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之下的異都最為懾人心魄。 白茫霧靄覆蓋天空，層層堆疊，彷彿亟欲滴落、卻濃重得難以暈染開的水墨顏料。微弱幽光苟延殘喘著，在縫隙中爭取最後一絲自由。然而奮力掙扎過後，僅倔強而無力地在高樓玻璃上折射出一丁點殘存的印記。 灰濛的都市虛掩雙眼假寐——絲毫微光喚不醒裝睡的它們。偶有幾聲雜沓腳步、呼嘯疾風、或強行扼止在半途的淒厲吠叫——但沉睡的異都一如既往，視而不見、充耳不聞。
「……這世道下的人們，誰不是這樣呢。」 輕巧低語飄散入風、稍縱即逝。
今天的異都仍然下著細雨。 先是銅製鈴鐺的脆響起了第一個音，緊接著，陳舊木門開合的吱呀聲、扣回門框的沉重撞擊聲接連跟上。雨靴踏入積水溝壑、傘面承接綿密雨點，四濺的水花不斷敲擊，編織出歪曲的旋律。
雨天向來是阿格妮最厭惡的天氣。 潮濕、悶熱，對體溫本就比常人稍高的她而言宛如酷刑。渾身的高溫蒸騰著雨水，黏膩地貼在皮膚上，怎麼樣也掙脫不開。本就不算特別強大的火系異能更是被壓制得嚴實，難以發揮原本實力的無力感令人煩躁。 但比起這些，至少不用待在店裡應付麻煩的常客，便已經很值得慶幸。想到這裡，阿格妮不禁打了個寒顫。
今天不知道是吹了什麼風，又把那名客人帶進『秘羽』。以海德拉為稱號的東方女性也確實如同傳說中的多頭蛇一般難纏，一見到自己便各種隱言調戲。在她羞臊至極、體溫升高到即將自燃時，又眨眨她那魅惑人心的蛇瞳，無辜地吐出一句：『怎麼了？我沒特別指什麼呀？』 還好這次老闆終於看見自己的窘迫，難得沒有推託迴避、擺手讓自己離開，否則不知道還會被那變態蛇姊騷擾多久。阿格妮暗自鬆了一口氣——大人的事情果然還是交給他們自己處理。
咚。 物體落進水坑的聲響頓時打斷了阿格妮的思緒。定睛一看，只見一團金棕色的毛線球落在腳邊，明明半浸入水卻未沾染半點濕氣。接著更是彷彿具有生命一般，在阿格妮腳邊滴溜溜打轉，惹得她啞然失笑。 「知道啦，馬上來！」 將雨傘架在肩頭，阿格妮俯身拾起毛線球，一路收著線跟隨前行。隨著毛線球纏繞的越多，四周的雨聲也逐漸微弱、直至停歇，落日餘暉落在少女臉龐上，散發著與外頭被陰雨遮蔽的寒涼微光截然不同的溫暖。 阿格妮瞇起眼笑了起來，不禁感嘆她的摯友們果然還是這麼貼心可愛。
「妮妮寶貝！這裡！」 以往人群紛擾的公園此刻彷彿被清場一般空曠，多了幾分清幽。中央的紀念碑前，少年少女向阿格妮招手。陽光之下，髮絲閃爍著與毛線球相同的金棕色暖光。 「大新聞、大新聞！」年紀與阿格妮相仿的少女急切上前拉住她的手坐下，故作神秘而壓低的語氣卻難以掩蓋其中的狂熱：「今天早上接到的消息，聽說有個通緝犯失蹤了。」
「伊卡俐，你又竊聽鎮壓局無線電。」 少年自書本中探出頭，露出一雙漂亮的湛藍色眼眸。語氣明顯冷淡許多，聲線帶著剛開始變聲的沙啞——大概是因為這樣才讓原本就沉默寡言的少年更加惜字如金。 「你也在旁邊聽了不是嗎？達羅斯？說得好像這件事只有我的責任一樣。」伊卡俐翻了個白眼，沒等阿格妮做出反應便繼續自顧自說下去：「總之，這位來頭不小啊……那可是猖狂了好一陣子的異形類B級異能者——芬里爾！」
