。

「是因為胎記嗎？我覺得你其實長得挺帥的啊。」他打量了青年一眼，覺得勒羅伊身形結實有力，氣質不凡，是很多大城市小姑娘會喜歡的那款。
「不信的話，雅以什大哥去幫你問問，有些女孩對你可是很有意思的。」他笑道。
「饒了我吧，都這個年紀了，我純欣賞就好了。」雅以什被推的一歪，他沒想到對方也回問，頓時有點語塞。不過他現在確實是對找對象沒興趣，也不再有成家的打算。
他爬去隔壁冷水池游了一圈，讓身體徹底涼下來，但他的右腿不能久泡冷水，他在痠刺感上來前從冷水池爬出來，拿了條毛巾開始擦乾身子。
「男人最重要的還是成就，你說對吧？」

「噢——還有襲擊活人這一說啊，那我可要記好了。」關於食屍鬼的傳說有好多版本，雅以什的版本對勒羅伊來說相當有新意，旅途上發生的事最後都會被他吸收融入，變成新的談資。

「對啊，在我的家鄉這個胎紋代表殘缺，家業都沒得分，當然不會有姑娘要嫁給我了。」勒羅伊的語氣很輕鬆，彷彿像在講述一件市井聽到的耳語傳聞，與自己無關。

被誇帥勒羅伊倒也不扭捏，就是笑：「我也覺得我蠻帥的，但是沒關係啦，女孩子的青春很珍貴的，不用花在我這種人身上。」男孩子也是，這幾個字勒羅伊還不打算說出口。

見雅以什語塞，勒羅伊又哈哈地笑了幾聲，覺著人有趣：「大哥你開玩笑吧，說什麼年紀，我看你整體感覺也才三十左右，還年輕呢。」雖然說蓄鬍會使人看起來成熟，不過眼神騙不了人，雅以什的眼睛相當有神也不混濁，勒羅伊伊此判斷。「而且還會做菜，肯定會很受歡迎。」他記得雅以什提過家鄉有老婆與孩子，但在勒羅伊家鄉，每個男人都有兩三個老婆，於他來說稀鬆平常，雖說他不怎麼苟同就是。

熱水泡久了勒羅伊也開始覺得有些燠熱，但他怕冷，不打算到冷水池去。就起身坐在池畔光明正大的欣賞雅以什的身驅，一邊去想之後也要把自己的線條練得更好看一些。

「是啊，要有成就，要賺錢，這一點我還要跟大哥好好討教呢。啊！還有」勒羅伊也開始擦拭身上的水珠，順便把前額散落的瀏海捋一捋。這一段浴池談話相當有趣，反正等一下也沒重要的事，他想延續便開口邀約：「所以大哥等一下有沒有空，我們要不要去找個小酒館喝一杯？」

「這真是太荒唐了。」聽到勒羅伊的遭遇，他仍是覺得相當不合理，但又看到勒羅伊淡然不在意的樣子，他一個人在這邊忿忿不平也沒用，他決定以後要多煮些好吃的給這孩子。
「哈哈哈好吧！我相信你以後會找到適合你的女人的，不急。」男人完全沒發現最急的就是他自己，即使勒羅伊並不需要，仍是努力地安慰他。
相較於還年輕大有可為的青年，他已經沒了年輕時的那種衝勁，一事無成的跟著商團到處跑，連家鄉都不敢回去，他現在最大的盼望就是多賺點錢給他兒子娶老婆。

「不年輕了，我二十歲的時候可以獨自卸完一頭駱駝上的貨，現在三十五歲連上駱駝都要人扶了。」他講的有點誇張，但那些旅程下來累積的背痛腰痛卻是真的，他的身體越來越不能負荷長途跋涉。還好泡了個熱水澡，他感覺好多了。
「會做菜但沒錢。」他聳聳肩，手上比了個錢的手勢，在這世界上財富就是一切，沒錢不僅娶不到老婆，就連那些可愛的美少年也是看在他的金援才短暫做他的情人。他覺得勒羅伊有點太看得起他，讓他有些汗顏，明明對方是那麼有潛力與才華。
「我那麼窮才要跟勒羅伊大哥討教吧，你到底都是怎麼理財的？」
他欣然答應勒羅伊的邀約。
「當然好，你不介意我只能喝葡萄汁的話，那等下到酒館一定要好好教教我有什麼秘訣喔，我先出去了。」他對勒羅伊眨了眨眼睛，把毛巾重新圍好，哼著歌走出浴場。

如果說他自己必須做到對胎紋造成的命運裝作不在意，那麼雅以什對此表達的說詞在勒羅伊聽來算是相當解氣。他聳聳肩對著雅以什，並未多說，臉上卻有著釋懷的笑容。

「不是吧？原來三十五歲就會爬不上駱駝啊？」此刻的他還不知道自己即將大有口福，卻相當訝異這一點，「那看來我未來也要好好保養身體了。」

聽到雅以什反過來喊他大哥，勒羅伊正要站直的身體立刻腿軟了一下，哈哈大笑起來：「我的真主啊，你不要亂講啦！我承受不了這聲大哥好嗎？」說到理財勒羅伊也挺心虛，雖然不能繼承家業，但離開家鄉的時候他仍得到了一筆不小的金援，只能說他就是守得住吧，真是被雅以什高看了。

但他還是半開玩笑地對著雅以什的背影說道：「要聽秘訣的話那就要看大哥請我喝什麼酒啊，待會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