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聲音迴盪在巷子間,在格霖耳裡聽來是吵雜,混亂的。
穿著白色制服的人停下腳步,在他面前是3個選擇。「喂,蹲在那邊的女人。」他選擇了第4個。「我在追一個穿綠色風衣的男人,他跑去哪一條巷子了?」
格霖站起來,盯著眼前穿著鎮壓局制服的男性,她什麼話都沒說,只是伸出一隻手。「嘖,拿去,不許浪費時間討價還價,快告訴我他往哪去了!」
格霖接過綠花花的鈔票,指了一條路。「……那傢伙是反抗者,妳最好別騙我。」男人丟下這句話,繼續貓捉老鼠的遊戲。
跑步聲逐漸遠去,格霖打開身後的紙母車,穿著綠色風衣的男人從垃圾堆裡爬出來。
「謝謝妳,同志。」
「不必,你快離開吧。趁他還沒回來之前。」
男人道完謝,往另一條相反的道路前進。
格霖拿掉黑色假髮,脫下穿在身上的紅色外套,露出裡頭的黑色上衣。她從紙母車後方勾出黑色靴子,換下白色涼鞋後,將它們丟進另外一台紙母車,整套動作行雲流水。
「!」
有一個鎮壓局混蛋,一直藏在陰影裡,看著她方才的一舉一動。那個人舉著手槍,緩緩走出暗處。
「前輩?」
兩年了,上次聽到這聲音,見到這副外貌,已經過了兩年。
行雲流水的將槍的子彈清空,叮叮,昂貴的鎮壓局武器火藥落在街邊,羅索戴著笑容持續將手槍解體。金屬的殘骸隨意的散落在腳跟邊。儘管如此,待在鎮壓局多年,該有的基本訓練都應刻進骨子裡,男人的手在發抖。
不敢相信?興奮。期待。瞬間頭暈目眩的喘不過氣,咚咚,心臟也跟著舞動,節拍要歌頌與格霖的再相逢。
好懷念那張臉,同樣困擾的表情。
「前輩……好久不見,真的,沒有你的鎮壓局根本不是鎮壓局。」
以稱讚馬屁開始,但腔調從中途開始扭曲,當機的腦袋慢慢拼湊格霖放走反抗者的事實;羅索依舊先將其重要性挪到最後,他現在最想做的是——
「——要不要回來?是……薪水不夠好嗎?以前跟你出勤超開心的,但我懂,辛苦的程度根本不成正比嘛。」
幾乎是不能讓人打斷的速度,羅索邊說邊熱情的擺出手勢,話劇似地自言自語。迫切的希望格霖回鎮壓局。
「嘖,你先閉嘴。我們換個地方談。」羅索身上的鎮壓局制服太顯眼了,幸好格霖對此處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她拉著羅索到一處窄巷,這附近全是爛尾樓,沒有任何活人居住。
格霖扶著額頭,很是苦惱。oO(怎麼偏偏是這傢伙。)
她整理好湧現的回憶和心情,試圖保持沉著的態度面對羅索。
「...就如你所見,我已經不可能回去那個地方了。」
「我薪水可以分你一半,成不成?」
乖乖的被拉著走,信任和崇拜寫在臉上;將薪水分給對方的想法是突如其來的,因為羅索似乎也呆了一下。可再度看向格霖,那點遲疑煙消雲散。
「為什麼不可能?」
抑揚頓挫,全然不知曉行為就像即將在玩具店失控的孩童,挫折惱怒又帶點……受傷的情緒,羅索陡然跺腳,在窄巷裡靠著牆壁望著夜空。
今天看不到月亮。
「格霖前輩加入反抗者了嗎?」
沒有看向格霖,羅索的外放情緒從躁動繃緊成直線,平板的語氣在壓抑著什麼。穿戴著白手套的十指交扣,若不是隔著布料也許指甲會刺破皮膚。
氣球被灌到極限會被撐破,羅索想到跟格霖站在對立面就煩燥,上升到憤怒和各種此刻不能言明的為什麼感覺好像要將他的人皮撕毀。
格霖輕輕嘆了一口氣,經過兩年,眼前的男人似乎還是一點都沒變。「⋯這不是薪水的問題。」
儘管格霖想保持沈著,但她一看見羅索就無可避免的想起還在鎮壓局時期的記憶,開心的,糟糕的,令人作嘔、憤怒的⋯格霖的心裡有一把火被點燃。
她盡可能抑制怒氣,但失敗了,言語之間帶著攻擊性。「⋯如果我說是呢?你要上供我嗎?」
格霖完全沒發覺男人背後的情緒。
「上供?」