CAMEL手捲菸絲，指定雷諾原廠。口感濃厚、帶著野性的衝擊力，是西部成熟男性的風味…… 「……芬里爾？前陣子在廣場化身成狼人攻擊鎮壓局人員，還咬死了好幾位無辜市民的那位？」 阿格妮瞳孔微顫，努力將腦海中不合時宜闖入的訂單要求替換成近期獲取的『大眾化』消息。簡短的猶豫被誤解為畏懼，於是伊卡俐與她交握的雙手捏了捏——或許是一廂情願的同理？ 「沒錯，聽說當時好多人都被當場撕碎了，鮮血四濺、還有野獸的怒吼……天，那場面光想就覺得可怕。」 ……儘管生於鎮壓局世家，畢竟也還是被養在溫室裡的花。面對好友的膽怯，阿格妮不著痕跡地別開目光——在秘羽的這些年早已讓她褪去年輕孩子的懵懂，被迫融入晦暗的模糊地帶。這些對他們而言驚悚可怖的事物，僅僅是暗巷居民茶餘飯後的閒聊。
「據說這次是他的個人示威，但誰知道背後有沒有人指使。」 達羅斯淡淡開口。他不知何時已經合上書本，向著背後的紀念碑頷首——雪白的大理石碑高聳矗立，表面光潔無暇。但對於經歷過『事件』的災民而言，卻是蝕刻著無法弭平的的裂痕與傷痛。 「有情報表示他可能是十年前那場暴動的餘黨，說不準這次是為了讓幕後黑手東山再起。可惜當年的資料藏得太機密，我們的程度還破譯不出什麼。」
「妮妮，務必小心。」 少年眼鏡鏡片後的眸子直勾勾鎖在阿格妮身上，和姊姊相似的湛藍色眼底多了一份清冷通透。儘管阿格妮從未表明身分、且在訓練下已經學會如何控制情緒的收放，在達羅斯的眼底卻如同被拆分開來的機械，每一寸零件都被檢視得透徹、秘密無所遁形。
「啊，聽起來出勤結束了，我們得快點回家啦。」阿格妮暗自戒慎之際，身旁的伊卡俐倏地彈起身，迅速摘下連著無線電頻道的無線耳機：「今天安全下莊，又是沒有被抓到的一天！」 「少得意，下次還是得多下點防護措施。」 「這不得麻煩你嗎，我的好弟弟？」 熟悉的姐弟鬥嘴惹得阿格妮輕笑了起來。 那是她深愛的、嚮往的、卻遙不可及的日常。宛如白紙的過去，早已在暗巷的浸染下染上煙灰色彩，成為現在與未來。
空氣重新變得潮濕沉重。脫離達羅斯異能創造的空間，三人踏入小巷掩人耳目，卻在邁出步伐那刻，觸及一片黏膩濕滑。 「……咿唔唔唔！」 少女的尖叫被掩蓋在弟弟的掌心下。然而達羅斯本人此刻也難以維持穩重形象，滾動的喉頭昭示著他的緊張失措。
面前的巷口癱軟著一隻巨大的狼犬——儘管早已被層層血污覆蓋，肢體更是扭曲得不成樣子。全身上下幾乎沒有一塊完好的皮毛，全被撕扯、戳刺得血肉模糊。而最慘烈的部位是口吻部，像是被硬生生扯開、砸碎一般，濺出森白的獠牙與碎骨。 「啊啊…怎麼會……」 驚惶的眼眸很快便盈出淚水，殘忍的一幕讓未經世事的姐弟都有些手足無措。饒是阿格妮也很少親眼目睹這樣的景象，生理性的不適很快湧上。
但很快便被強行冷卻下來。 「你們趕時間，不是嗎？就先快點回家吧。」阿格妮悄悄移動身體擋在狼犬與姐弟之間，恰到好處地遮蔽了兩人的視線。她輕顫著開口，語氣裡的哽咽恰到好處：「屍體躺在這裡也可憐，我來替牠火葬，送他走完最後一程吧。」 目送姐弟不捨的身影在消失在濃霧中，阿格妮才終於放下『故作堅強』的偽裝。她緩緩蹲下身，褪下手套的指尖迅速燃起火焰，映入狼犬一瞬凝神、卻漸漸攀上驚恐絕望的眼底。
——只有死人守得住秘密。 老闆的教誨言猶在耳。沒有徹底熄滅的菸蒂，也有可能化為燎原野火。 只是那筆訂單果然還是有些捨不得。 絢麗的烈焰逐漸吞沒狼犬的血肉。潮濕的毛髮難以引燃，竄出的煙雲帶著皮肉燃燒的野蠻氣味。然而少女彷彿渾然不覺，只是悄悄收緊了藏在寬鬆衣袖裡的拳頭——雪白羽絮在黑色皮革手套的映襯下格外顯眼。 「安息吧。」 巷口，餘暉隱沒於地平線。沉聲呢喃融入微光的張狂叫囂。