焦躁又火大,以及或許感到背叛的情緒扭曲,在羅索的胃裡碰撞。他想吐。回憶所有與格霖出勤的片片段段,鎮壓局的刑求幹員猛的就是挺直腰桿,黑眼球直直往灰紫的瞳色裡瞧。
他笑出來,罕見但並不意外的惡毒從喉嚨發出,聲音刺耳的……挖穿自己的心臟。羅索更加失望和受傷,覺得兩年後的格霖為什麼要這樣想他。
而他會問清楚。
畢竟一直都是問題最多的幹員。
「求你回鎮壓局都來不及了,剛剛你當我智障嗎!怎麼可能上供!誰要上供!不上供什麼事都可以當成沒發生,就跟以前一樣……」
羅索小孩子脾性的語氣暫停,轉頭看著窄巷外發呆,又回頭看著格霖。
「反抗者哪裡好?鎮壓局哪些噁心事沒有幹,現在想要彌補囉?有差嗎?為什麼嘛?」
在有限的空間裡踱步,羅索舉起右手,每說出一個和格霖出勤時越過道德邊緣的案件就折起一根手指。
「記不記得那個居民?其實那個新進來的智障根本看錯,把什麼銜尾蛇的刺青看成反抗者的標誌,我都已經刑求到他講出不存在的反抗者據點……你也沒差啊!那個背黑鍋的也沒吭聲,誰都沒有被處罰。」
拇指。
「還有那個……對,耳朵事件!你明明都會阻止我公開刑求,可是那個反抗者是重要通緝犯,所以我就把毒滴進他耳朵裡……製造幻覺要他講出情報,那個時候你也頂多就裝作沒聽到嘛!」
食指。
「我第一次強吻案件!」
中指。
「刑求16歲的小鬼還有偽裝證據逮捕他的雙胞胎。」
無名指和小指。羅索莫名呼吸困難,氣惱的,一圈又一圈的控告套住格霖,也套住自己。
「你覺得你的反抗者同胞會高興嗎?聽到這些?」
若是羅索有任何要將她是反抗者身份曝光的跡象,她肯定會毫不猶豫的咬開他的喉嚨吧。現在的立場不是可以開玩笑的事情。「⋯⋯⋯你不知道也是很正常的。」
格霖揉了揉胸口,久違的感到心悸。她極力忍耐著不愉快,緩緩向羅索開口。「我的好友,⋯⋯⋯被鎮壓局害死了。」
實在是太噁心了,格霖只要想起這件事,怒火便無法遏止「所以我很生氣,非常非常生氣。」
正因為羅索是正確的,任何的反駁都顯得無力。「⋯⋯我過去,確實無視了許多人的求救。但這跟那個是兩碼子事!我不會把這兩件事混為一談!我⋯」面對羅索的指控,她的雙手止不住顫抖。隨後像是要尋求理解那般,格霖抬起頭,第一次注視那雙彷彿只有無盡黑暗的眼窩。
「我想要⋯有所改變。」
就這樣?
「就這樣?」
思緒空白,就因為好友死掉……所以呢?羅索甩甩頭,手插進黑髮裡面滿臉不理解。父母朦朧的解釋,為什麼會難過,為什麼要同情,為什麼會離開。
「……呃,好,你的朋友死掉了。鎮壓局害死的。」
把他們聯想起來,只要把摯友的價值,跟格霖的好友比在一起……就可以理解的。羅索把發圈抽掉,披頭散髮,嘴巴張開但就是卡著。
我很抱歉,節哀,我……不懂。
「要有改變?我不懂……格霖,所以呢?你的朋友跟……跟反抗者的朋友,同樣重要嗎?為什麼……非得是反抗者不可?」
喉結上下顫動,羅索低頭在抬頭,怒氣全消但取而代之的是極端冷漠,與常人對不上邏輯的困惑。無法理解生命的重量。
「反抗者……到底有哪裡好?」
「你還是跟以前一樣,毫無長進呢,羅索凡斯。這兩年以來沒能改變你些什麼嗎?」格霖睜大雙眼瞪著羅索「不過我本就不奢望你能理解。」他還是過去那個無法同理他人苦痛的笨蛋。
「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再像條狗一樣,效忠這骯髒腐敗的勢力。」
「你問我有什麼好?和那寄生在這社會上的巨大害蟲相比,反抗者不過是一群遭受迫害,走投無路,連反擊都做不好的可憐人!就和我一樣。」
「⋯⋯你也要輕視我嗎?」
不奢望我能理解。
想擺出個"我也沒辦法啊"的打哈哈聳肩,就像以前一樣,然後格霖會罵但從頭到尾解釋給他聽。然後羅索會遵循這樣的規律,每天這樣普通的生活下去。鎮壓局的日常啊,對吧,反抗者就跟螞蟻一樣踩扁就好,領薪水準時下班!
胸腔有點悶,格霖的話語在耳邊嗡鳴,羅索試著集中注意力,但總是會回到起點。為什麼不回鎮壓局?又不是沒做過更可怕的事情,這次為什麼不一樣?
「你會反擊啊……跟反抗者又不一樣。弱小,可憐,烏合之眾。你是強大的,總是知道要怎麼做……」
跟我不一樣,無頭蒼蠅,毫無生活重心。
胸腔的悶變得沉重,緩慢的蔓延開來,使得喉嚨乾澀,嗓音沙啞,羅索的力氣緩緩被抽光;格霖知道他不理解,不奢望他理解,就代表要被放棄了吧?
不意外,每個人都有極限。
「你是……局裡少數會教我道德底線在哪,會在乎下手輕重的人。」
修正,是唯一,肯容忍的。
怎麼可能輕視你?
「反抗者……活得這麼辛苦,哪裡好。當拯救被迫害的……他們又沒有要求你這麼做,吃力不討好。骯髒腐敗,對。巨大害蟲,對。」
垂下來,垂下來。
散落開來的黑髮遮住羅索的表情,與格霖就算有著身高差距,此刻的頹靡使他顯得普通,渺小;鎮壓局的菁英刑求者不過爾爾,會哭會笑會流血。
軟弱就等於死,異都會把不夠堅強的生吞活剝,反抗者會燃燒性命去保護這種……
「……好吧。」
羅索抬頭,試著對格霖扯出笑臉,疲態盡現。
「如果有天反抗者得償所願,你來……殺我吧?可以嗎?當成最後一次,教我怎麼做人?」
噗哧笑出聲,但那點輕鬆卡死在喉嚨裡。
格霖認識的羅索一直都是這副德行,說實話,假如她哪天必須正面和鎮壓局的人戰鬥,那她最不想遇到的人第一名,就是羅索凡斯了。
就如她所料,羅索是不可能理解她的。就像以前一樣,他從來都沒能真正理解他人的感受。他也許知道,但也僅僅只是知道。
所以她才知道什麼樣的話能傷害這個人
「你錯了,我弱小的很。我什麼都做不了,我甚至沒能見到他的屍體。這都是報應,懲罰我一直以來的所作所為。」講到這裡,格霖控制不了自己,她忍著發酸的鼻腔,罵了一聲可惡。
「幹嘛難過啊,這不像你欸。」
滴滴答答,黑色液體順著地心引力滑落。茫然地看著被染色的制服,聽見格霖的悲傷語調,為什麼哭的是自己?羅索備感荒唐,嗆咳幾聲,嘲諷的笑聲不由自主地湧出來,摀著嘴,白手套被浸濕,阻擋滿溢的毒。
笑也是毒,哭也是毒。
「哈哈哈哈!」
頭皮發麻,很清楚精神防線正在損毀,所以才可怕。要花幾個禮拜的刑求,泡在那丁點生活樂趣裡,羅索凡斯才能麻痺掉格霖體驗的無能為力。那種痛苦他再清楚不過。
瘋癲的笑聲熄滅,羅索捧腹看著格霖。嗡聲嗡氣,又哭又笑的鎮壓局幹員望著反抗者,今日就是將兩方的價值觀鴻溝確立的時刻。
「什麼報應……哈哈!根本就不是你的錯……超白癡。」
不是你的錯。
不是我的錯。
那是誰的錯?總要怪在某個東西上面吧?
「爛透了。超想死。都是你的錯。噗嗤——」
那個瘋癲、白目,做什麼事都隨心所欲,囂張的大笨蛋跑去哪裡了?
「你才是,為什麼哭了啊?」格霖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她知道這雙黑色眼睛留下來的淚水很危險,可還是不自覺得想替他抹掉。
「一下說不是我的錯,一下又說是我的錯,真是任性⋯呆瓜。」
看著羅索分泌的黑色毒液,格霖的怒火被澆了不少。他就這麼想要自己回那個對於她來說,最無法忍受的環境嗎?