狹窄的小店雲霧繚繞，引人迷醉的芳香四溢，糾纏著在冰冷都市掙扎求生而疲憊不已的人心。自由彷彿觸手可及，只要跨出那一步—— 那些在誘惑下能維持清醒的人們，若不是擁有堅忍至極的心神、便是已經潛入極致瘋狂的深淵。
只是不知道我們是哪一種。 塞壬的安眠曲？ 黑帝斯的石榴籽？ 納西瑟斯的水仙花？ 海德拉坐在櫃檯前，懶洋洋地撐著下巴假寐。魅惑人心的蛇瞳半闔，任由不著邊際的思緒在腦海中編織幻想。
悅耳、甜美、高潔而芳香 共同點？ 自以為是的淺嘗輒止 生於泥淖 死 於 墜 落 「今天老樣子？」 「不了，今天來點駱駝吧。」 敏感的聽覺捕捉到羽翼摩挲過檯面時那幾不可聞的停頓，海德拉挑起嘴角，手指被誘惑似地探向迷濛視線掠過的雪白——理所當然撲了個空。 「真反常的選擇，太經典、太濃厚的口味不適合你。」 克洛維的側身時機恰到好處。刻意或不經意的界線被裊裊煙霧模糊。標誌性的黃色鐵罐與眼前人一同落座——交付貨品的態度倒是格外乾淨俐落。海德拉啐了一口——倒也沒有任何掩飾的意思，或許更該說就是做給這鐵公雞看的。
「上次和芬里爾見面時嚐了點，意外地還不錯。」 捲菸早已駕輕就熟，焰光一閃，幽暗的空間多了一盞忽明忽滅的燈火。借火的信號心照不宣，一吸一吐之間，混濁的白色瞳孔也隨之閃過一抹幽光。 「你最近見過他呀。」 克洛維的低語一如既往聽不出起伏變化，一片風雨欲來的寧靜。
「我們同樣曾是『那位』最死忠的仰慕者，甚至可以說是為了追逐他的腳步踏上反抗者之路的。同病相憐不是挺正常的？」 柔軟的腰肢撐起上身，修長雙腿順著高腳椅攀上櫃檯。海德拉傾身上前，姿態彷彿狩獵的蛇。 「那次見面，他告訴我一件事。我還在估量價值，想著要怎麼和你好好『交換』這個消息。」 隨著兩人的距離迅速拉近，指尖盤上肩頸、撫上髮根、悄悄鑽入襯衫內的黑色高領衣，摩挲其下隱藏的雙羽刺青。唇畔，蒼白肌膚下的血管躍動著，卻絲毫感覺不出一絲僵硬或慌亂。
那是屬於狩獵者的絕對自信。 從認知到這點開始，勝負便昭然若揭。 狡詐的蛇何嘗不知直指逆鱗、以身犯險的危機？ 然而那是蛇的天職。去愛、去狠，以轟轟烈烈的情感去蹂躪這個死氣沉沉的世界。 「『誑言仍舊猖獗。』」 ——只是想賭一把。 「……呵。」 視死如歸的覺悟終究化為一聲嗤笑。 「我不認為這種一廂情願的追逐有多麼令人讚賞。勇氣可嘉是我能給的最高評價了。」 冰涼的爪尖撓過臉頰，彷彿再多用幾分力就能深陷入肉，撕裂巧言如簧的舌頭。 但白鴉的爪仍舊潔白無瑕。 「再說了，來自癲狂之人口中的訊息能有幾分是真？只是別有居心的狐假虎威罷了。」 故作輕鬆的聳肩不著痕跡地掙脫蛇的圈禁。距離重新拉開，站穩利益交換的優勢之地。 「這個情報在我這裡沒有價值。」 克洛維接過海德拉手中的菸，吸了最後一口後摁熄。雲霧縹緲中，盲眼的凝視卻格外銳利。 「這菸太臭，以後還是別抽這款了。下次再來吧，我給你推薦更好的。」
略重的關門聲落下，砸碎了房梁上鳥兒的幻夢。黑紅色的瞳孔向下睨視、透露出些許不滿，但很快便沉沒於夢境之中。 「『誑言者』不會回來了。」 窗外，餘暉隱沒於地平線。沉聲呢喃沒入微光的垂死悲泣。
獵手在黑夜中潛匿蹤跡、焰火在陰影中蠶食生機。 ——有些秘語注定只能蟄伏於幽暗之中。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