「羅索,告訴我,你現在是什麼感覺?」
「你很痛苦嗎?為什麼?」
「就因為我拒絕了你?因為我想改變?」格霖抓住羅索擦拭眼淚的雙手,將他們移開。「還是說,我對你而言,有這麼重要?」
「老實回答我,你不說的話,我永遠都不會知道!快告訴我!」究竟是這個正在哭泣大男人改變了,還是她一直都自以為瞭解他呢?
「——走開啦!閉嘴!閉嘴!」
甩開格霖的抓握,羅索吼出聲,動作比起憤怒更像是逃避的畏縮;不想要回答這些正中標靶的問題,抑或不想讓毒液碰到無辜者……他兇的對象是窄巷深處的,虛無。空氣。
做得好,神經病。
想不想把剛剛的反抗者抓回來?罐頭式的群眾歡呼聲爆炸性的同意,任何可以讓他重新冷靜,任何可以讓他找回自我控制的藥他都願意嗑。摯友的幽靈和面前的身影重疊,羅索想尖叫著連滾帶爬的遠離格霖。爛透了,爛透了。
投資一定有風險,基金投資有賺有賠,申購前應詳閱公開說明書。
挖出來吧,有什麼可以失去的?已經在失去,曾經失去,現在正在失去,未來也會失去。視線晃來晃去,三角形;黑手套,格霖,不肯滾開的幽靈。
「你在我心裡的重要程度就是鼻屎,屁事!爽沒!」
超級大謊言。
「"異能就該被扼殺在搖籃裡",猜為什麼我這麼喜歡當鎮壓局的走狗?」
用力的想要扯開臉皮,導致漆黑抹得到處都是。扯開臉皮的話該死的"拜託拜託留下來嘛"就不會帶給格霖更多困擾。該死的累贅,羅索想要有效率,不拖泥帶水,世界和平,修改瑕疵的毀滅自己。就地正法。
「我的好友也死掉啦,驚不驚喜!我殺掉的,因為!這個東西!」
狂躁的比著自己,使勁的戳著胸膛,羅索沙啞的嗓音伴著咕嚕咕嚕的水聲;情緒潰堤導致的崩壞,哽咽的,啜泣著,嚎啕大哭吧。格霖,看看他這個東西。看著我。
「因為!這個東西沒有被提早用死!所以我殺掉了他,所以我殺掉了老爸老媽!現在給我滾!」
拜託留下來,我是什麼?青春期的小鬼?
耗光所有精力,他蹲下來抱著頭。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你這個樣子。」格霖蹲下來,坐在羅索旁邊。
眼前的男人很明顯地,因為痛苦在說著違心的話。
「我會待在這裡,直到你說出真心話為止。」
格霖從口袋拿出打火機並點燃香菸,煙霧鑽入肺部和鼻腔,把寄生在胸口的遺憾帶走一點。
「來一根嗎?」
「……不要。」
不想要說出真心話?不要接受格霖的菸?羅索會說以上皆是與以上皆否,他正在非自願地參加父母葬禮的跑馬燈。漆黑從四面八方湧來也溢出,精神的損毀和異能的失控,渾渾噩噩渡過沒有摯友沒有爸媽的時間是無限。
永無止盡。
打啞謎似地訴說,否定掉羅索凡斯的故事,刪除掉羅索凡斯的資格;項圈與走狗,自願的不自由,自願的截掉每個快樂幸福輕鬆的路途。
你是,所有我的不是。
「他是,所有我的不是。」
脫掉黑手套,丟到地板,溼透的布料看不出來原有的形狀。
「我沒有資格。教育我如何不被社會拒絕的他們……不知道他們就是理由,所謂融入社會的理由。探索世界去尋求各種問題的答案,我沒有資格……死掉也是,直到價值被利用完為止。」
羅索+年+路克
11 months ago @Edit 11 months ago
原諒自我是奢侈且傲慢的。
「"節哀"和"不是我的錯"是垃圾,能有資格給我原諒的他們都不存在。鎮壓局是真實的……至少我以為他們的理念是真實的。」
十指攤開又縮起,羅索的臉從頭到尾都埋在膝蓋間,完全沒有去看格霖,他自顧自的說話。
「我不想……再被放棄了,好嗎?所以你走吧。」
最後一句是耳語,呢喃著。早已辨識成再度失去資格理解,失去提問與得到解答的可能性;羅索伸出手扶著牆想要站起,踉蹌幾步,等待麻痺的雙腳血液回湧。